范秀美

（濰坊學院，山東 濰坊 261061）

任昉(460—508)，字彥升，謚號敬子，祖籍樂安博昌(今山東壽光)人，南朝梁著名文學家、目錄學家。任昉一生酷愛典籍，藏書至萬余卷，為南朝著名的藏書家之一。據(jù)《四庫全書》、《六朝詩選》和南朝梁文學評論家鐘嶸《詩品》所述：“任昉自幼聰明神悟，四歲誦詩數(shù)十篇，八歲能寫文章，身高七尺五寸，雅善屬文，尤長載筆，聲聞藉甚。”任昉雅屬文，當時王公的表奏沒有不請他代為的，甚至連皇帝的許多文章也出自任昉之手。南朝齊文壇領袖王儉對任昉非常器重，認為任昉的文章“當時無輩”。任昉寫文章“起草即成，不加點竄”，文章情真意切，透障凌歷，有“遒文麗藻”之譽。任昉當時以表、奏、書、啟諸體散文擅名，沈約以詩著稱，時人稱之“任筆沈詩”。

任昉歷仕南朝宋、齊、梁三代。齊明帝(蕭鸞)時，年僅18歲的任昉因才思敏捷，文筆超群，出任過太子掌兵校尉，掌管東宮書記，后任中書侍郎、司徒右長史參軍等。33歲時，梁武帝(蕭衍)任命他為驃騎記室參軍，主持文翰書記，后又拜為黃門侍郎、吏部郎中、御史中丞、秘書監(jiān)等。到地方先后任義興(即今江蘇省宜興、溧陽一帶)、新安(轄境相當于今浙江淳安以西、安徽新安江流域、祁門及江西婺源等地的廣大地區(qū))太守。任昉以清廉聞名，除喜愛藏書外，不治家產(chǎn)，“兒妾食麥而已”，“車服亦不鮮明”。常將財物分與親友及貧民，“祿奉所收，四方餉遺”。梁武帝七年(508)，任昉病故，時年48歲。任昉去世后，百姓為他立祠于新安城南，歲終按時祭祀。梁武帝蕭衍追贈任昉為太常卿，謚號敬子。

任昉一生著書頗豐，所著文章洋洋數(shù)百萬言。據(jù)史書記載，撰著有《雜傳》247卷、《述異記》2卷、《地理書鈔》9 卷、《地記》252 卷、《文集》23 卷、《任昉集》34卷、《文章始》1卷等（明朝的張溥輯有《任彥升文集》，清嚴可均輯《全梁文》收其文64篇，近人逯欽立《全梁詩》輯其詩21首）。其中，任昉寫的《文章始》1卷，是第一部專門的文原學著作，對齊梁時期的文體學產(chǎn)生了巨大影響，唐宋元明清的諸多文體理論家都受到他的深刻影響，自宋代起被稱為《文章緣起》，直至明代學者皆以此書作者為梁代任昉。清代四庫館臣始疑為依托之書，致使后人一直沒有認真關注這本著作的價值。

解讀《文章緣起》，首先須明其著錄體例，其序云：“《六經(jīng)》素有歌、詩、書①除《事林廣記》外，他本此句皆脫“書”字。通讀序文，首句“歌、詩、書、誄、箴、銘”與下文所列舉六經(jīng)文章恰好一一對應：“歌”對應“帝庸作歌”，“詩”對應“《毛詩》三百篇”，“書”對應“叔向《詒子產(chǎn)書》”，“誄”對應“魯哀公《孔子誄》”，“箴”對應“《虞人箴》”，“銘”對應“孔悝《鼎銘》”。、誄、箴、銘。 如《尚書》帝庸作歌、《毛詩》三百篇、《左傳》叔向 《詒子產(chǎn)書》、魯哀公《孔子誄》、孔悝《鼎銘》、《虞人箴》之類是也。此蓋取秦漢以來，圣君賢士沿著為文之始，故因錄之，凡八十五條②現(xiàn)流行本皆改為“八十四題”。按《山堂考索》本、《事林廣記》本皆為“八十五題”，王得臣《麈史》、王正德《余師錄》皆明確記載“八十五題”，宋人所見的本子即如此。它本把“詔”、“璽文”合為一條，以致不通。，抑亦新好事者之目耳?！比螘P先肯定六經(jīng)之中已出現(xiàn)歌、詩、書、誄、箴、銘之類的文體，但此書并不是要溯源六經(jīng)，而是要記錄六經(jīng)之后、秦漢以來圣君賢士創(chuàng)作的各體“文之始”?！扒貪h以來……文之始”一句規(guī)定了全書內(nèi)容所涉的時段與基本框架，是理解全書體例的關鍵。這里的“秦漢以來”，實指戰(zhàn)國秦漢以來。其所列文章從屈原《離騷》至最晚近晉殷仲文《從弟墓志》，確是戰(zhàn)國至任昉生活年代以前的作品，這是任昉所要記錄的各體文章的起始年代。討論此書，只能在作者所規(guī)定的框架之內(nèi)。歷代對《文章緣起》的辨誤補正之文，往往忽略作者所定的 “秦漢以來”之框架，無怪乎發(fā)現(xiàn)該書比比皆是“引據(jù)頗疏”之處。對《文章緣起》用力甚勤的明代陳懋仁、晚清錢方綺亦不免此疏舛。

為了進一步了解《文章緣起》的體例，我們引用其中數(shù)則：“論，漢王褒《四子講道德論》。”“議，漢韋玄成《奏罷郡國廟議》?！薄胺次?，漢揚雄作反文?！薄皬椢?，晉冀州刺史王深集有《雜彈文》?！薄八]，后漢云陽令朱云《薦伏湛》?！薄敖?，漢京兆尹王遵出《教告屬縣》。 ”“封事，漢魏相《奏霍氏專權(quán)》。 ”“白事，漢孔融主薄作《白事書》?！薄耙茣?，漢劉歆《移書讓太學博士論左氏春秋》”[1]（P355），可見其基本體例為：文章名——創(chuàng)立時代——（官爵）作者——篇名。除個別外，所列的文章篇名都包含了 “文章名”。如“對問，楚宋玉《對楚王問》”、“傳，漢東方朔作《非有先生傳》”、“上章，后漢孔融《上章謝太中大夫》”?？梢姟段恼戮壠稹匪恼缕c文章名之一致也是其基本體例?！恩媸贰放u《文章緣起》“既載相如《喻蜀》，不錄揚雄《劇美》；錄《解嘲》而不收韓非《說難》；取劉向《列女傳》而遺陳壽《三國志評》”，這在《文章緣起》中是不成問題的，因為它所標的“文章名”是“喻難”、“解嘲”、“傳贊”，現(xiàn)所選幾篇文章的篇名與文章名更為相合。

與《文心雕龍·序志》所標舉的“原始以表末，釋名以章義，選文以定篇，敷理以舉統(tǒng)”的系統(tǒng)研究相比，《文章緣起》是一種簡要的薄錄式載錄，但這并不意味著它是沒有內(nèi)涵、沒有選擇的純客觀記錄。任昉在《序》中特別強調(diào)他所記錄的是“圣君賢士”的文章①多數(shù)作者的姓名之前還標出其王號、官爵。，而每立一體也僅列舉1篇作品，這可能意味著這些文章在文體上具有一定的規(guī)范或典范意義?！段恼率肌分笆肌?，不是純粹的時間概念，而是帶有文章定型與規(guī)范之始的含義。故綜合起來看，任昉所列作品大致有明確的創(chuàng)作年代、創(chuàng)作者，是獨立完整并有一定規(guī)范性或典范性的②除了極個別例外：“詔”沒有作者（但明顯指秦始皇），“樂府”、“引”沒有時代與作者。有些沒有標出時代是因為同一作者（如揚雄）前面已標出了，后則不再重復。，而不像此前人們從經(jīng)史歌樂舞辭中任意截取、創(chuàng)作年代與創(chuàng)作者都比較模糊的片斷。③《文選》大致也是不從經(jīng)史子中采錄作品，見《文選序》。傅剛教授認為：“《文選》的編纂在文體分類上可能受到任昉《文章緣起》的影響。”（見《〈昭明文選〉研究》第三章第二節(jié)，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221頁）《文章緣起》與《文選》之關系可進一步研究。

關于《文章緣起》的文章分類問題，全書著錄“文章名”如下：“詩三言、詩四言、詩五言、詩六言、詩七言、詩九言、賦、歌、離騷、詔、璽文、策文、表、（讓表）④《事林廣記》本缺“讓表”二字，據(jù)他本補入。、上書、書、對賢良策、上疏、啟、奏、箋、謝恩、令、奏、駁、論、議、反文、彈文、薦、教、封事、白事、移書、銘、箴、封禪書、贊、頌、序、引、志錄、記、碑、碣、誥、誓、露布、檄、明文、樂府、對問、傳、上章、解嘲、訓、辭、旨、勸進、喻難、誡、吊文、告、傳贊、謁文、祈文、祝文、行狀、哀策、哀頌、墓志、誄、悲文、祭文、哀詞、挽詞、七發(fā)、離合詩、連珠、篇、歌詩、遺命、圖、勢、約。”共85類文章名。此前曹丕《典論·論文》所講奏、議、書、論、銘、誄、詩、賦等八體，陸機《文賦》所論詩、賦、碑、誄、銘、篇、頌、論、奏、說等十體，及今人所輯摯虞《文章流別論》所及頌、賦、七、箴、銘、誄、哀辭、哀策、解嘲、碑、圖讖十一體，李充《翰林論》所論贊、表、駁、論、議奏、盟檄、誡誥、五言詩、賦等體，大致皆在其收羅之內(nèi)。蔡邕《獨斷》所列策、制、詔、戒、章、奏、表、駁議，加上《后漢書·蔡邕傳》所言詩、賦、碑、誄、銘、贊、連珠、箴、吊、論、議等文體，僅“制”一類《文章緣起》未立體。而考《獨斷》所釋：“制書，帝者制度之命也。其文曰制。詔三公、赦令、贖令之屬是也。刺史太守相劾奏，申下上，遷書文，亦如之。其征為九卿，若遷京師近宮，則言官具言姓名，其免若得罪，無姓。凡制書者有印使符，下遠近皆璽封，尚書令印重封。唯赦令贖令召三公詣朝堂受制書，司徒印封。露布下州郡?！笨梢?，在《文章緣起》中“制”已拆分為璽書、露布、詔、令、彈文等體。同樣，備受《提要》指責的“表”與“讓表”的分類，也正源于作者的這種拆分。

《文章緣起》全書所錄85類文章名，在四庫館臣眼中可能顯得瑣碎，不合他們講求簡約的文體分類思想。但《文章緣起·序》已經(jīng)明確說明，他著錄的是秦漢以來“圣君賢士”所著之“文之始”，這是對從六經(jīng)獨立出來的文章學初始階段的歷史記錄。秦漢以來，文章從經(jīng)學體系中獨立出來，任昉時代文體學方興未艾，人們的認識也相當多元?！段恼戮壠稹贩从车摹艾嵥椤保蛘咴诤笕搜壑小邦H疏”、“未協(xié)”，也許恰恰真實反映出秦漢以來文章學的初始狀態(tài)。至于文體分類之詳略，在中國文體學史上從來就沒有定論與共識。

在中國文學批評史上，任昉的《文章緣起》是一部有特色的著作。自晉代以來，學術界有一種追溯事物創(chuàng)始的著述風氣。晉崔豹著《古今注》3卷，原釋事物創(chuàng)始之意。與任昉年代相仿的謝昊著有《物始》10卷，晚于任昉的劉孝孫著有《事始》3卷，任昉《文章始》與這些著述同出一轍，都反映了當時探討萬物起始之風。從文體學的角度看，當時探討文章淵源的也大有人在，但任昉的方法方式與眾不同。陳振孫認為該書“但取秦漢以來，不及六經(jīng)”[2]，無論他的評論是否帶有貶意，的確拈出了該書的特點：會心之處于六經(jīng)之外。這正是此書與前后那些言及文體必溯至六經(jīng)的文論之區(qū)別[3](P10)?！段恼戮壠稹匪鶚伺e的作品大致是六經(jīng)之外，秦漢以來有明確的創(chuàng)作年代、創(chuàng)作者，有一定典范意義的獨立完整的篇章。它體現(xiàn)出任昉關注的重點是脫離經(jīng)學束縛之后個體的文章創(chuàng)作，創(chuàng)造性地以簿錄的方式展現(xiàn)了他心目中具有一定獨立性與典范性的文章學譜系。任昉《文章緣起》是一部簡短但絕不簡單的書，它有許多復雜而豐富的內(nèi)涵依然值得我們深入探研。

[1]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218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2]吳承學,陳贊.對“文本于經(jīng)”說的文體學考察[J].學術研究，2006，（1）.

[3]（南宋）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