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富林

八股文始創(chuàng)于明初，歷時500余年，是明清時期用于科舉考試、甄選人才的時文。八股文內(nèi)部存在著高下不同的品味，是許多大家、名家反復申明的事實。章學誠是清季乾嘉時期重要的文史學家、思想家、目錄學家和方志學家，一生七應科場，并主持多家書院，教授八股時文，因此，他對科舉考試有著切身的體會。章學誠一生鍥而不舍地追求一種理想的高品位的八股文境界，同時，在把握不同品味的基礎(chǔ)上也明確地提出了自己的八股文觀。

一、八股文應以學問為根底，以明道為指歸

章學誠推崇高品位的八股文境界?！八^高品位的八股文境界，要求作者完全擺脫功名利祿的束縛，絕不將八股文作為謀取功名的工具，而是將寫作八股文的過程視為以圣經(jīng)賢傳陶冶自己心靈的過程，這樣，作者便能夠以一種恬淡靜穆的心態(tài)，成年累月遨游于精微深遠的儒家學說之中，逐漸以圣賢之心為我心，以圣賢之神情為我之神情，在完整地、準確地把握儒家學說思想體系的基礎(chǔ)上，厚積薄發(fā)，命筆成文，方能得圣賢之神髓?！雹傧喾?，他對追求急功近利的空洞無物、庸爛低劣的“功名八股文”卻嗤之以鼻，深惡痛絕，甚至不遺余力地大加撻伐，即使科場失意，失卻功名，也在所不惜。

章學誠提倡寫作高品位的“境界八股文”，主張八股文應以學問為根底，以明道為指歸。他在《與朱滄湄中翰論學書》中說：“舉業(yè)雖代圣賢立言，亦自抒其中之所見。誠能從于學問而以明道為指歸，則本深而末愈茂，形大而聲自宏，未聞學問有得，而舉業(yè)之道，其所見者不磊落而光明也?！雹诖颂幪岢隽税斯晌摹皬挠趯W問而以明道為指歸”的主張，惟其如此，八股文才會“本深而末愈茂，形大而聲自宏”，見地才能光明磊落、擲地有聲，于此強調(diào)了學問、明道對于八股文的重要作用。章學誠又在《清漳書院留別條訓》中曰：“博學守約，凡事皆然。即舉業(yè)一道，博約二者，闕一不可。所謂守約，即揣摩之文，貴于簡練，是矣。所謂博學，則泛閱之文，又不可不廣也?！┍松奖胤e高而后能興云雨，水必積深而后能產(chǎn)蛟龍，不使局脊狹隘，寡聞孤陋，僅成堆阜斷港，以封其神明?！雹圻@里指出舉業(yè)一道，博約兼?zhèn)?，缺一不可，博是約的基礎(chǔ)，約是博的提煉和升華。守約之文，即貴于簡練的揣摩之文，亦即八股文；博學之文，即不可不廣的泛閱之文，可以獲得廣博宏通的學問，為寫好八股文打下湛深的根基。章學誠用“山必積高而后能興云雨，水必積深而后能產(chǎn)蛟龍”作譬喻，來說明學問的深厚對于寫好八股文的決定作用。否則，積累不多，局脊狹隘，孤陋寡聞，則會游談無根，變化不出，從而“堆阜斷港，封其神明”。章學誠還在《為梁少傳撰〈杜書山時文〉序》中有言道：“學以致道。而文者，氣之所形，制舉乃其自見之一端耳。急于自見，而不湛深于經(jīng)術(shù)，則出之無本，并其所以求見之質(zhì)而亡之?！雹芪恼率窃谏詈竦膶W識涵養(yǎng)的基礎(chǔ)上寫就，且以明道為指歸。設(shè)若追求急功近利，以求速成，而沒有湛深的經(jīng)史學問作根基，則八股文“出之無本”，成為無質(zhì)之文。章學誠承認八股文內(nèi)部存在高下不同的品味。他在《與朱滄湄中翰論學書》說：“制舉之初意，本欲即文之一端，以覘其人之本質(zhì)，而世之徒務(wù)舉業(yè)者，無其質(zhì)而姑以文欺焉，是彼之過也。舉業(yè)既為無質(zhì)之文，而學問不衷于道，則又為無根之質(zhì)?！雹菡聦W誠于此拈出了“有質(zhì)八股文”與“無質(zhì)八股文”的不同品味。寫作八股文的初意，是讓人們追求一種高品位的“有質(zhì)八股文”，目的是“即文之一端，以覘其人之本質(zhì)”，意即通過高品位的“有質(zhì)八股文”來甄別士子們學問優(yōu)劣，“務(wù)取經(jīng)明行修、博通古今、名實相稱者”⑥來為統(tǒng)治者服務(wù)。但是，“世之徒務(wù)舉業(yè)者”，迷戀功名，貪求榮進，于是急功近利地寫出一些空洞無物的“無質(zhì)八股文”，這些八股文因“無其質(zhì)”而姑“以文欺焉”，章學誠在《與史氏諸表侄論策對書》中亦云：“而世之言舉業(yè)者，且以欺言為河漢矣?！雹摺盁o質(zhì)八股文”無以學問為根底，且“學問不衷于道”，因而又成為“無根”的“無質(zhì)八股文”。這里，章學誠提倡寫作以學問為根底、以明道為指歸的高品位的“有質(zhì)八股文”，反對炮制以欺言為河漢、空洞無物的“無質(zhì)八股文”。

章學誠不僅指出八股文應以學問為根底，以明道為指歸，而且還分析了其內(nèi)在的深層原因。他在《跋〈屠懷山制義〉》中說：“制舉之業(yè)，如出疆之必載贄也。士子懷才待用，贄非才，而非贄無由晉接，國家以材取士，舉業(yè)非材，而非舉業(yè)無由呈材。……余嘗謂學者之于舉業(yè)，其用于世也如金錢，然人生日用之急，莫如布帛菽粟。……故急在布帛菽粟，而質(zhì)劑必于金錢，理易明也。……惟今舉業(yè)所為之四書文義，非經(jīng)非史非辭章，而經(jīng)史辭章之學無所不通?！囀恳耘e業(yè)者，志不在舉業(yè)，而在經(jīng)史辭章有用之材?！婆e之士，沿流忘源，今古滔滔，習焉不察。惟豪杰之士，警然有省，則不肯安于習俗，由舉業(yè)而進求古之不朽，此則不負舉業(yè)取人之初意也。”⑧章學誠從根本上析解了八股文以學問為根底、以明道為指歸的深層原因，即國家以材取士，而士子懷才待用。國家要甄選“經(jīng)明行修、博通古今、名實相稱”的慧人才士來為其統(tǒng)治服務(wù)，而士子懷才待用，八股文就成為二者晉接的橋梁。八股文本身不是材，而是呈材的器具，只有學問深廣、洞察圣經(jīng)賢傳精義奧旨的士子們才能厚積薄發(fā)地寫出高品位的有質(zhì)八股文，才能顯其真才實學，方能為國家甄選待用。他以“制舉之業(yè)，如出疆之必載贄”作譬喻，指明八股文是出疆必載的“贄”，贄非才，但它能表現(xiàn)人的才具。八股文用于世，如同金錢用于人生，而人生日用之急在于布帛椒粟，金錢本身，饑不可食，寒不可衣，但沒有金錢的流通交易，就不能換取布帛椒粟，所以，他以“八股文用于世也如金錢”作譬喻，來說明八股文只是國家與士子晉接的工具。設(shè)若士子習為八股文，無以學問為根底，明道為指歸，斷無真才實學。誠如鍛工鑄匠，僅會熔鑄金錢，雖金錢出入其手，而家無布帛椒粟之儲，同樣會受饑寒之苦。章學誠連續(xù)設(shè)喻，無非是想說明學問、明道對于八股文所具有的重要作用，八股文憑照學問顯才，士子憑照八股文呈才，國家憑照八股文選才，所以，八股文“非經(jīng)非史非辭章，而經(jīng)史辭章之學無所不通”，士子習為八股文，目的“不在舉業(yè)，而在經(jīng)史辭章有用之材”。追求功名八股文的的科舉之士，安于習俗，習焉不察，沿流忘源。只有矢志不渝地追求高品位境界八股文的豪杰之士，才能警然有醒，由八股文進求古之不朽，明道致用，這才符合八股取士最初的意旨。

二、以古文為時文

八股文與古文同源異流，同為文章一脈。章學誠在《論課蒙學文法》中云：“古文時文，同一源也?！雹嵊衷凇洞鸫髢嘿O選問》中曰：“時文亦辭章之一種。”⑩章學誠倡導“以古文為時文”的主張，表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

首先，古文與時文在義理上是息息相通的。他在《清漳書院留別條訓》中云：“世之稍有志者，亦知時文當宗古文，其言似矣。第時文家之所為古文，則是俗下選本，采取《左》、《國》、《史》、《漢》，以及唐、宋大家，仍用時文識解，為之圈點批評，使誦習之者，筆力可以略健，氣局可以稍展耳。此則仍是時文中之變境，雖與流俗輩中，可以高出一格，而真得古文之益，則全不在乎此也。蓋善讀古人文者，必求古人之心。古人文具在也，疏密平齊，互見各出，莫不各有其心。此其所以歷久不敝，而非僅以其言語之工，詞采之麗，而遂能以致是也。”?章學誠于此拈出“時文當宗古文”的觀點，其要點有二：一是用時文識解對俗下的古文選本進行圈點批評，誦習者能夠“筆力可以略健，氣局可以稍展”，比一般炮制“功名八股文”者可以“高出一格”，此乃時文中之變境。二是從更深程度上講，從疏密平齊的古人文具中以求“古人之心”，“古人之心”實是文章所表現(xiàn)的意旨義理，用古文之義理來襄助八股文的寫作，才能“真得古文之益”，這才是時文宗于古文的最高境界，說明二者在義理上是共通的。他在《與邵二云論文》中又曰：“夫藝業(yè)雖有高卑，而萬物之情，各有其至，茍能心知其意，則體制雖殊，其中曲折無不可共喻也。……仆于時文甚淺近，因改古文而轉(zhuǎn)有窺于時文之奧，乃知天下理可通也?！?由此可知，藝業(yè)“雖有高卑”，體制“雖殊”，設(shè)若能“心知其意”，則文章曲折“無不可共喻”。“心知其意”實指能深知萬物的精義奧旨，正確領(lǐng)會文章的意旨義理，無論文章如何曲折，其理都會殊途同歸，文章之理是可“共喻”的。古文與時文又何嘗不是如此呢？章學誠于此結(jié)合自己由淺近的時文改古文，并轉(zhuǎn)窺時文之奧的切身體會，說明古文與時文在義理上是貫通的。

其次，章學誠主張在童蒙教育時，應以古文為時文。他在《論課蒙學文法》中說：“童子之學，端以先入為主，初學為文，使串經(jīng)史而知體要，庶不誤于所趨?！浪子栒n童子，必從時文入手。時文體卑而法密，古文道備而法寬。童幼知識初開，不從寬者入手，而使之略近于道；乃責以密者，而使之從事于卑。無論識趨庸下，即其從入之途，亦已難矣?！?章學誠于此指出童子初學為文，不應從時文入手，因為時文“體卑而法密”。應先使其“串經(jīng)史而知體要”，從古文入手，因為古文“道備而法寬”，從寬者入手，使之略近于道，這才是童蒙教育的正確途徑。否則，從時文入手，責以密法，使之從事于卑，則“從入之途，亦以難矣”。又說：“村塾蒙師，授讀無用時文，奚止一二百篇？而孺子懵然無所知也。今讀百三十篇論贊，不過百余起講之篇幅也。遂使孺子因論贊而略知紀傳之事，因紀傳而妙解論贊之文，文之變化，與事之貫串，是亦華實兼收之益也。且以史遷之法而法《左氏春秋》，他日經(jīng)經(jīng)緯史之學，不外是矣。而其實裨益于時文，實有事半功倍之明效，較之徒業(yè)時文者，不可道里計矣?！?指出童蒙習讀無用時文，卻懵然無所知。不如學習經(jīng)史古文，既學習為文之法，又貫穿實事，可得華實兼收之益，對時文寫作大有裨益，能收到事半功倍的良好效果，與一心一意炮制“功名八股文”者相較，不可同日而語。因此，章學誠主張童蒙教育，應以古文為時文，誠如胡適先生在《章實齋先生年譜》中說的那樣：“乾隆五十年，先生四十八歲。仍主講保定之蓮池書院。諸生多授徒為業(yè)，先生為他們作《論課蒙學文法》二十六通?！笾挤磳κ浪渍n童子用時文入手之法，而主張用古文入手?！?

再次，章學誠還倡導以古文之法為時文之法。他在《論課蒙學文法》中說：“時文之體，雖曰卑下，然其文境無所不包，說理、論事、辭命、記敘、紀傳、考訂，各有得其近似，要皆相題為之，斯為美也。平日既未諳于諸體文字，則遇題之相仿佛者，不過就前輩時文而為摩仿之故事爾。夫取法于上，僅得乎中，今不求謀其本源，而惟求人之近似者以為師，則已不可得其近似矣?！?此處指出時文之體，其文境包羅萬象，涉及說理、論事、辭命、記敘、紀傳、考訂等內(nèi)容，因此，要想作好時文，平日必須諳熟諸文體，不斷從古文中汲取營養(yǎng)，以古文之法資益時文，只有謀其源，循其本，方能事半功倍，“斯為美也”。如果僅是仿效前輩時文，則只會取法于中，僅得乎下，這里章學誠反對在時文選本中討生活，強調(diào)了時文效法古文之法的重要性。他在《與汪龍莊簡》中云：“弟文于紀傳體，自不如議論見長，然所為記事文，雖嚴法律，未嘗以干枯為老成也。弟初學入手，意趣本難，但筆路必須開展，不可拘局，此則無論時文古學，皆一理也?！?章學誠認為寫八股文要像作古文一樣，“筆路要開展”，即思維應開闊，思路要靈活，如天馬行空，縱橫馳蕩，“不可拘局”，固守于僵化的程式。他在《跋〈屠懷三制義〉》中說：“惟今舉業(yè)所為之四書文義，非經(jīng)非史非辭章，而經(jīng)史辭章之學無所不通。”?章學誠認為八股文“非經(jīng)非史非辭章”，但經(jīng)史辭章之學又不能“無所不通”，這里的“通”，理所當然也包括二者在文法上的共通，因此，八股文要學習和吸收古文的為文之法。袁中道亦云：“蓋文字有從古文中出者，……而旁溢為時文，其中仍多古法。”?并且他贊賞后生舉業(yè)“讀之大都于時文中出古法，具見彈丸脫手之妙?！?章學誠提出以古文之法為時文之法，特別強調(diào)時文學習敘事文法的重要性，不僅因為“文章以敘事為最難，文章至敘事而能事始盡”[21]，而且還因為敘事之文，文法變化無窮，神妙莫測，對于時文寫作資益更甚，他在《論課蒙學文法》中說：“敘事之文，其變無窮。故今古文人，其才不盡于諸體，而盡于敘事也。蓋其為法，則有以順敘者，以逆敘者，以類敘者，以次敘者，以牽連而敘者，斷續(xù)敘者，錯綜敘者，假議論以敘者，夾議論以敘者，先敘后斷，且敘且斷，以敘作斷，預提于前，補綴于后，兩事合一，一事兩分，對敘插敘，明敘暗敘，顛倒敘，回環(huán)敘，離合變化，奇正相生，如孫、吳用兵，扁、倉用藥，神妙不測，幾于化工。”[22]

三、在八股文的章法上，主張有法，但無定法

章學誠認為文成法立，是自然之理，文無定法，但無定之中又有一定存焉，因此，在八股文的章法上，他主張有法，但無定法。

首先，章學誠承認八股文寫作有特定的法度。誠然，任何文體都有特定的法度，李夢陽有言道：“文必有法式，然后中諧音度。如方圓之于規(guī)矩，古人用之，非自作之，實天生之也。今人法式古人，非法式古人也，實物之自則也?！盵23]章學誠在《與邵二云論文》中說：“殊不知規(guī)矩方圓，輸般實有所不得已，即曰神明變化，初不外乎此也?！盵24]他認為“規(guī)矩”等法度，誰都無法避免，因為法度是由“物之自則”所決定的，即由事物客觀的內(nèi)在規(guī)律所決定的，是“天生”的，因此，即使是輸般也“有所不得已”，必須遵從事物的客觀規(guī)律，遵循繩墨標準，才能神明變化其中。由此出發(fā)，他認為八股文也應有一定的軌范法度。在《論課蒙學文法》中說：“文辭末也，而不可廢。童子欲其成章，譬如梓匠輪輿，莫不有繩墨也?！盵25]他把時文之有法度，比作“梓匠輪輿，莫不有繩墨”，梓匠有了繩墨，才能循規(guī)蹈矩，做輪輿才能中規(guī)中矩。時文寫作，有一定法度，才能有章可循，有法可依。八股文是程式化的文章，程式化的文章必定有程式化的作法。他在《古文十弊》中說：“古人文成法立，未嘗有定格也。傳人適如其人，述事適如其事，無定之中有一定焉?！w塾師講授《四書》文義，謂之時文，必有法度以合程式。而法度難以空言，則往往取譬以示蒙學。擬于房室，則有所謂間架結(jié)構(gòu)；擬于身體，則有所謂眉目筋節(jié)；擬于繪畫，則有所謂點睛添毫；擬于形家，則有所謂來龍結(jié)穴。隨時取譬，習陋成風，然為初學示法，亦自不得不然，無庸責也?！盵26]章學誠指出“文成法立”，正如“傳人適如其人，述事適如其事”一樣，沒有一定之法，但是，無定之法中又有一定法則必須遵循，因為各種文體之間既有共性，又有個性，故他在《信摭》中說：“文有一時體式，古今各不相襲，猶書法之真、草、篆、隸，不相混也。”[27]并且用“間架結(jié)構(gòu)”、“眉目筋節(jié)”、“點睛添毫”、“來龍結(jié)穴”來比喻八股文布局的技巧，說明八股文有一定的程式法度。章學誠還認為文體是隨時代發(fā)展變遷的，文體形成之初，文章法度隨之即生。故他在《與邵二云論文》中說：“蓋文人之心，隨世變?yōu)檗D(zhuǎn)移，古今文體升降，非人力所能為也。古人未開之境，后人漸開而不覺，殆如山徑蹊間，介然用之而成路也。方其未開，固不能豫顯其象；及其既開，文人之心，即隨之而曲折相赴。茍于既開之境而心不入，是桃李不艷于春而蘭菊不芳于秋也?！盵28]這里指出文體的形成與變遷，“非人力所能為”，是時代發(fā)展的必然結(jié)果。他用“山徑蹊間，介然用之而成路”作譬喻，來說明文體法度不是古人自己創(chuàng)造出來的，實乃“天生之也”，是隨時代的變遷自然形成的。誠如魯迅所言：“這正如地上的路，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29]因此，應當承認并遵循法度行文，有了法度而不依，是“桃李不艷于春而蘭菊不芳于秋也”。

其次，八股文有一定之法，但并非一成不變，章學誠提倡靈活自如的“活法”，反對機械呆板的“死法”。他在《古文十弊》中說：“古人文成法立，未嘗有定格也。”[30]章學誠于此拈出“文成法立”的觀點，指出文與法二者的關(guān)系，文是根本，法是派生，法是隨文變化的，法應為文服務(wù)，文是千變?nèi)f化的，法也不是一成不變的，因此，法“未嘗有定格也”。章學誠又在《〈文格舉隅〉序》中說：“古人文無定格，意之所至，而文以至焉，蓋有所以為文者也。文而有格，學者不知所以為文，而競趨于格，于是以格為當然之具，而真文喪矣。”[31]此處亦指出“文無定格”，文隨意生，意是經(jīng)常變化的，意不同，文亦不同，法亦靈活變化。如果文法一成不變，“以格為當然之具”，學者則不知如何為文表意，導致“真文喪矣”?！肮γ斯晌摹眲t使用“死法”，固守程式，墨守成規(guī)，不知變通。故他在《定武書院教諸生識字訓約》中說：“以不可多得之聰明歲月，而為是朝成夕毀未可取必之時文，雖至愚者不為，而未知所以變計，則不知取法，所由拘其習而無由變也。夫梓匠輪輿，能與人規(guī)矩，不能使人巧?！盵32]此處指出炮制“功名八股文”者不知文法“所以變計”，則“不知取法”，因而，“所由拘其習而無由變也”，他以“梓匠輪輿”作譬喻，梓匠能教人繩墨規(guī)矩，但不能教人隨機應變，靈活運用。章學誠在《趙立齋〈時文題式〉引言》中說：“余惟古人文成法立，如語言之有起止，啼笑之有收縱，自然之理，豈有一定式哉！文而有式，則面目雷同，性靈錮蔽，而古人立言之旨晦矣。然國家取士用四書文，自前明以來，其與選者，皆謂中式。豈以錮蔽性靈，雷同面目，求天下士哉！……第演圣賢言，而貌似雷同，正如蘇氏所云：‘汧陽豬味，誰復辨之！’故命題之有式，題萬變而文亦萬變，不可一端測也，則文不可貌襲矣。……趙君則謂文無定式，而題有定理，題萬變而文萬變，固也。題不變而文亦萬變，學者之能事也。即題示式，所以使人即一定之理，而悟萬變之文，仍以萬變之文，而范于一定之式，斯人如其題之妙用也?！盵33]此處指出文成法立，正如“語言之有起止，啼笑之有收縱”，是自然之理，沒有一成不變的法式可循，文的法式千篇一律，則會“面目雷同，性靈錮蔽，而古人立言之旨晦矣”。就像蘇軾所言“汧陽豬味，誰復辨之”一樣，以如此中式的八股文，怎能尋求有真才實學的有識之士呢？所以文無定式，題萬變文萬變，題不變而文亦萬變，因此，使人“即一定之理，而悟萬變之文”，并且“以萬變之文，而范于一定之式”，這樣才能“如其題之妙用也”。相反，如果機械固守程式法度，而不知變通，則危害不淺。章學誠在《古文十弊》中說：“惟時文結(jié)習，深錮腸腑，進窺一切古書古文，皆為此時文見解，動操塾師啟蒙議論，則如用象棋枰布圍棋子，必不合矣?！盵34]如果“時文結(jié)習，深錮腸腑”，機械地照搬八股文法，而不知變通，則“進窺一切古書古文，皆為此時文見解”，就如同“用象棋枰布圍棋子”，一定不合。章學誠還舉出實例來說明機械照搬文法的害處，他在《乙卯札記》中說：“《池北偶談》：引王秋澗論文，謂西漢書諸列傳，加以銘辭，便是絕好碑志?！跚餄疽嗵柎蠹?，漁洋亦號古文通才，而所見之陋，乃如村荒學究，則時文之害人不淺矣。[35]章學誠指出“西漢書諸列傳，加以銘辭便是絕好碑志”的做法，是受了八股文程式化的影響，因而，“時文之害人不淺矣”。

章學誠敏銳地發(fā)覺庸濫低劣的“功名八股文”的種種弊端，予以了無情地撻伐和批判，同時，他又鍥而不舍地追求高品位的八股文境界，提出了一系列富有操作性的建議和創(chuàng)見性的觀點。章學誠的八股文觀代表了高品位境界八股文的主要特征，他的這些觀點對今人不無啟發(fā)意義。

①黃強《八股文與明清文學論稿》，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88頁。

②③④⑤⑦⑧⑨⑩???????[21][22][24][25][26][27][28][30][31][32][33][34][35]章學誠《章學誠遺書》，文物出版社1985年版，第84、670-671、320、84、648、323、687、91、674、613、682、684、686-687、334、323、685、686、613、682、20、369、613、20、320、680、321、20、378頁。

⑥張廷玉等《明史》，華書局1974年版，第1695頁。

?胡適《章實齋先生年譜》，東方出版中心1999年版，第43頁

??袁中道《珂雪齋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1084、488頁。

[23]李夢陽《空同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569頁。

[29]魯迅《魯迅全集》，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年版，第357-35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