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斯塔法·凱末爾(Mustafa Kemal)于1881年出生在愛琴海西北部的重要海港薩洛尼加(Salonika,即今天希臘的第二大城塞薩隆尼基)。他的祖父能背誦古蘭經,是個小學教員;父親曾任海關職員,后經營木材生意,因社會動蕩而生意失敗,身染重病。凱末爾7歲喪父,12歲背著母親考入薩洛尼加一所幼年軍校,15歲離家入讀西馬其頓的軍事中學,18歲進入伊斯坦布爾陸軍大學,主修步兵;1902年畢業(yè)后短暫服役,因表現優(yōu)異被選派到參謀學院深造,1905年獲陸軍上尉軍銜。他嫻熟于軍事,擅長法文、化學、數學,也喜愛文學,是阿布杜·哈米德時期培養(yǎng)出來的知識豐富的新式軍官。
一個偉大政治人物的出現,除了本身的因素,還需要外在條件。土耳其共和國的締造者凱末爾可謂兼具天時、地利、人和的條件。
1908年憲政革命前后,凱末爾分別在敘利亞、馬其頓和利比亞服役,結識了一批關心國事的年輕軍官,包括許多青年土耳其黨人。1909年,駐馬其頓的軍隊乘火車前往伊斯坦布爾平息舊式軍人的反革命政變;這支部隊的司令是幾年后擔任首相的謝夫凱特(Shevket)將軍,而他的參謀官就是凱末爾。革命后的帝國政府被青年土耳其人中的“團結與進步委員會”的三個領導人把持,其中權力最大的是恩維爾(Enver)——凱末爾在軍事中學和陸軍大學時高兩班的同學;兩人并不親近,對國家的理念也不一樣。恩維爾的妻子是一位奧斯曼公主,他堅決捍衛(wèi)奧斯曼王室,力主與德國結盟對抗英、法、俄,并把奧斯曼軍隊的指揮權托付給德國軍官。凱末爾起初并不反對蘇丹,但是他非常不贊成把軍隊指揮權交給德國人。
一次大戰(zhàn)爆發(fā)時,凱末爾任駐保加利亞武官。1915年初,經過凱末爾本人多次請求,帝國政府召他回國,指令他以中校軍階在伊斯坦布爾西南地區(qū)組建一個師。在英軍迫近,首都處境危險之際,凱末爾指揮的第十九師在達達尼爾海峽西側的加利波利半島抵擋住了英軍的強大攻勢,扭轉了不利戰(zhàn)局。他因此贏得“伊斯坦布爾救星”的美稱,成為家喻戶曉的人物。這引起恩維爾的妒忌與防范,所以凱末爾在1916年初被授予準將銜之后,立刻被派往帝國的東部,擔任迪亞爾巴克爾(DiyarbakIr,庫爾德族聚居的城市)的戰(zhàn)地司令。凱末爾在東部再創(chuàng)佳績,在一次快速戰(zhàn)斗后,從俄軍手中奪回了兩個城市。此后,他再次被派往敘利亞,雖然沒有獲勝,卻打得很漂亮,并做了有秩序的撤退。因此凱末爾在奧斯曼軍民心中形象極佳,被認為是一個智勇雙全的常勝將軍。
1917年10月,凱末爾因為不滿恩維爾對他的安排而辭去軍職,回到伊斯坦布爾,公開批評掌政的“團結與進步委員會”三巨頭。年底,不喜歡“團結與進步委員會”的王位繼承人瓦希代?。╒ahedettin)應邀訪問德國,凱末爾被指派陪同前往,結識了這位未來的蘇丹。
1918年7月,蘇丹穆罕穆德五世病故,他的弟弟瓦希代丁繼位,稱穆罕默德六世。1918年8月,凱末爾被任命為軍團司令,再度前往敘利亞。10月30日,奧斯曼帝國政府的代表與協(xié)約國簽訂停戰(zhàn)協(xié)定,青年土耳其黨人的三位領導人同乘德國軍艦逃跑;英、法軍隊隨即開入伊斯坦布爾,實行軍事管治。有一個細節(jié)值得一提:法國在近東的統(tǒng)帥德斯佩雷(d’Esperey)將軍像拿破侖于1798年進入埃及那樣,也像1453年奧斯曼蘇丹“征服者”穆罕穆德二世一樣,于1919年2月8日騎著一匹白色駿馬,在希臘人、亞美尼亞人和歐洲人的歡呼聲中,正式進入伊斯坦布爾。這對土耳其穆斯林來說是一個極大的刺激,間接幫助了三年后土耳其共和國的誕生。
1918年11月13日,凱末爾解甲回到伊斯坦布爾。他很少公開露面,有人認為他是憂國憂民,郁郁寡歡。但是根據當時一些人的回憶,他曾接受過外國報紙的訪問,也曾和許多人會晤,包括四度謁見蘇丹。素來精力過人的穆罕穆德六世這段時間更是忙碌非常,為了維護他代表的600余年的王統(tǒng)和保住自己的蘇丹寶座,而與許多大臣頻頻晤談。也許是要表現奧斯曼帝國的獨立性,他不顧英國占領當局的反對,堅持要派凱末爾到東部去監(jiān)督軍隊的遣散和復員。假如英國當局堅持不許凱末爾離開首都,今人就很難評斷歷史將會怎樣發(fā)展。事實是,凱末爾于1919年5月16日乘船離開伊斯坦布爾,前往黑海南岸的薩姆松(Samsun)。前一天,一支希臘軍隊在協(xié)約國軍艦的掩護下,在愛琴海東岸的重要城市伊茲密爾(Izmir)登陸。
凱末爾從5月19日登陸薩姆松開始,就利用這個天賜良機,一方面廣為聯(lián)系安納托利亞各地的“護權委員會”,一方面把解散與復員工作改為動員與整裝。一場歷時三年半的土耳其“民族解放戰(zhàn)爭”就此開始,以土耳其共和國的建立為結束(參見《財經》2013年第5期“土耳其進行曲:走向共和(中)”)。
這里不厭其煩地敘述凱末爾在土耳其建國前的作為,是想借此說明,歷史的大轉折往往含有偶然因素;某些精英的個人選擇也時常會影響歷史進程。
中國人對歷史的重視要高于任何其他民族,然而,對歷史規(guī)律的掌握和對歷史教訓的吸取并非我們的專利?!俺藙荻鴦印辈粌H需要智慧,還需要勇氣。在土耳其建國史中,凱末爾和他的伙伴們就在歷史大轉折的關鍵時刻,以行動證明了自己的智慧。
從中亞跑到東歐的土耳其民族在亞、歐、非三大洲的遼闊土地上建立了一個多民族、多宗教的龐大帝國;奧斯曼帝國加上之前的塞爾柱王朝,總共持續(xù)了800多年。待到奧斯曼帝國分崩離析之際,上天對這個民族確實是十分仁慈。
先是歐洲把奧斯曼帝國肢解到只剩下土耳其民族的基本軀體,所以當戰(zhàn)勝者在一次大戰(zhàn)后想要繼續(xù)割這個行將斷氣的“歐洲病夫”時,在亞洲各地的土耳其穆斯林紛紛組織了“護權委員會”,發(fā)出“最后的吼聲”。其次,已經戰(zhàn)敗的無權蘇丹居然堅持要凱末爾到安納托利亞去解散奧斯曼部隊,使凱末爾因而有了“武裝斗爭”和“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本錢。第三,在伊斯坦布爾的帝國議會因為首都被占領而宣布進入無限期休會狀態(tài),把舞臺讓給了在安卡拉新設的“大國民議會”,此時凱末爾開始進行“黨的建設”,成立“共和人民黨”。第四,玩慣了“讓本地人斗本地人”伎倆的英國殖民主義者把召開洛桑會議的邀請函分別發(fā)送給伊斯坦布爾的帝國政府和安卡拉的共和國政府,這就使本來還在遲疑的凱末爾黨人鐵了心,乘機宣布廢除大家心中都仍然有些敬畏的蘇丹。最后,沒有什么殖民地的美國倡議以“民族自決”作為國際新秩序的標準。假如奧斯曼帝國沒有經過100年的被肢解,土耳其人就沒有理由以“民族解放戰(zhàn)爭”來爭取屬于自己的“民族家園”。就在許多土耳其上層人物主張由美國托管的時候,凱末爾巧妙地“借東風”,用列強的時髦名詞“民族自決”來長自己的聲勢。
一旦凱末爾政府和列強的代表簽訂了“洛桑條約”,土耳其共和國就等于從西方人手上得到了“現代文明國家”的“出生證明”。這的確是土耳其民族的一個大勝利。凱末爾和他的支持者清楚地知道,“乘勝追擊”是最佳的戰(zhàn)略選擇,因為機會經常稍縱即逝。
于是,凱末爾和他的戰(zhàn)友們決定和青年土耳其黨人做清楚的切割:不再懷念奧斯曼帝國,而是要建立嶄新的土耳其共和國。這個共和國必須——(1)在國際上獨立自主;(2)緩和國內的民族對立情緒;(3)進行全方位的社會變革;(4)建設現代經濟。
安卡拉政府的外交策略清楚而有效。凱末爾和斯大林簽訂“和平友好條約”,穩(wěn)住了東方;再和保加利亞交好,又穩(wěn)住了巴爾干地區(qū)。二次大戰(zhàn)前,土耳其反法西斯,受到西方自由派人士的稱贊??傮w上,土耳其不許西方視它為“半殖民地”,也不讓蘇聯(lián)當它的“老大哥”(為此,土耳其曾經庇護托洛茨基)。
在對待少數民族問題上,土耳其共和國采用“屬地主義”:在土耳其境內出生的人都是“土耳其人”,應效忠于“土耳其祖國”;但是對于希臘人和亞美尼亞人則仍然采用類似于“米勒特”制的辦法。
在改造社會方面,凱末爾執(zhí)政的時代可以說是聲勢凌厲,萬馬奔騰。在不到十年時間里,通過了多個重要法案:廢除伊斯蘭為國教;廢除伊斯蘭教的哈里發(fā);廢止用阿拉伯字母拼寫的奧斯曼文,改用拉丁字母;解散蘇菲教團并沒收它們的財產;置伊斯蘭教總教長于政府控制之下;關閉經堂學校;規(guī)定每個人在傳統(tǒng)的名字之外還需要有一個“姓”[大國民議會立法通過,凱末爾的姓是“阿塔圖克”(“Atatürk”),意為“土耳其人之父”]。
經濟建設是任何革命政權都不易應付,但又必須重視的任務。凱末爾政府采用混合型經濟,政府一方面發(fā)展基礎設施,建立基本工業(yè);一方面補貼私人企業(yè)以助其成長。在執(zhí)政黨內有兩種主張:一部分人主張以國家資本主義為主;也有人認為政府的角色應該是臨時的,發(fā)展自由資本主義才能使經濟健康成長。凱末爾采用實效主義,平衡兩種力量。
凱末爾·阿塔圖克的政策并不都是一帆風順的。
1930年,西方國家正在經濟蕭條中,土耳其受到影響,普通百姓的生活艱難。為了實現政黨政治,凱末爾請一位好朋友出面組織了一個“忠誠的反對黨”,取名為“自由共和黨”。兩黨的支持者在競選集會中屢次大打出手,反對黨的得票率遠超過預料。于是,這次民主實驗以“自由共和黨”主動宣布解散告終。同一年,一個鄉(xiāng)下的蘇菲教士宣傳恢復伊斯蘭教的法定地位,并且要求恢復哈里發(fā)。當一名后備軍官奉派前往調查的時候,這個教士在群眾的歡呼聲中把軍官的頭砍了下來。
這兩個事件使凱末爾明白到,要讓老百姓得到實際的利益,也要讓老百姓理解政府的施政理念。他還體會到,對缺少安全感的老百姓來說,認同傳統(tǒng),從宗教象征中獲得慰藉是很自然的事。自此,凱末爾到處演講,想用愛國主義代替宗教。
1938年10月29日,凱末爾缺席共和國建國15周年的慶祝大會;總統(tǒng)在大國民會議的開幕演說也由總理代為宣讀。11月10日,土耳其政府公布了他的死訊。凱末爾剛到安卡拉時,92/aigTsk3JE6oZzTjstNwdFWSDrheTS5bhxW89iqbM=土耳其仍是一個半封建的農業(yè)社會(1924年把希臘正教徒遣送到希臘后,土耳其甚至連水管工和鞋匠都缺乏;凱末爾也曾親自選派一批青年到巴黎去學做西裝)。他去世時,土耳其已經有了各種技術工人和基本工業(yè)。最重要的是,大多數老百姓都已具有“土耳其人”的認同。
凱末爾死訊公布的第二日,大國民議會一致推選伊諾努為第二任總統(tǒng)。伊諾努沒有凱末爾的英雄光環(huán),也缺少個人魅力,因此強人政治就此結束。稍后,共和人民黨召開非常大會,宣布凱末爾·阿塔圖克是黨的創(chuàng)始人和“永久領袖”,伊諾努是“常任總裁”,土耳其自此進入以凱末爾主義為指導思想的時代。
凱末爾主義是共和人民黨根據他的一些演講內容,在1931年的全國大會上正式通過的“基本的和不變的”“六原則”;共和人民黨黨徽上的“六支箭”就象征著凱末爾主義的“六原則”: “共和主義;民族/愛國主義;人民主義;國家主義;世俗主義;革命/革新主義”。這六個原則于1937年寫進了土耳其憲法,至今仍是土耳其每個小學生都要熟記的基本知識??傮w來說,凱末爾主義是青年土耳其人的改革政策的總結與延續(xù),不是對過去的否定。
“二戰(zhàn)”前,土耳其的外交方針是力求獨立自主。因為它怕意大利獨霸東地中海,所以堅決反法西斯。但在“二戰(zhàn)”中土耳其嚴守中立;一次大戰(zhàn)魯莽參戰(zhàn)的教訓告訴它,土耳其誰都得罪不起。
戰(zhàn)爭剛一結束,伊諾努就指出,為了使土耳其的現代化與戰(zhàn)后的新世界秩序相適應(即為了符合資本主義與民主政治),土耳其應該主動改變政治體制。他提議開放黨禁,建立多黨制。1946年,土耳其舉行第一次有競爭的全國選舉,新成立的民主黨雖然失敗,但表現得不差。1950年,兩黨再度交鋒,民主黨大勝,凱末爾親手創(chuàng)建的共和人民黨慘敗。
這在土耳其歷史上是一個重要的轉折點。究其原因,是因為土耳其的中下階層歷來在國家生活中被邊緣化,而在民主選舉中,他們的參與可以發(fā)揮作用。這對日后各個政黨的政綱取向有重要的指標意義。不少政黨都說自己代表普通老百姓;凱末爾所創(chuàng)的共和人民黨演變成了“中間偏左”;另外一些區(qū)別不大的政黨則自稱中間偏右,也頗有市場。
從內政看,自民主黨于1950年憑選票上臺執(zhí)政,到1980年軍人最后一次以政變更換政權,土耳其經歷了頗為混亂的30年。多黨政治造就了許多政客和政黨;他們合縱連橫,輪番出場,有些人頻頻“變臉”,一些政黨也紛紛改名重組;但是沒有一個政府能夠持久,有的被選票逼退,有的被軍人趕走,也有的因丑聞下臺。貪污舞弊,貨幣貶值,工會抗爭,街頭騷亂,大家都習以為常。穩(wěn)定的力量來自軍人,他們以凱末爾的忠實信徒自居,以憲法保衛(wèi)者的身份監(jiān)督政客和政黨。
土耳其軍人于1960年、 1971年和1980年三次發(fā)動政變,宣布戒嚴,重寫憲法;又三次在一兩年內就“回到營房”。既是軍人,他們有時也開殺戒。土耳其高級軍人最痛恨左派和政治伊斯蘭。所以多次出手鎮(zhèn)壓左派,又經常禁止伊斯蘭主義者參與選舉。上層軍人的政治取態(tài)固然是由于他們自幼就接受凱末爾主義的教育,一部分也是因為他們的社會地位使他們和大資產階級及世俗派精英有私交、婚姻和商業(yè)上的聯(lián)系。他們盼望土耳其能夠“脫亞入歐”,但是當土耳其社會走到接近西方時,軍人的表現又好像是葉公好龍。
在國際上,土耳其在二次大戰(zhàn)后放棄了凱末爾的中立外交路線,完全投入了西方陣營,不僅接受美國援助,派兵參與朝鮮戰(zhàn)爭,還是北大西洋公約組織和巴格達條約的積極成員。
土耳其的現代化進程已經有200年的歷史。它以學習歐洲為目標,所采取的一直是由精英主導,自上而下的權威主義模式。
20世紀80年代,由于政黨政治的開展以及市場經濟的運作,權威主義的作用相對減低。這就決定了土耳其最近30年來政治和經濟的基本趨勢。這30年間,國際政治的格局發(fā)生了三次重大變化,而國際局勢與國內因素總是相互影響的。這30年來土耳其在政治、經濟和文化上的轉變,必須也只能從國內與國際的雙重視角來審視。
1979年伊朗的伊斯蘭革命使西方國家認識到,一個穩(wěn)定的土耳其對西方非常重要,而軍人動輒政變無法真正維持穩(wěn)定。從那時開始,盡管土耳其內部仍然紛爭不斷,伊斯蘭主義者的聲音也越來越高昂,軍人一直沒有再發(fā)動過政變。然而,超內閣的權力組織“國家安全會議”卻成立了;總理任主席,五名成員中三名是軍人,秘書由一名軍官擔任,可以說是新的“軍人訓政”局面。
土耳其歷來用補貼政策扶助本國工業(yè)(如“進口替代工業(yè)政策”)。土耳其大多數的人才精英在伊斯坦布爾附近,它的工業(yè)也集中在以伊斯坦布爾為中心的馬馬拉海地區(qū),因此土耳其一向以歐洲為主要進口來源和出口市場。積極加入歐洲共同體(后來的歐盟)的呼聲主要來自這個地區(qū)的精英階層。
由于受到政府補貼,以及面對政黨為爭取選票而支持工會的現實,土耳其的工業(yè)品成本不易降低,缺乏競爭力,外銷市場很小。在1980年-1988年的兩伊戰(zhàn)爭期間,土耳其政府恰巧推動市場經濟,增加了土耳其企業(yè)的競爭力。這期間受益最大的是位于東部的中小企業(yè)(被稱為“安納托利亞之虎”),它們乘機拓展外銷,對伊朗和伊拉克的出口急速增加。土耳其的出口額從1979年的23億美元驟升至1988年的117億美元。
土耳其的世俗主義者以上層精英為主,主要在伊斯坦布爾等大城市。盡管凱末爾時代就開始進行激進的世俗化,土耳其社會一直存在不同的宗教觀;大部分安納托利亞的中小城市和農村人口并沒有離開保持了多個世紀的宗教傳統(tǒng),因此東部中小企業(yè)家們的伊斯蘭色彩仍然很明顯。他們成立了在土耳其文中簡寫為MSiAD的“獨立工業(yè)家與商人聯(lián)合會”,以與一向由世俗化大企業(yè)家和大商人控制的,簡寫為TSiAD 的“土耳其工業(yè)家與商人聯(lián)合會”分庭抗禮。在土耳其文中,“獨立者”與“穆斯林”均以“M”為首個字母,因此人人都知道MSiAD其實就是“穆斯林”工業(yè)家與商人的聯(lián)合會。其實,土耳其的世俗主義者與伊斯蘭主義者都主張現代化,他們的區(qū)別并不是現代性與傳統(tǒng)的沖突,而是兩種現代化設想的不同。
在工業(yè)發(fā)展,出口增加的同時,自由經濟的實施也帶來了收入分配的失衡。根據世界銀行統(tǒng)計,土耳其的收入不均程度在1987年居世界第七位。
東部中小企業(yè)家的興起與社會貧富不均的加劇這兩個現象成為日后伊斯蘭主義者獲得政治勝利的國內因素。
蘇聯(lián)解體、美國獨強以及其后西方國家強調的全球化為土耳其創(chuàng)造了另一個發(fā)展經濟的機遇。一如中國因為參加全球化經濟體系而成為重要的受惠者,土耳其的經濟在同一過程中得到長足發(fā)展?!鞍布{托利亞之虎”活力充沛地進入前蘇聯(lián),尤其是高加索與中亞地區(qū)。即使是總部設在伊斯坦布爾的巨型企業(yè),如柯齊(Ko)和薩班吉(Sabanci),也在俄羅斯、巴爾干地區(qū)和阿拉伯國家急速擴展,成為實力雄厚的跨國集團。這個新發(fā)展令不少土耳其人不再以加入歐盟為唯一選項。
伴隨這個新發(fā)展的還有國內伊斯蘭政黨的演變。屢次遭解散又重組的伊斯蘭政黨愈來愈溫和,采取了盡量不刺激軍方和世俗派的語言來表述自己的政綱,公開頌揚凱末爾,也應允不會推行伊斯蘭教法(Sharia)或是改變現有的世俗化司法制度。即使如此,當今執(zhí)政的正義發(fā)展黨(AKP)的勝利還是經歷了一段艱辛曲折的過程。2002年秋季,正義發(fā)展黨獲得選舉勝利,有足夠的票數可以組閣,但是它的黨魁埃爾多安(Erdoan)未能參加這次選舉,因為他在1998年的一次政治集會中背誦過一首引用古蘭經而又有宗教敵對含義的詩而被判入獄十個月。于是正義發(fā)展黨推出第二號人物(后來擔任外交部長,現任土耳其總統(tǒng))居爾(Gül)出任總理,繼而通過憲法修正案,允許埃爾多安參加國會補選。等他當選國會議員后,居爾辭職,他才出任總理。
埃爾多安出身寒微,沒讀過大學,不會說任何外語,只受過幾年宗教教育。但是他富有魅力,善于演講,更長于解決實際問題;他在伊斯坦布爾市長任內,成績有目共睹。他領導的正義發(fā)展黨已經連續(xù)贏得三次大選,主要原因是他并非傳統(tǒng)政客出身,以解決民生問題為最長處。這十年來,土耳其的經濟大有進步,而且目前仍在高速發(fā)展期。
在改善經濟的同時,埃爾多安也在歐盟的催促下改組了國家安全會議,把秘書處交給文官負責,降低了軍方的影響力。同時,他的政府還大張旗鼓地展開了歷時數年的大規(guī)模調查,起訴了100多名(包括前任參謀總長和三軍總司令在內的)高級軍官、警官、法官、政客、記者和教授等,控告他們密謀制造恐怖事件,趁機進行政變。這個案子被稱為“鐵錘”,在土耳其引起很大的爭論,如果處理得不好,它有分化和撕裂社會的可能。
“9·11”事件和隨之而來的阿富汗戰(zhàn)爭和伊拉克戰(zhàn)爭使土耳其的戰(zhàn)略重要性大為增加。以美國為首的西方國家認識到,作為一個政治民主、經濟發(fā)展頗有成績的穆斯林大國,土耳其是它們在中東和伊斯蘭世界最有價值的朋友。與其勉強地把它納入歐盟,引起一部分歐洲人的不安,倒不如讓它留在伊斯蘭世界,當中東各國(和其他伊斯蘭國家)的楷模。在這個前提之下,土耳其幾代人(包括許多虔誠的穆斯林)的“脫亞入歐”夢想可能就難以實現了。
西方國家的評估是基于自己的利益。作為位居歐亞之間,有將近8000萬人口和1000多年輝煌歷史的國家,土耳其需要為自己的明天做出定位。
它的地理和歷史告訴它,土耳其既在亞洲也在歐洲,所以它未來的發(fā)展必然要兼顧東西兩面。它的經濟總量已經是世界第15位,這個驕人的成績是靠“國家主義”和“市場經濟”互相配合得到的,很難想象它會選擇偏執(zhí)一端。它的民主政治已經行之有效,這是土耳其的精英與草根、軍人與政客、世俗主義者與伊斯蘭主義者經過80年的沖突與妥協(xié)才達成的,彌足珍貴。但是在對“庫爾德問題”沒有共識之前,政治民主的基礎仍然不能算是鞏固。
對全世界發(fā)展中國家(特別是對穆斯林國家)最有借鑒意義,不過,土耳其也必須回答兩個問題:(1)現代化是否必須通過西化才能實現?(2)假如答案是否定的,那么一個國家能否在伊斯蘭的文化范疇內達至現代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