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 江
2009年5月,華中科技大學近代法研究所曾以“法律概念在近代中國的翻譯與傳播”為主題,舉辦過一次小型研討會。在那次會上,我曾提交一篇關于馬建忠《法律探原》一書的研究報告。該文主要討論《法律探原》卷一《論法》中“法律”概念的用法。[注]俞江:《“法律”:語詞一元化與概念無意義——以〈法律探源〉中的“法”、“律”分立結構為立場》,載《政法論壇》2009年第5期?!斗商皆饭卜謨删恚瑢τ诰矶稇袈伞凡糠?,我一直想著文探討而遲遲未果。此次受華東政法大學主辦的“法律翻譯與法律移植”國際學術研討會(2012年11月28日)的邀請,促使自己把一些想法整理出來,特此感謝!
業(yè)師李貴連先生曾發(fā)表過一篇論述近代中國翻譯《法國民法典》的專論[注]李貴連:《晚清的法典翻譯:〈法國民法典〉三個中文譯本的比較研究》,載《中外法學》1993年1期。,距今已近廿年,后收入他的論文集《近代中國法制與法學》一書。這篇論文,也是國內較早的一篇研究近代中國法律翻譯的論文。就讀于貴連先生門下時,曾反復拜讀過此文。我一直認為,此文與他后來的另一篇長文《20世紀初期的中國法學》,[注]李貴連:《20世紀初期的中國法學》,載《中外法學》1997年5期。在中國近代法研究領域中,算是開出了一片新園地。在此之前,近代中國法的研究,更多地關注于制度和人物思想,而這兩篇長文的主旨,是著眼于近代中國法學學科的整體面貌和學術發(fā)展脈絡。當然,稍后發(fā)表的《20世紀初期的中國法學》一文,視野更為廣闊,除論述法律語詞的翻譯和概念移植外,又增加了法學教育、法學研究機構、研究風格等主題。這些主題,實在還有更多研究的空間。不過,就法律語詞的翻譯和概念移植而言,追溯貴連先生的研究思路,當仍是發(fā)端于對《法國民法典》翻譯的研究。受李師的啟發(fā),在此后的研究中,一直比較重視收集和研讀西方法典的近代中譯本,這篇論文,正是在這一啟發(fā)下開展的。
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在上海某書肆買到馬建忠的《法律探原》。初讀卷二《戶律》之后,感覺可以算《法國民法典》的一個早期中譯本,但又覺得吃不透。找了一些馬建忠的資料,但至今沒有查到關于他研究法國法的線索,只知道他在巴黎政治學院學習國際法。他寫這本書的目的何在,沒有旁證材料,一時很迷惑。于是只能就文本本身下功夫,現在覺得稍稍吃透了些,才試著寫下本文。希望將來有人注意他,若能找到他在法國留學期間學習法律的材料,或許有益于深入理解此書。
從譯名的用法和寫作風格來看,《法律探原》當寫于19世紀末。我買到的版本是1901年(辛丑年)的教育世界社印本,也是現在能看到的最早版本。馬建忠去世于1900年8月14日,如果該版本確為初版,則很可能出版此書是違背馬建忠本意的,這在后文還將談到。此書后收入1902年《皇朝經世文新編續(xù)集》,又收入1908年的“會稽徐氏政藝新書”,說明在清末士人中有一定影響力。但是,1901年以后中國法學界已通過日本法律語詞系統(tǒng)引進西方法,此書的聲名遠不如《馬氏文通》,終至湮沒無聞。
按馬建忠原來的計劃,該書至少有四卷,現僅存兩卷。其第一卷曰《論法》,共約1.05萬字;第二卷曰《戶律》,共約1.3萬字。全書共約2.35萬字。關于該書的基本情況和其在近代中國法學中的意義,我在以前已做過簡略的探討。從譯述時間等各種因素看,該書可以作為中國人在未受到日譯法律名詞影響之前,較為系統(tǒng)地用中國傳統(tǒng)概念理解西方法的研究標本之一。其中,第二卷卷名雖為《戶律》,但細繹文字,可以判斷為《法國民法典》第一編“人”的概述。馬建忠所謂的“戶律”,指的就是“民法”。第一,按馬建忠給“戶律”下的定義:“戶律者,所以定民之分,保民之財,使人人得遂其生者也?!北緯褂玫摹胺帧?,其意義略同于“權利”。所謂“定民之分,保民之財”,用現在的話說就是保護公民的財產權利。第二,該書明確指出:“法國戶律,條分縷析,最為詳明。近則各國新定條例,多因之以損益焉。統(tǒng)計二千二百八十一條,類為三卷。曰戶口,曰產業(yè),曰易產。卷有章,章有目,目有條。茲姑類而論之。”[注]馬建忠:《法律探原》卷二《戶律》,教育世界社1901年版,第1頁。查《法國民法典》商務印書館版的李浩培等人譯本,《法國民法典》共2281條,[注]查《法國民法典》馬育民的中譯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2年版)、羅結珍的中譯本(中國法制出版社1999年版),條文總數為2283條。但這些后出版本均注明,第2282條、第2283條是依據1975年的法律所增??芍R建忠在寫作此書時,是依據早期的《法國民法典》為底本。所謂“戶口”,即《法國民法典》第一卷“人”;所謂“產業(yè)”,即第二卷“財產及對于所有權的各種變更”;所謂“易產”,即第三卷“取得財產的各種方法”。又說“類而論之”,就是說,本書是綜述而非直譯。
《法律探原·戶律》只完成了對《法國民法典》第一編“人”的綜述工作。這一點,可以從整個卷二的內容看出(詳見下文),從卷二的目錄也可看出?,F存的《法律探原》卷一《論法》共分三個章節(jié),分別為“原法一”、“性法二”和“法律三”。“原法一”和“性法二”之下均無分節(jié)。“法律三”下分為五節(jié),分別為:“原律三之一”、“定律三之二”、“用律三之三”、“廢律三之四”、“分律三之五”??梢姡摃止?jié)名的規(guī)律是:“主題+章序數+節(jié)序數”。按照這個規(guī)律,卷二《民律》下只有一個章節(jié),名為“戶口一”。其下的五個分節(jié)分別為:“戶籍一之一”、“丁幼一之二”、“立家一之三”、“婚姻一之四”、“嗣續(xù)一之五”。為清晰起見,將《法律探原》之卷一和卷二章節(jié)名并列對照,構圖如下:
由圖可見,《法律探原》卷二的內容,其實只有“戶口一”。本書的規(guī)劃中,應當還有與“戶口一”并列的“產業(yè)二”、“易產三”等,但沒有完成。
我們知道,在1901年以前,《法國民法典》已經有了一個全譯本,是1880年同文館聚珍版的《法國律例·民律》,由同文館化學兼天文教習畢利干率學生譯出。對此書,李貴連先生的評價是“不但文字晦澀,詰曲聱牙,而且譯意不明使人很難了解,甚至無法知道律文的含意?!盵注]李貴連:《近代中國法制與法學》,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58頁。這個評價,與我提閱該書后的感受是一致的。《法律探原·戶律》是編譯本而非嚴格的譯本,文字通俗易懂,其宗旨在傳播知識。但是,既然是編譯本,也勢必要涉及不少法律專業(yè)語詞的譯名問題。從這個角度,我們當可了解在20世紀以前中國人傳播西方法的狀況。但是,問題的復雜性也在于此,由于該書不是直譯《法國民法典》,其中摻雜了許多馬建忠的個人意見。這些個人意見既有穿插在評述中,又直接體現在專業(yè)譯名的選擇上。若非細心對照,在理解上會發(fā)生極大的偏差。故在寫作本文前,我將該書逐段對照了《法國民法典》的其他中譯本。
在與《法律探原·戶律》對照時,主要利用的《法國民法典》中譯本是商務印書館版的李浩培等人譯本,同時重點參考了馬育民先生的《法國民法典》譯本。以李浩培等人的譯本為主,因它是據1928年達羅斯出版社法文版翻譯的,在現在能看到的中譯本里,這個底本的年代最早,與馬建忠所見到的《法國民法典》較為接近。下文引用的法典譯文,只在必要時出注。
《法律探原·戶律》第一卷的卷名為“戶口”。這一卷名對應的是《法國民法典》第一編“人”。眾所周知,“人”是《法國民法典》第一卷關注的主題,該法典在大陸法系中是拉丁法派的代表作,特點之一就是把人法放在第一編,馬建忠不可能不知道這一點,但他居然采用“戶口”一詞來代替“人”,實在令人驚詫。用翻譯中找不到對應語詞無法解釋這一現象。事實上,馬建忠是用“人”來解釋“戶口”,這段破題文字如下:
戶口者,統(tǒng)乎一家而言,家以人聚,欲論家之所以成,先論人之所以立。
馬建忠向讀者展示了“戶口→家→人”這一關系。在他的觀念里,人作為家的基本組成單位,才有立法的必要。而《法國民法典》第一編中完全沒有這種觀念,其第一編第一章“民事權利的享有及喪失”的第一條(法典第7條):“民事權利的行使,不以按照憲法取與選舉法所取得的政治權利為條件”[注]此條譯文參考的是馬育民的《法國民法典》譯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2年版,第3頁)。李浩培等人的譯文是:“民事權利的行使不以按照憲法取得并保持的公民資格為條件?!保坏诙l(法典第8條):“所有法國人都享有民事權利”。這兩條對全編甚至整部法典起到了提綱挈領的作用,明確了整部法典是圍繞著人的民事權利而展開。事實上,第一編共十一章,分別規(guī)范的主題是:民事權利、身份證書、住所、失蹤、結婚、離婚、血緣關系、收養(yǎng)、親權、未成年人的監(jiān)護和解除親權、成年人等,主題是人及其身份關系。這和《德國民法典》“總則編”圍繞著“法律主體”展開有異曲同工之妙,只是《法國民法典》中尚未形成“法律主體”這個概念而已。
在譯述《法國民法典》第一編時,馬建忠采用“戶口”一詞,而棄現成的“人”不用,無非出于兩種可能:第一種可能,是馬建忠拒絕把民法典理解為“人法”;第二種可能,是馬建忠認為必須把民法典與“戶”聯系起來,才能有助于中國人理解。哪一種可能更接近事實,是值得我們注意的。
我們知道,寫作總是有預設的閱讀對象。馬建忠預設的閱讀對象當然是中國的讀書人。他所處的寫作時代,介紹民法必須考慮兩個難題:第一,民法是一種不同于《大清律例》的法律體系和知識體系,如何讓熟悉舊律的中國人能夠理解這一外來的知識體系;第二,民法直接承載了一種不同于中國傳統(tǒng)的道德觀和社會觀,如何讓中國人能夠理解這種外來的道德觀和社會觀。馬建忠必須考慮如何解決這兩個問題,一旦中國人拒斥這部著作,寫作就是失敗的。通篇看來,他寫作時對后一問題相當憂慮。我們看到,他顯然知道“人”、“民事權利”這些概念,但卻刻意地用中國的話語體系去包裹這些異域概念。下面這段文字直接體現了這種“包裹”的特征:
泰西格物家云:能感覺推理者之謂人,蓋人之同于禽獸者,感覺;異于禽獸者,推理耳。講法家言,眾法所立者之謂人,法因人而生,惟人能知之,惟人能守之,此第泛論夫人,猶未切指夫人。故讀律家云:有責分者之謂成人。夫有責分者之成人,西國語言呼曰貝爾桑那。原乎辣丁之文。猶云戲中之腳色也。戲中腳色,凈、丑、生同此一身,而情景各別;世上往來,父、子、夫依然一我,而責分攸殊,所以借腳色之名以定責分之歸者也。由此觀之,不獨有五倫責分者之謂成人,即糾股以立商會,變產以立義莊,皆有債戶、欠戶、業(yè)戶之責分,此有成人之實,不妨以成人之名以名之耳。
這段文字中,馬建忠提到了法語中的“人”這個詞,即“貝爾桑那”。原文中沒有附注法語原詞。這個詞對應的法語原詞是什么?最可能是personne,即“人”、“本人”、“個人”的意思。以此為詞根而衍生出personnage,則有戲劇中的“角色”的意思??赡苁艽擞绊?,馬建忠發(fā)揮出一大段關于“角色”與權利義務之關系的論述。他把中國人熟知的京劇中生、旦、凈、末、丑等角色與人聯系起來,認為一個人在世上,一定兼有兩種以上的角色,在家里,可能既是父親,也是兒子。在社會上,可能同時具有債權人(債戶)、債務人(欠戶)等角色。人就是這樣一種多種角色的綜合體,而不同角色是因為所處的社會關系不同。又因不同的社會關系,使人必須承擔不同的“責分”。
“責分”的“分”,權利、利益也;“責”,責任、義務也?!柏煼帧本褪墙袢怂^的“權利義務”。權利和義務固然是相對的,但《法國民法典》的第一編第一章標題是“民事權利的享有及喪失”,是獨立規(guī)范“民事權利”的章節(jié),《法律探原·戶律》第一節(jié)“戶籍一之一”,本當與該章對應,但由于他用“戶口”和“責分”一詞來包裹“人”,讀者已經感受不到《法國民法典》中具有革命意義的第7條和第8條了。
“戶籍一之一”與《法國民法典》第一編第二章“身份證書”和第三章“住所”的對應關系,也是有跡可循的。但是,當“責分”成為中心詞時,要很費力才能辨識其與《法國民法典》之間的關系。為此,只要將馬建忠的原文與相應的《法國民法典》比較,就可發(fā)現《法國民法典》的條文在這一譯述過程中受到了何種扭曲。
如,馬建忠關于“身份證書”的原文:
人之責分原于親疏,所以為親為疏者,不外乎生死婚嫁三大事,立一冊籍明注之,而親疏之分不慮其或淆。生籍以正嫡庶之分,承產因之而定焉;死籍以稽存歿之實,家產因之而分焉;婚籍以定夫婦之正,嗣續(xù)因之而立焉。
《法國民法典》第二章的“身份證書”,主要規(guī)定了三種類型:①出生證書;②婚姻證書;③死亡證書。即馬建忠所謂的“生籍”、“死籍”和“婚籍”。這三種證書的意義是相對于“民事權利”而言,不過法典條文只會直接規(guī)定證書的相關內容,不能去討論證書的意義。無論如何,“民事權利”與中國傳統(tǒng)的“親疏”倫理觀不會有什么聯系。但當馬建忠用“責分”替代“民事權利”后,國家設立身份證書被解釋為主要用于辨明“親疏”關系。其中,出生證書是為“正嫡庶之分”;婚姻證書是為“定夫婦之正”;死亡證書則是為了確認分家產的起始時間。這個論證過程,如果不細細地反推回去,相信法國人和當代中國人都會莫名其妙。
又如,馬建忠關于“住所”的原文:
人生有籍,籍者以定責分之地也,不必拘所生之地以為籍,亦不必以身居其地以為籍,惟實指一處,而凡詞訟之興,官牒之投,皆在于此。不然,同一訟也,可告之于數處審院,無論各院越境問事有干律紀,即此兩造之奔走有不勝其煩者矣。
這一段,對應的是《法國民法典》第102條(也是“住所”章的第1條):“一切法國人,就行使其民事權利而言,其定居之地即為其住所”。和第103條:“住所的改變,根據實際居住在另一地的事實,以及確定定居地的意愿而發(fā)生?!睉撜f,馬建忠在此相對忠實于條文。但接下來,馬建忠為了強化“籍者以定責分之地也”的論點,寫下了如下一段話:
惟戶律雖制在籍之民人,亦旁及外人之旅居者。夫在籍與寄居,責分攸殊,不容不辨,而本國民人之分,如選舉議臣,得為長吏是也。其責如及時婚嫁與供徭役是也。此等責分,凡外人旅居者,與國中婦女以及未成丁者皆不與焉。
這些論述涉及如何認識在法國居住的外國人的權利?!斗▏穹ǖ洹逢P于外國人民事權利的總原則規(guī)定于第11-13條。其中,第12條和第13條已于1927年8月10日廢除,但在李浩培的譯本中還可看到:
第11條:外國人,如其本國和法國訂有條約,允許法國人在其國內享有某些民事權利者,在法國亦得享有同樣的民事權利。
第12條:外國婦女與法國人結婚者,依從其夫的地位。
第13條:外國人經政府許可設立住所于法國者,在其繼續(xù)居住期間,享有一切民事權利。
根據上引之第13條,對于住所在法國即“寄居”的外國人,享有一切民事權利。馬建忠明明知道該條,因為,他在兩個段落后有一段文字:“近則凡外籍人民,除除職拜官及選充議臣而外,所享權利與在籍人民無異?!?注意這段話有“權利”)。于是,在該書同一章節(jié)中,出現了“責分”與“權利”共存的現象。無論馬建忠當初使用“責分”一詞的目的何在,“責分”一詞事實上發(fā)揮了包裹“民事權利”的作用。這個包裹過程,也可以說是一種偷換概念,即先用“責分”代替“民事權利”,再用政治權利(選舉和官吏任職)來說明“責分”。概念偷換的流程可描述為:“民事權利”→“責分”→公權利義務。在這個流程中,“民事權利”被緊緊包裹以至于被遮蔽了。
顯然,馬建忠知道“權利”一詞。就在同一段落中,馬建忠兩次用到“權利”,除上引的一次外,還有一句是:“至外籍人民旅居法境,所享權利與時變遷”。同時,我在以前的論文中已經指出,約從1881年起,馬建忠在著述中就已使用“權利”一詞。由此,我曾指出:“從《萬國公法》翻譯之后,國人一直在使用‘權利’一詞。所以,‘權利’一詞談不是‘回歸詞’,它一直在中國使用,最多只能說使用面不廣?!盵注]俞江:《“法律”:語詞一元化與概念無意義——以〈法律探源〉中的“法”、“律”分立結構為立場》,載《政法論壇》2009年5期。
通過以上文本分析,撇開馬建忠的個人主觀意圖不談,我們可得到這樣一個事實:《法律探原·戶律》淡化了“民事權利”的含義,凸出了“責分”的意義,甚至出現“責分”包裹或替換“民事權利”的現象?;蛘哒f,該書未能很好地呈現《法國民法典》關于“人”和“民事權利”的概念。
基于上述事實,今天回頭來看這本書,感覺有相當大的遺憾?!叭恕钡莫毩⑿?,“民事權利”受到法律保護等觀念,對于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中國,應該是非常新穎而寶貴的觀念。設想一下,如果這些觀念能在20世紀之前在中國廣泛傳播,是一件多么震撼的歷史事件。遺憾的是,馬建忠等留歐法科學生沒有將《法國民法典》中的這些觀念傳遞回國。從這本書來看,他要么還沒有認識到這些觀念對于未來中國的價值,要么有意地回避去傳播這些觀念。可以說,用“戶口”替代《法國民法典》中的“人”,用“責分”替代“民事權利”的做法,極大地削弱了《法國民法典》的思想價值,緩沖了《法國民法典》傳入中國時的沖擊力。
1880年,畢利干翻譯的《法國律例》出版,《法國民法典》廁身其中,定名為《民律》。1900年末,《譯書匯編》第一期開始發(fā)行,內中譯文已系統(tǒng)使用日譯法律名詞。1903年,《新爾雅》出版,內中以日譯法律名詞為主,簡明但系統(tǒng)地向大眾傳播大陸法系的知識體系。其中,“規(guī)定私人相互關系者謂之民法”。[注]汪榮寶、葉瀾編纂:《新爾雅》,上海民權社1903年版,第30頁。
因此,夾在1880年至1903年之間的一個文本,把《法國民法典》稱為“戶律”,顯得極為扎眼。非但如此,正如上文提到的,還刻意把《法國民法典》第一編“人”改寫為“戶籍”,而這一改寫者居然是留學法國、精通法語的馬建忠,亦足令人詫異。
讓我們再次打量這本《戶律·戶口一》下面分節(jié)名。這些分節(jié)名沒有與《法國民法典》第一編各章節(jié)一一對應。以《戶籍一之一》為例,本節(jié)對應的是《法國民法典》第一編的第一至三章,但內容上有較大改動和合并?!稇艏恢弧穬H1880字,鑒于這么短的篇幅而歸納了三章共111個條文,出現大幅改動的情況是可以理解的。
而整個《戶口一》給人的感覺,大致與《戶籍一之一》相同,即雖然出現明顯的、大幅的改動情況,但仍能看到《法國民法典》的身影和一些重要條文的痕跡。不過,如果反復閱讀該書,又讓人感到一種深深的不安。反思這種不安,讓人想到“貌似神非”一詞。你覺得它好像是在講述《法國民法典》或一種西方法體系,但更像是在講述中國的某種規(guī)則體系。
“戶口”下的分節(jié)名是“戶籍”、“丁幼”、“立家”、“婚姻”、“嗣續(xù)”。除了“戶籍”和“婚姻”還是現代漢語的常用詞匯外,其余三個都是現代中國人不太熟悉的詞匯。但對于清代的中國人來說,這三個詞匯是常用詞,有特定的含義和指向?!岸∮住?,通常的說,是指未成年人。古人稱成年男子為“丁”或“成丁”,唐宋也有“丁女”之說,但明清時期不再通行。一般來說,清代稱“丁”即指男子。這樣,“丁幼”二字暗含了性別差異。事實上,在《丁幼一之二》中,“丁幼”與“子”是等同的,看不到女兒的地位。而《法國民法典》中第一編中諸如“父母子女”、“收養(yǎng)”、“監(jiān)護”等章節(jié),也都是子、女并舉。這是不同之一?!傲⒓摇?,今天俗稱“成家”。在《法國民法典》第一編中沒有對應分章,而馬建忠卻把它作為《戶口一》的核心內容(詳見下一小節(jié)論述),這是不同之二?!八美m(xù)”,現代漢語中已不用此詞,在清代,這個詞包括身份和財產在代際傳承中的一切關系,如嫡庶子、立繼、分家等。馬建忠用這個詞對應了《法國民法典》第一編中多個章節(jié)的內容,如“婚生子女”、“非婚生子女”、“收養(yǎng)”、“親權”、“未成年”、“解除親權”。但用“嗣續(xù)”所代表的宗法的身份繼承關系,其性質與現代繼承法有質的分別,這是不同之三。《戶口一》的“婚姻”和“戶籍”,雖仍是現代漢語的常用詞匯,但若閱讀馬建忠的解釋,仍是給人貌似神非的感覺。如前文所引的《戶籍一之一》中提到的,馬建忠把出生證書解釋為“正嫡庶之分”;婚姻證書是為“定夫婦之正”;死亡證書則是為了確認分家產的起始時間等等,都使人感到與《法國民法典》和法國社會狀況相距甚遠。
但是,如果站在清代社會狀況的角度,《戶口一》的五個分節(jié),卻正好是一個清代中國家庭所要面臨的主要問題。想通了這一點,就會發(fā)現五個分節(jié)名不但恰到好處,而且是一種精巧的設計。甚至可以說,《戶口一》的五分節(jié)是在對傳統(tǒng)中國家庭制度進行高度提煉和分類后,將《法國民法典》的相關內容,擇其有用或有參考價值的,整合到這五個分節(jié)中。其中的邏輯,是“六經注我”,而非“我注六經”。
所以,從翻譯《法國民法典》的角度來評價,可以說《法律探原·戶律》是一個失敗的作品,至少沒有忠實于原著。但換一個角度,如果作者的寫作目的是如何將《法國民法典》中的制度與中國的家庭制度相融合,這本書卻有它的成功之處。 這個成功之處反映在,《戶口一》通過五分節(jié)的設立,確立了以中國傳統(tǒng)家庭制度為主干的民事立法框架,五分節(jié)可視為中國傳統(tǒng)家庭制度的分類體系和擬想中的立法框架。經過這種分類,將傳統(tǒng)家庭制度進行了改造,初步抽象出五大領域。歐洲民法中可以與中國相銜接的或可以被中國人理解的制度,都以某種折中的方式融入到這五大領域內。如果這個文本是為將來中國民法典的“家庭法”部分做準備,且如果中國的國情不發(fā)生大的變化,則立法者完全可以用這個五分節(jié)分類框架為基礎,做出條文的細化工作。從這一點來說,該書大大超前于時代。須知,1900年的清政府還沒有提出立憲和修律,赴日學習法政的學生才剛剛接觸到日譯法律詞匯體系,處于生硬的拿來階段。中國法學概念體系這棟大樓剛剛搭好了腳手架,框架尚未成型。而有一個中國人卻已經拿出了“中國式”的、自主的民法體系。
在《戶口一》的五個分節(jié)中,“立家”處于中心的地位,偏偏這個分節(jié)在《法國民法典》第一編中沒有對應條文。說它具有中心地位,不但是因為它在編目上排在五個分節(jié)的正中間,而且,在這一分節(jié)中,馬建忠言簡意賅地闡述“立家”的重要意義,確認了它在《戶口一》的中心地位。 這一節(jié)的文字并不長,共556字。開篇破題曰:
既論人之所以成,當論家之所以立。此先口而后戶者也。夫在籍與外籍之人、及未成丁或已成丁而癡愚者,此就一身而言,故曰口。若婚嫁以正夫婦之道,父子以明慈孝之義,此指對待而言,故曰戶。戶者家也。家以人聚,殆國會之權輿歟。
第一句“既論人之所以成,當論家之所以立”。來得很突然,因為前一節(jié)是《丁幼》,不知怎么突然發(fā)展到“家”。然而緊接的“夫在籍與外籍之人、及未成丁或已成丁而癡愚者,此就一身而言,故曰口?!本桶褑栴}講清楚了。原來,按照馬建忠的邏輯,“丁幼”是講一個人尚未成年,此時談不上成家,按照國人傳統(tǒng)的“成家立業(yè)”的觀點,沒有成婚成家之人,算不上成年人;即使成年但“癡愚者”,若保持單身,也只能稱為“口”。所以,“丁幼”一節(jié)就是講的“口”。再往后“婚姻”,所謂“婚姻以正夫婦之道”,于是就有了家庭,再后來有了子女,可以“嗣續(xù)”即傳宗接代了,是所謂“父子以明慈孝之義”,這都是成家之后的事。所以,馬建忠一定要在“婚姻”和“嗣續(xù)”之前,專節(jié)討論“立家”的意義。他的五分節(jié),是按照一個人的出生、成長、成婚、生子這個抽象的時間順序排列的。
當今天我們說,國家是由每個公民集合而成的,是因為我們已經具有了自然人既是私法關系中的主體又是公法關系中的公民這樣的現代法政觀念。在國與自然人之間,不需要一種中介單位。然而,在馬建忠看來,國與公民之間,還有一個沒有消解的概念——“家”,“家”是國與自然人的中介單位。他的國家起源觀甚至就是“國起源于家”:
古者家與國各有相因之勢,始以權操家長,而各家不相統(tǒng)屬。繼以家數日繁,同壤而居,保無爭競之生。于是公舉一高年碩德者,以理各家之曲直,而國胎焉。其初制度,不過合眾家以成一國,是則國之因乎家者也。尋國勢浸盛,政教伊始,其智而明者相其土性之寒暖,與夫人情之強弱,立為國制,而即以范乎家。
現在恐怕沒有哪個法政學者主張這種國家起源論。想必馬建忠也不是從法國的大學教科書中學來,而是從中國的傳統(tǒng)知識里開發(fā)出來。比如,《易·系辭》曰:“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庇衷唬骸澳信畼嬀f物化生?!边@種陰陽相合,萬物化生的觀念,應當為馬建忠熟知。在接下來的《婚姻》分節(jié),為證明一夫一妻制的合理性,他引用《系辭》:“夫曰一男一女,則不得置設媵妾,蓋一陰一陽之謂道,方稱敵體。”至于正統(tǒng)的法政教科書中講的一夫一妻制的基礎,即男女平等原則,留法歸來的馬建忠通篇未予提及。
同時,他也知道“泰西近治國制與家道分而為二,迥不相關?!奔热蝗绱耍斗▏穹ǖ洹分挟斎灰簿蜎]有“立家”的條文了,又何以要用一個分節(jié)來專論呢?馬建忠說:
雖然,家道之寬猛,固難繩之以法,但家中有合異姓而成夫婦者,有為二人所生嗣續(xù)者。假如統(tǒng)責之曰夫唱婦隨、父慈子孝,理之正也。而不為之嚴定限制,曰不如是即為犯律,俾編氓有質,趨向則所謂唱隨慈孝四道,大無津涯,雖圣人亦終身行之而不足,而欲即是以繩愚民。稍一失足,即曰事關風教,置之重典,不幾殃民乎?泰西講律家曰:夫婦之道,唱隨而已。然同居則狎,易繩猜嫌,故于婚姻之先后有定制焉,而夫婦知所向。父子之間孝慈而已,然溺愛不明,致生睽隔,故于家庭之責分有定法焉,而父子識所趨。
這段話的意思是,“夫唱婦隨、父慈子孝”等綱常倫理是“理之正”也,但不在法律中“嚴定限制”,即法國不用刑法去規(guī)定和維護綱常倫理,是為了讓一般的“編氓”不至于動輒犯罪獲刑。他認為,制定婚姻制度是為了讓“夫婦知所向”,而“嗣續(xù)”制度是讓“父子識所趨”。這樣,《法國民法典》第一編的第五至六章的“婚姻”、“離婚”都可用他的《婚姻一之四》來概括,而第七至八章的“父母子女”、“收養(yǎng)”以及第九至十一章“親權”、“監(jiān)護”等部分內容,都可用《嗣續(xù)一之五》來概括。在這個認識基礎上,他總結說:“此《戶律》之綱領也?!币源碎_啟了下面的“婚姻一之四”分節(jié)。
這就是《立家一之三》在《戶口一》占據中心地位的緣由。事實上,《戶籍》、《丁幼》、《婚姻》和《嗣續(xù)》等四分節(jié),是以介紹《法國民法典》中的相關制度或風俗為主,輔以用中國人可以理解的觀念對這些制度進行解釋。這些解釋,基本上回避了《法國民法典》的核心精神和根本的立法原則。馬建忠對《法國民法典》的條文解釋,偶爾引用中國經典來論證,像上面引用“一陰一陽”和“夫妻敵體”說,[注]《禮記·內則》“聘則為妻,奔則為妾”,鄭玄注:“聘,問也。妻之言,齊也。以禮見問,則得與夫敵體。妾之言,接也,言得接見于君子,不得與之敵體也。”去解釋一夫一妻制的合理性,但主要是采取迂回、曲折的“包裹”方式。比如,當時有為傳宗接代而納妾的流行說法。為此他立一說,曰:“且也二女相居,必相忌刻,忌刻起則家不和,與其有子孫習見此風,而異日忤傲長親,不如不有此種子孫之為愈也。此亦至論?!边@是結合人情來說明納妾制的不合理。這種解釋,清代中國人看了可能會暗暗點頭。但關鍵是,馬建忠對于納妾制中奴役人的不平等關系卻毫無涉及,我猜想他在法國不可能沒學過相關理論。當然,也不是說他處處都繞開了現代民法制度的原則,比如,在成婚方面,他指出“蓋男女各有自主之權”,這說明他知道婚姻自主的原則。但就這么一句話,說得曲里拐彎,繞出了很遠。這一段落的第一句話是“律有禁不秉親命而婚者”,這讓讀者幾乎覺得《法國民法典》有子女結婚必須征求父母同意的規(guī)定,那就和中國的婚姻須聽“父母之命”差不多了。但接下來看,才知道不過是因為舊版的《法國民法典》第148條規(guī)定了婚姻年齡為男子25歲,女21歲,在此之前結婚要征得父母同意。當時,《法國民法典》第388條規(guī)定未滿21歲的男女皆為未成年人(1974年已改為18歲),所以,婚齡設置偏高是可以理解的。接下來,要解釋法國人到了婚齡不須父母同意即可成婚,才引出了上面那句男女婚姻自主的話,接著趕緊說:“此亦定律者之從權耳”。在古漢語中,所謂“從權”,是“從經”的對立面?!敖洝迸c“權”的關系,就是“本末”關系、主輔關系?!斗▏穹ǖ洹分?,婚姻自主是基本原則,未滿婚齡征求父母同意是補充。用中國的經權、本末、主輔來看,則婚姻自主是經、是本、是主;未滿婚齡須征求父母意見是權、是末、是輔。事實是,馬建忠的這些行文,都是在曲解原著,迎合中國讀者。
迎合中國讀者可以理解,要讓1900以前的中國婚姻不聽“父母之命”,是一種革命性的觀點。只要馬建忠還顧及當時的輿論,就不會直接提出婚姻自主。還有一夫一妻制,按當時的情況要改變也很難想象,直到《民國民法典》出臺后,社會上納妾之風仍然盛行。在《婚姻》分節(jié)中,馬建忠又介紹了法國離婚自由,“甚至夫婦性情不合,亦可離異”。又為夫婦婚后與父母分居的習俗作了解釋:“蓋姑婦皆異姓,女率難相安,與其同居而異日成仇,卒至不能相面,不如及早分張,常保其恩愛之為愈也。此西律之以女人待眾人而防患于未然之意也。”應該說,這些介紹和解釋都有曲折的成分,不過,把這些內容放在《法國民法典》的譯述中,在當時也確實到了極限。而且,如果這是在設想將來之中國民法典可能采用的內容,更是非常大膽。因為這涉及如何理解中國將來的家庭、家庭與個人之關系,以及中國社會如何重構等重大問題。
綜上所述,如果馬建忠的《戶口一》僅僅在于譯述《法國民法典》,這些曲解和迎合是不可原諒。但如果馬建忠的《戶口一》是在構想將來中國民法典之《家庭法》編,在那個時代,則既超前又大膽。當然,今天的中國人發(fā)現,當初馬建忠認為不可能的,需要曲折婉轉提出的,如婚姻自主、離婚自由、夫妻婚后與父母分居等;以及始終未能提出的,比如男女平等原則,都已實現了。從這一意義上說,馬建忠的《戶口一》,是百年中國民法史的起點之一,也是百年中國婚姻家庭制度和社會制度發(fā)展史的一個重要注解。
最后,讓我們單獨討論《戶口一》的最末分節(jié)《嗣續(xù)一之五》。這一分節(jié)其實只有兩大內容,一是“父子關系”,包括父與“嫡子”、“私生子”的關系等,對應《法國民法典》第一編第七至九章“父母子女”、“收養(yǎng)”、“親權”和第十、十一章的部分內容;二是繼承關系,包括法定繼承、生前贈與和遺囑等,對應的是《法國民法典》第三編“取得財產的各種方法”的第一、二章。 “嫡子”,在中國古代的意思是夫與正妻所生之子,嫡子是與庶子相對,庶子是妾婢所生子。此外還有“奸生子”,[注]《大清律例·刑律》“犯奸”律:“其和奸、刁奸者,男女同罪。奸生男女,責付奸夫收養(yǎng)?!薄洞笄迓衫袈伞贰氨坝姿缴糜秘敗睏l例:“奸生之子,依子量與半分。”是指男子與沒有妻妾名分的女子所生之子。又有“乞養(yǎng)子”或“養(yǎng)子”,指收養(yǎng)異姓所生之子。[注]《大清律例·戶律》“立嫡子違法”律:“其乞養(yǎng)異姓子以亂宗族者,杖六十。若以子與異姓人為嗣者,罪同。其子歸宗。其遺棄小兒,年三歲以下,雖異姓,仍聽收養(yǎng),即從其姓?!绷碛小袄^子”或“嗣子”,是將同族同宗之侄立為自己的兒子。以上僅大略而言,其中嫡庶之分,是宗法的核心制度之一。嫡庶意味著尊卑,但中古以來平民家庭已無這種區(qū)分的必要,因為平民家庭無所謂爵位繼承,家產不論嫡庶,一律平均析分。
以上關于清代的各種諸子身份,馬建忠當然知道,也必須知道。但他在《嗣續(xù)一之五》的第一段落里,給“嫡子”下了一個完全不同的定義:“故子孕在婚之后者,必曰嫡子”。這個定義是以《法國民法典》為基礎的,前提必須是實行一夫一妻制。不過,如果實行一夫一妻制,也就沒有“庶子”,無所謂“嫡庶”對立了,因此,別說《法國民法典》,任何現代民法典都沒有“嫡子”這個概念,只有婚生子女和非婚生子女(私生子)的區(qū)別。實際上,《法國民法典》的私生子女相當于《大清律例》中的“奸生子”,《法國民法典》另外又有“奸生子”概念,是指“亂倫或通奸所生的子女”(第331條),“奸生子”不能由父母認領(第335條),只能主張受父母撫養(yǎng)的權利,但不得如非婚生子一樣主張繼承父母的全部或部分遺產(第762條);如果父母已使“奸生子”從事學習工藝,或父母一方保證其終身撫養(yǎng)費,“奸生子”對父母遺產不得提出任何要求(第764條)。馬建忠的“嫡子”,其實對應的就是“婚生子”。
更加讓人困惑的是,馬建忠還同時使用“庶子”和“私生子”,對應《法國民法典》中的“非婚生子”。如關于“私生子”的認領:“有國律許私子追認生父者,如普魯斯、奧大利、西班牙、大西洋英美等國是也。如法國之律,不許追認生父者?!边@一闡述是以《法國民法典》第340條為基礎,即“非婚生子女不得請求其父認領?!庇秩?,在闡述繼承時說:“故律曰:庶子不承祧而可分產,凡其父有嫡子者,則庶子所得,視嫡子三分之一;無嫡子而有祖父、叔伯之子,則庶子所得,視嫡子應得者半;或其父惟有遠支弟兄者,則庶子所得,視嫡子三之二?!边@是基于《法國民法典》第757條。[注]《法國民法典》第757條:“非婚生子女對于死亡父母遺產的權利,依下列的規(guī)定:如父母有婚生子女時,非婚生子女的權利為婚生子女應繼份的三分之一;如父母無婚生子女而有多數直系尊血親或兄弟姊妹時,為二分之一;如父母既無直系卑血親亦無直系尊血親且無兄弟姊妹時,為四分之三?!?/p>
可見,《嗣續(xù)》分節(jié)中的“私生子”和“庶子”都是對應《法國民法典》的“非婚生子”。實際上,要翻譯和表達“非婚生子”,用“私生子”一詞就足夠了。我不相信馬建忠在這一點上是糊涂的。增加一個“庶子”,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中國,會讓中國人誤以為法國人也有妾婢制的印象,應該說,馬建忠這種處理是不合適的。這樣處理只有一個方便,那就是可以得到一種非?!爸袊钡谋磉_方式:“嚴嫡庶之限”。他說:“有庶子而親欲立正(筆者案:馬建忠的“立正”一詞即今譯之“認領”)者,法之新律,惟有孕后成婚之一法,所以嚴嫡庶之限也?!睂嶋H上,這是《法國民法典》第333條:“因父母事后舉行婚姻儀式而取得婚生子女資格的子女,與婚生子女有同等的權利?!边@個條文經馬建忠的處理后,中國讀者會覺得法國不但有嫡庶之分,而且嫡庶子的界限比中國還嚴苛。
這些對法國家庭中父子關系的敘述,幾乎把中法或中歐之間的差距縮小到不易察覺的地步,順著馬建忠的敘述,中國讀者容易產生這樣的錯覺:法國以至于其他歐洲國家的家庭制度與中國都差不多,法國丈夫也是妻妾成群,也有嫡庶子問題和相應的制度;在歐洲的家庭制度中,有些國家對嫡庶區(qū)分不那么嚴苛,法國則嚴苛一些,等等。這樣處理,不知道是不是要加強中國人對法國的好感,但肯定的是,在敘述西方法時,馬建忠采取了一種中西相互纏繞的編織方法。這種纏繞的編織和敘述,使得中國讀者可以按照自己的家庭、生活習慣和制度想象那個遙遠的國度。
關于收養(yǎng)的敘述,同樣表現為一種纏繞的而非比較的方式。其中的關鍵,在于把“收養(yǎng)”翻譯成“立嗣”。曰:
于是有立嗣之律,所立之嗣,同宗與異姓不論。惟立嗣易,則成婚之人少,天下人往往避難而趨易,如見無婚姻之責分,而有婚姻之實效,將人人樂為之,于是律許立嗣而嚴為之制,所以重婚姻而杜立嗣之濫也。凡為嗣父者,身無親生嫡子,又無立正嫡子,且必年過五旬,而夫婦意見相同者,方準立嗣。若年未半百,茍欲得嗣,只有成婚之法。夫立嗣以綿宗緒,茍有嫡子,立嗣何為?
以上段落對應的《法國民法典》第343條關于收養(yǎng)的規(guī)定,[注]《法國民法典》第343條:“收養(yǎng),僅五十歲以上的男子或女子,于收養(yǎng)時并無婚生的子女或直系卑血親,且至少大于擬收養(yǎng)之人十五歲者,始許為之?!卑选笆震B(yǎng)”翻譯成“立嗣”,分明是馬建忠故意為之。
如前所述,中國自古有“立嗣”制,因立嗣而產生“嗣子”,清代民間也稱“繼子”,是較為嚴格的法律概念,專指將同族或同宗“昭穆相當之侄”擬制為親子的關系。[注]《大清律例·戶律》“立嫡子違法”例:“無子者,許令同宗昭穆相當之姪承繼,先盡同父周親,次及大功、小功、緦麻。如俱無,方許擇立遠房及同姓為嗣?!薄斗▏穹ǖ洹分袥]有立嗣關系,只有收養(yǎng)關系。而清律也有“養(yǎng)子”這一法定概念,是指收養(yǎng)的異姓子,又稱“乞養(yǎng)子”,但必須以三歲以下為年齡限制。法定的“乞養(yǎng)子”享有與親子和嗣子相同的權利。在此之外,清代社會中還有一個非法定的概念即“義子”,義子不限收養(yǎng)年齡,但法律不承認義子可以享有與親子相同的權利。嚴格地說,若死者生前有義子而無親子或嗣子,義子不能直接承繼死者家產,須宗族為死者立嗣,由嗣子享有承祧的權利,義子只能獲得部分家產。實際生活中,往往沒有嚴格按照法律收養(yǎng)三歲以下異姓子為“養(yǎng)子”,所以,養(yǎng)父母若長期撫養(yǎng)并共同生活的異姓養(yǎng)子,也享有部分家產的承受權利。這些都是清代社會的生活常識。又《左傳·僖公十年》:“神不歆非類,民不祀非族”,這是區(qū)別“嗣子”和“養(yǎng)子”的大原則,以異姓子為子,嚴格按禮制來說等同于“絕嗣”或“絕后”。嗣子享有親子一樣的權利,原因即在于與繼父同族同宗。這在清代深入人心,更莫說馬建忠這樣的讀書人。
當然,在如何翻譯《法國民法典》的“收養(yǎng)”時,確實存在兩種選擇。如果從《法國民法典》的角度看,一旦符合收養(yǎng)的資格和規(guī)定,養(yǎng)子所享的權利與親子沒有區(qū)別,養(yǎng)子也就與中國的嗣子無異,故譯成“嗣子”也有道理。只是從中國的禮制和傳統(tǒng)看,“立嗣”關系到經義與綱常倫理,無法與收養(yǎng)異姓子等同,這也是后來《民國民法典》采用“收養(yǎng)”而棄“立嗣”或“嗣子”等不用的原因。馬建忠明知道法國的收養(yǎng)是“同宗與異姓不論”,則“立嗣(實即“收養(yǎng)”)以綿宗緒”已無從說起,卻偏偏將“立嗣”與“收養(yǎng)”混淆。這不能不說是有意為之。
總之,通過“立嗣”替代“收養(yǎng)”的方法,中西制度又一次纏繞在一起,清代中國讀者一見“立嗣”和“嗣子”二詞,必定會想象法國也有宗族,再細心閱讀,發(fā)現法國的“立嗣”居然“同宗與異姓不論”,很可能又會認為這種“立嗣”制度頗有些不倫不類。
把不同制度體系中有著特定意義指向和社會背景的概念,生硬地拉扯到一起并等同起來,在翻譯學上是忌諱的,也讓熟悉各自文化的人讀起來很難適應。不過,問題在于,馬建忠本人就是熟悉兩種法律文化的人,如果這種不適應可以發(fā)生在別人身上,他自然也能感受到,何以他卻不以為意,而故意為之呢?對此,我不好做更多的揣測,僅從事實上說,這種纏繞式的書寫方式,可能會拉近讀者與異域文化之間的距離,但必定以遮蔽真相為代價?;蛟S,在馬建忠看來,當時只能如此書寫,而遮蔽真相的代價也是值得付出的。
馬建忠將《法國民法典》第一編“人”翻譯成“戶口”,這個“戶口”是戶+口。馬建忠的理解是,以“戶”統(tǒng)“口”,有“戶”再有“口”。他還認為,“戶”即家,所謂以“戶”統(tǒng)“口”,就是以家庭來統(tǒng)攝個人。這是《法律探原·戶律》第一編命名為《戶口》的真正含義?!斗▏穹ǖ洹返谝痪幰?guī)范的是人與民事權利,“戶口”不是它要重點考慮的對象,但馬建忠卻把整部《法國民法典》理解為《戶律》,并把“立家”作為整部法典的中心。這些都說明,在介紹這本法典時,馬建忠?guī)肓藦娏业膫€人意見。這也是后來的閱讀者很難讀懂這本書的地方。了解《法國民法典》的中國人,會認為這本書很不嚴謹。不了解的人,則會認為法國民法與中國家庭制度差不多,只是有很多不倫不類的地方。因此,這本書在兩方面都不討好,這應該是其最終湮沒無聞的主要原因。也因此,很少有人認為馬建忠除了是一個語言學大師外,同時又是一個精通西方法的學者。
而我恰恰相反,反復閱讀該書后,我不再懷疑馬建忠的法學素養(yǎng),關鍵是如何理解這本書的寫作背景和目的。從寫作背景來看,以前我已指出,此書的寫作年代大約在1881年至1898年戊戌變法之前,這個看法暫時還沒有相反證據可推翻,但也沒有進一步的證據鎖定到更狹小的范圍。無論如何,在這一時期內,采用迂回的、折中的、回避的方式處理西方制度,是可以理解的。關鍵是要看馬建忠是否真的了解西方法。
我的感受是,《法律探原·戶律》一書始終以“包裹”和“纏繞”的敘述方式為主。所謂“纏繞”,具體表現在以雜糅中西制度的方式寫作,對中西制度的差異不作精細比較,行文方式不是采取隔離的、平行的、分析的方式,而是交叉的、合并的、籠統(tǒng)的,給人似是而非的感覺,如介紹法國的收養(yǎng)制度。所謂“包裹”,又主要分為兩種方式,一種是通過一些中國傳統(tǒng)概念直接替換西方法概念,如用“戶口”替代“人”;另一種是以迂回曲折的解釋把西方制度修飾得與中國制度近似,如關于離婚自主的解釋。除了“包裹”與“纏繞”外,對另一些重要的現代法原則采用回避態(tài)度,如根本不提及男女平等原則。實際上,在19世紀末,并不是馬建忠一個人采用這種敘述方式,如果熟悉19世紀中晚期介紹西方文化的著作,可以發(fā)現這一時期大多數作者都會采用“包裹”和“纏繞”的敘述方式,只在程度上有輕重區(qū)別。我們甚至可以把“包裹”和“纏繞”的敘述方式作為19世紀中晚期傳播西方文化的作品的主要敘述特征。只不過,馬建忠的《法律探原·戶律》對應的是一部條文明確、意義嚴格的法典,采用“包裹”、“纏繞”和回避的敘述方式,顯得格外引人注目并更容易被發(fā)現。
但總的來說,并不影響我們看出馬建忠是了解西方法的。從小接受教會學校的訓練,使他在法國政治學院的學習中不會有語言障礙,以法學為主科的大學教育,也使他早已閱讀過法理學和民法學教科書。不難判斷,馬建忠完全了解法國大革命和“自由、平等、博愛”這些口號。而《法律探原》一書也顯示出他認真研究過該法典的每個條文,因此,對于他在寫作中忽略或回避某些立法原則和制度,是很難以不了解或誤解作為借口的。
了解而不談論,只是一種態(tài)度。這種態(tài)度可能有兩方面的原因,一方面,是他有所忌諱;另一方面也可能是他不認同。究竟如何,就要結合他的寫作目的了。馬建忠的敘述方式很奇特,他動輒提到“明孝慈”、“正夫婦”、“綿宗緒”,似乎對綱常倫理極為認同,但同時采用纏繞的、折中的敘述方式,這又明顯地出于維護《法國民法典》的用意。在他看來,婚姻自主、離婚自由、收養(yǎng)不論異姓,都是可以理解的。采用纏繞和包裹的敘述,無非是為了讓中國讀者覺得這些制度仍在“情理”范圍之內,從這一意義上說,馬建忠對《法國民法典》當然是持認可的態(tài)度。如果說《戶律》的寫作沒有真正起到紹介《法國民法典》的作用,那么,至少他拉近了中國讀者與《法國民法典》的距離,這應該就是馬建忠的寫作目的之一。進一步而言,如果考慮到他用“戶口”和“立家”來解釋《法國民法典》的宗旨,似乎可以認為,寫作此書的另一目的在于構想中國將來的民法典,那么,采用包裹的、纏繞的、回避的、迂回的寫作方式,也是為了中國人接受他可能提出的中國民法典的立法框架。
要求馬建忠的寫作達到梁任公“開明智”為目的,那是不現實的。馬建忠的寫作是要讓中國讀者認識到,《法國民法典》也有人情味,而非什么洪水猛獸。但是,這也是該書最終沒有在社會中產生反響,甚至連宣傳《法國民法典》的作用也沒有起到的緣由吧。
在馬建忠晚年,已經看到了甲午海戰(zhàn)、康梁“新說”和戊戌變法,曾經看起來不可逾越的、需要迂回挑戰(zhàn)的界限,一下子沖破了。改革對象直指政治體制。社會制度的改革雖然也很重要,但人們相信,社會問題將在政治體制改革過程中一攬子的解決。介紹《法國民法典》,已經用不著回避自由、權利和平等。另一本法國人的重要著作《論法的精神》就要傳入中國,書里不但要討論自由、權利和平等,還要討論憲政和權力分立。同時,隨著戊戌變法的失敗,中國的前景顯得撲朔迷離。這很可能是馬建忠中輟此書的主要原因。這也使得馬建忠構想的中國民法典框架,在剛剛有點眉目時,已經成為“絕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