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建,1976年生,安徽宣城人,現(xiàn)居浙江。作品見于《小說月刊》《佛山文藝》《當(dāng)代小說》《芳草》等,曾多次獲獎。
1
天空就像疙瘩的臉一樣,不時閃過大片的烏云?;@子沒命的跑,疙瘩提著柴刀一瘸一瘸地追。跑了好大一會,籃子跑不動了,氣喘吁吁,心想疙瘩瘸著一條腿,再怎么追,一時半會也攆不上了吧?;@子在一塊石頭上坐下來,用粗布花衫擦了擦汗,想了想剛才和趙大干的事,臉上一片緋紅。心想,趙大真厲害,哪學(xué)來那些個花花招,真是……籃子不好意思想了,感覺有點渴,腳下的山泉嘩嘩地流淌著,綿綿的春雨,讓拐子山的溪水特別的清澈,所流之處,就像沒有規(guī)則凹凸起伏的鏡子?;@子伸手捧了幾捧溪水喝了,又捧了幾捧溪水洗了洗臉?;@子的頭發(fā)被溪水毫無遮蔽地倒影著,亂糟糟的,像個雞窩,心想,狗日的趙大啊,只要一干那事,就往死里地攥自己的頭發(fā)……
趙大是漢奸,這是村里人公認(rèn)的?;@子不這么認(rèn)為,趙大對自己好,沒做傷天害理的事,哪次鬼子要來掃蕩前,不是趙大提前透給村里人的風(fēng)?籃子看不慣村里人的做法,背地里罵趙大是漢奸,明著對趙大恭恭敬敬,一副奴才樣?;@子最喜歡趙大對自己說的一句話,那是兩人的第一次,也是籃子反抗著或者是半推半就著完成的第一次事后,趙大說,漢奸怎么了?漢奸也分好漢奸和壞漢奸,壞漢奸里還分一般壞和壞透頂呢!做漢奸老子也是漢奸里最拿得起放得下的。腦袋掉了,球大個疤!
事辦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愈發(fā)不可收拾?;@子只要被趙大按到了,腦子里就一片迷茫了,呼吸急促,心跳加快,像迷途的小羊羔一樣被趙大前趕后趕著?;@子怎么看著趙大也不像是個漢奸的樣,漢奸是三角眉,趙大是一對劍眉。漢奸是斜眼,趙大是大眼眶正眼珠,合起來看,濃眉大眼。那身段呢,籃子瞇著眼想了想,眼角露出微微的愜意,身板粗而壯實,胸脯的那個肌肉……哎呀,真正是頭倔牛呢……
籃子不好意思再想趙大了,現(xiàn)在要想的是回村里怎么去應(yīng)付疙瘩。想起疙瘩的那雙滿是豁口的手,籃子就感覺到自己渾身都疼。疙瘩的腿雖然被日本鬼子打瘸了,手卻比以前靈活多了,關(guān)起院門,抓籃子就像抓自己的那條廢腿一樣順手。許多次,籃子一看疙瘩要出手了,主動說,你別抓,一抓一個青印,回頭趙大看見了又得整治你,還是我自己來吧!籃子每和趙大干一次那事,回來就要主動跪兩個時辰,許多次籃子惡狠狠地想,要不是你娘收留了我,我早讓趙大弄死你了,日本人咋還給你留著一雙手呢!
籃子站起來,想,這會疙瘩的蠻氣也該消停的差不多了,回吧,家里的牲口也該嗷嗷叫了,全村幾十口人的土地可就指著那頭黃牛了,要是真正有個閃失,自己就不是罰跪那么簡單了,是挖心,心挖了也彌補不了的罪過了。籃子一邁腿,就聽得腳下‘嘣’地一聲沉悶響,飛濺起兩塊石子,回頭一看,一顆子彈就擦著他的腳踝很沒有力度地鉆入了溪水,清晰地插在巖隙里,彈頭細(xì)尖,冒出一縷青煙。
籃子的心撲撲地跳起來,沒容她考慮這顆子彈的原委,就聽見身后啪啪啪零星的槍響由遠及近,很快,一個日本兵跌跌撞撞進入了她的視線?;@子睜著驚恐的眼睛,日本兵也睜著驚恐的眼睛?;@子看見了他的肩膀上已經(jīng)被鮮紅的血液染紅了一大片。
籃子的仇恨突然就冒了出來,他不自覺地想到了自己的男人疙瘩。日本鬼子剛占領(lǐng)皖城的第一年,身強力壯的疙瘩就被小鬼子強行拉去修鐵路了,修完了皖城修阜城,修完了阜城又去修淮城,整整三年沒讓回過一次家。后來疙瘩逮住個機會逃了。依疙瘩的敘述,疙瘩跑了一截地就撞見了兩個日本兵正在一個麥垛邊禍害一個女孩。那女孩也就十二三歲的年紀(jì),身體干瘦,蓬頭垢面的直喊娘啊救我娘啊救我。疙瘩搬起一塊石頭照著一個正提褲子的日本鬼子的頭狠狠地掄了下去。疙瘩說,那血就像拐子山上夏天的噴泉一樣,旋轉(zhuǎn)著飛濺。另一個鬼子被突然的情況整懵了,回過神來已經(jīng)來不及開槍了,端著刺刀沖上來,兩人掐了會,疙瘩顯然氣力不支,就覺得大腿根部涼嗖嗖的一下,站立不住了。但就在鬼子提著血淋淋的刺刀想要拉槍栓的空兒,被糟蹋的那個女孩不知道那來的一把力氣,扛起地上的血石塊往死里地砸了過來,小鬼子哼哼著晃晃悠悠地癱了下去,瞪著驚秫的眼,出了口粗氣,徹底蹬了腿。
現(xiàn)在,日本兵已經(jīng)擦著籃子的肩膀小跑著往前逃去,在兩個人交臂的瞬間,籃子看見了一張稚嫩和驚恐的臉,確切地說,是一個年輕的,個頭不高的,身體尚且還在發(fā)育著的日本士兵,他的軍帽斜戴著,耷拉下的兩片遮陽布遮蓋住了他的兩頰,臉上還沾著幾塊泥巴,樣子有幾分滑稽。
籃子沒看見他的槍,或許他根本就沒有槍。籃子想,他怎么會沒有槍呢?一個日本兵如果沒有槍,他出了駐地的危險系數(shù)有多大?這也只有小孩子才干的出來的事。但是,籃子知道,這條羊腸小道再往前五百米就是青弋江的滾滾東逝水了。
一聲驚雷劃破天際,霎時,大雨傾盆而下,籃子措手不及,她撒腿往拐子山上跑去,不遠的拐子山上有一處茅棚是疙瘩搭的,為的是方便上下拐子山的村民躲雨和喘息。
接下來發(fā)生的一幕讓籃子咂舌。小跑著的年輕鬼子回頭瞥了一下籃子,突然折了回來,跟著籃子的后面也上了拐子山。緊接著,兩個提著槍的青年漢子從山旁的小道快速地向前追去,全然不顧一身的泥水。
2
暴雨足足下了一個時辰,籃子看著茅棚不遠處的一片茂盛的荒草一直在瑟瑟發(fā)抖。這個日本兵,不,籃子更愿意相信那的確還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孩子,他在籃子的視線中藏匿在了那片荒草叢中,他在消失的那一刻,幾乎用哀求的眼神和無力的一雙手對籃子作了一個揖。那眼神里飽含著期望、無助、渴求,那雙手顯現(xiàn)著蒼白、瘦弱、還滴著帶著腥味的血。后來那兩個提著三八大蓋的青年也折返上了山,問籃子,老鄉(xiāng),看見一個小日本子往山上逃沒?
籃子突然毫不猶豫地?fù)u了搖頭。
兩個提槍的青年往四周掃描了會,然后罵罵咧咧地走了,看著他們在雨中心有不甘離去的背影,籃子嚇得幾乎要暈厥了。
當(dāng)雨水稍稍變得小了一些,籃子像一陣旋風(fēng)似的奔下山去,直到跌跌撞撞地進了家門,她的心口還在撲騰撲騰地跳著。
昏暗著的屋里烏煙瘴氣,疙瘩正坐在炕頭,嘴里叼著一支煙桿,喉嚨里發(fā)出有節(jié)奏的咕嚕咕嚕聲。他斜過眼睛,看了看籃子,嘴里移開了煙桿蹦出了一句話,你莫怕,今天俺不打你了。
這話從疙瘩嘴里悠悠地冒出來,對于籃子來說,簡直就是從疙瘩的嘴里吐出了一枚炸彈一樣,本來她的思維已經(jīng)做好了罰跪兩個鐘頭的準(zhǔn)備了,被疙瘩的這句話一下全部打亂了?;@子想,奇怪啊,是真奇怪啊,疙瘩這是怎么了呢?她不知道怎么接腔,很不習(xí)慣,好像突然之間這里不是她該來的地方一樣,她木然地站著。
疙瘩說,籃子,我想了想,活人咱不能被尿憋死,這年頭就是他媽的撐死膽大的餓死沒膽的,我疙瘩也是一米七的個,錚錚的一條漢子,不能被小日本鬼子騎在頭上熬日子,沒有小日本侵略咱的國家,我那玩意也就不會廢,你也不會和趙大滾到一個炕頭去。
籃子聽著聽著伸出手來狠狠地掐了掐自己的耳朵,不錯,是疼的。疙瘩接著說,其實我也知道,那趙大也不是死心塌地地幫著小日本禍害鄉(xiāng)里鄉(xiāng)親,要活命不是?這樣吧籃子,我決定去參加游擊隊了,生死由命,這個家以后就托付給你了,我之前對你的不好你擔(dān)待點,逢年過節(jié)的,去給咱爹娘上個墳,實在不行,我走后,你就跟著趙大過吧……
好像一切太突然了,直聽的籃子膽顫心驚,她脫口道,疙瘩,你可不能參加游擊隊啊,你走了,我,我可咋過啊……剛剛說出口,連籃子自己都覺得臉紅,可是突然噴發(fā)而出的感動又讓她意識到,疙瘩,才是自己的男人,盡管他之前對自己的種種虐待讓她不堪忍受,但是,她真沒想過,或者根本沒希望過疙瘩要離她而去,而且,在她認(rèn)為,疙瘩去的是一條不歸路。
疙瘩站起來,用力地敲了敲手中的大煙桿,吐了口唾沫說,男人要是沒有骨頭,就別做男人。你個狗日的小日本!
3
疙瘩毅然決然地說走就走了,他要趕在天黑前翻過延綿的拐子山進入帽子山地區(qū),那里是游擊隊活動的區(qū)域。
就在疙瘩背好了包袱,正要出門時卻被籃子一把抱住了。疙瘩說籃子,你別這樣,我決定的事情有更改過嗎?好好看好家?;@子說,疙瘩,我剛剛回來的時候看見拐子山下有很多日本兵呢。
嗯?疙瘩一愣。
籃子說,你先在家里待會,我去問問趙大,再去拐子山看看,就是要走,也得等鬼子撤了,不然你不是去送命嗎?
疙瘩止步了,說你去給我看看。
籃子火急火燎地出了門,雨已經(jīng)停了。他直奔趙大的家,趙大正在就著一碟花生米喝著燒酒,冷不丁地看見籃子闖了進來。趙大起身說疙瘩出去了?說完一只手就伸了過來,被籃子很不耐煩地?fù)趿嘶厝?。籃子說,你有止血的紗布沒有?
趙大被問的莫名其妙,說你要紗布干啥,我看看,疙瘩把你哪里打出血了?這個王八蛋,老子馬上去收拾他,老子給他整到日本憲兵隊去!
籃子說,甭廢話,你到底有沒有?。?/p>
趙大說,干我這個差事能沒那玩意嗎?籃子說,你給我拿點,再給點藥。
趙大仔仔細(xì)細(xì)地打量了籃子一番,說你沒受傷啊,咋回事呀?
籃子說,不是我,是疙瘩不小心把柴刀掉腳上了。趙大嘿嘿一笑,說,好,真他娘的好呀!
籃子說,你還有句人話沒有?快拿呀!
籃子直接上了拐子上,他遠遠地就聽見了那片齊肩深的荒草里發(fā)出的窸窣聲,撥開荒草的一瞬間,那個日本兵被驚嚇的雙手抱住了頭,渾身篩糠般的發(fā)抖。
籃子說,孩子,你別怕,我不是來害你的。
年幼的日本兵聽見了是個女人的聲音,終于緩緩地抬起了頭,眼里依舊充滿著驚恐。
籃子說,我不救你你就會死,看看這血都快流干了。來,把胳膊給我?;@子輕輕地解開日本兵的上衣,一副瘦弱的肩膀暴露出來。籃子小聲地說,你們?nèi)毡镜镎婧菪?,這么小的娃娃也要派出來殺人。
這個日本小兵很配合籃子的動作,他咬緊牙關(guān),沒發(fā)出一聲呻吟。趙大交待過籃子,處理傷口要先用燒酒消毒,然后敷藥,最后才是纏紗布?;@子做完了這一切發(fā)現(xiàn),日本小兵一張娃娃似的面頰上已是汗珠滾滾。
等一下我男人要從這里經(jīng)過,你不能發(fā)出聲音,不然他會弄死你的!籃子說。
日本小兵點了點頭。籃子又說,我要不是看著你小,我才懶得救你呢,等天一黑,你就可以走了,記住,以后長大了,別殺我們中國人!
籃子一想不對,日本人是聽不懂中國話的呀,他怎么知道點頭呢?籃子疑惑地看重日本小兵,你,聽得懂我說的話?
不料這個日本小兵一張嘴用很生硬的中國話說道,謝謝!正在籃子愕然的時候,他繼續(xù)用一只手比劃著說,我的爸爸,是,是個翻譯官……突然他嗚咽起來,他,他被八路,打,打死了……
在這個日本小兵斷斷續(xù)續(xù)的講述中,籃子知道原來這個孩子叫藤田小林,他的父親叫藤田友二,是個翻譯官,兩人從縣城趕往八里鋪日本兵一個據(jù)點報道,在經(jīng)過拐子山的時候,被一伙來歷不明的人劫殺,結(jié)果孩子的父親被當(dāng)場打死了,他僥幸逃脫了。
藤田小林哭得凄凄慘慘戚戚,把籃子眼窩里的淚水都摳了出來,忽然她意識到自己該回去了,可是這個孩子怎么辦呢?趙大說過,傷筋動骨一百天吶,更何況,他的右肩膀里還有一粒子彈呢??粗偬镄×稚硐乱粩偟难E,籃子說,你別哭,也別動,等天黑了,我來接你到我家住。
這句話說出來,籃子自己都有點怕。
4
疙瘩義無反顧地走了,籃子沒時間去想心里的那點空落,她看著藤田小林那張蠟黃和扭曲的臉,心里急得不行。藤田小林額頭發(fā)燙,殘留在體內(nèi)的子彈已經(jīng)開始發(fā)威,他的身體開始哆嗦不已,甚至不間斷地說著胡話,他嘴里咕嚕著發(fā)出的母語,籃子一句也聽不懂,但是籃子知道,那是在絮絮叨叨地喊著自己親人的名字呢。
取出藤田小林體內(nèi)的子彈頭是迫在眉睫的,籃子突然又想到了趙大,也只有趙大能夠救救這個孩子了,可是,籃子的心頭掠過一絲恐懼,趙大,會救嗎?
趙大聽完了籃子的敘述后相當(dāng)驚訝,說我怎么覺得有點怪,那疙瘩可是結(jié)結(jié)實實地走出咱莊的,原來你救了個小日本鬼子啊,哎,我說你救他干啥?
籃子想好歹你也是漢奸,替日本人辦事的,這話怎么聽著那么別扭呢?籃子說,我救的不是日本兵,是個日本孩子,孩子有什么錯?況且人家的爹已經(jīng)被打死了,很可憐。趙大搖搖頭,說籃子你是婦道人家,別摻和這些事,得過一天日子就過一天日子,別管他了,生死由著他的造化吧。
籃子說,你狗日的心好恨啊!我怎么能夠由著他呢?我已經(jīng)把他領(lǐng)家里來了!
啥?你把他領(lǐng)家里來了?趙大這回急了,他跳將起來,說籃子啊籃子,你可把事整大了,一個日本人住你家,遲早要被村里的老少爺們知道,大家繞不了你。再者,日本人若是知道這個孩子半死半活的在咱村,你想想那是啥后果?這,這可咋整啊我的親娘?
籃子突然覺得以前自己眼里的趙大怎么突然變得矮小了些,不就是救個日本孩子嘛,何況你還吃著日本人喝著日本人的,于情于理你都該伸把手?。‘?dāng)下籃子撂下了一句狠話,說趙狗子,你不愿意幫忙就算了,那孩子就是死了,也是我去刨個坑埋,你也別去我家門前看一眼!
這招果然奏效,籃子可是第一次直呼趙大的外號了,有恩斷義絕的意思潛伏著。趙大拉住故做離開狀的籃子,說,別嗆嘛,你讓我想想。
兩人一前一后地進了門,聽見推門的動靜,藤田小林一個激靈睜開了眼,他看見一個男人向他逼來,想掙扎,可是四肢無力,想喊,可是他沒有機會了,男人用一塊毛巾將他的嘴巴死死地堵住了,剩下的,只有他眼里流露出的絕望……
……
鮮血把籃子的被褥打濕了一大片,趙大看著被取出的一顆彈頭說,這是三八大蓋射出的,看來小日本在拐子山遇著土八路啦?;@子站在一旁看著疼得已經(jīng)快昏厥的藤田小林,心里刺痛的不行,說接下去咋辦啊,你得去弄點藥來,這孩子燒的厲害,還有這傷,沒個十天半月的怕是起不了床?。?/p>
趙大說,十天半月?我的親娘啊籃子,要不是看他還是個小屁孩,我都不稀罕救他,這么著吧,等天黑透了,我把他背到八里鋪鬼子的炮樓下一放,咱就當(dāng)沒做過這事情?;@子說,那多危險,炮樓上鬼子的槍子可不長眼睛,回頭再把你給斃了。趙大說,那不能,那地形我熟悉,一溜煙的功夫早跑了,還等小鬼子開槍?
緩了會,藤田小林有了意識,看看肩膀上包扎好的傷口和床褥上的血斑,他明白了這個正在說話的男人原來是給他取子彈的,他想張嘴說聲謝謝,可是嘴巴被捂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籃子一看小聲地說,孩子,你別叫,你一叫的話這村里人聽見了你就沒命了,懂嗎?藤田小林機械性地點了點頭,籃子這才將他嘴里的毛巾給摳了出來。
趙大對籃子說,你給他弄點吃的,弄點有營養(yǎng)的,到八里鋪炮樓有十多里路呢,這孩子這么虛弱,別死在我背上了,那可真就整不清楚了。
這個夜晚似乎比往常更要漫長,趙大背著藤田小林消失在蘼蘼的夜色中后,籃子用最快的速度清理了床上的血跡,等一切都做完了,她忽然才想起他的男人疙瘩,也不知道疙瘩這會到達了帽子山?jīng)]有,找到了游擊隊沒有?越想心里越空落落的,籃子甚至開始自責(zé)自己,自己真不是個好女人,這方圓十村八里的,哪個女人像自己這樣,把一頂綠色的帽子明目張膽地扣在自家老爺們的頭上?籃子想,都是自己不夠本分,所以疙瘩傷了心才會去找游擊隊啊!
籃子胡亂地將藤田小林吃剩下的面條就著兩根蔥下了肚,平日里有趙大暗中支會著,其實籃子和疙瘩基本上沒餓著過,可能這也是疙瘩睜只眼閉只眼的原委之一吧,當(dāng)然,籃子是這樣想的,至于疙瘩究竟是怎么想的,只有疙瘩自己知道。藤田小林面對著一碗加著兩只雞蛋的面條表現(xiàn)的很排斥?;@子說,你不吃會死的,不是我騙你。后來藤田小林咬著肩膀的疼,張開了嘴巴,一氣吃了兩個雞蛋半碗面條,后來搖搖頭,說了句生硬的中國話,謝謝,謝謝中國的媽媽……第一次籃子清晰地聽見了一個男孩子叫她媽媽,一種從未有過的幸福感和成就感頓時像電流一樣貫注著她的身心,她端著碗的身子微微顫抖。她有種想哭的欲望,這種欲望不僅僅限于幸福感和成就感,而是夾雜著她突然間對自己童年的回憶。
籃子從來沒叫過哪個女人一聲媽媽,她似乎從記事起,就知道應(yīng)該喊疙瘩的娘叫婆婆,疙瘩的娘不準(zhǔn)她喊她娘,疙瘩的娘說,你就是我用了一籃子小米換下的兒媳婦,這是你的宿命。其實再傻的人也知道,娘就是媽媽。
籃子沒有娘,籃子恨她的媽媽。
夜幕下的村莊異常寧靜,偶爾遠遠地傳來幾聲狗的吠叫聲,籃子的家住的很是偏僻,離正莊還有一段彎曲的土路,建在一個土丘坡上。至于原因,要追溯到疙瘩的父親,也就是籃子的公公,其實疙瘩一家人也是逃荒來的,村里人就指著這塊丘坡說,你們要住下來,也沒人攔,土地肯定是沒有,荒坡倒是一片,自己開墾去吧??蓱z了籃子的公公,硬是開墾著這一坡的荒地,年復(fù)一年,最后土地開墾出來了,莊稼也種出來了,人卻活脫脫地累死了,那年的疙瘩才八歲,還是個孩子。
要說村里人的絕情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那年頭北方逃荒而來的人是一撥接著一撥,怎么照應(yīng)的過來呢?村里的人自己只有那一畝三分地,誰家舍得割舍?
這一夜籃子睡得懵頭懵腦的,一會想著疙瘩怎么樣了,一會想著趙大是不是該回來了,一會想著藤田小林那孩子現(xiàn)在該找著自己的親娘了吧,一會又想起自己的往日……半睡半醒間,她似乎還聽見了槍聲和小鋼炮的轟鳴聲。
突然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響起,籃子趕忙起身跑到籬笆院內(nèi),趙大氣喘吁吁小聲地在喊,籃子,籃子,籃子。拉開院門,籃子看見趙大一頭汗水地站在籬笆門外,背上好像還是背了一個沉沉的人。趙大說,籃子,這下全完了,快扶我進屋,虧我跑的快?。?/p>
進了屋點著了煤油燈,籃子發(fā)現(xiàn),趙大把藤田小林又背回來了,孩子歪在他的肩頭,好像沒有一點反應(yīng),她剛想張嘴問,趙大一屁股坐在床上喘著大氣說,籃子,八里鋪那小日本的炮樓剛剛被八路給端了!
5
若是較往日,鬼子的炮樓被端了,那是件值得籃子為之高興的一件事啊,可是籃子聽了趙大這么一說,頓時變得六神無主了?;@子說,這可這么辦啊,怎么早不端晚不端,偏偏這時候端!
藤田小林本就虛弱到了極點的身子顯然在剛剛過去的這幾個時辰里被折騰的夠嗆,他幾乎是把肚子里所有的東西都吐在了趙大的背上肩上,一股股刺鼻的酸味不時從趙大的身上散發(fā)開,引得趙大沒由來的罵了聲,老子真正倒了血霉了!
籃子把藤田小林安置著躺在了炕頭,孩子安靜多了,一摸額頭一把水。趙大脫了外衣,籃子說擱我這里吧,我明天給你洗。趙大說,還明天呢,天不是亮了嘛,我一刻不敢在你這里呆了?;@子說咋了?怕我了?趙大說我是怕城里的鬼子明天要大隊開進我們這幾個村啊,按照往常,出現(xiàn)了端鬼子炮樓的事,小鬼子那就要進村抓治安了。
籃子愈發(fā)地驚恐,說這孩子可怎么辦???
怎么辦,趙大說,還能怎么辦,萬一明天鬼子真進了咱村,我直接和小鬼子的頭直說了,讓他們領(lǐng)走得了!
籃子聽了有些擔(dān)心,那能行?
趙大說,怎么不行,小鬼子的種還能留下給你做娃娃?就這樣吧。
趙大走了,籃子看著藤田小林,又從床下的簸箕內(nèi)掏出了兩顆雞蛋,想了想,又掏出一只搭上,他開始生火,天說亮就亮了,籃子喂完藤田小林吃完了三只香噴噴的荷包蛋就出門了。臨出門前,她交待藤田小林,說你只管躺著養(yǎng)傷,別亂動,我去鎮(zhèn)子上給你煎幾副中藥。藤田小林點著頭,眼里溢出點點的淚花?;@子說,孩子你別哭,傷會慢慢好起來的,你也會回到你親媽身邊的。
籃子去了離村子最近的一處集市,集市上比往常的時候熱鬧了很多,許多趕集的人都聚集在一起議論著八里鋪小鬼子炮樓被八路端掉的事,大家伙都很高興,說小鬼子目前的形式就是秋后的螞蚱蹦跶不了幾天了。還有人說,縣城里的小鬼子正在撤離呢,游擊隊已經(jīng)四處發(fā)動群眾開展除奸運動了,漢奸的末日就要來了。籃子的心七上八下的,希望這些傳聞是真的,又希望沒有這些傳聞,縣里的小鬼子都撤離了,藤田小林上哪里找他的媽去?除奸不就是除掉趙大這樣的人么?可是趙大他不是壞人啊。籃子在藥鋪里抓了幾副跌打損傷的草藥就急匆匆地往家趕,她惦記著趙大,她得回去把這些消息說給趙大聽。
趙大聽了籃子喋喋不休的那些傳聞,說籃子呀,這些情況其實我?guī)滋烨熬椭懒耍h城里的日本兵是撤走了一些,好像是它們老家被美國人轟炸了,這是個好消息啊,小鬼子都撤離我們中國才好呢,你應(yīng)該高興才是啊。
籃子說我高興,可是小鬼子都撤離了,八路軍就來了,你,咋辦?你可別忘了你是漢奸啊?;@子這么一說,趙大的眉頭也鎖了起來,說,我咋辦?對啊,我他媽的是漢奸啊。
幾天過去了,村里沒來一個小鬼子。藤田小林的傷口也開始愈合了,他已經(jīng)可以下床活動了。
籃子家的屋后面幾塊開墾出來的麥苗地長勢良好,郁郁蔥蔥的,緊挨著麥苗地的土坡上一簇簇的野花正朵朵綻放。藤田小林問籃子,我可以去那邊走走嗎?籃子本來是想說,你哪也別去了,萬一被別人看見你就沒命了??墒撬匆娏颂偬镄×帜请p殷切期盼著的眼睛后馬上就改變了主意,她說,我,扶你去吧。
站在花香襲人的土坡上,藤田小林靜靜地凝視著遠處矗立著的巍峨的拐子山,和藹的風(fēng)拂過他的臉龐,帶著細(xì)細(xì)的泥土的芬芳。他看見了遠處的拐子山上大面積的野花開的熾熱,蝴蝶就在他的頭頂飛舞,它們是自由的精靈。藤田小林忽然覺得內(nèi)心涌上陣陣痛楚,這個季節(jié),家鄉(xiāng)的櫻花也正暗香流動,花叢如海般呢。
那些往事在他的腦海里久久揮之不去,母親千惠子拉著他的手,四月東京的街頭,滿樹的櫻花恍若一夜開放,風(fēng)過之處,猶如降下了粉色的櫻花雨。他和母親歡呼著,驚嘆著。而他的父親,那個精通中國語言文化,戴著近視眼鏡,平常一臉嚴(yán)肅狀的大學(xué)講師,纖弱的身子也融入了萬千人群的狂歡中,他大聲地叫著,喊著,不時有片片潔白的、粉嫩的花蕊灑落在他的頭上……來到中國后,這是他經(jīng)歷的第一個春天,在顛簸和輾轉(zhuǎn)中,他無數(shù)次地問著父親,爸爸,我們什么時候可以回家?。刻偬镉讯偸歉嬖V他,孩子,快了,就快了……
想起父親的慘死,藤田小林的淚水流了出來,是父親用自己的身體替他擋住了一連串的子彈,父親說,孩子你快跑,記住一定要回到日本去,回到媽媽身邊去……看著藤田小林的情緒有些異常,籃子說,孩子,我們回家吧。藤田小林忽然用生硬的中國話問籃子,你們是不是看見日本人被打死了,心里很高興嗎?
籃子不知道怎么回答,后來他拉著藤田小林的手說,孩子,大人打仗沒有不死人的,這和你沒有關(guān)系啊。
6
幾天后,一個消息終于被證實,大批的鬼子在縣城集結(jié)后坐著火車專列相繼離開,從縣城回來的村民帶回來的消息是,鬼子急匆匆地撤離,是因為蘇聯(lián)人正式向日本人宣戰(zhàn),這些小鬼子趕著去東北前線增援呢。
似乎這是一個好消息,而于趙大而言,這是一個很糟糕的消息,也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起,他的命運將被操控在人民的手里。很快,八路軍領(lǐng)導(dǎo)下的游擊大隊掌控了拐子山和帽子山地區(qū)的執(zhí)政權(quán),縣委縣政府正式運作,一場對漢奸清算的運動轟轟烈烈地在全縣范圍內(nèi)展開。
一個雨后的清晨,籃子做好了早飯,半鍋面糊糊和幾塊窩窩頭,藤田小林已經(jīng)可以幫助籃子在灶臺下燒火了。這些天籃子總覺得心里隱隱不安,總預(yù)感著有什么事情即將發(fā)生,趙大幾天不再登她的門了,也許趙大早就做好了心理上的準(zhǔn)備。要是較往常,一天不見趙大,籃子的心就空落落的,但是現(xiàn)在的她忽然意識到,除了滿足各自生理上的那點需要外,更重要的一點就是可以互相傾訴。
籃子出了自家的院門,她的目光像不受自己控制一樣對準(zhǔn)了坡下趙大居住的那間矮瓦房。這一看不要緊,籃子心一擰,眼珠直直地一動不動,接著,淚水漫過了她的視線,她轉(zhuǎn)身跌跌撞撞地跑進了院子里,把院門插進,然后進了里屋開始嚎啕大哭。藤田小林正在喝著面糊糊,他被籃子這突然的舉動驚住了,放下碗,想出去看看,籃子一把拽住他:“你不想活了?外面都是八路!”
趙大被八路軍鋤奸隊的同志五花大綁地押走了,有村民還特意敲著一面銅鑼在前面開道,全村的老少爺們都跟著圍觀,表情不一,有人高喊,打倒?jié)h奸走狗賣國賊!有人起哄,槍斃漢奸趙狗子!一座村莊突然變得狂熱地?zé)狒[起來,力度超過了一年中的任何一個節(jié)日。趙大被押上了一輛吉普車,兩邊坐著荷槍實彈的八路軍戰(zhàn)士,一陣被車輪旋轉(zhuǎn)過后掀起的沙塵被激起,村民們目送著趙大,它們不知道趙大會被帶往哪里,這成了許多可以假設(shè)的話題。
可能是直接拉去槍斃了,人模狗樣的東西,該!
不能直接槍斃的,批斗大會還沒開呢!
哎,你們說說八路軍怎么沒把籃子那個娘們一塊也綁了呢?
綁籃子干啥,人家又不是漢奸。
可是她和漢奸鉆一個被窩呀,自家男人都被逼跑了,這樣的女人政府能饒嗎?
不能饒!
最近老不見這女人出門呢,怪啊。
就是,大家伙都長點眼,現(xiàn)在八路軍的天下了,要盯緊點,別讓這女人趕黑給溜了……
……
藤田小林已經(jīng)在籃子的照顧下完全恢復(fù)了健康,籃子出門去自家地里干活的時候總是不忘把里屋的門扣死,然后再把院門鎖死。藤田小林知道,這是為了他的安全考慮,他常常一個人歪在床上靜靜地梳理著一些往事,自己上小學(xué)的時候,有一天老師朗讀了一篇同學(xué)寫的優(yōu)秀作文:我們偉大的帝國戰(zhàn)士,和支那軍隊打仗多辛苦,為了日本國,請把支那大兵統(tǒng)統(tǒng)殺掉,一個不留,把它們的腦殼都拿回來……我要努力學(xué)習(xí),長大了也要去當(dāng)戰(zhàn)士,去支那奮勇殺敵……
記得這篇被老師慷慨激昂讀出的模范作文,讓一個班的同學(xué)熱血沸騰,那個時候,藤田小林也在沸騰,他回家第一次無比激動地對母親傾述著自己的理想,媽媽,我什么時候能夠長高長大,我要去支那,做一名帝國偉大的戰(zhàn)士,殺敵,把它們的頭顱帶回到日本……母親的頭一直搖著,好像對他的話產(chǎn)生了無比的厭惡。她說,你還是個孩子,戰(zhàn)爭與你無關(guān)。哦,天哪,我們的國家究竟怎么了,為什么要去侵略別人,為什么要去殺害那些無辜的人,為什么連孩子都被這樣被教育著去殺人?
藤田小林清晰地記得,他登上帝國的軍艦的那一刻,母親的眼睛就像在下著一場無聲的暴雨,后來她轉(zhuǎn)過身去,軍艦就駛離了日本的海岸,母親離他越來越遠,這個時候他的心中早就沒有了母親,是憧憬中的支那,和憧憬中的奮勇殺敵。
籃子從丘坡上干完了農(nóng)活疲倦地回到了家中,她沉默寡言,機械一樣地開始生火做飯,然后就是招呼藤田小林起來吃飯。吃著吃著,藤田小林突然掉下了眼淚,淚水吧嗒吧嗒地滴進了稀薄的面湯里?;@子嘆了口氣說:“孩子,想你娘了?”藤田小林的頭點了點。
籃子沉默了,她找不出任何一句話可以安慰這個異國他鄉(xiāng)的孩子,現(xiàn)在的問題是,藤田小林回國的路已經(jīng)被徹底切斷了,接下去怎么辦?紙里是包不住火的,村里人遲早會發(fā)覺自己家里多出了一口人,那是最要命的事情?;@子說,孩子你別哭,我要和你說一個事情,這關(guān)系到你能不能活下去,你是懂中國話的,可是你說不好,一說就露餡。
露,餡?藤田小林一臉的不解。
對,露餡?;@子說,露餡的意思就是說你一張口,別人就知道你不是中國人,別人知道了你不是中國人就會殺了你。
7
這個夏天,籃子領(lǐng)回來了個親人,籃子無比激動地告訴村里所有的村民,他這個弟弟是個啞巴,當(dāng)年逃荒的時候走失掉的,老天可憐,竟然讓她去趕集的時候又給撞上了。村里很多人覺得這事玄乎,可是再看這啞巴,都沒了脾氣,現(xiàn)在的藤田小林只會‘咦啊啊’地和人交流,兩只眼睛空洞而迷茫,穿的一身衣服也是邋里邋遢,破爛不堪。
接下去的日子里,村里人由開始的疑惑慢慢地轉(zhuǎn)向了承認(rèn)這一現(xiàn)實,有些村民甚至還有些同情籃子,不容易啊,一個單身的女人家養(yǎng)活自己都是個問題,這又多出了一張嘴,而且看那啞巴樣,八成連腦子都餓壞了。
村長叫孫財,早前的時候,村長是孫財?shù)牡?,一次鬼子來掃蕩,孫財?shù)牡蛯O財剛?cè)⒌绞值男∠眿D沒跑脫,結(jié)果幾個鬼子就當(dāng)著孫財?shù)拿姘研∠眿D給糟蹋了,后來孫財?shù)男∠眿D直接跳了家門口的井,孫財?shù)牡B拉都沒拉,而是用一根燒火棍把自己的兩只眼睛全部戳瞎了!
其實籃子知道,這事不能怪趙大,因為趙大在這之前已經(jīng)和孫財?shù)牡蜻^招呼了,但是趙大關(guān)于鬼子要來掃蕩的消息常常不準(zhǔn)確,趙大左右不了鬼子行動的取消和突襲,如此幾次,村里小部分人對趙大帶來的消息開始麻痹,這也包括孫財?shù)牡?/p>
當(dāng)趙大領(lǐng)著一隊鬼子進了村,他自己都傻了,這起事件過后,他和孫財?shù)某鹨步Y(jié)下了!孫財發(fā)恨地想,老子遲早有一天也把你女人睡了!讓你狗日的當(dāng)漢奸領(lǐng)著鬼子禍害人!孫財是這樣想的,可是一直沒這個膽,直到趙大被鋤奸隊五花大綁地押走的那會,他的膽子突然就壯了起來。
土坡的麥子都熟了,今年雨水充分,麥穗顯得飽滿而結(jié)實,一壟一壟地和風(fēng)搖曳?;@子拿著鐮刀鉆進了自家的麥地。收割是大事,要一氣呵成,如果割的半半拉拉地再趕上了雨天,麥穗就會生芽。藤田小林也拿把鐮刀下了地,籃子看著他吭吭哧哧笨拙的割麥動作,心里升起一股暖意,她真的不想讓他幫自己收割,可是家里沒有男人,疙瘩走后再無消息,往年的這個時候,是她和疙瘩兩人一前一后的割麥,雖然彼此無話,可是那一壟一壟的麥子倒的特別快,但是今年,籃子發(fā)現(xiàn),麥子倒下的速度明顯慢了一大半,她和藤田小林開始是并排割,可是割著割著,距離就越拉越遠,最后海浪一樣的麥群把兩人都淹沒了。
幾乎就是一瞬間的事,一個人從一側(cè)的麥地里竄出來呼哧著一把將籃子摁倒?;@子本能地想呼叫,可是嘴巴被一只大手給捂住了,兩只腿想蹬,可是兩只腿被更粗實的兩只大腿抵住了,她絲毫動彈不得,只看見平日里一副老實面孔的村長孫財此刻竟然面目猙獰地騎在她的身上。
孫財用一雙火辣辣的眼睛和籃子對話,孫財說,我要日你!
籃子的眼睛里長滿了憤怒,籃子說,你敢!
孫財說,我為什么不敢,你又不是什么良家婦女,還不是誰得了勢誰就能日?
籃子說,你真是個畜生,小鬼子掃蕩的時候怎么沒把你給逮住一刀扎死呢,呸!
孫財說,你敢和我提小鬼子,看老子今天怎么收拾你!
孫財?shù)囊恢皇珠_始褪籃子的褲子,籃子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白花花的小腹露了出來,她又急又羞,可是渾身軟的像一團棉花了,屈辱的淚水突然就噴涌了出來,她的腦海中突然閃現(xiàn)出趙大和疙瘩的身影。她對孫財說,趙大不會放過你的,還有疙瘩!
孫財輕蔑地說,疙瘩?三腳踹不出一個屁的東西,我呸!還想你的趙大?他是漢奸是走狗是要被八路軍槍斃的!來吧,我不比他差呢……
突然一句震耳欲聾的話把孫財正被欲火焚燒的身子嚇得打了一個哆嗦,這句話惡狠狠地在他的身后說,八格牙魯?。≌尽酒饋?!
八格牙魯?小,小日本又來了?
孫財慌忙提上剛剛擼下半截的褲子,摸摸索索地胡亂系上繩子,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一回頭,脫口而出罵了句你個狗日的小啞巴后,驚愕住了。
藤田小林手里的那把磨的鋒利的鐮刀在陽光下發(fā)出寒烈的光,那光折射到孫財?shù)难劾?,他的眼球像被灼熱燙傷了一樣,鉆心地疼,更重要的是,這個小啞巴正一步一步揮舉著那道寒烈和灼熱奔他而來……
8
這一刻的孫財恐怖極了,他連滾帶爬地落荒而逃,連一只鞋也沒顧得上穿。這一刻的籃子驚秫極了,他看見了一個活脫脫的小日本鬼子舉著一把屠刀冷靜地站在幾乎已經(jīng)被脫光了的她的面前!但是這一刻太快。很快,反應(yīng)過來的籃子大聲呵斥著藤田小林,你,你,你轉(zhuǎn)過身去!
藤田小林轉(zhuǎn)過身子,看見剛剛被他嚇跑的男人已經(jīng)窸窸窣窣地鉆出了一片麥穗地,快速地向土坡下的村子里跑去?;@子的心一驚,心想這回真壞事了,孫財指定去向八路軍鋤奸隊報告去了,千不該萬不該,藤田小林的那句‘八格牙魯’,不該說出來,連她自己聽了渾身都發(fā)顫,現(xiàn)在,站立起來的她,身子顫得更厲害了。一切都晚了,一切都無法回到剛才了。
接下去該怎么辦呢?不出半個時辰,整個村里的老老少少都會知道一個駭人的消息,籃子的弟弟,就是那個啞巴,原來是個日本鬼子啊,原來一切都是一個極度危險的謊言……籃子想不下去了,她想立即逃走。逃走?逃到哪里去?到處都是八路軍的天下了,到處都是鋤奸隊員的身影,逃是逃不掉了。
孩子,你轉(zhuǎn)過身來?;@子說。
藤田小林顯然已經(jīng)意識到自己接下去要面臨的危險。轉(zhuǎn)過身子的時候,他的眼里噙滿了淚水,他說,中國媽媽,是我,是我拖累了您……
這句話讓籃子回到了和藤田小林最初接觸的一瞬間,籃子第一次聽到一個孩子喊她‘媽媽’時的情形?;@子的腦子開始飛速地運轉(zhuǎn)起來,她幾乎只思考了幾秒就對藤田小林說,孩子,從現(xiàn)在起,無論發(fā)生什么事情,你要忘記說話!你就是個啞巴,不然,你再也回不到你的家鄉(xiāng),它們會殺死你的!你明白嗎?
藤田點點頭。
果然,籃子和藤田小林忐忑不安地剛剛回到家,孫財就領(lǐng)著四個八路軍站在了它們的面前。
就是這個小鬼子,快逮起來!孫財惡狠狠地指著一臉茫然的藤田小林對四個八路軍說。
一位年長的八路軍老戰(zhàn)士遲疑了一下說,他,是小日本?
對!我親眼看見,親耳聽見他對我說八格牙魯!
他在哪對你說的這句話?
這……
籃子的一個動作讓包括藤田小林在內(nèi)的六個男人猝不及防,她一把撕開了自己的粗布褂,一對明晃晃的奶子裸露了出來,奶子上青一塊紫一塊,全是新鮮的掐痕。
幾個八路軍忙后退著,你這是,干什么,快把衣服穿起來……
籃子說,政府,你們看看,這就是孫財剛剛在麥地里想睡我的證據(jù),她這是惡人先告狀,是血口噴人吶!籃子的眼睛直直地盯向?qū)O財,眼睛里滿是屈辱的淚水。
孫財被籃子的這一招整懵了,這是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更沒有想到的是,藤田小林一下就撲上來把他給扭住了,藤田一只手對著四個八路軍比劃著指向土坡的麥地,嘴里啊啊啊地嘶叫著。籃子系好了褂子上來拉開了藤田小林對四個八路軍說,你們看著處理吧,我弟弟是個啞巴,打生下來那天起,就沒說過一句話,可是孫村長欺負(fù)我的時候,他都看見了……
事情開始向另外一面倒去,四個八路軍里的年長者火了:孫財,你狗日的也配當(dāng)村長?來人,給我押走!
孫財立即被兩個八路軍戰(zhàn)士一左一右地架住了胳膊,他叫嚷著,政府,你們,你們被這女人騙了,這小子真的是小日本,我,我,我冤枉啊……
一個年輕的八路軍說,你冤枉?我看你一點都不冤枉,你殘害過多少婦女了?這回是原形畢露了吧!
9
籃子被孫財辦了。
籃子怪可憐的哦。
就是,籃子也是苦命的人啊。
籃子最近怎么了?
就是啊,不說話了……
盛夏的酷熱里,村里的男男女女盡議論籃子了,但是很快,另外一個消息的蔓延很快讓村里的視線和口舌游離于籃子之外了,這個消息過于快了些,以至于很多人將信將疑,甚至覺得是那樣的嗎?真的是那樣的嗎?
日本人在八月十五日這天正式投降了!當(dāng)這個消息被真真地證實了以后,村里的人可勁地宰自家的牲口,那些日子里家家戶戶磨刀霍霍,除了集體的那頭老黃??梢愿哒頍o憂外,其它的諸如豬、羊、雞崽都遭了殃,酒自然是不能缺的,吃著喝著罵著,那個酣暢淋漓,小日本終于它娘的被打孬了,小日本終于夾著尾巴滾回它娘的老家了……忽然間籃子覺得真是有意思啊,早前日本鬼子每次來掃蕩的時候,掘地三尺,也沒見村里這么富足,真是人心隔肚皮,隱藏的深著呢。
籃子沒有可以宰殺的,幾只母雞不能殺,那是留著下蛋的,兩只羊更不能殺,那是喂大了要送到集市上賣給羊肉館老板的,一年的花銷都指著它呢。藤田小林顯然知道了關(guān)于日本人投降的事情,他的情緒在一段時間內(nèi)很低落,吃飯的時候總是走神,有時候總是站在屋后的土坡上望著靡靡的天空發(fā)呆。
一天清晨,籃子正在院子里喂雞食,就聽見坡下的村子里亂哄哄的,抬眼一看,家家戶戶大人小孩都往村外走,急匆匆的?;@子犯了嘀咕,心想,又發(fā)生了什么事呢?她撒開手里的一把碎菜葉出了門,下到村里,一些落后了的老人對籃子說,籃子,你就別去看了,回吧?;@子愈發(fā)奇怪,一種不祥的預(yù)感沖進了她的腦門,只怔了一會兒的功夫,前面有人就大嗓門地催著后面的婆娘,哎,走快點嘛,晚了就看不上趙大那狗日的被槍斃時的樣子了……
籃子的眼前一黑,地像是在劇烈地抖動一樣,她扶著一棵槐樹慢慢地癱了下去,心里委實堵得慌,該來的消息,不該來的消息都來了。冥冥中她好像又聽見了疙瘩的娘在對她說,籃子,籃子,這是你的宿命,宿命!你就認(rèn)了吧,啊。
籃子回了家,回到家后她關(guān)上了籬笆院門,抱著藤田小林就哭了起來。當(dāng)時藤田小林正在機械地涮鍋洗碗,這些活他已經(jīng)干得很熟練了,可是突然之間,籃子抱著他的肩膀就哭了起來,越哭聲音越大,越哭聲音越撕裂……藤田小林開始被她哭得莫名其妙,后來被她哭得也熱淚汪汪,倆人也不說話,就那樣哭,一個村里空落落的,沒有人聽見。后來籃子抹了抹眼睛,又抹了抹藤田小林的眼睛說,不哭,不哭了孩子,咱去土坡上種芥菜吧,就是你最喜歡吃的那種菜……
這一天籃子種了長長的兩垅芥菜,藤田小林刨土挖坑,她丟種子,剛下種完,一場突然而來的雷陣雨鋪天蓋地地劈了下來。藤田小林趕緊往坡下跑,跑了幾步意識到什么,回頭看看籃子,籃子居然還站著垅與垅之間發(fā)呆。
據(jù)村里的人說,趙大死的很慘,被麻繩五花大綁地捆著,胸前掛著一個大大的木牌,寫著漢奸走狗賣國賊的字樣和一個黑色的叉叉。據(jù)村里的人說,趙大被押到拐子山下清弋江邊,臨行刑前還在呲牙咧嘴地笑,這激起了勞苦大眾們最后的憤怒,兩名八路軍戰(zhàn)士連開了五槍,頭都打爆了。
10
日頭西斜了。東莊的吳嬸才過來給籃子遞話。吳嬸說,籃子啊,那姑娘的爹說了,不嫌棄你弟弟是一個啞巴,婚事他答應(yīng)。
這下把籃子高興壞了,趕緊給吳嬸倒了杯熱乎乎的水,又把火桶添了一把干柴,不料冒出的煙熏得吳嬸連咳嗽了好幾聲。這個冬天出奇的冷,房檐下冰凌子拖了足有一尺多長,吳嬸接著說,籃子啊,不過人家有個條件。
籃子說,啥條件,你說2vfaLx+HbknDL1zhYqoOsA==嘛,能夠滿足的俺一準(zhǔn)應(yīng)了。
吳嬸嘆了口氣說,人家啥都不需要,說是,你把你弟弟選個日子送過去,人家不是沒兒子嘛,老妹子啊,你,尋思尋思吧,人家也不強求……
籃子愣住了。吳嬸起身回轉(zhuǎn)了,走到門口的時候,正好藤田小林正從坡下的食堂回來,他手里端著剛剛領(lǐng)來的晚飯,四個窩窩頭和一小瓷缸面糊糊,看了看吳嬸,抬腳進了院門。吳嬸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多老實的個人,咋會是個啞巴哩。
藤田小林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叫藤田小林了,籃子給他起了個名字,叫藤瓜。叫歸叫,他從來沒正式地應(yīng)過,在村里人的眼里,十個聾子里九個是啞巴,那么十個啞巴里也就挑不出一個不聾的人了。藤瓜就藤瓜吧,反正他也聽不見,名字對于他而言,就是聾子的耳朵,一個擺設(shè)而已。
但是籃子是知道藤瓜是能夠聽見的,而且對聲音是非常敏感的,十五年過去了,只有關(guān)上那道厚厚的籬笆門,藤瓜才會偶爾說幾句話,歲月讓一個曾經(jīng)歡蹦亂跳的少年變成了一個中年的木木地活著的男人,那些關(guān)于故國的消息從此沓無音訊,黑夜里他常常啊啊啊地在夢里驚醒,喃喃地對籃子說,我,我真的回不去了嗎……
天很快就黑了下來,丘坡下不時傳來幾聲犬吠。吃飯的時候,籃子一直沒動筷,兩只眼睛直直地看著藤瓜,煤油燈渾濁的光線一漾一漾地在屋里輕微地晃著,火桶就在桌子的一邊卻依然擋不住寒氣。藤瓜吃完了一個饃饃一抬眼看見籃子的異樣,藤瓜小聲地說,媽媽,吃飯,吃飯……
籃子的嘴角露出了一絲暖暖的笑意,這些年她就靠藤瓜的一聲‘媽媽’挺了下來,她不僅是藤瓜的‘媽媽’,還是藤瓜的‘姐姐’,真是造化弄人啊。
孩子,你也三十歲出頭了,是該成個家了,東莊吳嬸給你物色了一個媳婦,人家成分也好,是貧農(nóng),我就尋思著,你老是和我這個老婆子生活也不是個辦法,你愿意嗎?籃子輕聲地說道。
藤瓜把頭搖的像撥浪鼓一樣答道,不干。
籃子說,孩子,聽為娘的一句話,人要知命、認(rèn)命,不然還能怎么樣呢?
藤瓜的頭一低,淚水就掛了下來,嘴里嘟囔著,回家,回日本……
籃子搖搖頭,孩啊,這要看你的宿命了,那日本國那么遠,你可咋回去呀?你以為去趕個集串個門?
藤瓜不想再聽籃子絮叨了,起身進了黑漆漆的里間屋子,鉆進被窩把頭蒙住……
籃子這一夜也睡得心煩意亂,風(fēng)把籬笆院墻刮得呼啦啦作響,睡著睡著,她還以為有人在敲自家的院門,哆嗦著點燈,拉開門栓一看,卻只看見半空中懸著一勾彎月,時不時地穿越云層,忽明忽暗,不由得開始埋怨自己的記憶是不是衰退的厲害了些。
第二天一早,本來是按時要出工的,可是丘坡下那顆枯萎了的大槐樹上一直聽不見喇叭的叫喊聲,連藤瓜也覺得今個有點奇怪啊。忽然丘坡下跑上來幾個人,竟然是村支書和村干部。村支書喘著大氣一邊往籃子家來一邊說,籃子嬸籃子嬸,告訴你一個驚天的消息啊,縣委書記今天要上咱村來視察。
哦,籃子心想,我說今天大喇叭怎么不催人趕緊地上工挖河哩。視察好啊,中午食堂里的伙食終于可以改善一下了。嘴上說,哦,是不是要全村的人學(xué)上回縣里來人一樣,都到村頭去敲鑼打鼓呀。
村支書說,不是的,籃子嬸,你知道這縣委書記是誰嗎?
籃子說,不知道啊,我要知道他干啥啊。
村支書說,我就是來告訴你的,縣委書記就是離家十多年的疙瘩叔呀!
11
疙瘩回來了,確切地說是縣委書記王戈打回家鄉(xiāng)了。
王戈打這個名字早就被村里人遺忘了,好像當(dāng)年一瘸一瘸的疙瘩沒爹一樣,以至于很多人想了半天,王戈打,王疙瘩,疙瘩,后來它們晃過神來,我的天啊,疙瘩原來就是王疙瘩,王疙瘩就是王戈打,王戈打如今當(dāng)了大官啦!
幾輛吉普車開到了村口,一行人簇?fù)碇醺甏蜻M了村,村道兩旁站滿著村民,老的少的,大家把脖子伸得長長的,天氣不錯,一掃昨日的陰霾,也沒風(fēng),日頭剛剛高出天際一桿子。王戈打的臉一直是帶著笑容的,他慢步地走著,不時和村里圍觀的人打招呼,張嬸李叔地叫著,大伙一口一個王書記好王書記好地回應(yīng)著,臉上諂諂的,說不出是什么表情。倒是王戈打不時地說,鄉(xiāng)親們,我是疙瘩呀!我離家十五六年了,心里可想著大伙呢,走走,上我家里坐!
一村的人穿過了村莊,上了丘坡,看見人群離自己的院子越來越近,籃子的心跳的越來越緊,藤瓜更是站在一邊局促不安。籃子小聲地說,孩啊,你可千萬別說話啊!
很快,王戈打到了自己的家門口,四目相對,籃子的心好像沒了,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好像王戈打成了一個陌生的闖入者,一切來得太快,讓她措手不及地去想應(yīng)該或者需要說些什么。王戈打說,籃子,我呀,我疙瘩呀。疙,疙瘩?籃子小聲地說。對,疙瘩回家了,籃子別愣著了,招呼鄉(xiāng)親們進屋坐呀。王戈打提醒說。
人們笑嘻嘻地陸續(xù)離開了,隨王戈打一起來的一行人也隨著大家離開了,有點心照不宣,有點成人之美的意思。最后離開的兩個和籃子平常走的近些的婦女小聲地說籃子,你男人回來你咋還不高興呢,還不趕緊招呼人家進屋……
籃子就招呼王戈打,王,王書記,進屋,坐……
王戈打愣住了,籃子,你……忽然他一眼瞥見了籃子身旁還站著電線桿似的男人,他,他是……
他,他是我,我弟弟……
你弟弟?你有弟弟嗎?王戈打感覺到莫名其妙,繼而問藤瓜,你叫什么名???
藤瓜的身體輕微地抖著,嘴里說不出一句話,他看見來的這個人的身后站著兩個配槍的兵,巨大的恐懼讓他的心里緊張極了。
他,他是個啞巴,不會說話?;@子說。
啞巴?
啞巴。
王戈打進了屋看見了堂屋正上方懸掛著的父母畫像被擦拭的一塵不染,他撲通一下跪下,眼圈濕潤地說,爹娘啊,你們的疙瘩回來看你們了……籃子木然地站在一邊,心里亂的像一團麻,不知道自己是跟著跪呢還是不跪。
后來王戈打站了起來,在屋里屋外走了兩個來回,看看情形還是和當(dāng)年一模一樣,他噓了口氣說,籃子,這些年你受苦了,我對不住你呀!這次我回來就是和你解除婚姻關(guān)系的,你自由了,再找個伴一起好好生活吧……
這句話把籃子心里壓抑了十多年的火激發(fā)了出來,她張開嘴巴,只說了一句,你——就什么也說不下去,背過了有些彎曲的身體,渾濁的淚開始在眼窩里旋轉(zhuǎn),原來自己等的都麻木了的男人回來竟然是要和他解除婚姻的!
王戈打繼續(xù)說,籃子,現(xiàn)在是人民專政,舊社會的婚姻本來就是包辦婚姻娃娃婚姻,是非法的可以不算數(shù)的,這個家以后就是你的了,要是你有什么困難,盡可以對我說,我一定幫助你……
我……籃子轉(zhuǎn)過臉說,我,我有個要求……
王戈打說,你說。
12
看見王戈打支走了兩個警衛(wèi)員,籃子才嘆了口氣,把王戈打當(dāng)年離家那天發(fā)生過的事情和盤托出。聽得王戈打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眼前的這個三十歲冒頭的瘦瘦的漢子,居然是個日本人!
把一個日本人送回日本去是一件不可能實現(xiàn)的事情,籃子給王戈打出了一道天大的難題,當(dāng)這層窗戶紙第一次被戳破了,籃子知道自己已經(jīng)把藤瓜推出了門外。
屋檐下的冰凌正在滴滴答答地融化,王戈打抬了抬眼睛,一道從冰凌上折射過來的光芒閃了一下他的瞳孔,一種刺痛的感覺突然劃了他一下。他說,籃子,這事目前只能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記住,他就是藤瓜,就是你弟弟,至少目前只能是這樣……
籃子問,啥意思呢?難道連你都沒辦法?
王戈打說,現(xiàn)在沒辦法,說深刻了你也不懂,但是這個事情我記下了……
籃子看著王戈打一臉的凝重,有些后悔自己不該說破藤瓜的身世了,可是,這畢竟是他曾經(jīng)名正言順的男人啊,如果這個已經(jīng)是個大官了的男人都對藤瓜毫無辦法的話,那么,最后的希望只能是破滅了。沉默,屋子里死一般的沉默。藤瓜已經(jīng)知道了籃子的意圖,已經(jīng)知道了這個意圖的結(jié)果,他摳了摳眼睛,搖曳著身軀出了門,上了土坡,冬日的土坡上光禿禿的,盡顯著頹廢。
王戈打搖了搖頭說,籃子,我那年離家去帽子山投奔游擊隊時,剛出拐子山就碰見了幾個日本鬼子,當(dāng)時我以為自己的小命真的要玩玩了,不料那幾個鬼子見了我不僅沒動粗,還很友善地把干糧分給了我一些,原來他們都是要啟程回家的鬼子,其實,他們不想打仗,不想侵略,更不想離開家鄉(xiāng),日本人也是人,是人都分好人和壞人。
籃子不住地點頭,就是,藤瓜那時只是個孩子呀,孩子有錯么?
王戈打說,孩子沒錯,孩子回家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可是現(xiàn)在不行。
籃子說,你想個辦法不就行了嗎?
王戈打苦笑笑,籃子,你不懂,記住我的話,還有,從現(xiàn)在起,你不是我媳婦了,這個也要記住,你是自由的一個人了,這很重要。說完,王戈打就轉(zhuǎn)過了身,幾乎那一瞬間,籃子就覺得自己的腳一沉,她打了個趔趄,勉強沒讓王戈打發(fā)覺。
一行人在村里只做了短暫的逗留,然后就出了村口,還像剛來的時候一樣,村民們都列隊歡送,吉普車轟鳴起來,路面已經(jīng)開始化冰,兩道清晰的車輪印痕一直向遠方延伸去……
籃子沒有去送,她渾身沒勁,忽然她想起了藤瓜,一驚,趕緊強打起精神出了院門往土坡上而去,一邊走一邊喊著藤瓜藤瓜藤瓜啊,遠遠地,她看見藤瓜歪倒在一塊凸出的大石旁,血流滿面,一動不動,眼睛無力地望著高高的太陽一眨一眨的……
籃子呼叫著,孩啊,我的孩?。?/p>
……
又多年過去了,籃子的腰已經(jīng)直立不起了,頭深深地扎在自己的心窩前,村里的批斗會搞的轟轟烈烈的,反革命分子時不時地揪出來幾個,帶著高高的紙糊的帽子游行到土坡上她自己的院門前,籃子也懶得抬抬頭。
這一年的夏天,雷雨暴雨紛沓而至,青弋江在一個午后突然塌了大壩,拐子山的泥石流也像猛獸發(fā)情一樣,幾乎就是一夜之間,整個世界成了渾濁一片,村里的房子倒的倒了,淹的淹了,唯一毫發(fā)無損的就是土坡上籃子的家,土坡上的地被藤瓜年復(fù)一年地開墾著,開出了一片茂密的莊稼地,郁郁蔥蔥。
所有的還能干活的男人女人都去清弋江邊堵大壩去了,籃子坐在院門外,難得的晴天,難得的陽光,幾個蚊子在她的耳邊嗡嗡作響,她瞇在眼睛忽然看見了趙大朝她徑直走來。
趙大說,籃子,那個日本孩子還活著吧?
籃子說,活著,活著呢。
趙大說,趙大也想活,沒活成;孫財也想活,死監(jiān)獄里了?;钪婧冒?。
籃子說,你是好人啊。
趙大說,趙大是漢奸。
籃子笑笑,你是好漢奸,你救了人。
趙大說,趙大救了個日本鬼子,趙大還是漢奸。
籃子說,日本鬼子也是人,只要是人都要救,救人的人都是好人,我年年給你燒紙錢呢。
趙大拍了拍籃子的肩,手是熱乎的。趙大說,籃子,你認(rèn)錯人了,我是王戈打,疙瘩呀,我是來帶那孩子走的,中日建交了,他可以回家了呀!
???他可以回家了?籃子猛地一抬頭,脖子一擰,疼得鉆了一下心,果然,和她對話的竟然真的是王戈打!
王戈打一頭的白發(fā),和他一樣,躬著背,后面跟著一群的人。
13
藤瓜沒命的跑,一跑又上了拐子山,泥濘的山路,他跑的氣喘吁吁。幾個年輕的干部在后面邊追邊喊,藤田小林,你站??!
藤瓜心想,你讓我站住我就站住,我不是傻子嗎?
可是盡管他一百二十個不愿意站住,一個趔趄跌倒后,被人按住了。他聽見籃子在遠處氣喘吁吁地呼喚他,你跑啥呀?政府是來送你回家的呀孩子!
?。堪?!
王戈打說,我這次來是帶你走的,中日建交了,建交了!你可以坐著飛機回家了,孩子!
啊?啊!
一行人面面相覷,一個年輕的干部說,你啊什么啊,你,可以回家了,回日本了!聽明白沒?
?。堪。?/p>
王戈打問村長,怎么回事?他怎么不說話?
村長說,他,他本來就沒說過話,是個啞巴呀首長。
王戈打說,那不是裝的嘛,他會說話,而且會說中國話呀!孩子,你說吧,你可以好好的說話了。
?。堪?!
籃子被村長的話擊得一驚,頓時四腳無力往下癱去幸好被幾個人扶住了?;@子抹了抹深凹的眼圈對王戈打說,我都忘記了,自從你上次來過后,這孩子已經(jīng)十年沒和我說過一句話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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