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志慧

一、孤獨的童年

一張浮腫而蒼白的臉，被旺盛的毛發(fā)和絡(luò)腮胡所包裹，身體帶著發(fā)酵過頭的綿軟，嬰兒肥的手掌和雙腿，在片場以領(lǐng)袖般的姿態(tài)指點東西。雙眼仿佛處于即將被催眠的狀況，可是很少有人能從他的視線里逃離開，你似乎能嗅到他身上所散發(fā)出的那種近似于幾宿未眠而導(dǎo)致新陳代謝受阻的油脂味——這就是法斯賓德。恰如他在《深閨怨婦》里的一句臺詞:“你完全不迷人、不吸引人，你長得就是一副全身發(fā)臭的樣子!”最讓人跌破眼鏡的是，他常常在不自覺的狀態(tài)中，將手插在褲子里撫摩、揉捏、玩弄自己的陽具，在旁人的驚異眼神中，他并不覺得這是件出格的事情。

他傳奇的一生折射在其電影里，他用電影來詮釋自己的人生，將個性中的缺陷、陰暗的內(nèi)心，通過電影來改善和完美?？赐晁碾娪埃簿驼徑饬怂钪袩o情冰冷的性格，盡管他有杰出的作品，有對他愛得迷失掉自己的情人，有數(shù)不清的贊譽以及忠實的粉絲，但他的一生是寂寞的，他是一顆毒藥，接近他的人最終都會受傷害，因為他從來就是把愛當成恨的開胃菜來看待。

法斯賓德的童年是一塊無人放牧的野地。他的父母在他五歲的時候離婚，沒有人去教育他或引導(dǎo)他該如何描繪童年的斑斕色彩。從他的母親竟會把他的出生日期搞錯——比他本人的年齡算大了十一歲，他自己也一直以為是這個歲數(shù)，直到他去世的時候，助手去查出生登記，才發(fā)現(xiàn)他去世的時候只活了三十七歲——就可以知道，他經(jīng)歷了一個多么荒敗而孤獨的童年。他入學的成績非常糟糕，經(jīng)常逃學，甚至被老師定義為低智商的人。他的父親是一位醫(yī)生，經(jīng)常會有妓女去診所作例行體檢。那些濃裝艷抹的女人，常常講著粗鄙的笑話逗樂，她們對龜縮在父親診所里的這個害羞而緊張的小男孩，表示出女性的溫柔和慈愛。在小法斯賓德眼里，她們所給他的女性關(guān)照，甚至超出了其母親對他的關(guān)注。他心存感激地保留著這段記憶，像是干渴的魚嘴拼命地吮吸著那些稀薄而短暫的愛的水滴。以至于他對賣淫沒有什么道德上錯或?qū)Φ呐卸?，對他來說，這不過是一種自然而原始的生存方式。

二、他人就是地獄

十幾歲的時候，他也曾經(jīng)在科隆短暫地賣淫，對象是移民的男性黑人。他的親生父親因為非法墮胎被吊銷了醫(yī)生執(zhí)照，只好靠出租破舊的公寓過日子。出租的對象都是移民的外籍勞工，他們備受歧視、剝削，卻又麻木、自在，聽從宿命的安排。法斯賓德負責向他們收取房租，同時也向他們賣淫。這些社會邊緣人，只能在自己個人的世界里做勇士，他看到了和自己心靈深處類似的寂寞。與其說他是滿足性與賺錢的快感，倒不如說他通過這種身體上的不平等交易，去重新面對心靈深處那個不甘心承認的自我。在《外籍工人》、《恐懼吞噬心靈》的電影里，就是表現(xiàn)外籍勞工的題材。我們可以看到他對弱勢群體的同情和關(guān)注，但他無力去扭轉(zhuǎn)現(xiàn)實中不公平的歧視，無奈和宿命使他讓影片的結(jié)局總是帶著令人窒息的絕望。作為社會局外人，去對抗群體的偏見和敵意，那只是徒勞無功的一相情愿。法斯賓德在影片中強化了無法逃脫命運安排的悲劇，幾乎在他每一部影片中，都有一種寒入骨髓的絕望。主角大多數(shù)都是沒有理想和未來的邊緣族群，彷徨在城市的暗夜里，對于生，聽天由命;對于死，沒有具體的恐懼，甚至把死亡當成是歇斯底里的發(fā)泄。在這類影片里，背景都布置得極為簡單，場景的置換不多，角色的臺詞也很少，這種減少主義的處理方式，與法斯賓德厭世的心態(tài)不無關(guān)系。當“物性”被降低到最大限度，人物的心理空間就充斥了整個銀幕，喚起觀者對寂寞、幽閉的切身體會。比如《愛比死更冷》的場景:封閉的房間、晃動的人頭、冰冷的墻、椅子，營造出冰冷無情世界的意象。而在《恐懼吞噬心靈》中，六十歲的清潔女工埃米在酒吧認識了三十歲的摩洛哥人阿里，兩人因為寂寞孤獨，而從對方身上尋求到心靈上的慰籍，由此產(chǎn)生感情。由于這種感情本身帶有同情憐憫的成分，其實從一開始就落下了悲劇的種子。當鄰居、家人、同事指責、回避甚至孤立他們兩人時，社會的壓力就像一把利刃將兩人離間。“他人就是地獄!”埃米驚恐地發(fā)現(xiàn)自己憧憬的家庭溫暖，如同孱弱枝頭的鳥窩，經(jīng)不得外力的逼催，人生活在他人的目光之下，個體要從群體中獨立出來何其之難。正如薩特在《禁閉》中對人心和環(huán)境的描述:“地獄不是另外一個空間，不在彼岸，而在日常生活中，在人與人的關(guān)系中?！卑Ｃ缀桶⒗飪深w寂寞的靈魂緊靠在一起溫暖了彼此，卻發(fā)現(xiàn)這種短暫的結(jié)合帶來了比孤獨更可怕的情緒，就是周遭逼視和孤立，由此引起對自我選擇合理性的質(zhì)疑。選擇就意味著放棄，他們發(fā)現(xiàn)得到了可憐的一點溫暖，失去的卻是在社會中安生立命的基礎(chǔ)，懷疑、不確定、指責煎熬著兩個靈魂，使他們不得安寧。結(jié)尾處，兩人重遇一起跳舞，仿佛幸福又回來了，可是法斯賓德并不給他們喘息的機會，阿里由于長期緊張的生活、壓力和周圍的敵意處境，患胃潰瘍倒地。

三、法斯賓德的死亡哲學

法斯賓德經(jīng)常以死亡作為影片結(jié)局，但你往往會覺得那是順理成章的結(jié)局。他并非宣揚暴力或病態(tài)的美學，他把死亡當成是一種解脫，充滿了冷眼旁觀的控訴，以此喚起觀者內(nèi)心深處不常出現(xiàn)的觸動。海德格爾認為人是向死而生。死亡的不確定性是生存的不確定性，死亡意識貫穿我們生命的全過程。在《一年里的十三個月亮》中，艾爾維拉去繁華的商務(wù)樓里找愛人，在二十六層與一個準備自殺的人偶遇，那個人對死亡和生存的看法讓人觸目驚心:“我們對生存意愿的看法，往往是錯誤的傳達方式。自殺不是對生命的否定，而是一種對自己意愿強烈的肯定。否定不是對忍耐的厭惡，而是對生活快樂的厭惡。自殺是為了生存，是不滿足現(xiàn)在生活的條件和折磨，自殺并沒有放棄對生存的意愿，只是放棄自己快要被摧毀的生命意愿而已?！甭犃诉@個人的陳述，艾爾維拉便說:“那你最好現(xiàn)在就去死吧?！狈路鹚鼙?，自己剛才的出現(xiàn)是打擾了自殺者重建生命意志的計劃。如此的黑色幽默，讓觀者在笑中飽含辛酸之淚。生和死一線之隔，但很少有人像法斯賓德那樣把死亡當成是生命意志重建的樂觀，這種樂觀和常理相悖，連最低級的生物本能都被抹殺了，仿佛生命就是掂著腳尖在一簇簇尖刀上狂舞。諸如此類的死亡意象在法斯賓德的電影里很多，比如《狐及其友》中弗蘭茨被情人騙光錢，流落街頭，絕望中在地鐵大廳服毒自殺，兩個小孩掏走他身上僅剩的一點錢，以前的朋友路過看見他的尸體，竟避而不見;《維羅妮卡·福斯的欲望》女主人公活在一個迷幻的、孤獨冰冷的世界里，靠嗎啡維生，耗盡錢財而亡;《四季商人》中的漢斯·艾普抑郁不得志，濫飲烈酒而死;《瑪麗·布朗的婚姻》結(jié)尾處突兀的爆炸，塵土與硝煙掩埋了生前的羅衣錦綢;《愛比死更冷》因背叛而走向絕望等等，使法斯賓德的影片自始自終充滿了背叛、欺騙和絕望，人與人的關(guān)系相互不信任，永遠脆弱不堪，希望的星火那么微弱，終將變?yōu)橐粩側(cè)紵M的死灰。

他慫恿崇拜、愛慕他的女孩賣淫。他寫劇本而無閑暇時間去賺錢的時候，與他共處一室的女孩子靠接客來養(yǎng)他和他的男朋友。當她們在公寓里接客時，他坐在對面的咖啡廳里寫劇本，可以一覽無余地從窗戶看到嫖客何時來，何時離去。他是一個迷人的惡魔，能輕易控制住喜歡他的人，并支配他們干任何他想要干的事情。同時，他的冷酷無情又被這些惟命是從的崇拜者吹捧得更為變本加厲，把別人對他的依賴變成了殘忍的借口，并以此獲得樂趣。他經(jīng)常在電影里塑造出一種對世界沒有動情之心的人，即便是死的時候都是冷漠和無所謂的。也許沒有這種變態(tài)的心理，就不會有其電影里飽含極度痛楚、尖銳直逼神經(jīng)末梢，卻仍然克制冷靜的張力。

［1］［德］米夏爾·忒特貝爾格編，林芳如譯.法斯賓德論電影［M］.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