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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先黑后

2013-12-29 00:00:00侯波
延安文學(xué) 2013年1期

侯波,青年作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第十七屆高研班學(xué)員?,F(xiàn)為《延安文學(xué)》雜志常務(wù)副主編。曾在《當(dāng)代》《北京文學(xué)》《作品與爭鳴》等刊物發(fā)表小說散文上百篇,200余萬字,多次獲獎,部分作品被《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轉(zhuǎn)載。出版中短篇小說集《誰在那兒歌唱》《稍息立正》《上訪》三部。

“將!”隨著瘦老漢一聲吆喝,周圍的人都嚇了一跳,個個都提了神,伸直脖子瞅著棋盤,只見高吊馬,車叫將,對方的將上不得上,下不得下,確定是沒個走處了。坐在瘦老漢對面的胖老漢直著眼睛瞅了半天,見真?zhèn)€被將死了。就用一只手摸著自己汗津津的腦門,一只手順便把先前走的炮拿回到手中,說:“悔一步?!?/p>

瘦老漢一聽要悔棋,就著了急,屁股離了石凳,半個身子前傾,一只手把自個的車捂住,連說:“不準(zhǔn)悔,不準(zhǔn)悔?!?/p>

兩個下棋的老漢,一個胖,一個瘦,一個要悔棋,一個不讓悔。一個要拿子,一個捂住不放。雙方就亂紛紛地爭執(zhí)開了。圍著觀棋的也是幾個老漢,他們先是說瘦老漢讓胖老漢一著,后見瘦老漢出奇地固執(zhí),就又返回來說胖老漢:“玩哩么,輸了就再來唄。反正不贏金,不贏銀的?!?/p>

雙方協(xié)商不成,棋自然就悔不得,只能重擺棋子另下。但明顯的這時胖老漢的臉憋得通紅了,出氣也粗了許多?!安换诰筒换冢l也不準(zhǔn)悔,一步也不能悔?!?/p>

“對,觀棋不語真君子,誰也別指手劃腳。”瘦老漢接著胖老漢的話茬說。

雙方重新擺棋,心里堵了氣,手上自是鼓了勁,有兩枚棋子就骨碌碌地滾到地上去了,旁邊有一姓常的老漢拾了來,拍在了石桌邊。卻是一紅一黑。

胖老漢將自個的紅棋子翻過來擺上,說:“你倒以為你能贏呀?!?/p>

“肯定能贏你,要gC5kJS6M1p3rKA7q/U2fUQ==不,咱倆賭個輸贏?”瘦老漢當(dāng)仁不讓。

“你窮球打得炕棱響哩,還能賭起個輸贏?”胖老漢不屑地說。

瘦老漢一聽就來氣了,挖苦著說:“你有錢,你不是也在這里么?咋不在外邊作威作福哩。”

“啪”,胖老漢發(fā)怒了,手在棋盤上拍了一下,站起了身。

圍觀的幾個老漢見他站起身,有了要鬧架的架勢,就紛紛來勸。常老漢手按在胖老漢的肩膀上,安撫他坐下來,說:“下棋哩么,就是玩么,還打架不成?”

胖老漢雖被安撫著坐下來,但仍呼哧喘著粗氣。

眾人就都說:“下么,下么,紅先黑后。”

胖老漢并不走棋,他端坐著喘了半天氣,大聲說:“賭就賭,賭大點兒,誰不敢賭就是驢下的。一盤決勝負(fù),我輸了,我下午請客,你輸了你請客。請大家到鴻運酒樓吃飯?!?/p>

聽了這話,瘦老漢就傻愣愣了。他仿佛和湖中的魚似的,口張了半天,硬是沒有吐出一句話來。因為他清楚鴻運酒樓是全城比較高級的飯店,一桌飯動輒上千塊,他無論如何也是請不起的。

一旁的常老漢擅長和稀泥,見場面僵了,他就出來打圓場,說:“賭什么賭呀,玩玩就行。咱們又不是年輕人?!?/p>

胖老漢一臉不屑地瞅著瘦老漢說:“賭不起吧?那行啊,你輸了就不要你請客,但你打隔、放屁都到過道里去,別在宿舍里。”

這么愣的話一出來,大家就都嚇了一跳。這兩個胖瘦老漢住在一個宿舍,瘦老漢不知怎么的就愛放屁,并養(yǎng)成了個壞習(xí)慣,每次放屁都要臉憋得通紅,聲音也是放得越響越好。還有他每每吃過飯就打隔,一下一下隔聲不斷。兩老漢在一起只呆得一周時間,胖老漢就嫌煩,給院長李珍珍反映了幾次要調(diào)整宿舍?,F(xiàn)在他這么說,正是想借這個機會,將瘦老漢趕出宿舍去。

眾人傻愣愣地瞅著瘦老漢,不知道將要發(fā)生什么事。沒想到,瘦老漢停頓了半天,竟然盯著胖老漢說:“行,就照你說的,你輸了,你請客,你贏了我,我就搬到別處去住?!?/p>

兩人賭著氣開始下氣,圍觀的幾個老漢都小心翼翼地大氣也不敢出。偶有一半個老漢要說話了,但很快就被別人阻止了。

瘦老漢姓張,叫張三娃,年輕時候家景窮,打了光棍,四十多歲的時候,拾攬了一個婆姨,可后來這婆姨跑了個不知蹤影,他又重新成了孤身一人。老來無子,干不動活了,就進(jìn)了這養(yǎng)老院。胖老漢姓李,叫李萬泉,雖然也是從農(nóng)村來,但進(jìn)這養(yǎng)老院的方式卻不一樣。原來,去年縣里新辦了養(yǎng)老院,可按條件自愿入住的人很少,縣里就出臺政策,凡年滿七十的,只要自己愿意入住的,可以掏少量的錢住進(jìn)來,這樣就有三四個和李萬泉一樣有兒有女也不缺錢花的老人住進(jìn)來了。

李萬泉老漢之所以今天敢和張三娃老漢豪賭一把,他是有底氣的。因為他的兒女有錢,并且他的大兒子一周前送他進(jìn)養(yǎng)老院的時候曾經(jīng)答應(yīng)在他過生日的這一天,大請?zhí)卣堃粓隹偷摹6裉烨∈抢罾蠞h七十六歲壽辰。所以,今天即使下棋輸了,也不外乎吃飯的時候把張三娃并圍觀的幾個老漢領(lǐng)上吃頓飯而已,花不了幾個錢的。

一大攤?cè)苏谶@里簇成一堆兒棋下得熱鬧,忽然養(yǎng)老院的門口卻響起了笛笛的汽車嗽叭聲。常老漢先瞅見了,就說:“老李,你兒子給你過壽來了。”

其他人聽得這話就都抬起頭來看,只見一輛明蹭蹭的車像一頭牛似的抵在大門上直按喇叭。養(yǎng)老院門房出來人了,隔著車玻璃問了幾聲,隨即打開了鐵欄桿門。車就在大家的注視下嗚地一聲開進(jìn)來,在院子里轉(zhuǎn)了半個圈,一頭停在了養(yǎng)老院的主樓前。

司機先下車,打開右側(cè)門,一個衣服筆挺的男人下車來了,后邊還跟著一個扛攝像機的電視臺記者。這時,養(yǎng)老院的院長李珍珍和辦公室的兩個人就急急忙忙地從樓門口出來了,他們握手寒喧,然后一行人員就被請進(jìn)了大樓。

旁邊有老漢看出來了,就說:“不是李老漢兒子,是管民政的副縣長”。

一行人進(jìn)樓去了,這里柳樹下的一個個腦袋就都戀戀不舍地扭回來,重新盯在了棋盤上。

張三娃與李萬泉兩人雖說這盤棋下得氣不順,但因為賭了輸贏,走棋就都格外小心。雙方你來我往,皺著眉頭,搓著雙手,哧吭哧吭的,這情景倒不像是下棋,而像是在掏地似的。

一面再仔細(xì)看棋,雙方依舊走的是老套路,老李當(dāng)頭炮,上馬,三步出車,張三娃老漢用屏風(fēng)馬來應(yīng)對,兩人你來我往,下了有二三十著,棋局就漸漸明朗了。瘦老漢張三娃顯然棋高一著,偷吃了胖老頭一個炮。胖老漢失一大子,形勢急劇直下,在棋勢上僅有了守勢。

再下下去,張老漢的象士卻被李萬泉給偷吃掉了,李老漢雖少一大子,但對方將周圍缺護(hù)兵,棋勢又有了變化。下得一陣,張老漢趁機就邀兌子。雙方車一兌,馬一兌,棋盤上張三娃老漢剩一馬三兵,而李萬泉雖士象全,但可惜過不得河,有生力量只余了二兵,無人照應(yīng),兵也相當(dāng)于死兵。兩人形成了一馬三兵對士相全的格局,所有觀棋的老漢這時都明白,李萬泉輸棋只是時間遲早的問題了。

大家正在看著,李珍珍院長陪著副縣長一行在樓上參觀了娛樂室、健身室、圖書室后,從樓門口出來了。縣長走在最前邊,李院長和其他幾個人跟在身后。這名縣長大約見這棵柳樹下的人多就想實際了解一下情況吧,一群人就徑直走到這里來了。觀棋的幾個老漢見領(lǐng)導(dǎo)來了,都自動直起了腰,寒喧著讓開了道兒。

張三娃跟李萬泉因殺戰(zhàn)到高潮,兩人悶聲不吭,只緊張地關(guān)注著棋勢的變化。

副縣長過來,饒有興趣地看著兩人對殺。

李珍珍院長這時就給這名副縣長介紹道:“這是李萬亭老人,今年七十六了,身體還硬朗,他也是第一個響應(yīng)縣里號召入住我院的非五保戶?!?/p>

副縣長饒有興趣地說;“是李百苑的爸吧?”

胖老漢聽到有人提他兒子的名,扭頭一看,見是管民政的副縣長,就站起身來,說:“我就是?!?/p>

副縣長握住胖老漢的手說:“你給咱們縣帶了個好頭。好多人七老八十都舍不得離開兒子的炕頭,其實哪里有在這里住得舒服啊。怎么樣,你還習(xí)慣么?”

“住得慣,住得慣。”李萬泉連連說;

縣長說:“有什么要求你就給李院長提,養(yǎng)老院剛辦起來,可能某些方面還不是很健全?!?/p>

“嗯嗯。”胖老漢的心思在棋盤上,胡亂地應(yīng)承著。

“小王,你把這事大張旗鼓報道一下,核心是以李萬泉為典型,讓更多的老年人轉(zhuǎn)變觀念,都住到養(yǎng)老院來?!备笨h長給扛攝像機的小伙安妥了一句。

縣長和李院長走了,扛攝像機的小伙子就留了下來,他就近在一個石凳上坐了,掏出個本子,一邊問李老漢一些話,一邊往下記。問的內(nèi)容不外乎就是家里有幾個兒女,有多少孫子,為什么要到這里來養(yǎng)老,住這里習(xí)慣不,有什么想法等等。李老漢坐著,眼睛盯著棋盤,手中不斷地轉(zhuǎn)動著棋子,心不在焉地給小伙子說了幾句。

采訪持續(xù)了有十幾分鐘,小伙子就起身告別了李萬泉老漢。

人走了,棋盤就像是太陽,又吸引了一個個光禿禿的腦袋瞅了過來,大家言歸正轉(zhuǎn),胖瘦兩個老漢又開始下這盤沒有下完的棋。

瘦老漢正襟危坐,有幾份得意洋洋,胖老漢愁眉不展。兩人半天又走得兩三步棋,這時李珍珍院長站在餐廳門口叫胖老漢?!袄侠睢灰缕辶?,過來,縣長叫你哩”。

胖老漢聽了這話,應(yīng)得一聲,隨手將手中的五六枚棋子往石桌上一扔,就起身朝餐廳那邊走去了。

胖老漢順手扔在桌上的幾枚棋子把整個棋局就打亂了,有一枚骨碌碌掉在了地上。瘦老漢張三娃一看著了急,彎著腰把這枚棋子撿起來,又把棋盤中的亂子都撿掇到一邊去,一心一意地在復(fù)盤原棋。

常老漢說:“你別擺了,老李輸了?!?/p>

另一個老漢也附和著說:“老李輸了,下午有飯吃了。”

說完,大家就一個個起身,因為這時響起了吃午餐的鈴聲。

胖老漢李萬泉陪副縣長吃過飯,送他們離開了,他覺得內(nèi)急,就趕忙去上廁所。但他有前列腺,剛才在席上逞強喝了兩杯啤酒,這陣,臉紅脖子粗,進(jìn)了廁只見搭拉著褲子站在尿槽前,干著急就是怎么都尿不出來。就在這時,瘦老漢張三娃不知從什么地方冒了出來,也站在了尿槽邊上。和胖老漢不同的是他患有糖尿病,表現(xiàn)方式卻和胖老漢是一反,他是喝得少尿得頻。

兩人一高一低,一胖一瘦,都站在尿槽前。張三娃瞅見老李了,他還惦記著打賭的事,就說:“棋,你可是輸了?!?/p>

李萬泉說:“棋還沒下完哩?!?/p>

張三娃說:“原樣我還擺著哩,可以再下?!?/p>

李萬泉說:“中午我還要午睡哩?!?/p>

張三娃這時尿完了,剛好瞅見老李有幾滴尿滴在褲子上了。就說:“別尿褲子了吧?”

李萬泉不屑一顧地說:“你不就是想吃一頓飯么,下午跟上我走,魷魚海參隨你的便,讓你見識見識?!?/p>

張三娃說:“即使吃,也是我贏的?!边@時正好常老漢也進(jìn)來了,張三娃就又說:“你讓老常說說是不是這理?”

常老漢說:“對著哩,棋老李是輸了?!?/p>

李萬泉聽見了,不高興地說:“不過就是一頓飯么?!?/p>

李萬泉不屑的語氣,招惹得張三娃老漢有幾分不高興,他嘟囔了一句什么,提上褲,勒緊褲帶出去了。

正是中午,外邊炎炎烈日。養(yǎng)老院中間的健身器直裸裸地暴露在陽光下,亮晃晃地返著光??孔筮叺囊豢昧鴺湎掠袃蓚€老漢閑坐著養(yǎng)神,右邊上午下棋的柳樹下兩個老漢用土塊在棋盤上劃了幾道格,一人拿石頭蛋兒,一人拿樹葉,在玩擱方的游戲。張三娃老漢沒午睡的毛病,就來到這里湊熱鬧,瞎指揮了一陣,很快地,中午時間就過去了。

到了下午兩點多的時候,李萬泉午睡起來,搖晃著從大樓里出來了。這時他輸了棋要請客的消息早已在院里傳開了。他一來,就有幾個好事著問他承諾的話算數(shù)不,老李慷慨地說:“當(dāng)然算,在鴻運酒樓,下午都跟著我去?!?/p>

“那幾點哩?”常老漢問。

李萬泉聽到這話,遲疑了一下,就從身上摸,一摸,發(fā)現(xiàn)手機沒帶。就說:“反正下午唄,一會再通知?!?/p>

剛才那幾個圍觀的老漢聽到這句話都不禁喜不自勝,那些沒參與下棋或觀棋的老漢此刻也都流露出了幾份羨慕的神氣。

李萬泉在身上掏來掏去,掏不著手機,就扭回頭,又上樓去了。

望著李萬泉搖搖擺擺的胖身子,常老漢眼淺,感慨地說:“看看,有兒子的人家就是不一樣,財大氣粗哩。”

瘦老漢說:“有兒子頂什么用哩,到了老年還不是和我們一樣?!?/p>

聽得這么說,常老漢就不服氣了,說:“同在養(yǎng)老院可不一樣的,人家是縣里樹起來的典型,陪縣長吃飯哩,還隨時可以離開,可以回家?!?/p>

瘦老漢張三娃不吭聲了,這時另一個折老漢卻接住了話茬,說:“他要有家回的話,他還會呆在這里?”

這話一時說得大家都失眼了,常老漢這人話多,就問:“照你說,這老李還有事哩?”

“哼哼。”折老漢一副不屑一顧地說:“那不明擺著么,兩個兒子一個女兒誰都不愿意養(yǎng)他,就把他哄到這里來了。”

“不對呀,”常老漢說,“他說他是自愿來的,今天上午接受電視臺采訪時還這么說哩?!?/p>

“哼哼?!闭劾蠞h冷笑著不說話了。

看到折老漢一付鄙視樣,常老漢越發(fā)不服氣了,說:“人家兒女可不是這么說哩,那天他兒子送他來,我親眼就見他說三天兩頭要來看他,還說今天要給他過壽哩。”

“算了吧,”折老漢不耐煩了,說:“你們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人家放個屁你們就恨不能拿紙包個嚴(yán)嚴(yán)實實。實話跟你們說吧。他大兒子是開礦的,有錢,可有個小相好的,整天不回家。老李住在大兒子家,那媳婦子整天給尻子不給臉的,老李沒法呆。他二兒子在國稅局上班,天生怕老婆,根本不敢把他領(lǐng)回家。他有個女兒還差不多,但女兒家是好呆的么?呆個十天半月的能,呆個三年五載該不行吧。沒辦法,幾人一商議,就把他送到這搭來了?!?/p>

“哦?!贝蠹也患s而同地哦了一句,恍然大悟。

一會兒,李萬泉從樓上下來了,大家就不再說話。只是把瘦老漢對面的下棋的位置給空了出來,湊哄著讓老李跟老張再下盤棋。胖老漢李萬泉當(dāng)仁不讓,大大咧咧地坐下來。雙方照例當(dāng)頭炮,拿馬照,剛走得兩步,老李停住了,掏出手機,遞給身旁的常老漢說:“你給我撥個號?!币贿吘蛷纳砩咸统鲆粋€小本子來,翻開,找到大兒子天明的電話號,念一個數(shù)字讓常老漢撥一下。一串號撥完,常老漢將手機貼在耳朵上,雙手捂住,喂喂地說開了話。一旁的李萬泉因為電話通了,急著要拿回手機,可常老漢依舊喂個不停。喂了半天,最后才從耳邊拿下手機說:“沒撥通?!?/p>

其他幾個老漢見這架勢,就都笑了91539bf1dc4f4801f1fe71eff847d479ae2593e4ce1d1216de2224130dbda6f5,說:“沒撥通,你喂個屁啊?!?/p>

常老漢就重?fù)?,結(jié)果手機中傳出的話這回大家都聽到了:“你撥打的手機不在服務(wù)區(qū)內(nèi)?!?/p>

李萬泉將手機拿過來,又撥了一遍,但還是“你撥打的手機不在服務(wù)區(qū)內(nèi)?!薄斑@驢球娃,連他老子的電話也不接了?!崩钊f泉頗有幾份無奈地說。

常老漢打圓場:“說不定你兒子在山里呢,信號不好?!?/p>

瘦老漢張三娃一心盼著吃頓高檔飯,看到這副情景,心里就涼了一截。老李大兒子電話既然打不通,看來吃飯的事八成要泡湯了。

胖老漢李萬泉將小本子放到棋桌上,又翻了一頁,翻到了二兒子天亮的電話,就開始一一撥號,這一回一下子電話就打通了。他耳朵有些背,就把手機調(diào)到了語音狀態(tài)。可是接通電話的二兒子告訴他,自己這陣正在鄉(xiāng)下檢查工作呢。問老爹有什么事沒?老李吭吃了半天硬是說了一句沒事,然后掛了電話。

看到這情景,常老漢與圍觀的幾個老漢心里就又涼了一截。

常老漢依舊打圓場:“唉,娃娃都有事哩,成天忙哩,哪像咱們?!?/p>

胖老漢李萬泉那天進(jìn)這養(yǎng)老院的時候,大兒子答應(yīng)生日這天給大過一場,這個事大家都知道。其實對于他來說,過壽不過壽并不是什么稀罕事。在他七十歲的那年生日,幾個兒女大大操辦了一場,在縣城最豪華的酒店包了十幾桌酒席。酒店中央掛一大大的壽字,老李穿著長袍馬褂坐在中堂,兒孫們個個跪拜,親戚六人都到場祝壽,并且還有一位副縣長親自送來一幅壽聯(lián)。舉行完儀式,照例宴會,大兒子還從市藝術(shù)團邀請了幾個歌唱演員,場面熱鬧空前。及至過后多長時間了,在縣城還傳為佳話。

但今天卻在他最需要的時候,大兒子電話打不通,二兒子正在下鄉(xiāng),一時他也沒有轍了。

張三娃老漢坐在對面,心里早就撥涼撥涼,小聲嘟囔著:“看來這棋白贏了?!?/p>

胖老漢本來打算合上電話本下棋,聽到這話,臉上一時掛不住,重又把電話本翻開,說:“這伙鬼孫子,咋今個都有事哩?”就又開始撥打女兒的電話。

女兒的電話終于打通了,那一頭,她似乎很吃驚,以為老爸出了什么事。著急地問:“咋啦,爸,你該沒事沒?”

胖老漢長出了一口氣,大聲地說:“還沒死。”

“怎么啦,誰又惹你啦?是不是呆在里邊不習(xí)慣?”女兒電話中急急地說。

幾個老漢靜了聲,眼睛死死盯著老李。只見李萬泉干著急,張著嘴,喘著氣,就是說不出話來。

女兒在電話中又說:“爸,你缺什么你就說,慢點說,不要著急?!?/p>

胖老漢李萬泉扭捏了再三,說:“不缺什么?!?/p>

電話那一頭哦了一聲,接著沒了聲息,停了一會,電話那頭傳來“三條”一聲,原來女兒正在麻將場里。

女兒的“三條”大家都聽見了,李萬泉嘆了一聲氣,準(zhǔn)備掛電話,但看著幾個眼巴巴的老漢,就只得硬著頭皮說:“你鬧什么哩?又打麻將哩?!?/p>

女兒說;“爸,你要什么就盡管說?!?/p>

胖老漢說;“我在這里活得死不死活不活的,也沒人管了?!?/p>

女兒說:“爸,你咋啦么,有什么事你就說么?!?/p>

胖老漢咳嗽了半天,說:“今天多會了,該是七月初五了么。”

女兒電話中“哦”了一聲,說:“七月初五了,對對,爸,今個是你的生日啊?!?/p>

胖老漢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好像終于把胸中的一塊石頭搬到一邊去了,說:“我還當(dāng)你們都忘了呢?!?/p>

女兒說:“沒忘,沒忘,你等著。爸。”說著掛了電話。

老李與女兒的對話,大家都聽得清清楚楚的,聽她女兒應(yīng)承的這么積極,大家心里就都有了底,覺得跟上老李吃頓飯是鋼板上釘釘子哩——實打?qū)嵉牧恕V皇钦埧偷臋n次大家估摸著要打折扣了。

電話打完了,話說到了,李萬泉又坐端身,與瘦老漢兩人就開始下棋。很快的,他的一個馬被瘦老漢的車吃掉了。瘦老漢從容不迫,吃掉的五六個子兒摞到一塊,不斷地用幾個指頭翻來翻去。棋局處于下風(fēng),李萬泉頭上就開始冒汗。圍觀的幾個老漢個個屏聲靜氣,大氣也不敢出,仿佛吹口氣就能把什么東西吹破似的。

人群靜下來,棋盤上空柳樹上的蟬的叫聲就大了起來。

胖老漢李萬泉頭上抹了一把汗,瞅了半天棋,忽然抬頭說:“這蟬噪人哩?!?/p>

話一說出來,頓時大家個個都感覺到蟬聲確實太大了。也真是,大中午天,太陽正毒,而蟬就在頭頂一聲聲和吹哨子似的,吱——吱——

李萬泉站起身來扭過頭,雙手朝上揚著。嘴里不斷地“唔什——唔什——”吶喊,想趕走蟬??上s依舊置之不理,吱吱地叫著。

常老漢說:“蟬估計不長耳朵,要不它咋不嫌自己吵得慌?!?/p>

胖老漢見蟬還在嘶叫,就順手把自己手中的幾枚棋子朝樹上扔,砸樹上的蟬。沒想到這一旁扔上去,那一旁落下來。不是高了,就是低了,有幾次差一點砸到旁人頭上。

一會兒,五六枚棋子就砸完了,可樹上的蟬還在長鳴。這時的胖老漢真有幾分生氣了,他拉來一個凳子踩在了上邊,就要上樹。旁邊的幾個老漢見這架勢,慌了,大家忙把他攔住,說:“八十了,你以為自己十八了呢。這不純粹給院領(lǐng)導(dǎo)懂亂子尋害么?!?/p>

胖老漢被大家勸住了,仍恨恨地盯著樹上的蟬說:“我要再年輕幾歲,我就讓你活不成。”

這邊胖老漢正跟蟬生氣,那一頭養(yǎng)老院的門口卻再一次有了響亮的笛笛聲音,大家就都又一次扭了頭,朝門口瞅。一輛車停在了大門口,一個衣著鮮艷的女人提著個包下了車,她進(jìn)得大門來,左顧右盼了一下,便徑直朝這堆人這個方向走來了。

常老漢扭頭瞅見了,就說:“老李,你女子來了?!?/p>

李萬泉聽得這話,也盯著看,但走近了,卻看清并不是自己的女兒。這時,只見這個衣著鮮艷的女人來了,大家一瞅都不認(rèn)識。她倒不客氣,見旁邊空閑個石凳就坐了下來。眾人不明就理,都望著她,一時不知道這個女人到底是誰,有什么事兒。

養(yǎng)老院里人多少哩?伙食待遇如何?管得嚴(yán)不嚴(yán),有了病咋辦?都有些什么設(shè)備?女人坐下來,就一個一個問題問著,大家一邊答著。一邊就都猜測到她可能是暗訪人員,因為先前李院長安妥過,縣里這一段時間要派人到各單位暗訪,大家如果遇到了,就一定要說好話,要注意維護(hù)單位形象,至于院內(nèi)存在什么問題,那是屬于內(nèi)容矛盾,歡迎大家隨時反映情況。

再說,面對這樣的大而化之的問題,大家也就說不上什么來,就都七嘴八舌地應(yīng)付著說好著哩,好著哩。

胖老漢李萬泉也說:“好著哩,要吃有喝,要喝有喝,可以看電視,還定期檢查身體哩?!?/p>

談話進(jìn)行了有十多分鐘,女人的問題問完了,緊接著她大發(fā)了一通感慨:“我就說,養(yǎng)老院好著哩,讓孩子她爺來,可我男人死活就是不同意,昨天由于這事我倆還吵了一架,這不,連我的手都抓破了。他硬是說什么老人孤獨啦,沒伴啦,送下沒人管啦。真是的,今天我算是在這里得到實話了,我回去非跟他理論一番不可?!?/p>

妖艷女人的這番話一下子讓大家個個失了眼。

常老漢趁摸著問:“你是哪個村的?”

“柳樹村?!?/p>

“哦,你說的是柳樹村的謝煥成吧?”常老漢恍然大悟?!澳侵x老漢老婆不在了?”

“在哩,老兩口我們兄弟倆各管一個,我們管大,二兒子管媽?!迸峙苏f。

這通對話,更是讓大家怔住了,個個傻了眼。原來她根本不是搞什么暗訪調(diào)查的,她就是一家庭婦女,一兒媳婦,她就是不想伺候老人,就是想把老人送到這兒來。揣摩到她的這個心思,大家個個面面相覷,就不再說話了。

就在這時,女人電話響了,女人站起身來,走到一旁大聲地去接電話。

“呸,金窩,銀窩,不如個人的狗窩。”常老漢望著這個胖女人的背影鄙夷地說。

其他老漢不說話,大家不再理這個女人,都圍攏過來,看胖瘦老漢兩人下棋。

瘦老漢說:“輪我了?!比缓筇彳嚱袑ⅰ?/p>

胖老漢卻不應(yīng)這個茬,只是說:“這蟬叫得人難受哩。”說著他又一次站起身來,顫顫巍巍地走到一邊去了。大家都不知道他去干什么,等了一會兒,只見他竟然從主樓的背后,扛來個長長的竹竿來了。

眾人見他這副架勢,都笑了起來,說:“看來老李今天是和這蟬較上勁了?!?/p>

老李扛著長竿走到樹下邊,但就在正要舉竿打蟬的一瞬間,蟬卻嗡——地飛了,沒了聲音。

蟬停叫了,大家就都松了一口氣。常老漢就從李萬泉手中把長竿接過去了,說:“你下棋,我來給你送竿。”

但就在常老漢扛著竿走到半拉地里,李萬泉剛坐下來正籌劃著應(yīng)付張三娃叫將的時候,那只蟬竟然飛到了院內(nèi)的左側(cè)的柳樹上,又一次知了知了地叫起了。

胖老漢李萬泉這一次是真生氣了,他一下子從石桌下?lián)炱鸢雺K磚頭來,就要起身過去砸這只蟬。大家看他這副架勢,就一邊奪他手中的磚頭,一邊勸他說,“那是畜牲,又不是人,跟它生什么氣。”

這邊磚頭正奪著,養(yǎng)老院門口卻再次響起了車的鳴笛聲。胖老漢看見了,頓時心頭一喜,手中提著的磚也就掉在了腳底?!驗樗匆娏诉@是女兒單位的車。女兒是單位的副職,這輛車他是非常熟悉的。

車在門口停了下來,右側(cè)門打開一個背著書包的女孩下來了,她到門房問了幾句,門房人出來用手朝這邊指了一下,那個女孩就高高興興地蹦跳著來了。

李萬泉一看,就激動起來,這個女孩正是自己的外孫女小可可。

女孩大約十一二歲的樣子,穿著花裙子,跑了過來,爺爺爺爺?shù)刂焙敖小?/p>

孫女來了,一頭撲在了胖老漢懷里,李萬泉露出了少有的激動,他將孫女摟著,撫摸著外孫女的頭問:“你爸和你媽呢?”

孫女說:“我還沒回家呢?就來你這里了——爺爺,你今天過生日?。俊?/p>

“嗯?!迸掷蠞h說著,然后得意地瞅了眾人一眼?!扒莆疫@外孫子,還能記得她爺爺?shù)纳瞻??!?/p>

外孫女說:“我媽媽打電話告訴我的,要我來給你過生日?!?/p>

說著,她掙扎出懷,朝那輛車的方向叔叔叔叔地叫。在叫聲中,那輛車上的司機就從車的左側(cè)門下來了,他的手里赫然提著一個大大的東西。

“我爺爺在這里?!毙∨⒄兄终f。

司機頭發(fā)梳得紋絲不亂,提著東西徑直朝這兒走。一邊走,一邊手中玩著手機。

大家都不轉(zhuǎn)眼地盯著這個一塵不染的男人,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他手中提著一大塊生日蛋糕。胖男人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他走過來,見中間的石桌上的棋子散亂著。他就用拿手機的那只手,將棋子全部推到了邊上,然后將蛋糕放到了棋盤的中央,就扭頭走了。

他面目表情,從始至終,沒有說一句話。

“爺爺,這是我媽要我給你買的蛋糕?!毙∨⒄f。

“好好好?!迸掷蠞h說著,“可可吃,爺爺不吃?!?/p>

幾個老漢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放在散亂的棋子中央的蛋糕。只見盒子周圍用一圈紅顏色的紙包著,上邊系著一條條五顏六色的絲帶,上邊是一層硬塑料,涂成各種英文字母的生日蛋糕就從硬塑料中顯了出來。

胖女孩把蛋糕往老李身旁推了一下,說:“爺爺,你趕緊吃吧。我還得回家哩,作業(yè)還沒寫完哩——爺爺生日快樂?!迸⒄f了一句,然后貼著老李的臉上親吻了一下。

“哦哦”李萬泉敷衍地應(yīng)付著。

“我走呀。叔叔還等我哩。”小女孩說了這句話,就告辭了爺爺,然后蹦跳著到了大門口,擺手坐車。車在門口掉了個頭,然后唔地就開走了。

女孩走了,幾個老漢望著蛋糕,就都沒了聲息。瘦老漢眼看著棋又要贏了,棋局卻被人攪亂了,就督在那里一聲不吭。

圍觀的幾個老漢看這情景就都慢慢地離開身子走了,場上只剩胖瘦兩個老漢。

瘦老漢張三娃停頓了一下也站起了身來,準(zhǔn)備走。

胖老漢李萬泉說:“大家別走,吃了蛋糕再走?!?/p>

瘦老漢說:“魷魚海參變成蛋糕了,廳堂變成棋盤了,吃個球啊。”說著自管自將手中的幾枚棋子,砰地往桌子上一放,站起了身。

他往桌子上放棋子的時候,鼓的勁太大了,有兩枚棋子就骨碌碌掉到了地上。本來他已扭轉(zhuǎn)身了,聽見棋子落地,就又重新彎下腰來撿棋子。但就在這個時間,誰也沒想到,一旁的胖老漢李萬泉忽然發(fā)怒了,他順手操起腳底當(dāng)初準(zhǔn)備用來砸蟬的半塊塊頭,搶起來狠勁砸在了瘦老漢的頭上。

砰地一聲,隨著磚砸的響聲,瘦老漢的身子扭曲著一下子軟綿綿地倒在了地上。然后,大家瞧見他的頭上有血慢慢滲了出來。

那只被大家遺忘的的蟬依舊在高聲嘶叫著,就像吹哨子。

責(zé)任編輯:張?zhí)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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