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燕斌
中國早在殷周時期就已形成公布法律的傳統(tǒng),而且形成較為固定的法律公布形式。西周以降,作為治國之重器,法律對社會的調(diào)控作用愈加強化,統(tǒng)治者不僅制定多種法律形式維護統(tǒng)治秩序,同時也非常注重對法律的宣傳與普及。
漢代是繼秦之后中國又一個大一統(tǒng)的王朝,由于年代久遠(yuǎn),資料散佚嚴(yán)重,漢代法制研究在許多重要問題上都語焉不詳,近年來隨著大量漢代出土簡牘資料的面世,為我們了解漢代法制提供了珍貴的第一手資料,特別是漢簡中為數(shù)較多的扁書,使得我們在2000年后,可以了解漢代法律公布形式的基本面貌。
何謂扁書,學(xué)界有不同說法,[注]陳槃先生認(rèn)為:“簡冊之文之懸于門戶者,皆可以扁書稱之?!薄皾h代凡詔令書教之等須使吏民周知者,每署書木板,懸鄉(xiāng)市門亭顯見處?!蓖艄鸷UJ(rèn)為“扁亦通匾”,即后世的匾書。見陳槃:《漢晉遺簡識小七種》,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96頁;汪桂海:《漢代官文書制度》,廣西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158頁。簡而言之,扁書就是將政令、法律書之于木板之上,懸于高處的一種法律公布形式。漢代的扁書,散見于《居延漢簡》、《居延新簡》、《敦煌懸泉漢簡》、《額濟納簡》、《疏勒河流域出土漢簡》之中,自上世紀(jì)末陸續(xù)整理問世,逐漸引起國內(nèi)外學(xué)者的關(guān)注。[注]對于扁書的研究,目前的主要成果集中在新聞史學(xué)界的研究,相關(guān)成果的有汪桂海:《漢代官文書制度》,廣西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158、159頁;高柯立:《宋代的粉壁與榜諭》,載鄧小南編:《政績考察與信息渠道——以宋代為重點》,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8年版,第411-460頁;吳宗旺:《漢簡所見扁書探析》,載《蘭州學(xué)刊》2006年第6期;黃春平:《從出土簡牘看漢帝國中央的信息發(fā)布》,載《新聞與傳播研究》2006年第4期;馬怡:《扁書試探》,載孫家洲主編:《額濟納漢簡釋文校本》,文物出版社2007年版,第170-183頁;胡平生:《扁書、大扁書考》,《敦煌懸泉月令詔條》,第48-54頁。初仕賓:《漢邊塞守御器考略》,載《簡帛研究文集》,甘肅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210-224頁;[日]大庭修:《木簡》,日本學(xué)生社1979年版,第151頁;[日]籾山明:《王杖木簡再考》(《東洋史研究》65-1,2006年)。作為漢代一種重要的法律公布形式,法律史學(xué)界對此卻少人問津,這不能不說是一件比較遺憾的事情。筆者通過查閱漢簡,將管窺所及之扁書輯錄如下。
扁書一:
專部士吏典趣輒[注]該簡冊馬怡先生推斷“有可能是一個用來張掛的扁,也就是人們所說的扁書?!惫使P者將之作為扁書與輯錄。馬怡:《扁書試探》,載孫家洲主編:《額濟納漢簡釋文校本》,文物出版社2007年版,第178頁
告士吏、候長、候史壞亭隧外內(nèi)。
告候、尉:賞,倉吏平斗斛毋侵。
扁書胡虜〈購〉賞二,亭扁一,毋令編幤絕。
察數(shù)去署吏卒:候長三去署,免之;候史隧長五去,免;輔、廣、士卒、數(shù)去,徙署三十井關(guān)外。
察士吏、候長、候史多省卒給為它事者。
告隧長、卒謹(jǐn)書夜候。有塵若警塊外謹(jǐn)備之。
察候長、候史雖毋馬廩之。
(以上八簡為一冊書,尚存兩道編繩)(99ES16ST1:1-8)
該簡冊是在甲渠候官第十六隧遺址的一個房間內(nèi)發(fā)現(xiàn)的,簡冊完好無損。此簡冊據(jù)學(xué)者考證制定于新莽時期。[注]《扁書試探》,載孫家洲主編:《額濟納漢簡釋文校本》,文物出版社2007年版,第178頁。關(guān)于此簡冊的性質(zhì),一般認(rèn)為是行政規(guī)范。[注]如白音查干等認(rèn)為是“士吏行政規(guī)范”,李均明也傾向認(rèn)為是“邊塞當(dāng)局依法律并結(jié)合當(dāng)?shù)貙嵡轭C布的行政規(guī)范。參見白音查干:《額濟納漢簡概述》,載《額濟納漢簡》,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5年版,第30頁;李均明:《額濟納漢簡法制史料考》,載《額濟納漢簡》,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5年版,第63頁。關(guān)于此類詔書的制作要求,漢簡亦有記載:“詔書必明白大書、以兩行著故恩澤詔書。無嘉、書佐方宜以二尺兩行與嘉長短等者以便宜從事毋令刺史到、不謹(jǐn)辦致案、毋忽;(Ⅱ0114:404)[注]胡平生、張德芳:《敦煌懸泉漢簡釋粹》,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2頁。凌胡隧、厭胡隧、廣昌隧各請輸札、兩行,隧五十,繩廿丈,須寫下詔書?!盵注]林海村、李均明編:《疏勒河流域出土漢簡》,文物出版社1984年版,第41頁。
“札、兩行”普通的木札和較寬的可寫下兩行字的木札;繩這里指的是書繩。按此,在抄寫詔書的時候,要使用制作簡冊的材料“札、兩行”與“繩”。抄寫詔書的目的主要是“令吏卒盡誦知之”,故抄下來的詔書應(yīng)會掛起來宣諭。[注]馬怡:《扁書試探》,載孫家洲主編:《額濟納漢簡釋文校本》,文物出版社2007年版,第178頁。
由“專部士吏典趣輒”中“毋令編幤絕”之語可大致推知,扁書與一般簡冊相仿,用編繩串聯(lián),左右兩端有有功懸掛于固定之物,如繩繯之類;簡面不應(yīng)過窄,以便明白書寫。[注]馬怡:《扁書試探》,載孫家洲主編:《額濟納漢簡釋文校本》,文物出版社2007年版,第179頁。
除了《專部士吏典趣輒》之外,經(jīng)筆者檢閱漢代簡牘文獻,其余扁書輯錄如下:
扁書二:寫移檄到,具寫檄扁傳輸亭隧高顯處,令吏卒明。[注]吳礽驤等:《敦煌漢簡釋文》,甘肅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143頁。
扁書三:扁書亭隧顯處令盡諷 誦知之精候望即有烽火 亭隧回度舉毋必。[注]吳礽驤等:《敦煌漢簡釋文》,甘肅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161頁。
扁書四:?!跄陮懸茣矫靼妆鈺りP(guān)處令吏□。[注]吳礽驤等:《敦煌漢簡釋文》,甘肅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218頁。
扁書五:……倉顯處,毋令過留界中不得,如詔書。書到言。令吏明。[注]吳礽驤等:《敦煌漢簡釋文》,甘肅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71頁。
扁書六:知令,重寫令,移書到,各明白大扁書市里、官所、寺舍、門亭、燧堠中,令吏民卒盡訟知之,且遣鄣吏循行問吏卒,凡知令者案論,尉丞令以下毋忽,如律令,敢告卒人。[注]吳礽驤等:《敦煌漢簡釋文》,甘肅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142頁。
扁書七:五月壬辰,敦煌太守疆、長史章、丞敞下都護西域騎都尉、將田車師戊己校尉、部都尉、小府官縣,承書從事下當(dāng)用者。書到明白大扁書鄉(xiāng)亭市里高顯處,令亡人命者盡知之,上赦者人數(shù)太守府別之,如詔書。
上壹功蒙恩勿治其罪者,罪別之,會今,如詔書律令。[注]胡平生、張德芳編撰:《敦煌懸泉漢簡釋粹》,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115頁。
扁書八:十月己卯,敦煌太守快、丞漢敢告部都尉卒人,謂縣、督盜賊史赤光·刑(邢)世寫移今□□□□□部督趣,書到各益部吏,□泄□捕部界中,明白大編書亭市里□□□□、令吏民盡知□□。[注]胡平生、張德芳編撰:《敦煌懸泉漢簡釋粹》,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23頁。
扁書九:□長政以私印兼行候文書事下尉部士吏□、候長□等;下當(dāng)用者,明□□□知之,如詔書。書到言。掾相。[注]謝桂華等:《居延漢簡釋文合校》,文物出版社1987年版,第400頁。
扁書十:十一月丙戌宣德將軍張掖大守苞長史丞旗告督郵掾□□□□□□都尉官□寫移書到扁書鄉(xiāng)亭市里顯見處,令民盡知之,商□起察有毋四時言,如治所書律令。
16·4B:掾習(xí)、屬沈、書佐橫、實、均。[注]謝桂華等:《居延漢簡釋文合?!?,文物出版社1987年版,第25頁。
扁書十一:□處,令吏民盡知之,務(wù)□[注]謝桂華等:《居延漢簡釋文合?!?,文物出版社1987年版,第26頁。
扁書十二:五月甲戌居延都尉德庫丞登兼行丞事下庫城倉□用者書到令長丞候尉明白大扁書鄉(xiāng)市里門亭顯見。[注]謝桂華等:《居延漢簡釋文合?!?,文物出版社1987年版,第230頁。
扁書十三:扁常謹(jǐn)案部見吏二人一人王美休謹(jǐn)輸正月書繩二十丈封傳詔,長玄敢言之。[注]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考古研究所:《居延漢簡甲乙編》,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243頁。
扁書十四:寫移書到,各明白大扁書市里、官所、寺舍、門亭、燧候中,令吏卒民盡訟知之。且遣都吏循行,問吏卒不知令者,案論尉丞、令丞以下。毋忽,如律令。[注]李均明、何雙全編:《散見簡牘合輯》,文物出版社1990年版,第20頁。
扁書十五:十一月壬戌,張掖太守融,守部司馬橫、行長史事,守部司馬焉、行丞事,下部都尉,承書從事下當(dāng)用者,書到明白大扁書鄉(xiāng)亭市里門外謁舍顯見處,令百姓盡知之如詔書。[注]孫家洲主編:《額濟納漢簡釋文校本》,文物出版社2007年版,第61頁。
扁書十六:□……有意,移一時府令所常承用,書到,明白扁□……毋狀者,行法,如詔條律令。[注]《額濟納漢簡》,第250頁。
扁書十七:閏月乙亥, 張掖肩水都尉政、丞□曰, 承書從事, 下當(dāng)用者。書到, 明白扁令顯處, 令吏民盡知之。嚴(yán)教。如詔書律令。掾半屬政、書佐風(fēng)。[注]《中國西北文獻叢書》第8輯, 載《西北考古文獻》 (第8卷), 191 頁。
筆者從漢簡中輯錄的扁書共計十九則(本文第三部分另有兩則扁書將作專門分析,為避免重復(fù)引用,此處不另列)。從上述引文來看,扁書的內(nèi)容主要是中央王朝法令,在制定之后為了使邊郡知悉,將之懸掛于人群集中的亭塞、城門的高顯處,使民眾了解國家的法令與政策,同時也使民眾感受中央王朝的教化,即使身在邊塞,也無時不在王政的管束之中。
與扁書一個相關(guān)的問題是其與粉壁之間的關(guān)系。粉壁,也稱為壁書、題壁或大扁書,是將詔書、律令書于泥墻之上的一種法律公布形式,迄今保留最完整、最具代表性的當(dāng)屬1992年12月甘肅敦煌甜水井發(fā)掘漢代懸泉置遺址發(fā)現(xiàn)的泥墻壁書(也稱為粉壁)《使者和中所督察詔書四時月令五十條》。[注]參見《文物》2000年第5期、《敦煌懸泉漢簡釋文修訂》、《文物》2000年第12期。以下簡稱《月令詔條》。
對于扁書與粉壁的關(guān)系,目前學(xué)界有兩種觀點。一種將扁書與粉壁視為一物,多數(shù)學(xué)者持此種觀點。如高柯立在《宋代的粉壁與榜諭》一文中言“漢代詔令即有錄寫于鄉(xiāng)亭墻壁(也即粉壁),或錄寫于木板再懸掛其上?!郾谏蠎覓斓谋鈺m已無實物存留,但粉壁上錄寫的詔令上有跡可尋?!盵注]高柯立:《宋代的粉壁與榜諭》,載鄧小南編:《政績考察與信息渠道——以宋代為重點》,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8年版,第412頁。又如《敦煌懸泉漢簡釋粹》對扁書的定義為:“用大字寫在墻壁或木板上的告示”。[注]胡平生、張德芳:《敦煌懸泉漢簡釋粹》,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23、24頁。再如胡平生先生專門著有《扁書、大扁書考》一文,將粉壁稱之為“大扁書”,認(rèn)為“在泥墻上書寫的《月令詔條》就是‘扁書’或‘大扁書’”。[注]胡平生:《扁書、大扁書考》,中國文物研究所編:《敦煌懸泉月令詔條》,中華書局2001年版,第48-54頁。另一種則將扁書與粉壁在實踐中做了區(qū)分。如陳盤先生認(rèn)為:“簡冊之文之懸于門戶者,皆可以扁書稱之?!薄皾h代凡詔令書教之等須使吏民周知者,每署書木板,懸鄉(xiāng)市門亭顯見處?!盵注]陳槃:《漢晉遺簡識小七種》,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96頁。陳先生實際上是將扁書限于刻寫詔令書教之簡冊,與粉壁顯然是區(qū)別看待的。目前這兩種觀點在學(xué)界都有一定的影響力,筆者認(rèn)為有必要做一辨別。
持扁書、粉壁同一說的代表性觀點當(dāng)來源于胡平生先生所著《扁書、大扁書考》一文,筆者以此為例做簡要考辨。胡文中之所以認(rèn)為大扁書(粉壁)是扁書的證據(jù)有如下兩點。首先,“大扁書”(粉壁)的提法來源于漢簡是簡文中明確有“大扁書”之語。如“用者書到令長丞候尉明白大扁書鄉(xiāng)市里門亭顯見”、“書到令長丞候尉明白大扁書鄉(xiāng)市里門亭顯見”等。大扁書之“大”,胡先生理解為其形制較大。胡先生以《月令詔條》為例,其長達兩米有余,高達半米,確實夠大的。其次,在《月令詔條》中,第九十九行頂端三個殘字胡先生認(rèn)為應(yīng)為“顯見處”,即該行為“【顯見處,】如詔書、使者書,書【到】言?!备鶕?jù)故九十八、行釋讀為“承書從事下當(dāng)用事者,書到,明白大扁書鄉(xiāng)亭市里”,與九十九“顯見處”相連,構(gòu)成一個完整的句子。這兩點是胡平生先生將粉壁書《月令詔條》視作扁書的主要理由。
針對胡先生的上述觀點,筆者認(rèn)為疑義甚多。對于大扁書之“大”,胡先生從現(xiàn)代常識出發(fā),將“大”指外在形態(tài)大小,這是值得作進一步推敲的。
“大”在漢代并非一定就是指形容詞意義上的“大”,事實上,“大”在漢代經(jīng)常做副詞使用,有“大規(guī)?!敝狻H纭痘茨献印と碎g訓(xùn)》“居一年,胡人大入塞,丁壯者引弦而戰(zhàn)。”《史記·魏公子列傳》:“公子于是乃置酒大會賓客。”《史記·絳侯周勃世家》:“文帝之后六年,匈奴大入邊?!薄抖曷闪睢ぬ锫伞仿晌脑啤熬旁麓蟪兰摆骐U,十月,為橋修波(陂)堤、利津梁、鮮草離?!倍鼗蜐h簡亦有“泉此欲大出兵之意也”、“守候史以跡候盜賤為署昂跡見隆出所部大薪舉滿刻時毋長吏□”[注]吳礽驤等:《敦煌漢簡釋文》,甘肅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6、17頁。的說法。
據(jù)筆者不完全統(tǒng)計,出土簡帛中出現(xiàn)“大扁書”計有6處,一般表述為“明白大扁書鄉(xiāng)亭市里”,這里的“扁”作為動詞使用,意為將詔書等政令以扁書的形式公布于鄉(xiāng)亭市里。從語法的角度來說,既然“扁”是動詞,顯然前面的“大”就不能作為形容詞大小之“大”來理解,而應(yīng)當(dāng)理解為“大規(guī)模地”方能說通。據(jù)此,漢簡中所謂“大扁書”,將之釋為將律法、政令大規(guī)模、大范圍地扁書于顯見處,文義上方能連貫。
雖然胡平生推斷《月令詔條》第九十八行中殘缺文字為“書到明白扁書鄉(xiāng)亭市里”,無論是從上下文義的連貫還是漢簡扁書的一般用法都頗有道理,但畢竟原文已殘缺不可考,究竟原文為何,未有實證,僅能存疑。胡文以一個推斷的材料作為其觀點的主要論據(jù),似有欠周慮之處。
綜上所述,胡平生先生在《扁書、大扁書考》一文中將粉壁書《月令詔條》視為扁書尚有諸多疑問,或者說,現(xiàn)有資料還不足支持胡先生的觀點,在這種情況下,我們按照傳統(tǒng)的觀點從事實描述的角度出發(fā),以二者所承載載體的不同,將刻之于木板的成為扁書,書寫于泥墻之上的稱之為粉壁,在現(xiàn)階段來看不失為最為妥貼之策。至于大扁書之說,或許不過是現(xiàn)代人在扁書之外臆想的一個概念而已。
墻盤銘 善夫山鼎銘 秦公鐘銘
憲字從目,從憲的字形早期字形來看,頗像以目仰望之態(tài)。憲刑是古代一種較古老的法律公布形式。如1976年出土的墻盤銘文對成王的頌辭是“憲圣成王”,徐中舒先生認(rèn)為這里的憲指的是“公布政令教令也。古代政令教令合一,政令教令皆公布之,是為憲”,[注]徐中舒:《西周墻盤銘文箋釋》,載《考古學(xué)報》1978年第2期。因成王曾公布憲令,故稱之為“憲圣”。憲作為法令公布的形式,在先秦文獻中出現(xiàn)頻率較高。如《周禮》謂“小刑憲罰,中刑徇罰,大刑撲罰”鄭司農(nóng)云:“憲罰,播其肆也?!毕揉嵲啤皯椓P,播其肆也”者,憲是表顯之名。徇既將身以示之,則此憲是以文書表示于肆,若布憲之類也?!盾髯印駥W(xué)》中說:“不道禮憲”,楊倞注曰:“憲標(biāo)表也,凡禁令欲眾公知,則書而表懸之?!闭f明憲之為法律公布的含義。明代邱濬謂“必憲法令致刑罰以禁之”,[注](明)邱濬:《大學(xué)衍義補》,第1卷。這里的“憲”都是公布法令之意。
《周禮》中的懸法象魏之制,從形式上來看也與扁書有淵源關(guān)系。懸法也稱之為懸書,始見于《周禮》,這是早期法律公布最廣為人知的一種公布方式。《周禮·秋官司寇》謂:“大司寇之職,……正月之吉始和布刑于邦國、都鄙,乃縣刑象之法于象魏,使萬民觀刑象,挾日而斂之。”象魏,鄭司農(nóng)云“闕也。故魯災(zāi),季桓子御公立于象魏之外,命藏象魏曰:‘舊章不可忘,從甲至癸謂之挾日,凡十?!薄豆沤?jīng)解鉤沉》卷二十八:“宮門雙闕者,懸法象使民觀之處,謂之闋?!薄锻ㄖ尽肪硪欢耍骸瓣I者,謂之象魏;懸法于其上,浹日而收之。象者,法也;魏者,當(dāng)涂而高大貌也?!薄队v代賦匯》卷四十五記唐代蘇珦的《懸法象魏賦》云:“懿陽和之始,發(fā)于是懸邦國之六典,致象魏之兩闕,俾萬人觀而取象,罔敢逾越者也?!泵鞔窨UJ(rèn)為是“雉門兩觀也”。因而,所謂“懸法”,就是將法令刻于簡牘然后懸之于城門之上,公示于民,使眾知悉的一種法律公布形式。
這樣的記載周禮中較多,如鄭玄注布憲“憲刑禁”曰:“司寇正月布刑于天下,正歲又縣其書于象魏。布憲于司寇布刑,則以旌節(jié)出宣令之。于司寇縣書,則亦縣之于門閭及都鄙邦國?!?此處大司寇所懸之法為刑象之法,在正月布刑之后還要懸之于國門,而布憲自司寇處領(lǐng)刑之后也要在其治所門閭及都鄙邦國。 大宰亦有懸法之權(quán),據(jù)《周禮·天官冢宰》載:“ 大宰之職,掌建邦之六典,以佐王治邦國 ……正月之吉,始和,布治于邦國都鄙,乃縣治象之法于象魏,使萬民觀治象,挾日而斂之?!贝笤姿鶓抑橹蜗笾?。
再看大司徒,《周禮·地官司徒》謂: 大司徒之職, ……正月之吉,始和,布教于邦國、都鄙,乃縣教象之法于象魏,使萬民觀教象。挾日而斂之,乃施教法于邦國、都鄙,使之各以教其所治民。
同樣是懸法,大司徒所懸之法為“教象之法”。
大樸也可懸法,《周禮注疏》卷三十一謂:
大仆掌正王之服位,出入王之大命,掌諸侯之復(fù)逆。 ……大喪,始崩,戒鼓,傳達于四方。窆亦如之,縣喪首服之法于宮門,掌三公孤卿之吊勞。
鄭玄注:“首服之法,謂免髽笄裛廣狹長短之?dāng)?shù)。縣其書于宮門,示四方?!辟Z公彥釋義:“云‘縣其書于宮門,示四方’者,《小宗伯》云‘懸于路門’,此宮門亦路門也?!笨梢姶髽闼鶓业哪耸鞘追Y法,也有以懸書形式進行宣示的。
不僅及于禮法,對農(nóng)稼之法,亦可懸之于門閭,《周禮·地官司徒》謂:
司稼掌巡邦野之稼,而辨穜稑之種,周知其名,與其所宜地,以為法,而縣于邑閭,巡野觀稼,以年之上下出斂法。掌均萬民之食,而赒其急而平其興。
這里所懸并非法令,而是將生產(chǎn)方案和農(nóng)業(yè)操作方法,用文字或繪圖的形式掛在邑中大門口,使百姓有所遵循。因為農(nóng)耕在中國古代特殊重要之地位,這里的農(nóng)稼之法其實也并非僅止于指導(dǎo)與勸誡,其具有一定的強制性。明代邱浚曾論及此:
及其作《周官》也,一書之間設(shè)官分職,其間為農(nóng)事者不一而足,或以巡稼穡,或以簡稼器,趨其耕耨,辨其種類,合耦以相助,移用以相救,行其秩敘,懸其法式,又于三歲大比以興其治田之,亦如大比之興賢能焉,或誅或賞、或興或廢,無非以為農(nóng)事而已。[注](明)丘浚:《大學(xué)衍義補》,卷一五。
對于周禮中的懸法象魏,杜預(yù)注、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卷五十七對此做過考證:
《地官》、《夏官》、《秋官》皆有此言:《地官》云:“布教縣教象”;《夏官》云:“布政縣政象”;《秋官》云:“布刑縣刑象?!备骺h所掌之事為異,其文悉同。唯《春官》不縣者,以禮法一頒,百事皆足,不可又縣,故不縣之。杜總彼意言“縣教令之法”,彼所縣者皆是教令之事故也。由其縣于象魏,故謂其書為象魏,命藏其書也。彼言朔日縣之,十日即斂之,則救火之時,其書久巳藏矣。而此立象魏之外,方始命藏此書者,象魏是縣書之處,見其處而念及其書,非始就縣處斂藏之。
《左傳·哀公三年》載: 夏五月辛卯,司鐸火?;疔u公宮,桓、僖災(zāi)……季桓至,御公立于象魏之外……命藏《象魏》,曰:“舊章不可亡也”。 杜預(yù)注曰: 《周禮》,正月縣教令之法于象魏,使萬民觀之,故謂其書為《象魏》。 楊伯峻先生亦云: 此象魏可以藏,非指門闕……當(dāng)時象魏懸掛法令使萬民知曉之處,因名法令亦曰象魏,即舊章也。
春秋左傳史家一般認(rèn)為可信度較高,周禮中的懸法與左傳中的記載相互佐證,也證明了西周懸書之制的可靠性。
春秋時期亦有類似的記載。如《墨子·號令》云:“為守備程而署之曰某程,置署街街衢階若門,令往來者皆視而放。”這是說將出入城所要遵守的若干條款,制定為章程,公布于大街、高臺和城門處?!赌印ぬ柫睢酚衷疲骸爸T城門若亭,謹(jǐn)候視往來行者符。符傳疑若無符,皆詣縣廷言,請問其所使。其有符傳者,善舍官府。其有知識、兄弟欲見之,為召,勿令入里巷中。三老、守閭令厲繕夫、為答。若他以事者微者,不得入里中?!?、卒、民各自大書于杰,著之其署同,守案其署,擅入者,斷。城上日壹發(fā)席蓐,令相錯發(fā)。有匿不言人所挾藏在禁中者,斷?!边@是用匾、榜明書禁區(qū)名號,攔截示警。漢代亭隧匾書可能也書寫有類似的種種內(nèi)容。[注]初仕賓:《漢邊塞守御器考略》,載《簡帛研究文集》,甘肅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214頁。漢代傳世文獻中可見與懸書類似的記述,如《意林》三引崔寔《政論》云:“‘得詔書,但掛壁’詔書掛壁,蓋亦先書扁然后掛之壁爾?!薄逗鬂h書·循吏王景列傳》亦謂:“訓(xùn)令蠶織,為作法制,皆著于鄉(xiāng)亭?!边@兩例與居延漢簡扁書常用“明扁懸亭顯處,令吏民皆知之”的法令公布方式如出一轍,據(jù)此可認(rèn)定掛壁之詔書乃為漢簡中的扁書。故《淮南子·泛論》所謂“天下縣官法曰”雖不直言“扁”,其實亦為扁書無疑?!稘h書·諸葛豐傳》還有一例亦可作參考:“不待時而斷奸臣之首,懸于都市,編書其罪,使四方明知為惡之罰”此處“編”似可通“扁”,顏師古即持此種觀點。顏注曰:“編謂聯(lián)次簡牘也?!?又注《儒林傳》云:“編所以聯(lián)次簡也?!本幾鞔擞眠€見于《史記·孔子世家》:“讀《易》,韋編三絕?!鄙弦熬帟渥铩敝傅氖桥c“奸臣之首”一起懸于都市的,還有用文字記錄器罪狀之扁。當(dāng)然這里“編書”主要是罪名,而非律令。到了懸泉漢簡中直言將法令“明白大編書亭市里”,[注]胡平生、張德芳:《敦煌懸泉漢簡釋粹》,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23頁。此處“編”乃為扁書,應(yīng)基本可以確定無疑。
扁書目前所見主要集中在漢代,與周禮所記懸書不同的是,扁書一般懸于鄉(xiāng)亭、集市、官衙等高處易見之處,而非僅限于城闕。雖說漢代扁書距西周年代久遠(yuǎn),但二者從外在形態(tài)來看非常類似:均為官方制作;懸之于易為人知的處所;用以公示政府的法令。由此我們可以大膽推測系西周懸書(法)演化而來。[注]陳槃先生亦持此觀點,認(rèn)為周禮之懸法雖不言扁,而其實亦即扁書也,故漢代之扁書,乃是古法。參見陳槃:《漢晉遺簡識小七種》,臺灣“中研院”1975年版,第95、96頁。
漢以后扁書仍可見于史籍中。宋人黃震上書“自崇寧迄宣和,寬恤之詔歲一舉之,宣之通衢而人不聽,掛之墻壁而人不視,以其文具而實不至故也?!盵注](宋)黃震:《黃氏日抄》卷四一,《上淵圣皇帝》。這是后世仍將扁書用作政令公布的少見例證。后世扁書多作旌表用,這在東漢已有先例。如《后漢書·百官志》:“凡有孝子順孫,貞女義婦,讓財救患,及學(xué)士為民法式者,皆扁表其門,以興善行。”明清時期這種用途更為普遍,明代《痘疹世醫(yī)心法》載當(dāng)?shù)孛t(yī)醫(yī)好一出痘病人,該病人之父“命縣立牌,扁書‘醫(yī)右楚黃’四字以賜之”。[注](明)萬全;《痘疹世醫(yī)心法》卷五,明萬歷刻本。清代俞森《荒政叢書》載凡在荒年捐助“五十石以上者,該府暨州縣送扁書好義二字”。[注](清)俞森《荒政叢書》卷十上,清嘉慶墨海金壺本。扁書還可作標(biāo)榜用途,如王士禎《池北偶談》載:“《青溪暇筆》記明南京舊內(nèi)‘忠實不欺之堂’扁書?!盵注](清)王士禎:《池北偶談》卷一七,《談藝七》。此外,扁書有時也用作刻著重要文字,如《陶庵夢憶》亦載:“東西兩壁用小木扁書歴代帝王祭文。”[注](清)張岱:《陶庵夢憶》卷二,清乾隆五十九年王文誥刻本。因此,整體而言,作為法律公布形式的扁書逐漸為粉壁和榜所取代。胡平之先生認(rèn)為:“扁原來可能是以木板或簡冊制作的,但也許很快就被以泥墻制作的扁取而代之了?!盵注]胡平生:《扁書、大扁書考》,中國文物研究所編:《敦煌懸泉月令詔條》,中華書局2001年版,第48-54頁。胡先生將書于泥墻上的政令視為扁值得商榷,但扁后世為泥墻題書(即粉壁)取代應(yīng)當(dāng)是有據(jù)可依的。陳直先生認(rèn)為:“大扁書與后代榜于通衢之官示相似?!盵注]陳直:《居延漢簡綜述》,載陳直:《居延漢簡研究》,天津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134頁;馬怡先生認(rèn)為:“扁、牓或有過一個共用或通用的時期,但后者逐漸取代了前者?!盵注]馬怡:《扁書初探》,載孫家洲主編:《額濟納漢簡釋文校本》,文物出版社2007年版,第182頁。筆者認(rèn)為這種看法是成立的。
傳統(tǒng)法史學(xué)偏重于研究律令的制定過程及內(nèi)容,至于在古代交通落后的條件下如何將詔書律令傳布到幅員遼闊的帝國,傳世文獻的記載大多語焉不詳。漢代扁書彌補了史書記載的不足。
首先看詔書政令從制定到傳達到基層所耗費的時間。
扁書十八:
《永始三年詔書》:[注]薛英群等:《居延新簡釋粹》,蘭州大學(xué)出版社1988年版,第102-104頁。
丞相方進御史臣光昧死言
明詔哀安元:臣方佳御史臣光往秋郡被霜冬無大雼不利宿麥恐民□□
郡國九谷最少豫稍為惆給立輔既言民所疾苦可以便安
弘農(nóng)太守丞立山陽行太守事湖陵□□上□□
調(diào)有余給不足不民所疾苦必可以便安百姓者公計長吏守丞□
臣光奉職無狀頓:首:死:罪:巨方進臣光前封公上計弘農(nóng)太守□
令堪封曰富民多畜田出貸□
□□□
來去城郭流亡離本逐末浮食□□□□□
與縣官并稅以成家致富開并兼之路□
治民之道宜務(wù)其本廣農(nóng)□□
來出貸或取以賈販愚者□□
言既可許取請除貸錢它物律詔書到縣道宮□□□□□
縣官還息與貸者必不可許必別奏臣方進臣光愚慧頓:首:死:罪:
制可
永始三年七月戊申朔戊辰□■
下當(dāng)用者
七月庚午承相方進下小府衛(wèi)將=軍=千=石=部刺史郡太守□
下當(dāng)用者書到言
八月戊戍丞相方進重令長安男子李黎索輔等自言古租□□
又聞三輔豪黠吏比復(fù)出貸史(吏)重質(zhì)不止疑郡國亦然書到
賞得自責(zé)毋息毋令使郡縣相殘賊務(wù)禁絕息□□
十月己亥張掖太守譚守郡司馬宗行長史事□
書從事下當(dāng)用者明扁懸亭顯處令吏民皆知之如詔書
十一月己酉張掖肩水都尉譚丞平下官下當(dāng)用者如詔書
十一月辛亥肩水侯憲下行尉事謂關(guān)嗇夫吏承書從事明扁亭□
處如詔書 士史猛
……□
……□
(74E·J·F16:1—16)
這是額濟納漢簡中保存最為完整的一份扁書。內(nèi)容涉及調(diào)糧救災(zāi)和“除貸錢它物律”等事宜。原簡共有16枚。就全部簡文上下相關(guān)處來看,它的基本內(nèi)容反映了漢成帝時,丞翟方進,御史孔光于永始三年奏書陳言當(dāng)時天災(zāi)頻繁,郡國糧食匾乏,而各地官僚豪強仍大量放高利貸,用收取重利的辦法盤剝庶民,造成農(nóng)民破產(chǎn),“來去城郭流亡”的請示。西漢王朝為了挽救和維持統(tǒng)治,頒布了“除貨錢它物律”和“還息與貸者必不可許”的律令。[注]關(guān)于《永始三年詔書》的考釋,可見伍德煦:《新發(fā)現(xiàn)的一份西漢詔書——〈永始三年詔書簡冊〉考釋和有關(guān)問題》,載《西北師大學(xué)報》1983年第4期。該詔書最后用扁書的形式告之四方,“令吏民皆知”。
《永始三年詔書》從其內(nèi)容來看應(yīng)屬漢代較為常見的詔書,由五部分組成。《詔書》上奏后,于“永始三年七月戊申朔戊辰”“制可”,于七月二十一日正式批準(zhǔn)執(zhí)行,“七月庚午”(七月二十三日)詔書開始下移,從批準(zhǔn)到下移其間僅隔兩天。經(jīng)一月之后,即“八月戊戌”(八月二十二日),由于“長安男子自言”等情,翟方進再次發(fā)文,要求“遍懸亭顯處”,“令吏民皆知之”。自八月二十二日重令決定將文書下達到亭,其間又過兩月有余,“十月己亥”(十月二十四日)達張掖太守府,“十一月己酉”(十一月四日),到肩水都尉府,‘十一月辛亥”(十一月六日),達肩水候官。[注]關(guān)于此份詔書的詳細(xì)注釋,可參見薛英群等:《居延新簡釋粹》,蘭州大學(xué)出版社1988年版,第108頁。這份詔書因為有“重令”的情節(jié),所以其經(jīng)歷時間較為特殊。十月己亥(十月二十四日)是張掖郡府接詔書后下所部的日期,這個日期距詔書批準(zhǔn)執(zhí)行91天,距“重令”61天,到最后下達基層肩水候官13天。
扁書十九:
始建國二年詔書
(1)十一月丁亥□□□大?!酢跻灾却涡写笪臼隆酢跸鹿倏h丞〈承〉書從事……當(dāng)用者明白扁鄉(xiāng)亭市里顯見處令吏民盡知之具上壹功蒙恩勿治其罪人名所坐罪別之如詔書 2000ES9SF4:1
(2)閏月丙申甲溝候獲下部候長等丞〈承〉書從事下當(dāng)用者明白扁書亭隧顯見處令吏 卒盡知之具上壹功蒙恩勿治其罪者罪別之會今如詔書律令2000ES9SF4:2
(3)扁書鄉(xiāng)亭市里顯見處令吏民盡誦之具上吏民壹功蒙恩勿治其罪者名會今罪別 以赍行者如詔書書到言 書佐曷 2000ES9SF4:3
(4)始建國二年十一月甲戌下
十一月壬午張掖大尹良尹部騎司馬武行丞事庫丞習(xí)行丞事下部大尹官縣丞〈承〉書從事下當(dāng)用者明白 2000ES9SF4:4
(5)因騎置以聞符第一2000ES9SF4:5
(6)咸得自薪息并力除滅胡寇逆虜為故購賞科條將轉(zhuǎn)下之勉府稽吏民其□□□ □□□務(wù)賞堇當(dāng)上二年計最及級專心焉上吏民大尉以下得蒙壹功無治其罪吏坐2000ES9SF4:6
(7)兩肋謁發(fā)兵之郡雖當(dāng)校均受重當(dāng)〈賞〉亦應(yīng)其勞大尹大惡及吏民諸有罪大逆無道不孝子絞蒙壹功治其罪因徙遷□皆以此詔書到大尹府日以2000ES9SF4:7
(8)邊境永寧厥功〈佼〉焉已鼓□苞爵宣公即拜為虎耳將軍封為揚威公即拜為虎賁將軍使究其業(yè)今詔將軍典五將軍五道并出或瀆虜智皆匈腹或斷絕其兩肋拔抽2000ES9SF4:8
(9)□下旦居蒲妻子人眾凡萬余人皆降余覽喜拜之□□□□□□符蒲等 其□□□□質(zhì)修待子入余□□入居……奏辯詔命宣揚威□安雜□2000ES9SF4:9
(10)校尉苞□□度遠(yuǎn)郡益壽塞徼召余十亖人當(dāng)為單手〈于〉者苞上書謹(jǐn)□□ 為單手〈于〉者十亖人其一人葆塞稽 朝候威妻子家屬及與同郡虜智之將業(yè)2000ES9SF4:10
(11)者之罪惡深臧發(fā)之□匈奴國土人民以為十五封稽侯廄子孫十五人皆為單手〈于〉
在致廬兒候山見在常安朝郎南為單手〈于〉郎將作士大夫廄南手〈于〉子苞副有書2000ES9SF4:11
(12)張掖大尹 虜皆背畔罪 皆罪……
……塞守徼侵□□□將之日……2000ES9SF4:12[注]該詔書排列有不同意見,如李均明認(rèn)為是(12),(8),(7),(10),(9),(11),(6),(5),(4),(3),(1),(2)。特日格樂則認(rèn)為這是三份冊書,其中(4),(3),(1),(2)為一組;(5),(12),(11),(10),(8)為一組;(7),(6),(9)為一組。參見李均明:《額濟納漢簡法制史料考》,載《額濟納漢簡》,廣西師范大學(xué)岀版社2005年版;特日格樂:《〈額濟納漢簡〉所見王莽簡略考》,載中國文物研究所編:《出土文獻研究》(第七輯),上海古籍岀版社2005年版。
這份詔書涉及赦免刑徒參戰(zhàn)和發(fā)兵等事項,兼具赦書與軍書的性質(zhì)。該詔書完整地再現(xiàn)了漢代政令傳播的路線圖:“始建國二年十一月甲戌下”(十一月十二日),是詔書由朝廷發(fā)出的日期,“十一月壬午”(十一月二十日),是張掖長官“大尹良”等將詔書下傳給“部大尹官縣”的日期,“十一月丁亥”(十一月二十五日),是詔書到達張掖后再次下傳的日期?!伴c月丙申”(閏十一月初五),是詔書到達張掖后又一次下傳的日期。[注]對于該詔書傳播的具體分析,參見馬怡:《始建國二年詔書冊所見詔書之下行》,載《歷史研究》2006年第5期。這份詔書因為事關(guān)戰(zhàn)事,具有較高的緊迫性和實效性,因而傳播歷時較之前份詔書為短,自詔書頒布到下達甲溝候官,里程數(shù)千漢里,才歷時22天。
《始建國二年詔書》到達候官之后要繼續(xù)下達詔書的內(nèi)容,以扁書的形式扁于亭隧等顯見的地方。居延漢簡中這樣的記載頗多:
□史大夫廣明下丞相,承書從事下當(dāng)用者,如詔書,書到言?!酢蹩ぬ刂T侯相,承書從事下當(dāng)用者,如詔書書到明白布告□
□到令遣害郡縣以其行止□如詔書律令書到言/丞相史□
□下領(lǐng)武校居延屬國部農(nóng)都尉縣官承書□[注]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考古研究所:《居延漢簡釋文合?!罚腥A書局1980年版,第113頁。
居延漢簡又載:
三月丙午張掖長史延行大守事,肩水倉長湯,兼行丞事下屬國農(nóng)部都尉小府縣官,承書從事下當(dāng)用者,如詔書∕守屬宗助、府佐定。[注]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考古研究所:《居延漢簡釋文合?!罚腥A書局1980年版,第17頁。
二月丁卯,丞相相下車騎將軍、將軍、中二千石、二千石、郡大守、諸候(侯)相,承書從事,下當(dāng)用者,如詔書。(居延漢簡10·30)[注]薛英群等:《居延新簡釋粹》,蘭州大學(xué)出版社1988年版,第111頁。
這兩份詔書反映了詔書經(jīng)由丞相府到郡國,又由郡國到縣,縣然后下行至鄉(xiāng)亭、亭隧的過程。據(jù)此可見,漢代詔書的一般傳播路徑為:詔書制定后,由丞相至于郡,再由郡太守轉(zhuǎn)發(fā)到縣,縣再傳遞到鄉(xiāng)亭、烽隧一級,最后通過扁書的形式令吏民知之。那么詔書到了基層之后,具體如何公布,目前尚不清楚,前述扁書一《專部士吏典趣輒》中邊塞當(dāng)局依法律并結(jié)合當(dāng)?shù)貙嵡轭C布的行政規(guī)范的公布情況可窺見一斑。該法令涉及到邊境守軍獎勵制度或約定在烽隧中的公示與宣傳,規(guī)定為“二亭扁一”,使烽隧吏卒諷誦記。[注]吳旺宗:《西漢與新莽時期政府信息傳播媒介——額濟納漢簡“扁書”探析》,載孫家洲主編:《額濟納漢簡釋文校本》,文物出版社2007年版,第184-187頁。
下級在收到朝廷詔書有時還要進行抄寫登記,漢簡中就有“凌胡隧、厭胡隧、廣昌隧各請輸札、兩行,隧五十,繩廿丈,須寫下詔書”的記載。有學(xué)者對此做過統(tǒng)計:
向全國下達的詔書正本下到丞相府,丞相簽署后要下發(fā)給各郡國以及京師有關(guān)官府,西漢郡國在平帝達到一百零三個,東漢在順帝時達一百零五個,加上京師官署,這就需要一百多份抄寫本。……同樣的程序,縣又要向所轄各鄉(xiāng)亭抄送發(fā)布。如此,詔書在逐級行下的過程中形成了不同的抄寫本。[注]汪桂海:《漢代官文書制度》,廣西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125頁。
根據(jù)漢代國家的結(jié)構(gòu),一份需要公布天下的詔令最后到達亭里這一基層單位時,輾轉(zhuǎn)抄錄的份數(shù),西漢與東漢至少有數(shù)萬份。而郡國自身發(fā)布的政令文告,也有數(shù)萬份之多。[注]黃春平:《從出土簡牘看漢帝國中央的信息發(fā)布》,載《新聞與傳播研究》2006年第4期。這也從側(cè)面反映出漢代政府對于政令公布之重視。
漢代政令在下達之后,還有一個程序,就是要進行宣讀。因為當(dāng)時民眾文化整體水平較低,詔書內(nèi)容又往往引經(jīng)據(jù)典,詔書經(jīng)宣讀之后民眾才有可能明白其意?!段倪x·司馬相如〈喻巴蜀檄〉》載:“方今田時,重?zé)┌傩?,已親見近縣,恐遠(yuǎn)所溪谷山澤之民不遍聞,檄到,亟下縣道,咸諭陛下意,毋忽!”漢史中對此多有記載:
《漢書·黃霸傳》:“時上垂意于治,數(shù)下恩澤詔書,吏不奉宣。太守霸為選擇良吏,分部宣布詔令,令民咸知上意?!薄顿Z山傳》:“臣聞山東吏布詔令,民雖老贏瘙疾,扶杖而往聽之,愿少須臾毋死,思見德化之成也。今功業(yè)方就,名聞方昭,四方鄉(xiāng)風(fēng),今從豪俊之臣,方正之士,直與之日日獵射,擊兔伐狐,以傷大業(yè),絕天下之望,臣竊悼之。”講的是就是地方官員將民眾集中起來宣讀詔令的事情。
其實聚民宣法本為古制,不獨漢時才有?!渡袝へ氛鳌份d:“每歲孟春,遒人以木鐸徇于路,官師相規(guī),工執(zhí)藝事以諫,其或不恭,邦有常刑?!敝v的是夏代每年孟春之月,宣令官員用木鐸在路上宣布國家法令?!板偃恕痹谥芏Y中沒有出現(xiàn)這一官職,《古文尚書》將“遒人”釋為“宣令之官”,孔穎達疏曰:“以執(zhí)木鐸徇于路,是宣令之事,故言‘宣令之官’”明代邱浚曾言及遒人:“每歲孟春之月使宣令之官振木鐸以徇于道路之間”[注](明)丘浚:《大學(xué)衍義補》,卷四?!敦氛鳌菲鲎怨盼纳袝?,其真實性自存有疑議,但相關(guān)內(nèi)容與《左傳·襄公十四年》可以互證,師曠引夏書曰 :“遒人以木鐸徇于路,官師相規(guī),工執(zhí)藝事以諫?!睆纳袝目梢酝浦凇蹲髠鳌穼懽髦耙延小板偃艘阅捐I徇于路”的記載。不管《胤征》所記是否屬實,但木鐸宣法為古制,應(yīng)可確定,其宣法的方式就是以“木鐸徇于路”,用口頭反復(fù)播講的方式,使遠(yuǎn)近民眾知悉法律內(nèi)容。
除《尚書》所記,周禮中關(guān)于以木鐸形式公示法令的記載較多,《周禮·地官司徒》載:“鄉(xiāng)師之職,各掌其所治鄉(xiāng)之教,而聽其治。 ……凡四時之征令有常者,以木鐸徇于市朝?!?/p>
《周禮·天官冢宰》亦謂:“歲終,則令群吏致事。正歲,帥治官之屬而觀治象之法,徇以木鐸,曰:‘不用法者,國有常刑。’”
綜上,漢代通過扁書的形式傳播政令,然后聚集民眾進行宣講,實則是沿襲上古以來的傳統(tǒng)。通過這樣的方式,王朝之政令可以順利達于郊野,既使民眾行為有所歸依,減少了地方官員任意出入人罪的機率,又加強了中央對地方的控制。
由于年代所限,扁書在傳世文獻中記載較少,主要見于漢簡中,從目前所輯錄的十九則扁書來看,扁書在漢代主要作為政令傳播的方式,但漢代的政令傳播,并非僅限于扁書,還包括粉壁、露布等。之前有學(xué)者將扁書與粉壁視為一物,即將粉壁認(rèn)為是所謂的“大扁書”,從現(xiàn)有輯錄扁書的情形來看,恐怕很難成立,從外在形態(tài)來看,二者的差異是顯而易見的,在還沒有更多證據(jù)的情況下,將二者區(qū)別對待不失為更加明智的做法。
從淵源來看,扁書與西周時期的憲刑與懸法象魏之制都有關(guān)聯(lián)。結(jié)合出土的簡帛資料與傳世文獻,使得我們對漢代法律的傳播方式有了初步的了解。一般來說,漢代詔書律令制定之后,由丞相府發(fā)出,然后經(jīng)由郡國,最后至于基層亭隧一級。此外,從中央傳播到地方具有較強的實效性,并且在法律制定之后往往還要召集民眾進行集中宣讀,顯示了漢代王朝的法令公布與傳播已經(jīng)形成了一套嚴(yán)格的制度化的規(guī)范體系,保證中央王朝與地方之間的上情下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