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 萌
(江蘇師范大學 文學院, 江蘇 徐州 221116)
《文心雕龍》作為一部宏博富瞻、體大思精的文學理論著作,圍繞著文學的本體、創(chuàng)作、批評等方面提出了系統(tǒng)化的理論命題,為后人提供了有益的借鑒。“《文心雕龍》乃‘論文’之作,其與‘注經(jīng)’判然有別?!保?]那么劉勰是用哪些方法來解釋這些文體的?為什么用這些方法?這種研究方式體現(xiàn)了劉勰怎樣的文學思想?這些問題至今尚少有人研究。郭紹虞先生在《關(guān)于古代文學理論研究中的幾個問題》一文中說:“一種研究的重要與否主要是由研究者所采取的立場、觀點、方法決定的,是由研究成果決定的?!保?]9可見研究方法對研究對象的重要性。所以,深入探索劉勰研究文學的方法,可以更細致地把握劉勰的文學思想,更深刻地理解《文心雕龍》的理論內(nèi)涵,從而更為有效地指導創(chuàng)作實踐。本文擬從《文心雕龍》文體命題的釋義方式入手,研究劉勰釋義文體名稱的方式,以及它所體現(xiàn)出的劉勰的文學思想,為進一步更全面地研究劉勰的文學批評方法提供參考。
黃侃在《文字聲韻訓詁筆記》中說道:“詁者故也,即本來之謂。訓者順也,即引申之謂。訓詁者,用語言解釋語言之謂。若以此地之語釋彼地之語,或以今時之語釋昔時之語,雖屬訓詁之所有事,而非構(gòu)成之原理。真正之訓詁學,即以語言解釋語言,初無時地之限域,且論其法式,明其義例,以求語言文字之系統(tǒng)與根源是也?!保?]181“用語言解釋語言”是訓詁的要義所在。用不同的語言來解釋形成不同的解釋方式,依聲訓字為聲訓,依義訓字為義訓,依形訓字為形訓。這三種基本訓詁條例代表了三種不同的思維方式與思想。通過整理《文心雕龍》文體論部分有關(guān)文體名稱的命題,并對這些文體命題的訓詁方式加以分析,可以得出一些新結(jié)論。
本文把《文心雕龍》文體論中所有以“某者,某也”或“某之言某也”為基本句式為文體下定義的命題臚列如表1。
由表1可見《文心雕龍》文體名稱釋義方式的統(tǒng)計結(jié)果:聲訓21條,義訓40條,形訓為0。以義訓方式釋義文體的數(shù)量最多。下面即從訓詁學義訓的角度,對此作進一步的分析。
所謂義訓,根據(jù)周大璞的解釋是“直語語義而不借助于音和形?!保?]246;郭在貽則認為“以通行詞訓釋古語詞或方言詞的意義,謂之義訓?!保?]44。關(guān)于“義訓”的這兩種說法并不矛盾,前者著眼于義訓的形式特征,后者更注重義訓作為訓詁條例的釋義本質(zhì)。按照黃侃先生的觀點,訓詁的目的是釋古今之異言,通方俗之殊語。古今語言差異,方言俗語區(qū)別,有的語音在時間、地域間的變化有聲音線索可尋,可以用聲訓解釋。古代文字訓詁也確實多以聲訓為主。但有的則是不同時代、不同地域自我形成的詞語,并非音變、音讀形成的差異,沒有語音上的受義關(guān)系,這就要用義訓的方式來解釋。[4]還有一些一詞多義的情況,也須由義訓來擔任釋義任務(wù)。如,《爾雅·釋言》中以益訓增。增、益二字并無字形字音上的關(guān)系,“增”字的意思借助“益”來表達,這就是用語言來解釋語言,用更通俗易懂的語言解釋一般語言。
“義訓”這種釋義方式出現(xiàn)在《文心雕龍》文體論部分,是由義訓的特征決定的。劉勰選擇了“義訓”,“義訓”也選擇了《文心雕龍》??疾椤段男牡颀垺反笮?0條義訓釋義的文體命題,其中有些文體確實難稱之為“文”,像“方”、“占”等。而恰恰這類不像“文”的文體運用義訓方式釋名的最多。以陳伯海先生所提之“雜文學”觀念來反觀《文心雕龍》文體論,很容易認定劉勰的文體觀念是“雜文學”或“泛文學”觀。因為像銘箴、誄碑、方律等文體,以今天的文學觀來看,確實不應列入文學之類。但是,這些在今天視為應用文、公文、方志的文體在當時卻具有重大的應用價值。標榜“意識到文學的審美特征”的魏晉南北朝的文學自覺并沒有完全擺脫功用文學觀的影響作用。古代文學功用論主要包括經(jīng)世致用論和審美娛樂論兩方面內(nèi)容。經(jīng)世致用論強調(diào)文學的經(jīng)國治世、政治教化作用,要求文學服務(wù)于國家社會,賦予文學以重大的社會歷史使命,體現(xiàn)了積極進取的現(xiàn)實精神。文學經(jīng)世致用論源遠流長,貫穿古代文論發(fā)展的三千年歷史。[6]中國古代文學的功用論在文學發(fā)展過程中其價值未曾弱化,而是與審美娛樂論頡頏而進。文體意義由文體的社會功用來表達,文體的功能決定了文體自身的產(chǎn)生與發(fā)展,決定了它的寫作內(nèi)容與藝術(shù)特征。所以,文體名稱采用義訓這種釋義方式有助于對文體社會功用的把握,進而深化對文體意義的理解。
表1將《文心雕龍》涉及的文體按聲訓、義訓、形訓三種訓詁條例進行了初步分類,這是對文字訓詁方式的一種直覺的歸納與體認,并未涉及具體釋義問題。下面根據(jù)義訓的三種具體情況(同義相訓、設(shè)立界說、描述特征)再對《文心雕龍》的文體命題加以劃分(見表2)。
1.同義相訓?!胺秸?,隅也。醫(yī)藥攻病,各有所主,專精一隅,故藥術(shù)稱方?!?《書記》)《說文解字注》:“方,倂船也。象兩舟省總頭形?!保?]404按《說文》注解,“方”字的本義是兩船相并,像兩舟并列去舟頭之形。劉勰并沒有依照《說文》中對“方”字的解釋,而是將“方”訓為“隅”,取隅為一角之意。表示治療不同的病癥需用不同的藥方,每個藥方只能專攻一種病癥。從藥方這一文體的功能角度出發(fā)為之定義,體現(xiàn)了劉勰注重文體功能的文學觀。
表2 按義訓方式分類文體命題
2.設(shè)立界說。“論也者,彌綸群言,而精研一理者也?!?《論說》)《論說》的“論”文體,是《文心雕龍》所列文體中唯一一個由兩種釋義方式定義的文體。“論者,論也。倫理無爽,則圣意不墜?!笔莿③脑凇墩撜f》開篇用聲訓方式給“論”這一文體下的定義,強調(diào)的是“論”這一文體的條理性特點。而“論也者,彌綸群言,而精研一理者也。”用義訓的方式則注重對“論”這一文體性質(zhì)的界定。能精研一理的方為“論”,“論”的性質(zhì)是彌綸而精研。這種文體特性是在文體形成的長期的實踐過程中逐漸確立的。界定某種文體之所以為“論”文體的標準正是“論”的實用性質(zhì)。
3.描述特征。“律者,中也。黃鐘調(diào)起,五音以正。法律馭民,八刑克平。以律為名,取中正也?!?《書記》)訓“律”為中,中是“律”的特征。用名物的形狀、性能來定義名物也是義訓常見的一種情況?!耙月蔀槊≈姓??!逼湟馐侨≈姓{馭民眾,用公平公正的律例來規(guī)范人民的行為。用“律”這一文體的功能特征來解釋文體,也是從文體本身的實用性角度定義文體的例證。
由表2分析可知,劉勰運用義訓方式釋義的文體多為應用文。這些應用型文體在今天看來并不屬于文學范疇。而對于像詩、賦這樣典型的文學體裁,劉勰則運用聲訓方式釋義其文體。也就是說,《文心雕龍》多用義訓方式釋義應用型文體,多用聲訓方式釋義典型的文學體裁。這個細節(jié)性的差異原因何在?根據(jù)義訓作為訓詁方式的特點來看:其一,義訓的形式特征是不借助訓釋字的音與形。這個特征表明,義訓釋義方式所采用的訓釋字不必拘泥于語音上的相同或字形上的相近。相比聲訓與形訓,義訓訓釋字的范圍更大。其二,義訓的內(nèi)容特征。關(guān)于義訓的定義中以通行詞訓釋古語詞或方言詞的意義,其中的通行詞即是指所處時代日常生活中使用的詞。通行詞的意義就在于現(xiàn)實的實用性,以此來解釋名物、行為,著眼于事物的實用價值。換句話說,義訓釋名的意義在于解釋名物的當代功用。由此可知,劉勰選用義訓這種釋義方式訓釋文學性弱而實用性強的文體,一方面是形式上不受訓釋字音與形的拘囿,另一方面也表明劉勰的文學觀念中存在“據(jù)用索義”的文體思想,即依據(jù)文體之用,闡明文體之義。
曹丕在《典論·論文》中提出了“四科八體”說,其中指出了銘、誄這兩種文體“尚實”的風格特征?!吧袑嵵亓x”是中國古代重要的文學理論思想,尤以先秦至魏晉南北朝這一時段的文學觀最為突出。劉勰在《文心雕龍》中對文體名稱的釋義正是從文體的社會功能角度出發(fā),釋文之名以彰文之義。劉勰“據(jù)用索義”的文體觀是對中國古代“尚實重義”的文學思想的繼承。這種以義訓釋義文體的方法不僅體現(xiàn)了“尚實重義”的文學思想,更為后世定義文體提供了可資借鑒的范式。
[1]戚良德.劉勰論《詩》《騷》[J].徐州工程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12(1).
[2]華東師范大學文學研究所編.中國古代文論研究方法論集[G].濟南:齊魯書社,1986.
[3]黃侃.文字聲韻訓詁筆記[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4]周大璞,黃孝德,羅邦柱.訓詁學初稿[M].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07.
[5]郭在貽.訓詁學[M].北京:中華書局,2006.
[6]吳建民.經(jīng)學與古代文學經(jīng)世致用論[J].徐州工程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11(1).
[7]許慎(撰),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