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冬紅
至今說不清我這輩子怎么偏就和戲劇結下了不解之緣,查家譜,祖宗八代沒一個梨園子弟,兄弟姐妹,各司其職,唯獨我對戲劇淀粉深深癡迷,漸漸地將它融進我的人生。是啊,小小舞臺,咫尺天地,竟能象魔術般地演繹出歷史變革、時代風云;描繪出人間百態(tài)、苦辣酸甜;揭示出美丑善惡,生活真諦。細一想,舞臺上的每一幕不都是生活中的一個橫截面?再想想,生旦凈末丑的每一聲嬉笑怒罵分明都出自街頭巷尾和左鄰右舍。既然戲劇的源頭就在身旁,那么,我想我和戲的緣份肯定潛伏在我人生檔案的某一頁。這么一想一查,果然從逝去的歲月里驚喜地找到了我戲劇生涯的足跡……
我生長在海濱城市大連,在我正應該讀書的年齡,卻正趕上不讀書的時代?!吧仙较锣l(xiāng)”的年月帶著夢想和憧憬來到泰東河畔那個挖掘出“遺址”的村莊。28歲前的職務是農(nóng)民,職稱是“知識青年”,具體從事“戰(zhàn)天斗地”并“其樂無窮”,農(nóng)閑時在大隊宣傳隊兼職(不記工分)。溱東這個地方,地處三市交界處,文化底蘊厚實,歷史上有過青蒲角上出皇娘的美麗的傳說,文化背景廣闊,每支勞動號子、每句俚語、每個笑話、每段傳說都有自己獨特的文化色彩。于是,我在這樣一個生活、勞動環(huán)境中接觸了很多書本上學不到的文化知識。而農(nóng)民淳樸的品格滋潤并塑造著我,一個個鮮活的人物形象和各自的故事貯進了我生命的記憶之倉。在那個極“左”的年代,我和這群不做作、不矯情的“小人物”攪在一起,以“榮辱隨他去,揮灑由我來”的純自然心態(tài),一步步在鄉(xiāng)村阡陌間尋找我心中的夢,繼而追夢、圓夢?;仡欁约旱膭?chuàng)作經(jīng)歷、創(chuàng)作實踐,自己從業(yè)余創(chuàng)作走向?qū)I(yè)創(chuàng)作之途,是生活給我的賞賜。是東臺這一方水土這一方人接納了我,養(yǎng)育了我,滋潤了我,我十分慶幸我那一段生活勞作在有鄉(xiāng)情相伴的年代,我慶幸愛我的人和我愛的人擁有陽光般的真誠,那些在我身邊給我以啟迪以奮勉以扶助以依托以關愛以呵護的父老鄉(xiāng)親們啊,是他們,為我打開了創(chuàng)作的大門!
我下放農(nóng)村的當年,就上了河工。先是跟在后面打打號子,接觸到水鄉(xiāng)的文化;接著參加大隊宣傳隊,演過四大媽、四大嫂,還演過游擊隊員,從三張方桌摞起的高處往下翻跟頭。從《紅燈記》里演那個賣粥的,到李奶奶、韓英媽……當時分派我演的任何角色,我都全力以赴地去演好……一次,宣傳隊要我在一個小戲里演女主角,臺子上的我,面對黑壓壓的人群,由于興奮,整個一大段唱詞忘得精光,我竟然煞有介事、連動作帶表情胡言亂語地“熬了”了下來,臺前面的人叫著說我在唱外國戲……
都說“藝高人膽大”,我是沒有藝才,卻沒魂大膽。一次,小揚劇《巧開鎖》里的主角病了,還有幾天就要去鹽城會演,從沒有聽過揚劇的我竟然臨危受命,臨時抱佛腳,“攻”揚腔,沒想到回來時竟然抱了個表演獎……再后來學講故事,學說表演唱。記得有一年,麥熟季節(jié),連日陰雨,麥子都發(fā)了芽,我寫了個表演唱,第一句唱詞是“四大媽今年都是五十零”……作曲的直搖頭,出于對這個在任何地方都不能發(fā)表的處女作的愛護,也就這么作了曲,我倒是挺有成就感的。大隊長信任我,叫我寫四句話,我寫了:毛澤東思想指航向,雙躍人民志昂揚,戰(zhàn)天斗地學大寨,步步跟黨不迷航。四句話就成了大隊這一年的戰(zhàn)斗口號,幾千人的古村落到處都見到用石灰刷在墻上的這四句話,我就覺得自己挺作家的,積極性挺高。
一天,我偶爾發(fā)現(xiàn)河邊水碼頭有一塊石頭,上面刻著十三個字:表厥宅里孝貞仁善不愧女之宗。一打聽,是一塊貞節(jié)牌坊,這塊牌坊系著幾條人命。我根據(jù)搜集的材料寫了個故事《講碑憶坊》,參加鹽城地區(qū)故事演講,竟然榮獲一等獎。(后來自編自講的故事連續(xù)數(shù)年在鹽城地區(qū)名列前茅)更覺得自己就是個大作家。有了講故事的基礎,我就想,把故事中人物讓他上上下下的,不就成了戲了嗎?就學著寫戲。那個時候根本不知道寫戲?qū)懭?,寫了兩張紙,沒唱詞,插段順口溜,這個人上來好長時間了,給他兩句話叫他下去。這個人好長時間沒上來了,叫他上來唱兩句。于是寫的東西缺乏生活,基本上失敗。但自我感覺良好,仿佛自己的每篇作品都有可能成為成名之作,驚世之作、傳世之作。漸漸地寫了些對口詞、表演唱、數(shù)來寶和故事說唱之類的文藝材料。慢慢地摸索到一些創(chuàng)作規(guī)律,悟到了作品中的人和事要有自己的深切感受,不能和別人的雷同。因為我們從生活中尋找、挖掘、發(fā)現(xiàn)的東西肯定跟別人的不一樣,而所感受的也肯定跟別人不一樣。自己的生活經(jīng)歷、生活感受必定有自己獨特的東西,我的巨大財富是我在溱東插隊的生活經(jīng)歷。
由于我有舞文弄墨的 “前科”,在知青安排工作的時候,我被破例從園丁的行列里提溜出來,安排在文化館的美影社干起了洗印照片的行當。那時創(chuàng)作,也是東一榔頭西一棒的,主要是跟風,現(xiàn)在想來,那個時候相當浮躁,急于出成績。當時一位忘年老友一句話給我點到了位。他說:“你的富礦在農(nóng)村,別拎把鎬頭亂刨坑?!笔前?,我的農(nóng)民朋友太多了,兜里一分錢沒有,十天半月餓不著我。離開那兒以后的日子,如同復印機復制一般,一頁頁地翻過去了?,F(xiàn)在想想,在水鄉(xiāng)生活勞作的時光對我來說,是生活饋贈予我的一筆巨大的財富,我經(jīng)常象守財奴翻弄他的財產(chǎn)一樣翻弄我的無價之寶。我常常想起那些在時代的變遷中一個又一個平凡的村民和他們各自風風雨雨、悲悲喜喜的人生遭際;常常想起那些歸于冥冥之中的生命對我靈魂的刻骨銘心的震撼;常常想起那些生活在那一方水土的先人們留給后人的沉重的思考,從而感到生與死連接的和諧。
1982年的一個雨天,我走在新東橋上,在繽紛的傘流中,見到一把打著補丁的油布傘,我在心里奚落著它與時代的不和諧??僧斘蚁掳嗷氐郊遥瑐愕闹魅藠A著個蛇皮袋正等在門前。她與我曾是一起勞動的姐妹,她從蛇皮袋里取出一迭錢,說是我進了城,住房太差,讓我用來修房子。我再三推托,她急了,抬起腳指著那雙同樣打著“補丁”的高幫套鞋:“這把傘、這雙鞋還是十年前你送我的,我刻在心里吶。”是的,我的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就是這樣:今天飲你一杯水,來日還你一條江……懷著這樣的感慨,當晚,我寫出了小戲《傘》……以后,陸續(xù)地寫了一些小戲、小品、廣播劇什么的。這期間,還到北京領過獎。
后來,我把那塊貞節(jié)牌坊的故事寫成大戲《倩女奇冤》,由錫劇團上演,并在省里獲了多項獎。再后來,一位新調(diào)來的文教局副局長又把我提溜進劇目工作室,再再后來,我的一位當了宣傳部長的恩師提攜我當了一名專業(yè)“坐家”。
“士為知己者死”!為報答接納養(yǎng)育我的一方水土一方人,為報答我的恩人們,于是,我進一步留心生活,繼而從生活中觀察獨特的人和事,創(chuàng)作了一批沒有影響和影響不大的作品。但人人都喊我是作家,我也挺心安理得的。再后來到南大學習了四年,知道了作品中要有人、有事、有情、有理,要做到人、事、情、理的交融和統(tǒng)一,要寫真事,求真境,表真意,動真情。寫人,不要照搬生活中的人,要寫人的復雜心態(tài),寫立體的人,要有獨特的思考。這個時候,我才明白自己充其量只是個作者,或文藝愛好者。
一次偶然的機會,《太陽花》在我心中生根萌芽并開了花……
幾千人聚集居住的村落,青石板鋪就的小巷,象古裝戲里的水袖,彎得很別致,讓你感覺巷子很深。小巷深處有一座至今保留完好的百年古宅,青磚、黛瓦、粉墻、褐檐。名門之女錢慧茹仰仗祖上余蔭,飽學滿腹、通曉事理且氣質(zhì)清雅,嫁到方家不久,就顯示出不同于其他庸常女子之處,生下兩個兒子后就成了這宅院的當家人。對外人甚至乞者,都寬厚以待,常對家人說:“記住,廚有剩飯,路有饑人,能行善時盡行善?!睂?nèi),她治家極嚴,不怒而威,大兒子賭博,她斷其指;二兒子違背他擇媳的標準,將未婚妻帶進家門,她斷其婚,連同兒子趕出家門;而當日本人要奸污二兒媳,她慈祥地摟住兒媳:“不怕,媽給你撐著?!背林赜镁乒嘧砣毡拒姴?,將其扔到后院井中……為此,日本人要來掃蕩,當了漢奸的二兒子連夜回村接她,她毅然斷其命,毒死兒子后鳴鐘報警,她讓全村人逃命,自己留在最后,燒掉木橋,斷了日本人的路……她臨死時,拉著二兒媳的手說:“乖乖,我對不住你,來世我做你的兒媳婦,把欠你的都還給你?!薄?/p>
多少日子,想寫錢慧茹,不知從何處入手,思來想去還是順其自然,這個人物的故事永遠和別人的故事不一樣。先貯藏起來,等待機會,再讓她從歲月中走出來吧??烧l能相信,方大姑這個人物的問世竟然與美國性感明星瑪麗蓮·夢露有關。那年,我在南大作家班讀書,熄燈前,同寢室的幾個人照樣海闊天空,大侃特侃。話題轉(zhuǎn)到瑪麗蓮·夢露時,一個同學說:“她是蕩婦和嬌娃的復合體?!边@句話尤如黑暗中的電光一閃,在我的頭腦豁開一隙亮光,錢慧茹從我腦海中閃現(xiàn)出來。是啊,她是一個獨特的人,但如何找出她內(nèi)心深處更復雜的東西?她斷指、斷婚、斷脈就那么簡單嗎?這個時候,我覺得錢慧菇有感有知,有溫有熱,只是和我分手多年,又驀然重逢……我想起了水鄉(xiāng)如詩如畫的美景,想起春天田野里開放的濃濃烈烈、蓬蓬勃勃的太陽花,由太陽花想到了民族精神,我就象當年離散的地下工作者找到了黨組織一樣,萬分激動。這便是當年與泰東河畔的人相伴給予我的啟迪?!短柣ā?,是生活贈予我的一筆厚禮。
在《太陽花》一劇中,我選擇了一個獨特的敘述視角,即以五口之家的小環(huán)境來反映抗日戰(zhàn)爭大背景。以落地生根、遍野開放的太陽花,去寓意中華民族生生不息的頑強生命力。我試圖運用“以小見大”手法來設置沖突,揭示題旨。昭示人們:戰(zhàn)爭固然能導致一個家庭毀滅,卻無法摧毀家中幾個平凡女性的民族骨氣和操守。相反,戰(zhàn)火熔鑄了她們的生命光華,讓她們在時代的血雨腥風中經(jīng)受靈魂的洗禮,實現(xiàn)人格的升華。
《太陽花》兩次晉京演出,反響的確可以,也拿了 “田漢”、“飛天”、“五個一”、“全國編劇單項獎”等等大獎,戲劇是綜合藝術,所得榮譽,當是群體效益!
常常有人問我:“這些年反復出現(xiàn)在你腦海中的面孔都是哪些人?”“我年輕時的同事——農(nóng)民”!在我寫這些文字的時候,他們的臉一張一張地出現(xiàn)在我眼前,那些被陽光曬得又紅又黑的臉膛,那些仿佛刀刻般的皺紋,充滿善意的目光,憨厚的笑容……又問我:“最不能忘懷的面孔是誰?”說了肯定有人不相信,鐫刻在我心靈,定格在我腦海中的那張面龐我卻從末見過面。她是《蓮花落》中的絕色美女,我給她起名叫雨蓮。
說的是1944年,日本鬼子連吃敗仗,不得不采取懷柔政策,以慶賀日本天皇的“圣誕”為名,大辦花會,被選上“花魁”的雨蓮誓死不從,并以死相拼,剛烈得很。她被押到日本憲兵司令部,接受“調(diào)教”,司令官看中了雨蓮,這個戰(zhàn)前在日本從事研究中國內(nèi)河文化的家伙得知雨蓮會唱幾千首蓮花落后,更是喜出望外,琢磨著連人帶詞一同強占,雨蓮拎起剛剛灌了滾開水的茶壺朝自己的頭頂澆下去……土匪頭子要娶雨蓮到葦蕩里當“壓蕩婦人”,雨蓮搶過土匪的槍對著自己的腦袋開槍,幸虧槍里沒有子彈,土匪只好作罷。教書先生是個地下黨,為給新四軍買藥,遭到日本憲兵的追殺,情急之中,雨蓮把他推到自己的床上,藏在自己的懷中,瞞過了敵人。黎明前,教書先生剛出院門就被抓住……為了救人,雨蓮闖進日本憲兵司令部,同意當“花魁”,同意去日本后再把自己連同唱詞統(tǒng)統(tǒng)給“皇軍”,條件是放了“表哥”。司令官當即放人,哪曾想,日本鬼子狡猾得很,當教書先生被日本憲兵前呼后擁“送”出城門口時,城外我們的人以為他當了“叛徒”。土匪對雨蓮實在“忠”得可以,抓了兩個日本軍曹要換回雨蓮,被當場打死。雨蓮被綁上了花車,“花魁”的花冠、花環(huán)、花衣遮蓋了繩索,雨蓮一個字沒喊,一個曲子沒唱,但遭到生不如死的教書先生的痛打和鄉(xiāng)親們的白眼……雨蓮為自己做了小白花,為自己設了靈堂,替自己燒了幾張黃紙,平靜地走進了秦東河……
我好不容易找到了那個原名不是雨蓮的雨蓮的墓,墳包蒼涼而寂寞,野花野草盤纏披拂間,便有一種沉重。從前的真實如今似夢似幻。于是我領悟了,這就是歲月流逝,這就是滄海桑田,這就是歷史。而曾活在歷史中的雨蓮多少年來被人們遺忘,雨蓮決定赴死的悲涼、悲愴和悲壯,卻鮮為人知。我重新審視和梳理那些一點一滴積攢的關于“蓮花落”的素材,站在文化的較量這個視角,很快投入創(chuàng)作。雨蓮在《蓮花落》一劇中的形象愈發(fā)清晰,愈發(fā)鮮活……
后來,《蓮花落》獲全國首屆戲劇文學獎金獎(華東地區(qū)唯一的);再后來,拍攝并在全省各家電視臺播放了電視連續(xù)劇 《小村金秋》、《今世緣情》、電影《鶴龍灘》、《媽媽回來了》等;再再后來,《紅腰帶》獲中國首屆戲劇文化獎金獎……
專業(yè)從文二十幾年,寫出的方塊字,出版了若干,發(fā)表了若干,演出播放播映了若干,從地方到全國,各級的獎也獲了若干,還混了個國家一級編劇,時常也有人以“劇作家”稱之。但時不時卻總要從心底里拱出如絲如縷的感慨和惶惑。
小的時候,我問大人,作家是什么?這個時候,就開始有人問我,什么是作家?什么是作家?我想,作家大概就是善于細心觀察人們周圍的人和事,善于從這些人和事中找出閃光的東西,再從各種角度去創(chuàng)作。而作品讓人覺得這些人就在你的身邊,這些故事就發(fā)生在你的周圍,這些人和事啟迪教育了你。從這一點來說,人人都可以當作家。
有人說,人生如戲未必真,戲如人生要逼真!我以為,人生入戲乃必然,戲入人生很偶然。人生入戲,生活是沒有旁觀者的!無論人生是好是壞,是優(yōu)是劣,是長是短,是苦是樂,是悲是喜,是禍是福,你都是親歷者、當事人,都必須演好自己的角色!從這個意義上講,入戲是必然的。戲入人生,說的是,要像追求藝術那樣,追求人生的藝術境界,也就是人生的真、善、美。許下有意義的愿景,奠定有意義的思想,積淀有意義的生活,歷經(jīng)歲月的洗禮,直面苦難的磨礪,戲才可能進入你的人生!
當代中國,編劇是個沒有退休的行業(yè),我心中永遠有朵含苞待放的戲劇花蕾。我不敢奢望寫出的下一部作品就一定會比上一部優(yōu)秀,也不敢像球王貝利那樣放言:踢進的最好的球是下一個!但我敢說我將矢志不渝地執(zhí)著追求:超越自我,走出平庸。戲劇伴我一生,可算“千年等一回”,甜也好,苦也罷,此生既已嫁給戲劇也就死心塌地與其白頭偕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