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亮,1975年出生。魯迅文學院第十五屆高級研修班學員。小說見于《山花》《延安文學》《山東文學》《黃河》《福建文學》等刊,有作品被《小說選刊》轉(zhuǎn)載。山東省作協(xié)會員。
1
每天天不亮俺就得起來,接著跳到墻頭上打幾聲鳴——別看俺的活不累,那也架不住天天這樣叫喚。正好這幾天天挺好的,俺叫得也忒嘹亮,憑感覺俺的叫聲能穿通半個村了。這點俺很滿意,活嘛,就得做得有板有眼,像模像樣的。今天早上打完鳴,俺像往常一樣在院子里溜達起來。
過了一小會,大老婆悄不聲地過來了,問俺:“今天的食咋樣了?”
俺瞅瞅它,搖了搖頭。
大老婆眨巴兩下眼又問:“看來咱們得想想法子了,孩子們這幾天都咋呼著沒吃飽哩。”
這話,就是大老婆不問,俺也知道這幾天的食不夠吃的。可俺有啥法?主人馬廣基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壞熊玩意,除了對他自己和他兒子大方外,對他老婆都不行,對俺們更是不聞不問了。俺今天得想想法子,弄點吃的,不能再讓孩子們餓肚子。
俺給大老婆說:“你趕快把它們幾個叫起來,尋覓點吃的。俺先打個盹,想想有啥好法子嘛。”
大老婆耷拉著腦袋走了。俺跳上一根棗木樹杈剛準備瞇瞪會,就聽到窩門口嘰嘰喳喳的,這個時候大老婆說:“大家伙麻利點呀,趕快去找吃的,要不然菜葉子就讓那只兔崽子撿走啦?!?/p>
一陣撲撲棱棱聲,俺的老婆孩子們開始忙了。俺瞟了一眼,大老婆正領了兒子小黑在南墻根挖蚯蚓,二老婆領了花妮在壓水井旁的池子里找米粒,三老婆四老婆領著紅妮和黃妮正在運送菜葉子,唯獨小老婆不在。對了,小老婆正在抱窩,挪不開身,所以找食的活得它們幾個忙活了。
瞇瞪了一小會,俺的腦子清醒了些,就開始想:上哪兒去找吃的呢?俺從棗樹上跳下來,接著又跳上了墻頭,從東墻頭開始遛達著想。主人馬廣基的家在村的最東頭,隔著墻往東沒幾步就是一個大水塘子——平時沒人管沒人問的,里面卻長出了很多白胖胖的蓮藕。遠遠看,棵棵蓮藕開出的朵朵蓮花白里透紅,紅里摻白,甚是喜人。納悶的是,這些年了沒看見有誰從里面撈上來吃,只是到熱天了有幾個熊孩子喜歡到水塘里玩水。俺從東墻頭又溜達到了西墻頭,主人家的西鄰是三喜家,三喜在縣里的一個小煤窯上班,家里只有他老婆和一個八歲大的小屁孩。由于三喜很少回家,他家的院子顯得特寬敞,除了一間偏房外啥也沒有,更別提有馬車、驢車、糞車、獨輪車、地排車之類的家什,有種空落落的感覺。俺頓足觀望,發(fā)現(xiàn)他家偏方外的柳條筐里扔了一些菜葉子,地面上也有幾十顆麥粒,俺喜出望外,想下去尋著來。剛要跳,俺就聽見主人馬廣基劈頭蓋臉的叫罵聲:“他娘的熊雞哩,咋跑墻頭上去了?快給我死下來。要不,他娘的非把你抽下來不可!”
主人的老婆王秀芝聽到叫罵聲也探出腦袋,頭發(fā)亂得和個瘋婆子差不多,她尖聲嗓門喊:“他爹啊,快去把雞攆下來,熊雞要是跑了咋辦?快點快點!”
俺心里想:上哪跑?俺的老婆孩子都在這兒。不過,俺還是很識趣,沒讓主人馬廣基罵第二聲就從墻頭上下來了,因為俺知道棍子抽在腿上的滋味很不好受。
俺的幾個老婆,還有孩子們嚇得臉發(fā)白,腿直抖,哆嗦著向俺靠攏。俺使了個眼色,大老婆心領神會,領著它們急慌慌地回了窩,俺也趕緊鉆進去。
就是俺的這個狼狽樣,立刻招來了鄰居土鱉狗和小兔崽子的哈哈大笑。還好,那頭小叫驢只是咳嗽了兩聲,給俺保留了幾絲顏面。
坐下后,大老婆問俺:“孩它爹,你嚇著了么?”
二老婆接著問:“有啥發(fā)現(xiàn)么?三喜家有吃的么?”
俺剛要開口,小老婆說話了:“二姐呀,你現(xiàn)在能不能不問這個問題?咱孩它爹剛躲過這一劫,你就不能稍停會再問???”
二老婆說:“看你說的妹妹,俺也沒問啥呀?就是那個啥,隨便問問唄……”
俺打斷了二老婆的話:“別吵吵了,現(xiàn)在是內(nèi)部團結(jié)最重要的時候,別讓馬廣基破壞了咱們家的和睦氣氛。下面,告訴你們一個好消息,俺發(fā)現(xiàn)三喜家有吃的了,而且還不少吶。”
“真的!真的!”老婆們激動地尖叫。
俺就把在墻頭上看到三喜家的情況說了一遍,大老婆聽了沒怎么興奮,倒顯得有點憂心忡忡的,它說:“孩它爹,馬廣基現(xiàn)在把你看得這么嚴實,咱們怎么能過去把吃的叼過來?”
大老婆的一席話把俺問住了,一時沒回答上來。別看俺的小老婆年齡最小,腦子卻是最活泛的,它小聲說:“俺有一個法保準行的??砂超F(xiàn)在覺得最重要的不是這個問題,是怎么能把土鱉狗的嘴封上才是最重要的。”
小老婆的話音剛落,二老婆和三老婆都咯咯笑起來。
四老婆說:“兩位姐姐別笑了,俺覺得妹妹說的在理呢。你們想想,咱們?nèi)ト布彝挡?,肯定會跳過來蹦過去的,動靜小不了,土鱉狗要是使壞,在這個當口汪汪叫喚上幾聲,不就把咱主人招來了?咱們還咋偷?還咋成功?你們說是這個理不?”
四老婆這句話把俺也說開竅了,俺示意它們幾個都不要吱聲,容俺想想有啥法子能封住土鱉狗的嘴。最后,四老婆給俺提了個醒,說是就用主人馬廣基常用的那個法:犒賞自己的嘴,咱們也用這個法,犒賞土鱉狗的嘴。俺一聽,猶如晴天霹靂,差點一頭栽到了地上。
幸好大老婆就在俺邊上坐著,把俺拽住了,要不然非摔俺個腦震蕩不可。坐正后,俺長長舒了口氣,可那種痛還是情不自禁地涌上了俺的心頭——俺的大妮子、二兒子就是那樣死在了馬廣基的嘴里——這種悲痛到什么時候俺也不會忘記。
小老婆用眼使勁剜著四老婆。四老婆嚇得臉發(fā)青,渾身像篩糠似的抖個不停。俺知道四老婆是無意的,俺也相信它是無心的,要恨就恨馬廣基這個烏龜王八蛋,這個狗日的——俺所有的痛苦都源自于他——俺現(xiàn)在最想做的,就是怎么能把他變成蟲子,一口吃了他。
一上午俺都沒有出窩,都在想著怎么能殺死主人馬廣基??炫R近中午頭的時候,俺突然轉(zhuǎn)變想法了,覺得目前最重要的,就是能讓孩子們填飽肚子,至于殺死馬廣基的事,還得從長計議。后來又一琢磨,覺得四老婆說的不是沒有道理,把土鱉狗的嘴封住才是事情成功的關鍵一步。打定主意后,俺把四老婆叫到跟前,四老婆低著頭,還處在自責之中的樣子。
俺托起它的臉,撫摸了兩下問:“對于你提的那個建議,有啥子想法?就是對付土鱉狗的事?!?/p>
四老婆兩眼注視著俺,像望著天上的北斗七星,說:“它爹呀,俺是這么想的,土鱉狗的嘴特饞,咱就從它的嘴上下功夫,把咱挖到的小蚯蚓或者小蟲子分給它點,你看咋樣?”
大老婆聽見了,插進話說:“四妹,你這個法不行。咱自己吃的都不夠了,還怎么分給它點?”
俺低頭尋思了一會,覺得四老婆說得很有道理,就表了態(tài),說:“不論這個法管不管用,咱們先試試,要不行再想其他法子。”
俺把這個主意又告訴了其他幾個老婆,它們都表示同意,說是可以試一試。
中午簡單吃了點俺就出窩了,來到土鱉狗的家,土鱉狗正流著哈喇子瞇瞪。俺拍了拍門,土鱉狗一個激靈坐起來,看見是俺,嘿嘿笑了,順勢把哈喇子吸溜回去,懶洋洋地說:“來了雞兄,在門口站著干啥哩?進來坐,進來坐?!?/p>
俺沒客氣,一腚坐下去,接著把禮物擺在了它跟前。
土鱉狗的眼睛忽閃了兩下,努努鼻子說:“雞兄,來了還這么客氣,拿啥禮物呀,有啥事盡管開口,兄弟能辦到的一定會盡力去辦的?!?/p>
俺一看土鱉狗說的這么直接,也不拐彎抹角了,說:“俺有一事想求狗兄呀。你也知道,俺家的孩子們多,飯又少,是屬于那種僧多粥少的情況。就想著出去尋覓點吃的,不知狗兄……能不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吶?”
土鱉狗一聽俺說這個,立馬沉下了臉,把俺嚇了一跳。俺心里想:這事壞了,看來沒戲,咋往下說呢?
土鱉狗沉默了一會,嘴角朝上撇撇說:“不知雞兄去哪里尋覓呀?能否告訴俺一聲,俺心里好有個數(shù)。”
聽它這么說,俺壓低了嗓門回答它:“不瞞你了兄弟,俺想去咱們隔壁三喜家去弄點吃的,不知兄弟同意么?”
土鱉狗一聽說是隔壁的三喜家,眼睛睜得老大,像是看到了一條小母狗在向它招手,接著哈喇子流了出來。狗窩里的氣氛有些尷尬,這會兒它也不說話,俺也弄不懂它到底在想啥。是讓去還是不讓去,也沒表個態(tài)。
俺咳嗽了兩聲打破了沉默,聽到土鱉狗說:“不好意思雞兄,失禮了。剛才不知咋回事,俺一聽是三喜家,心里就不是個滋味,因為那里有俺的一段美好往事哩:就在去年夏天,你還記的么?三喜的小姨子曾來他家住過一段時間,帶來了一條花枝招展的小母狗,俺相中了。它對俺也有那個意思,就在它臨走的前一天晚上,它眼里含著淚就把身子給了俺,讓俺直到現(xiàn)在……還一直沉醉在那天晚上的風花雪月之中。可一年過去了,俺再也沒有見過它,就在今春,俺聽三喜的老婆說,她妹妹嫁給了縣里的一個煤販子,想必也把俺的相好帶走了。這事雞兄你也知道,三喜的老婆前幾天還和咱們的女主人說起過這事哩?!?/p>
土鱉狗哽咽著說完,俺的眼圈也是紅紅的,就像小時候聽俺娘給俺講的那些凄美的愛情故事一樣。最后土鱉狗把俺帶的東西還給了俺,它說它不喜歡吃,苦了吧唧的,讓俺給孩子們吃。并說,這事它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要提前給它打招呼了,說明俺們把它看得很重要,心里有它。
下午,主人馬廣基去村部開會。因為他是村里的治保主任,每年麥收這個當口都有點忙,女主人王秀芝下地,他們的兒子馬小國吃完飯一溜煙就跑出去了。俺召集了全員,準備開個家庭動員會,研究一下怎么去三喜家偷菜葉。俺先把去土鱉狗的情況說了說,然后讓幾個老婆暢所欲言。
大老婆說:“咱們還是晚上去,兩個在三喜家,兩個在這邊,兩個在墻頭上,這樣上下傳遞著速度快?!?/p>
二老婆說:“姐姐,俺可不敢站在墻頭上,頭暈吶?!?/p>
三老婆說:“二姐,你頭暈俺們也頭暈,就別說這些沒用的,還是讓咱們當家的安排吧?!?/p>
俺瞅瞅小老婆,小老婆心領神會,說:“各位姐姐,俺覺得你們說晚上去偷,忒不合適了,因為咱們的主人馬廣基,他晚上好在院子當中吃飯,吃飯時他還好喝點小酒,吃完飯了他還要聽會兒評書,最后再涼快涼快,這樣一來二去的那得等到幾點呀?要知道咱們的趴窩習慣都是天一擦黑就困的,要是再靠到他睡覺的點,那時咱們早就困得一塌糊涂了,還談怎么去偷??!”
小老婆說完,四老婆接著站起來,抖著膀子說:“俺覺得妹妹說的在理,不能晚上去,那時忒困了,還是換個時間好。”
剛才聽了小老婆的話,俺突然來了主意,就說:“大家伙講得都不錯,俺覺得還是老大和老小的主意合在一起,然后再加上俺的主意就更完美了……”
四老婆急不可耐地問:“快說說,孩它爹,是啥主意?”
俺摸了摸腮幫子,環(huán)視了一圈,它們像盼明星似的看著俺的嘴,就說:“咱們就一大早去,趁著天似明似不明、朦朦朧朧的時候去,你們看咋樣?”
二老婆說:“俺可不敢早上去,要是讓三喜家的看見,那還不抽斷俺的腿呀!”
一聽二老婆說這樣的話俺就氣不打一處來,瞪了它一眼,說:“你咋這么膽???還抽斷腿?虧你想得出來。要知道那個點她睡得和頭死豬似的,有哪個功夫抽你的腿呀?真是考慮問題一點都不過過腦子!”
二老婆被俺一席話說得臉通紅,低下頭。
俺沒再理它,開始分工:俺和大老婆去三喜家偷菜,四老婆和大兒子小黑在墻頭上接著,二老婆三老婆和幾個妮子在這邊負責把菜叼窩里去,小老婆正抱窩就沒它安排活。
快傍黑的時候小主人馬小國回來了,手里攥著兩個胡蘿卜,進家后就把蘿卜塞小兔崽子的窩里。土鱉狗為了表示忠誠,搖著尾巴上前舔小主人的腳丫子,被小主人一腳蹬開,疼得土鱉狗呲牙咧嘴地叫喚兩聲,憤憤地退到了屋檐底下。小叫驢嘎嘎笑著,俺也想笑,不過沒敢笑出來,又憋了回去。有時候俺覺得土鱉狗也挺可憐的,不光主人不大喜它,就連小主人也不喜它。因為小主人的心思都在那只小兔崽子身上,所以愛屋及烏,主人馬廣基對那只兔崽子也是另眼相看,高興時還逗它幾下呢。
喂完兔子,小主人在院子當中耍起棍子,“呼呼哈哈”得很帶勁。女主人回來時他還在耍,女主人瞟了他一眼說:“熊孩子別耍了,小心再打著頭。餓了么?你那個熊爹到現(xiàn)在還沒回來,死外面算了!”
小主人正在興頭上,還在耍,女主人上去就把他的棍子奪過來,又照他腚上糊了一巴掌。小主人不愿意了,咧著嘴哭,聲音和小叫驢的笑聲差不多。女主人沒理他,兌了點熱水,把汗衫脫下來,在壓水井旁沖起身子,兩個大奶子也被她搓扭得忽閃忽閃地上下晃悠。
女主人正洗著,馬廣基回來了,他看見女主人在洗身子,大罵起來:“熊娘們洗身子也不知道把門拴上,要是進來個男人再把你那個了咋辦!都給你說過好幾回了,他娘的一點都不注意!”
這會兒女主人正撅著腚,半個頭埋在一個花里胡哨的臉盆里,聽到馬廣基罵她,有些惱,回頂他:“你死外面一下午了也不下地,累得俺灰頭土臉的洗洗咋了?再說誰來呀!”
兩個人叨叨幾句,小主人這會兒不哭了,咋呼著餓了讓做飯。女主人匆匆擦幾下,穿好衣服,快步進了偏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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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整夜,俺睡得都不踏實,畢竟是去偷菜,俺心里不免有些打鼓,到早晨天剛朦朦亮,俺就把全家叫起來。按照昨天的分工,俺和大老婆先行動。跳上西墻頭,俺觀望了一下,就順著三喜家墻根的木棍輕飄飄地落了地。大老婆緊跟在后面。
三喜家很靜,靜得能聽見屋里三喜家的呼嚕聲,時不時還傳來他家孩子的磨牙聲。俺沖大老婆一使眼色,貓著腰就奔向偏房外的柳條筐,叼起一片菜葉往回走。墻頭上四老婆和大兒子小黑已準備好,俺一甩頭,把菜葉扔上墻頭,四老婆接住,一扭頭再把菜葉丟到墻里,二老婆三老婆已經(jīng)在底下等著了。叼了五六片菜葉,幾十顆麥粒,俺就招呼大老婆收工。俺長了一個心眼,恐怕一次偷的太多,三喜家再發(fā)現(xiàn)少了咋辦,俺想細水長流,慢慢著來。
忙乎完,俺雄赳赳地站在墻頭上打起了鳴,把一切掩蓋得就像沒發(fā)生啥事一樣。土鱉狗倚著門框,傻乎乎地瞅著俺們,眼里帶著驚訝,帶著嫉妒,帶著放哨的勁頭——反正是一種很復雜的眼神在看著俺們一家人忙乎。俺打完鳴,落了地,沖它點了點頭,微笑了一下,趕緊鉆進窩里。
老婆孩子們都挺高興,看見這么多好吃的,尤其是麥粒,內(nèi)心的那種激動讓它們有些得意忘形,不停地嘰嘰喳喳,還呼扇著翅子。俺告訴它們,要低調(diào),要低調(diào),一定要低調(diào)。俺安排大老婆和二老婆領著幾個妮子去外面象征性地覓點食,不能都擠在窩里不出去,要是讓女主人看到俺們天亮了還不出窩,她肯定會起疑心。另外,也是為了給土鱉狗和小叫驢做做樣子,表示俺們并沒有偷到很多吃的。它們要是因為這事再起了嫉妒心,對俺們以后再偷就不是那么順利了。
女主人起床后站在天井里發(fā)起呆,過了會兒像想起什么似的一溜煙鉆進偏房,出來后抓了兩把棒子粒,朝著俺們的窩門口“咕咕咕”地叫喚兩聲,接著自言自語地說:“熊雞這兩天餓壞了吧,俺光忙地里的活啦,忘喂食啦?!?/p>
為了表示俺們的饑餓,也為了不讓女主人起疑心,俺招呼孩子們快去搶著吃。女主人看見俺們吃完,伸手去窩里摸了摸,摸出了二老婆和三老婆昨天下的兩個蛋。
主人馬廣基這會兒也起來了,站在屋檐下問:“哎呀,這么多熊雞就下了兩個蛋?”
女主人王秀芝說:“能下兩個就不孬了,平時光知道吃也不想著去喂,熊雞都餓兩天啦?!?/p>
馬廣基說:“喂雞不都是你這個娘們干的活,你咋忘啦?”
女主人一聽來氣了,嗓門提得很高:“喂雞!喂雞!喂雞!俺忙得和個龜孫子似的一天不著家,你成天死外面不回來,干啥了?還有臉在這說?!?/p>
馬廣基嘿嘿笑了,說:“這兩天不是忙嘛,等過了這陣就好了。再說熊雞餓餓沒事,沒那么嬌慣的。”
俺聽了主人馬廣基說的話,真想上前撕爛他的嘴。他倒好,餓了吃得“吧吧”的,俺們餓了就沒事,一點道理都不講。大老婆踩著俺的腳丫子示意別沖動。這個俺心中有數(shù),憑個頭和力量俺都不是馬廣基的對手,別說他那些壞心眼了,這也更加刺激了俺想吃掉他的愿望。想想,這么個壞熊玩意倒在俺的腳下,不光俺自豪,俺的兩個孩子也能瞑目了。
這個時候馬廣基的二叔馬福順突然來了,俺和大老婆順勢趴在樹下,想聽聽他們說些啥。
馬廣基拉下臉說:“你怎么又來了?俺給你說了,這個事得村長定,你來找俺屁點用不管,走吧走吧?!?/p>
馬福順沒有走的意思,黏黏糊糊地往里蹭。
女主人王秀芝問:“他爹,二叔找你啥事?能給他辦就給他辦了唄。”
馬廣基一瞪眼,接著咋呼起來:“熊娘們你說得倒是輕巧,以為俺是村長吶!”
王秀芝回過頭問馬福順:“啥事二叔?給俺說說,要不行俺幫你找村長去。”
馬廣基這回惱了,罵起來:“你去找?你去找他娘的屄??!趕快下地干活!”
馬福順看到俺主人馬廣基真惱了,有點怯乎,給王秀芝說:“別生氣侄媳婦,俺不找了,俺走了,走了?!?/p>
馬福順一走,主人馬廣基卻哈哈笑起來。王秀芝被他的笑搞得一頭霧水,斜著眼剜他,沒好氣地說:“熊東西笑啥笑!把自己的親二叔都罵走了,還有臉笑吶!”
馬廣基說:“俺要不罵你,他能在咱家黏糊一上午,你信么?”
王秀芝問:“到底啥事?他咋就黏上你啦?”
馬廣基抖了抖褲襠說:“前幾天,二叔在街上堵了俺兩回了,讓俺幫他找找村長,說是今年鄉(xiāng)里農(nóng)機下鄉(xiāng)到戶算他家一個名額。俺當時就給他說了,俺說這幾年村里都是把名額給了五保戶或者家里特別困難的,或者沒男勞力的人家。他算嗎?讓俺咋給村長提呀?”
女主人王秀芝一聽是這事,舒了口氣,而后拍著胸脯說:“俺以為是啥大事呢,開始時嚇了俺一跳。不就是報個家庭困難戶嘛,論起來二叔也夠格了——腿瘸了,老婆跑了,妮子才十幾,不是困難戶是啥?反正不能說是富裕戶吧!”
王秀芝說完,捂著嘴自個笑起來,把馬廣基也引笑了。馬廣基說:“他這樣的還不算,再說得村長定才行。俺就是給他舉薦上去村長也不會同意的?!?/p>
王秀芝撇撇嘴說:“算了算了,你們家的事你都不管,俺操的哪門子心吶?”
王秀芝說完拍拍腿上的浮灰回了里屋。主人馬廣基不以為然,在天井抽起煙。
俺聽見女主人在堂屋又說:“二叔走了,你也沒啥事了,就把那幾把鐮磨磨吧,鈍得和王八孫子鋸齒似的,忒難用了?!?/p>
馬廣基問:“今天開割?”
王秀芝端著面條出來,說:“廢啥話呀,不割讓你磨啥鐮!快點,一會兒吃完還得上地呢。”
小主人馬小國跑過來問女主人:“娘,俺也想跟去?!?/p>
女主人說:“熊孩子湊啥熱鬧?那么熱再曬著你,在家玩吧!”
馬廣基說:“你就讓他去唄,就當鍛煉鍛煉了。”
女主人說:“鍛煉?鍛煉個屁!俺和你結(jié)婚十多年了也沒把你鍛煉出來,你想把孩子再熱著了?”
馬廣基“嘿嘿”笑著,沒再說啥,拎著鐮刀去磨。
小主人興頭很大,跟在女主人屁股后面磨嘰。女主人說:“你再磨嘰我就把你耳朵擰下來,你信不信?”
小主人的手很麻利,一下捂住了耳朵,沖著馬廣基大喊大叫:“爹,爹,你看俺娘!”
馬廣基正撅著腚磨鐮刀,聽到馬小國沒好腔地喊,扭過頭罵:“熊娘們你手賤,擰孩子的耳朵干嗎?沒事國子,一會兒爹讓你去?!?/p>
馬廣基磨完鐮刀,對著太陽光瞄了瞄,嘖嘖兩聲。
女主人王秀芝說:“看又看不出花來,快點吃飯,吃完還得上地呢?!?/p>
俺看主人一家人開始進餐了,就叫起大老婆和俺一塊回去。這個時候二老婆和三老婆已經(jīng)把偷來的菜葉和麥粒分好,正等著俺開吃。俺看俺的那份麥粒最多,就叼了兩粒給小老婆。
小老婆連忙推讓,說:“孩它爹,你天天最累了,還是你多吃點,別給俺了?!?/p>
大老婆在一旁也說:“還是你吃吧,孩它爹。妹妹正抱窩吃不了那么多,你吃吧?!?/p>
俺點點頭,把那兩個麥粒又給了大兒子小黑,小黑喜滋滋地叼進了嘴里。
二老婆說:“孩它爹,明天咱們還去三喜家么?俺覺得這多吃了一點飯,哎呀……渾身就是得勁吶?!?/p>
幾個孩子“嘿嘿”笑起來。俺接過話說:“你說的凈是大實話,當然得勁了,明天看看情況再說吧?!?/p>
正當俺們一家人熱火朝天地吃的時候,主人一家已經(jīng)吃完早飯,拿著家什準備出發(fā)。土鱉狗把他們送到了門口,看他們走遠,土鱉狗抬起右腿惡狠狠地朝他們的背后尿了一泡。
小兔崽子看見了,晃著大肥腚過來,尖著嗓門喊:“狗兄啊,你這也太不地道了,怎么說馬廣基也是咱們的主人,怎么能當面一套背后一套呢!”
土鱉狗搖著尾巴笑著,邁著小方步往里走,到了主人吃飯的小桌前,一屁股坐了上去,說:“兔兄,啥叫當面一套背后一套?俺就是給他來上五套好的,也換不來他半點的好來。就在昨晚,俺尋思著他快吃完了就去桌子底下蹭點吃的,誰知他一腳就踩在了俺的前爪上,疼得俺叫了兩聲。他以為踩到啥了,猛一抽腳,煙灰灑到了手上。他站起來二話沒說,一腳就把俺踢出去了三米,把俺都快踢昏了。當時他嘴里還大罵著:‘他娘的熊狗找死啊,滾遠點!’本來就是他的不對,可他還把氣撒在俺的身上。你們說說,有這么不講理的么?”
小兔崽子說:“那是特殊情況。也不能全怨咱們的主人。你要事先不咋呼,他能踢你么?再說了,主人吃飯時你湊跟前干啥?老實地在窩里等著得了?!?/p>
俺看不下去了,插進話說:“兔兄,你說得倒是輕松。老實在窩里待著?俺們一家人在窩里待兩天了也沒見他們給一口吃的,哪像你,小主人寵著,凈拿好吃的給你,你當然不用湊跟前找吃的啦。”
小兔崽子見俺幫襯土鱉狗,就把鋒頭轉(zhuǎn)向了俺,說:“雞兄,你說這話俺就不愛聽。想當年女主人也很寵你們,可你的幾個老婆就是不爭氣,三天下不出兩個蛋來,把女主人氣得整天撅著嘴,發(fā)誓再也不給你們那么多食了。你說說,這能怨咱們主人么?還得從你們自己身上找原因才對?!?/p>
俺的幾個老婆一聽,惱羞成怒,上前就把兔崽子按在地上,有啄頭的,有啄腚的,有啄肚子的,也有啄臉的。俺看差不多行了,就咋呼一聲,幾個老婆散開。小叫驢一個箭步過來,把兔崽子從地上拎起來。俺一看,差點笑出聲來,小兔崽子的臉成一個大花臉了。
小叫驢說:“雞兄啊,固然兔兄說錯話了,也不能這么對它。你看它的臉,要是小主人知道了還不得氣得半死?”
土鱉狗說:“驢兄,你到底是哪伙的?小兔崽子向著馬廣基說話,還侮辱雞兄的夫人,俺看教訓教訓它就對了?!?/p>
小叫驢說:“俺哪伙都不是,也哪伙都是。可俺覺得,咱們幾個最好不要搞內(nèi)訌,這樣傷了和氣對誰都不好。”
土鱉狗撇撇嘴從桌子上下來,上前看看兔崽子的臉,安慰它:“別難過了兔兄,你的臉沒事,一會去廚房弄點鍋底灰摸臉上就行了。記住,以后說話時注意點,別拿人家的老婆說事,你說攤誰身上誰不急?是吧兄弟?”
土鱉狗安慰完,兔崽子憋不住了,眼淚汪汪的。俺為了給兔崽子一個臺階下,就把幾個老婆訓了一頓。
小叫驢說:“行了行了,雞兄,這事就到此為止。兔兄,你也消消氣,咱們都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好鄰居,別把關系弄僵了?!?/p>
小兔崽子沒吱聲,氣哼哼地回了窩。
土鱉狗說:“雞兄,剛才為了俺都連累了幾位夫人,實在是過意不去,深表感謝了?!?/p>
俺趕緊沖土鱉狗揮揮翅子,算是回敬了一下。
到了晚上,俺們的伙食又是捉襟見肘。因為主人一家到下午三點半才回來,個個累得和王八羔子似的,哪有功夫再關心俺們的伙食?大老婆把食分完,俺一看它自己留得最少,就叼了一點給它。
四老婆說:“孩它爹,這些飯都不夠咱們分的,不行明天再去偷點?”
二老婆三老婆也這么說,俺征求了一下大老婆的意見,大老婆點點頭。
俺看著一家人饑腸轆轆的眼神,心里暗暗發(fā)狠:管他娘的三喜家看出來看不出來的,先偷來填飽肚子再說??砂秤幸粋€顧慮,倒不是對土鱉狗不放心,就是覺得今天上午和兔崽子鬧別扭了,恐怕它再使壞,隨即就把顧慮告訴了老婆們,大老婆說:“孩它爹,不會吧?兔崽子沒那么小心眼吧?”
三老婆說:“還別說,是得防著它點?!?/p>
四老婆說:“那咋防呀?今天剛把它教訓了一頓,不能現(xiàn)在就去給它賠禮道歉吧,那咱們的顏面往哪擱!”
俺知道小老婆的鬼點子最多,指指它。小老婆馬上明白了俺的意思,說:“還是防著點好。俺這么想的,就在咱們行動前,趁兔崽子睡得正香的時候把它家的門鼻子用樹枝別上,萬一它看見咱們了也出不來,咋樣孩它爹?”
大兒子小黑自告奮勇,說:“這事俺去辦,保準把它家的門鼻子別得結(jié)結(jié)實實的?!?/p>
俺想了想,覺得這個法行,就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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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夜俺睡得比較踏實,畢竟干過一次了,心里有了數(shù)。到早晨天邊還沒泛紅俺們就起來了。俺出了窩,觀望了一下院子,又聽聽聲音,主人馬廣基的呼嚕聲和他老婆的呼嚕聲像在搞二重唱,此起彼伏的;土鱉狗正在說夢話,一個勁地念叨:寶貝……親愛的……過來……過來;小叫驢在吧嗒著嘴,看樣子正在做吃東西的夢;小兔崽子的窩倒是安靜些,俺居高臨下瞅了一眼,狗日的正趴著睡覺,屁股撅得老高。俺看后大喜,趕忙叫起老婆孩子們。俺把昨晚準備好的樹枝遞給大兒子小黑。小黑貓著腰過去。俺朝它點點頭。小黑麻利地就把樹枝別在了門鼻里面。忙完這些,俺和大老婆先進了三喜家,它們幾個還是做接應。俺倆沒費多大功夫就偷了五六片菜葉,正準備收工的時候,大老婆示意俺看看井臺上。俺抬頭一瞅,井臺上有一個大硬紙板,上面晾了些嫩麥粒。俺點點頭,心中那個喜呀——這么美味的東西咋能放過?就和大老婆各叼了二十粒。回來后小老婆提醒俺,說是該把兔崽子門鼻上的枝條拿下來了。俺趕緊去辦。兔崽子還在睡,這會兒身子已經(jīng)翻過來了,私處都明晃晃地露著。俺拔掉枝條后沒有走開,故意在它窩前打了兩聲長鳴。兔崽子驚得身子哆嗦兩下,忽地坐起來,一看是俺,像根木頭樁子似的又躺下了。
吃完早飯,俺瞇瞪了一覺。到八點多,俺看沒啥事了就領著老婆孩子們在院子里溜達。這樣做有兩個好處:一能消化消化食,讓體形保持得完美些。俺時常給老婆們這么說:活著就不能太懶了,也不能像兔崽子那樣,年紀輕輕的就把身子吃成了那樣。二也能順便尋覓點吃的,特別是像小蟲子小麥粒之類的點心,得腿腳勤快點才能碰到。孩子們在后面嘰嘰喳喳地說話,俺昂首挺胸在前面走。到了土鱉狗的窩前,俺主動和它打了聲招呼。土鱉狗有些激動,同時眼里含著些憂傷。俺們過去時聽到土鱉狗在背后嘆著氣說:“哎呀呀,俺什么時候能有這么多老婆呀!”
俺聽了這話心里甭提有多自豪了,可俺沒表現(xiàn)出來,還是四平八穩(wěn)地走著。遛到第三圈的時候女主人起床了,她起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茅房呼呼啦啦地倒尿盆,接著蹲下又尿了一泡。俺就納悶了,小聲地嘟囔:“他們一夜咋就尿那么多吶?”
大老婆聽見了,說:“孩它爹,俺猜她這是尿頻,肯定是得啥大病了,要不然身上怎么就存不住水呢?”
二老婆三老婆頻頻點頭。
俺說:“這還不一定是女主人尿的,他們睡在一個屋,說不定是馬廣基尿的呢?!?/p>
大老婆說:“要是馬廣基尿的,那他就是得病了?!?/p>
俺惡狠狠地吐了口唾沫,說:“巴不得這個狗日的有病,到時就不用咱們動手,他自個就完蛋!”
俺們正說著話,馬廣基掐著腰出來,他邊走還邊“哎呦哎呦”地叫喚。女主人這會兒正忙著燒火做飯,看到馬廣基這個樣,接著罵起來:“熊東西的!割點麥子就咋呼腰疼,割點麥子就咋呼腰疼,懶驢上磨屎尿多!”
馬廣基嬉皮笑臉的,也不還嘴。女主人不依不饒,又罵了一遍。馬廣基還是不還嘴,過了一小會兒又掐著腰回堂屋了。俺和大老婆對視一下,二老婆湊俺跟前笑著說:“孩它爹,馬廣基讓俺大姐一語中的,肯定是得大病了,你看他的腰,都直不起來了?!?/p>
土鱉狗看俺和老婆們竊竊私語,很好奇,過來問俺:“雞兄呀,有啥喜事了?看你的夫人們高興的。”
俺指指馬廣基。土鱉狗說:“咋了?沒見他臉上有花呀?!?/p>
俺說:“咱主人的腰直不起來了,好像是得了啥大病?!?/p>
土鱉狗把頭一歪,向上斜著眼說:“真的雞兄?這個王八羔子得病了?好嘞好嘞?!?/p>
土鱉狗說完,樂呵呵地走了。
這會兒,女主人正氣哼哼地吃早飯,咽幾口就捎帶著罵上兩聲,弄得唾沫星子和煎餅末子到處亂飛。馬廣基還是坐在堂屋里,絲毫沒有要過來吃飯的意思。也就是主人平時一支煙的功夫,王秀芝就把一個煎餅吞進了肚,吃完打了一個響響的嗝,接著抹抹嘴,站起身就收拾家什。待女主人出門,馬廣基卻像變戲法似的騰地站起來,把俺嚇了一跳。俺正疑惑時,馬廣基已經(jīng)在壓水井旁洗臉了,接著刮胡子,整頭型,照鏡子,弄得和新郎官似的。收拾利整后,馬廣基躡手躡腳出了門。俺越看越納悶,越納悶越好奇,就跳上墻頭看看主人到底是去哪。俺的老婆孩子們都揚著脖看著俺,以為俺這是抽得啥風,竟敢偷看主人的行蹤。馬廣基出了門順著墻根往西走,到了三喜家停下,前后瞅了瞅,接著一轉(zhuǎn)身閃進了門里。俺朝前跟了幾步,怕被馬廣基看見,便跳了下來。
大老婆上前問俺:“你看到啥了,孩它爹?把俺嚇死了這是?!?/p>
俺說馬廣基鬼鬼祟祟地進了三喜家,不知道要干啥。
二老婆說:“是不是去偷東西?”
四老婆說:“三喜家有啥值錢的,還用得著去偷?”
俺告訴它們:“還要去看?!崩掀艂儾辉敢猓f是太危險。俺沒聽它們的,一縱身上了西墻頭,俺先趴下身子,聽聽院子里的動靜,沒啥聲音。俺稍稍抬點頭,院子里空無一人。俺把頭抬高一點,眼睛轉(zhuǎn)著圈掃射著,俺看見人了——透過窗戶俺看見馬廣基正在堂屋抱著三喜家的女人親。俺想看個究竟,就順著木棍下了地,溜到窗戶底下。俺把身子壓得很低,已經(jīng)貼著地面了??砂掣杏X著心跳得快要蹦出嗓子眼了,就深呼吸幾下,讓自己鎮(zhèn)定鎮(zhèn)定。這時俺聽到了馬廣基的聲音:“妹子,妹子,大哥想死你了?!?/p>
三喜家的不說話,光喘氣,像條剛釣上岸的大鯉魚。不用看,俺也知道他們在干什么,可俺還是忍不住看了。這個時候三喜家身上的衣服已經(jīng)沒了,露著大白身子,奶子像在蕩秋千似的晃呀晃,主人馬廣基正趴在她的背上,兩人同時哼哼嘰嘰的,像在比賽誰叫喚得響。俺看累了,一腚坐在了地上,汗水順著俺的脖子曲里拐彎淌了下來??砂承睦锩靼?,馬廣基在和三喜家的相好,看來好了不止一天了。這會兒氣溫越升越高,沒有風,一會功夫就把俺曬得暈乎乎的,俺隨便找了片樹葉子頂在了頭上。這時聽到馬廣基又說:“俺準備把你家報到村長那里去。”
三喜家的說:“你個熊東西當真?”
馬廣基說:“俺為了你把俺二叔都得罪了,你說當真不當真?因為他來找俺要這個推薦名額要了好幾回,俺都沒答應他。村長他娘的就給了俺一個推薦名額,你說咋辦?”
三喜家的說:“熊東西的,還算你有點良心。對了,這幾天你老實點,三喜要回來割麥子啦。”
馬廣基“哦哦”答應著,開始提褲子,腰帶噼里啪啦地響。
三喜家的說:“熊東西的,你舒服完了就要走?陪俺說會兒話嘛?!?/p>
馬廣基說:“今天不行了,俺得趕緊去地里,熊娘們已經(jīng)罵了俺一早晨了?!?/p>
回來后,俺就把在三喜家看到的和聽到的都告訴了老婆們。它們很驚訝,尤其是三老婆,連著眨了好幾下眼。
二老婆說:“真看不出咱主人還有這等本事,可瞅他那個熊樣,壯得和頭老母豬似的,三喜的媳婦咋就看上他了?”
三老婆聽了二老婆的話咯咯笑起來,過會說:“姐姐呀,你看著馬廣基不俊,說不定三喜的老婆就喜歡這個熊樣的呢。”
老婆們七嘴八舌評論起這事,俺沒有參與,俺覺得評論來評論去和俺沒啥關系。俺現(xiàn)在最關心的,就是在保證老婆孩子們能吃上飯的情況下,怎么能把馬廣基吃了。帶著這種想法俺獨自出了窩,溜達到棗樹下。就在這個時候,小兔崽子的一個摔倒引起了俺的注意——它剛才爬到井臺上的搓衣板上撓癢癢,一不小心從上面摔到水池里,腿磕破了,血滲出來,正一瘸一拐去廚房抹鍋底灰。俺看后來了主意:能不能想個法讓主人摔倒,最好能摔死,或者摔殘也行。俺搜腸刮肚在想點子,土鱉狗過來了,問俺:“雞兄,你臉上陰云密布的,在想啥呢?”
俺嚇了一跳,趕緊收起了苦瓜臉。俺害怕自己的這個想法被土鱉狗兔崽子們知道,就隨口說了句:“狗兄,閑著哩,俺在找吃的呢?!?/p>
土鱉狗點點頭,突然又大罵:“馬廣基這個王八羔子也不知死哪去了,到現(xiàn)在也不回來,俺肚子早就咕咕叫了?!?/p>
俺倆正說著話,小叫驢耷拉著腦袋過來了,它有氣無力地說:“兩位兄弟餓了,俺也餓了。馬廣基從昨晚就給了俺一點草料,到現(xiàn)在都幾點了,俺是寸草未進呀!”
兔崽子聽到俺們仨說話,也扭頭看俺們。
土鱉狗說:“甭理它,熊樣的和咱們不一伙。”
小叫驢說:“別這樣狗兄,孬好咱們是鄰居,弄得太僵了對誰都不好?!?/p>
土鱉狗說:“弄僵就弄僵,誰怕誰呀!俺又不指著它吃飯?!?/p>
就在土鱉狗說完這句話時,俺現(xiàn)在有點同情小兔崽子了。因為在這個院子里,除了小主人有時和它說幾句話外,俺和土鱉狗都不大理它。小叫驢一看氣氛有些硬,甩甩尾巴走了。俺看看土鱉狗,土鱉狗瞅瞅俺——心知肚明。俺們幾個已經(jīng)分成了三派:俺和土鱉狗一伙,小叫驢是中立,兔崽子是自己單崩。
整個下午俺都在挖空心思想點子。大老婆看俺悶悶不樂,問俺:“孩它爹,出啥事啦?給俺說說唄。”
俺搖搖頭。
接著二老婆三老婆四老婆小老婆都這樣不厭其煩地問。俺看隱瞞下去也沒啥意思,就把心里想的告訴了它們。
小老婆說:“孩它爹,你真想好了?”
俺說:“想好了,都整整想一年了?!?/p>
小老婆說:“你要想好了孩它爹,俺也豁出去了。俺有個主意,就是在主人家的梯子上下工夫。俺看他經(jīng)常爬梯子上門樓曬東西,咱們就伺機在他的梯子上啄個大窟窿眼,讓他爬梯子時從上面摔下來,摔死他個王八羔子!”
小老婆的話讓俺豁然開朗。俺覺得這個法行,又征求了另外幾個老婆的意見,它們也都表示贊同。第二天一大早俺就實施計劃了,俺是這樣安排的:每天輪流著去啄梯子的中間位置,即第六根蹬。啄完再用樹葉子填滿窟窿眼,然后另個老婆再去啄,啄完再填滿。之所以填上窟窿眼,就是不能讓主人事先看見俺們啄的那個小洞洞,防止前功盡棄了。
俺是第一個去啄的。啄前,俺先查看了梯子的木質(zhì),是用槐木做的,有小主人的胳膊那么粗。俺試了一下,梆梆的,聲音挺脆,震得俺的頭有點暈。等啄十幾下以后,俺就適應了,不過木頭挺硬,俺啄了小半天才弄了一個黃豆粒大小的坑。俺下來后,大老婆是第二棒,接下來是二老婆、三老婆、四老婆、小黑……
俺們就這樣輪流著去啄第六根蹬,正好主人這幾天表現(xiàn)得也有點反常,每天都跟著女主人去地里割麥子,這樣就給了俺們很多時間。兩天下來,俺看了一下,窟窿眼有兩根筷子那么粗,也快啄透了,就停止了啄。俺特意踩上去跺了兩腳,第六根蹬紋絲不動。俺考慮是不是啄的窟窿眼小了。大老婆給俺出了主意,說能不能把窟窿眼再啄粗些。俺接受了它的建議,就安排老婆孩子們繼續(xù)啄。到第三天的上午九點多,俺看窟窿眼差不多了,就讓小黑停下。
大老婆也過來瞅了瞅,說:“孩它爹,這樣就行了。上回你踩不斷主要是你身子輕,馬廣基多沉了,他踩上去肯定能折斷?!?/p>
俺覺得大老婆說得有理,表揚了它。最后俺又做點收尾工作,和了些泥抹在窟窿眼上面,這樣就看不見里面填的樹葉子,俺也能放心。
兔崽子看俺在梯子上弄泥巴,很好奇,大搖大擺地過來了,問俺:“干啥呢雞兄?你們一家人都在梯子上忙好幾天了,到底鼓搗的啥?讓俺瞧瞧?!?/p>
兔崽子抬起前蹄摁了摁,接著“啊啊”地叫起來。俺一下把它的嘴捂上了。兔崽子一使勁掙脫了俺的爪子,說:“你們到底想干嗎?莫非想摔死小主人?是不是?”
俺驚出了一身冷汗,說:“熊東西你小聲點,俺沒干啥,在找蟲子呢?!?/p>
小兔崽子冷笑一聲,直愣愣地盯著俺的嘴,伸頭又瞅了瞅,說:“你以為你是啄木鳥呢!還想糊弄俺?實話告訴你,俺看你們一家子輪流在這搗鼓梯子,就知道你們沒干好事!”
俺一聽它說這話就來了氣,罵它:“放你的臭屁!俺弄這個和你有啥關系?吃飽了撐的熊玩意!”
兔崽子說:“和俺咋沒關系?你要是摔著小主人了,誰給俺送好吃的?俺還全指著他呢?!?/p>
俺把小兔崽子拉到棗樹底下說:“這個摔不著小主人,他輕,不信你上去跺跺?!?/p>
小兔崽子說:“你的意思是專門用來摔咱主人的?那也不行呀……”
俺一聽火又上來了,說:“這事你別管,和你也沒啥關系,你還是該干嗎干嗎去!”
兔崽子說:“這事俺就管定了,走著瞧!”
俺一看事情敗露了,趕緊回窩把幾個老婆召集起來,給它們講了兔崽子的話。
大老婆說:“沒事孩它爹,它知道了也沒用,反正它又不會說人話,怕啥!”
俺搖著頭,覺得事情沒這么簡單。
四老婆說:“不行咱輪流盯著它,看它搞啥破壞,咱再想對策?!?/p>
二老婆說:“俺覺得,要不……咱給它來個下馬威,教訓教訓它,揍它個龜孫子一頓?”
小老婆揮了揮膀子說:“對,俺覺得二姐說的法好,不行咱就喊上土鱉狗一塊教訓它,這樣顯得力量大。”
二妮子也朝前湊了湊,慢條斯理地說:“爹,咱這么多人去揍小兔崽子,是不是……太殘忍了?”
俺瞪了二妮子一眼說:“殘忍啥!又不是弄死它。再說,咱不殘忍,它就對咱殘忍了?!?/p>
幾個老婆聽了俺的話,點了點頭。大兒子小黑也主張去揍兔崽子。俺一看大家都有這個想法,就叫上大老婆二老婆一塊去了土鱉狗的家。坐下后,俺開門見山地就把啄梯子的事給它說了,并把兔崽子說的話也講了一遍。
土鱉狗聽完驚得不輕,眼睛也跟著忽閃起來,接著哈哈大笑,笑完后說:“雞兄,有這等妙事!俺咋就想不出這么好的法來對付一下馬廣基呢,這事一定支持你。對于兔崽子的事,俺覺得還是咱倆去比較合適,夫人們就不用去了?!?/p>
俺一聽土鱉狗這么說,就讓大老婆二老婆回去。
4
兔崽子的窩在院子的東北角,旁邊是廚房。俺和土鱉狗趕到時,兔崽子正吃午飯。它看俺倆氣勢洶洶地進來,扔下菜葉子就往外跑。土鱉狗的勁大,一抬爪就把兔崽子按在了地上。兔崽子蹬歪幾下沒把土鱉狗掀開,就開始沒好腔地喊:“救命啊小主人!快來呀小主人!”
俺看它老是喊,上去就把它的嘴捂上。土鱉狗騰出另一只爪子,握緊,照著兔崽子的腰連搗了兩下。兔崽子這回不喊了,嗚嗚哭起來。俺和土鱉狗對視一下,土鱉狗就把兔崽子放開,俺坐在兔崽子對面開始問它:“兄弟,你到底是跟俺們一伙還是和馬廣基一伙?咱今天先把這件事弄清楚了。”
兔崽子還在哼哼唧唧地哭。
土鱉狗說:“熊樣的,俺根本就沒使多大的勁,哭啥子哭!”
兔崽子擦擦淚,看了俺一眼,又瞟瞟土鱉狗,吞吞吐吐地說:“這事……俺不管了……還不行?”
土鱉狗笑了,上前摸了兔崽子的頭一下說:“這就對了嘛,要早這樣,咱們至于鬧到今天這個地步?是吧兄弟?”
俺又問了一遍:“兔兄,你說的,不管這事了?”
小兔崽子點點頭,又把剛才掉在地上的菜葉撿了起來。
俺把這件事擺平之后,就盼著馬廣基能從梯子上摔下來??膳蝸砼稳商爝^去了,也沒見馬廣基爬梯子上門樓。俺有些不放心,這一天一早打完鳴就去查看梯子,這一看不要緊,俺嚇得差點癱坐在了地上——在俺們辛辛苦苦啄的那個窟窿眼上愣是插進去一根長棍棍,足有搟面杖那么長,而棍子的粗細正好把窟窿眼塞得滿當當?shù)摹0晨孔π似?,穩(wěn)定穩(wěn)定,也讓腦子的血正常流動起來。俺這會兒在想:這是什么意思?誰插進去的棍子?莫非是兔崽子?俺又觀察了下院子的動靜,主人一家沒起床,土鱉狗、兔崽子、小叫驢也沒起來,看來是昨晚插的。俺想著,上前就去拔棍子,可無論怎么使勁,棍子就是紋絲不動。俺想壞事了,主人要是看見就麻煩了,俺們的辛苦也就白瞎了。就瘋跑著回窩把大老婆二老婆喊起來,俺們仨一塊拔,可棍子還是紋絲不動。大老婆這會兒懵了,不停地嘟囔著:“這是咋回事呀孩它爹?這是咋回事呀孩它爹……”
二老婆突然說了句:“孩它爹,你說,咋插得這么緊呢?”
就是二老婆這句話把俺敲醒了:對呀,俺們仨一塊拔都拔不下來,誰有那么大的勁插進去呢?俺趕緊招呼它倆回窩,就當沒看見這根棍子,不知道這事,先靜觀其變再說。
過了一大會,土鱉狗、小叫驢、兔崽子起來了,它們幾個看不出和昨天有啥異常,都在各忙各的。主人一家還是老樣子,女主人一起來先去倒尿盆,然后洗臉做飯。馬廣基在堂屋坐著,繼續(xù)在那下神,像個老和尚似的。他們的兒子在睡覺,一般做好飯的時候才起床。
俺看后心里平靜了些,也叫老婆孩子出去溜達著。女主人做好飯,馬廣基的節(jié)奏踩得很準,一腚坐到桌子旁,不一會兒小主人馬小國也起床了,一家人開始吃。俺就去了土鱉狗那,把棍子的事給它一說。土鱉狗都懵了,在俺面前轉(zhuǎn)起圈。
俺說它:“別再轉(zhuǎn)了狗兄,你倒是拿個主意呀?!?/p>
土鱉狗看看俺,又搖起頭,過了會說:“這事你是咋想的,雞兄?”
俺也搖搖頭。
土鱉狗說:“不會是咱小主人插的吧?”
俺問它:“你咋想到的是小主人?”
土鱉狗說:“要不是他,大人誰會干出這樣的事?反正俺覺得女主人是不會干這個的?!?/p>
對于土鱉狗的話俺有點疑問,覺得小主人也沒有那么大的勁把棍子插得這么緊,就把心里話一說,土鱉狗像個傻子似的點點頭。
俺又問它:“你覺得是小兔崽子插的么?”
土鱉狗冷冷一笑,撇撇嘴說:“就它那個熊樣的,也不是俺小瞧它,它就是使出吃奶的勁也是白搭!”
土鱉狗說完,還故意朝兔崽子的窩門瞟了一眼。俺也把目光轉(zhuǎn)向那,結(jié)果俺看到馬廣基提留著梯子從屋后面出來了。俺嚇得一陣哆嗦,趕緊拉起土鱉狗就往窩里鉆,俺倆透過窗戶縫朝外張望。
馬廣基把梯子放下,進了偏房,出來后手里拿著鋸、木棍、尺子。這會俺兒的心跳得更厲害了,使勁抓著土鱉狗的爪子,俺感覺到它的胳膊也是一個勁地抖。馬廣基量量木棍,開始鋸,一邊鋸還一邊嘟囔著:“他娘的蟲子也忒厲害了,咋鉆這么大的洞哩?!边^了會兒又嘟囔:“熊娘們和熊孩子說不是他們插的棍,那是誰插的呢?這不奇了怪了嘛?”馬廣基嘟囔著沒耽誤手里的活,很利索,三下五除二就把木棍換上了。
俺回到窩就把這事給老婆們說了,大老婆問俺:“孩它爹,馬廣基沒懷疑是咱吧?”
俺垂頭喪氣地搖了搖頭。
小老婆說:“沒事,孩它爹,這次沒成功,咱再另想法子嘛?!?/p>
二老婆也在安慰俺,說這次算他僥幸,下次他就不一定有這么好的運氣了。俺知道這是老婆們的好意,可俺心里的疙瘩還是沒有解開——因為到現(xiàn)在俺也不相信那根木棍是小主人或者女主人插的??赡鞘钦l插的呢?難道是老天爺插的?或是王母娘娘插的?要不然就是兔崽子找的幫伙?俺越想越覺得蹊蹺,越想越覺得瘆得慌,中午頭又去找了土鱉狗。俺把疑問統(tǒng)統(tǒng)給它說了一遍,土鱉狗聽完大叫了一聲,尖著嗓門喊:“莫非是它!”
俺忙問:“你一驚一乍的干啥!到底是誰?”
土鱉狗惡狠狠地吐了口唾沫,說:“肯定是小叫驢,這個王八羔子的,也只有它有那么大的勁,不行咱找它去?!?/p>
俺忙把土鱉狗拉住了,說:“要是它俺倒是放心了。算了,不用去找了。再說咱倆擱一塊也不是它的對手,找它有啥用?”
土鱉狗說:“不行!就是打不過它也得找它問問,憑啥破壞咱們的好事?”
俺給土鱉狗說:“俺不去了,要去你去吧,俺害怕被它踢著?!?/p>
土鱉狗氣急敗壞地罵俺是孬種,窩囊廢,而后大步流星地走了。沒過一會兒俺就聽到它倆吵起來,土鱉狗罵小叫驢是吃飽撐的,管閑事。小叫驢說不能任由俺們胡來,再把它牽扯進去咋辦。土鱉狗說,咋能牽扯你了?和你有啥關系?小叫驢說,咋沒有關系,萬一你們不成功惹惱了主人,他心情不好,過幾天拉麥子時還不得狠命地抽俺。它倆吵吵了半天也沒吵出個結(jié)果,土鱉狗氣哼哼地回來了。
俺問土鱉狗:“小叫驢是咋知道的?”
土鱉狗說:“小叫驢說它看見了,可俺覺得肯定是兔崽子說的,要不然它咋知道哩?”
俺點點頭,覺得事情變得有點復雜了,一頭是俺和土鱉狗,一頭是小叫驢和兔崽子,馬廣基則成了坐收漁翁之利者。俺覺得這樣鬧來鬧去,弄了個兩敗俱傷,他馬廣基啥事也沒有,那忒不合俺的心意了。
俺覺得應該換個思路,首先不能和小叫驢、兔崽子結(jié)下仇,不能再樹立對手。其次就是不要著急,慢慢著來,想好萬全之策后再伺機行動。土鱉狗不同意俺的觀點,非要去教訓兔崽子,直到把它打服氣了為止。俺好說歹說才把土鱉狗拉住,就開始給它講俺的觀點。土鱉狗不以為然,斜睨著眼瞅著窗戶。俺不管它,開始引經(jīng)據(jù)典,從古到今,又從老輩的三十六計到清朝和珅的崛起,講的無不都是計中計在起作用。俺苦口婆心地叨叨了一個下午,土鱉狗徹底服氣了,耷拉著腦袋一副學生狀,最后撂了句:“別說了雞兄,俺以后聽你的還不行?”
5
過了幾天,主人家的麥子割完了,開始在場里打、曬,小叫驢也跟著忙活。主人把曬好的麥子讓小叫驢往家里拉,一趟一趟的,累得小叫驢光咧著嘴叫喚。
那天俺看著小叫驢拉的地排車突然來了主意:不妨在地排車的車把上下功夫,和上次一樣,在兩個車把上各啄一個大窟窿眼。俺回去給老婆們一說,它們幾個對俺的這個想法出乎了俺的意料,都不是很贊成,說是地排車的車把那么粗,在上面啄一兩個窟窿眼根本不起作用,等于是白忙活。俺說出了俺的理由:一車的麥子再加上主人的體重差不多有上千斤,車把還斷不了?大老婆二老婆都說懸乎,三老婆四老婆看著俺不吱聲,小老婆發(fā)表了不同意見,說咱這次能不能改變策略,不給馬廣基來粗的,和他來點輕巧的咋樣?就是從技巧上下功夫,例如他吃的東西之類的。小老婆的話讓俺靈光一閃,馬上想到了一招——他家的水缸就在廚房,往里面下老鼠藥,就能輕松地藥死這個王八羔子。打定主意后,俺就吩咐老婆孩子開始找老鼠藥。
土鱉狗看俺一家都出動了,知道有情況來了,就問俺這次用的是啥法來殺死主人馬廣基。俺告訴它俺的想法。土鱉狗拍著巴掌說這個法好,這個法奇,這個法絕透了!并說也要幫著找老鼠藥。而小兔崽子也好像覺察到了啥,老是打聽,昨天下午問了俺大兒子小黑,今兒早上又問了俺二老婆,它倆都照著俺的囑咐說是在覓蟲子。兔崽子有些不相信,還是愣愣地盯著俺們。
今天中午頭,土鱉狗突然跑來,說是在主人的床底下找到了兩包。俺如獲珍寶,趕緊把老鼠藥藏在了草甸子的最底下。送走土鱉狗后,俺有些不放心,就在院子里溜達起來,看看有啥異常。主人和小叫驢還沒回來,女主人在做飯,小主人馬小國正和兔崽子鬧著玩。他把菜葉子撕成一溜一溜的,手提留著吊在半空中,讓兔崽子跳起來夠。本來兔崽子個子就矮,加上渾身肥嘟嘟的,跳了半天也沒夠著,累得兔崽子吠吠直喘。它卻又笑嘻嘻地望著小主人,一副憨頭憨腦的可愛樣。小主人愛憐似的撫摸著兔崽子的頭,把菜葉子扔在了它腳下。俺看完心里酸楚楚的,真想讓小主人也撫摸一下俺的頭。
俺正看著,大老婆急慌慌地過來了,讓俺趕緊回去,說是小老婆的孩子出生了,是個公子。俺不知咋回事,一聽說小老婆的孩子出生了,俺的眼淚就止不住地往下淌。大老婆拽著俺三步并作兩步回了窩,一家人正圍著小家伙嘻嘻鬧鬧的。俺擠進去,抱起了俺的小兒子,內(nèi)心的酸甜苦辣也跟著涌上心頭。想想自己這么一大把年齡還再能有孩子,俺覺得這輩子足了。小老婆柔情似水地看著俺,又瞅瞅小兒子,嬌滴滴地說了聲:“看看你爺倆,簡直就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整個下午俺都沒有出窩,讓大老婆二老婆在門口守著,俺怕土鱉狗突然進來再嚇著孩子。俺在和小兒子玩,還給它起了名字,叫壯壯,就是以后能長得身魁力強的意思。小家伙很調(diào)皮,啄啄這里,啄啄那里,一刻也不閑著。
快到傍黑的時候,大老婆突然慌里慌張地進來,喊俺出去看看。俺有些惱,熊了她幾句,到了窩門口一瞅,院子里站著四個人,圍著地排車,主人馬廣基正躺上面“哎呦哎呦”地叫喚,大腿上還打著石膏。女主人尖叫著問其中一人:“呀呀呀,這是咋的啦?咋的啦?出啥事啦?”
那人說:“嫂子,大哥從地排車上掉下來摔到了溝里,大腿摔斷了。這不剛從縣里看完回來,大夫給他打上了石膏?!?/p>
女主人接著罵起來:“熊東西的玩意,咋就不注意呢?活該!讓你趕車時再懈里咣當?shù)?!活該!活該!?/p>
眾人把馬廣基抬到屋里,俺聽到女主人王秀芝還在嘟囔著罵。
大老婆回過頭笑嘻嘻地給俺說:“孩它爹,這就是報應??!老天爺終于開眼了?!?/p>
俺也點頭笑著,又吩咐三老婆四老婆今晚弄點好吃的慶賀一番。也不知土鱉狗從哪得到的消息,俺剛要吃飯時它就來道喜了。
俺笑著把它拿來的菜葉收下,又趕緊讓座。閑聊了幾句后,土鱉狗說:“雞兄,你知道咱主人是咋摔下來的么?”
俺說不知道哩。
土鱉狗說:“剛才俺問小叫驢了,熊東西說它故意弄的?!?/p>
俺一聽,驚得不輕,直起身子問:“啥?以前小叫驢不是還護著咱主人嗎?這次咋就轉(zhuǎn)到咱們的陣營了?”
土鱉狗“嘿嘿”地笑了,接下來給俺說的事也把俺逗笑了。它說小叫驢說的,今兒下午干活時那個熱,一口水也沒落著喝,主人馬廣基還一個勁地拿鞭子抽它,嫌它偷懶。最可氣得是,有一次它正撒尿時,馬廣基罵它是“懶驢上磨屎尿多”,接著就從它的十八輩一直罵到它的重孫子輩,每句話都帶著“狗日的”。最后小叫驢忍了又忍,實在忍無可忍了,才在回家的路上把他從車邊邊上顛到了溝里,沒曾想竟把他摔了個大腿骨折。
土鱉狗笑著說完,又示意俺出去說話。到了窩門口,土鱉狗問俺:“雞兄,那件事……啥時候行動?”
俺左右瞅瞅,小聲說:“今明兩天吧,俺找個機會?!?/p>
土鱉狗點點頭,笑滋滋地走了。
俺回窩后開始想了,啥時候下手呢?最后俺覺得還是早上下手穩(wěn)妥,因為那時候他們都沒起床,俺時間也充裕。
事情決定以后,俺又緊張得不行了,飯也吃得沒滋沒味。吃完俺出了窩,跳上棗樹杈,眼望著東墻外的片片蓮藕,在夕陽下?lián)u擺著荷花,俺有些猶豫了——俺想到今天中午小主人撫摸小兔崽子時,眼里所閃現(xiàn)出的那種天真無邪的眼神,還有他挑逗小兔崽子時的那個調(diào)皮的可愛樣,俺的心里被某種東西深深撞擊著。要從俺的內(nèi)心來說,俺不討厭小主人,只是有些嫉妒小兔崽子罷了。可俺有啥法,他的父親殺死了俺的兩個孩子,再加上他父親平時對俺們也是不聞不問的,他也只能跟著他父親倒霉了。俺橫了橫心,可小主人那種天真無邪的眼神老是在俺的腦子里晃悠,晃得俺腳下一滑,差點跌倒在樹下。
俺重新站好,任由晚風吹打在俺的臉上。俺決定回窩跟老婆們商量商量這事。大老婆的性子很烈,再加上大妮子是它生的,所以它不同意放過馬廣基。二老婆也不同意,因為二兒子是它生的。三老婆四老婆表現(xiàn)得有點含糊,在看俺的意思。小老婆最特別了,可能是剛有了孩子的緣故,當俺說出小主人那種天真無邪的眼神時,它的眼睛竟有些紅紅的,嘴里還不停嘟囔著:“唉!可惜這個孩子啦,可惜這個孩子啦……”
大老婆二老婆看它們幾個這樣的表現(xiàn),突然哭起來。俺心里知道,大老婆二老婆這一年來忍受了巨大的痛苦,雖然它倆后來又有了孩子,可喪子之痛,包括俺自己也是難以平息。想到這,俺心中的怒火又燃燒起來,覺得不能這樣放過了馬廣基。
第二天俺早早就起來了,趁著天空微微泛亮,俺貓著腰就奔向了主人家的廚房。在掀開水缸上的蒲蓋時,俺聽到了小主人的磨牙聲——這種聲音俺非常熟悉,可以說,每天早上俺在院子溜達時都能聽到,盡管這個時候馬廣基和他老婆的呼嚕聲,還有馬廣基時不時“哎呦”的疼痛聲交錯響起,俺還是聽得真真的。俺定了定神,跳上灶臺,伸頭朝水缸里瞅了瞅,明晃晃的水倒映出了俺的臉,可俺卻在俺的臉旁又看到了很多粉里透紅的荷花,瞬間那些荷花變成了無數(shù)個小主人的臉,正朝俺微微笑著,還是那種天真無邪的笑。俺嚇壞了,身子晃了起來,一下摔到了地上,老鼠藥也灑了一地。俺趕緊用爪子把這些藥劃拉到旁邊的柴火堆里,又朝門外看了看,確定四周沒人,就逃似的回來了。
進窩后俺一句話都不想說,倒在了草甸上。等俺醒來時天已大亮,熱氣也起來了。大老婆問俺咋了?出啥意外了?俺摸摸臉,看看周圍,確定自己是躺在自己的窩里,就告訴大老婆,沒事,啥事也沒有。幾個老婆以為俺是被發(fā)現(xiàn)了,嚇著了。俺告訴它們,已經(jīng)把藥下到他們水缸里了。老婆們不相信,說馬廣基一家不是還活得好好的嗎?俺閉上了眼。大老婆揮揮翅子,示意它們幾個別再問了。隨后給俺端來了水,又拿了菜葉子。俺吃了幾口,覺得頭脹得厲害,就把菜葉子給了小兒子壯壯。
過了一大會,土鱉狗過來看俺,它問完俺的情況后說:“雞兄,這個王八羔子咋就沒事呢?是不是藥量小了?”
俺點點頭。
土鱉狗說:“沒事雞兄,這次不行,下次咱就多找些藥來,不信藥不死這個王八羔子?!?/p>
俺說出了俺的心里話。俺說不想干了。為了把理由說得充分些,俺故意嚇唬他。俺說這次沒能把馬廣基藥死,肯定是老天爺在暗中保護它。
土鱉狗一愣,瞪大了眼,尖聲問:“真的雞兄?真是老天爺幫的他?”
俺點著頭說:“那可不?要不然他一家咋就死不了呢?”
土鱉狗看俺說得這么肯定,自己嘟囔著說起來:“老天爺呀老天爺,你咋幫了這個壞熊了,你就不能開開眼嗎……”
土鱉狗走后,俺想出去透透氣,就和大老婆一塊出來。溜達到東墻根時,馬廣基正擱棗樹底下涼快,女主人在一旁挑辣椒。馬廣基斜睨著看了俺一眼,又指著俺的大老婆說:“孩他娘,明天給俺燉只老母雞咋樣?聽說喝這東西好得快哩。”
俺被馬廣基的話一下子擊倒在地,大老婆的眼淚也下來了,它把俺攙起來。俺聽到馬廣基又說:“快看呀孩他娘,熊雞咋一下倒了,是不是生雞瘟了?”
俺氣得腦血倒流,上前就要抓馬廣基的臉。大老婆死死抱著俺,哭著說:“你干啥?孩它爹!不要命了?咱快走吧?!?/p>
大老婆說著就拉著俺灰溜溜地回來了。坐下后,俺強忍著沒有掉下淚,可俺把牙齒咬得“咯吱咯吱”地響。另幾個老婆嚇壞了,問俺這是咋的了?沒等俺開口,大老婆說話了:“妹妹們,馬廣基想殺俺,說是給他補身子用哩?!?/p>
大老婆說完又“嗚嗚”地哭起來,幾個老婆過來安慰它。俺站起身,想了想今天早上的做法。俺覺得自己做得沒錯,小主人和女主人是無辜的,俺要是濫殺無辜,讓他們陪著馬廣基一塊死,俺覺得忒殘忍,也下不去手。不做呢,又覺得對不起大老婆和二老婆,還有俺那兩個死去的孩子。俺把這些想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小兒子啄疼俺的嘴巴時,俺才感受到了一些欣慰。小兒子直愣愣地盯著俺的嘴,它清澈的眼眸里倒映出俺的臉,讓俺突然又想到小主人的眼神。他和俺小兒子的眼神是一樣的,都是那么清澈、明亮,那么天真無邪的。俺覺得要是這樣讓小主人突然消失了,俺自己也會和馬廣基一樣壞得出水,不得超生了。想到這,俺突然冒出個大膽的想法,與其在這里受這種左右為難的煎熬,還不如離馬廣基遠遠的,離開他的家,永不再見他了。
俺突然想到一個去處,就是村子后面的檀香山,離這有三里地,山不高也不陡,遍地野草野花,還有成片的野石榴林。俺覺得那地方不錯,就把想法告訴了老婆們。
它們聽完一個個驚呆了,尤其是小老婆,怯生生地問:“孩它爹,咱們到那咋生活?上哪去找吃的?”
三老婆四老婆也說:“到那咋生活呀孩它爹?”
俺告訴它們,檀香山上流水潺潺,花草遍地,蟲子螞蚱滿地跑。況且還有那么多的野石榴、野果子、野蘑菇,咱們想吃啥就有啥。
這時大老婆說話了:“孩它爹,聽你的,俺跟你去?!?/p>
二老婆接著說:“孩它爹,俺也聽你的?!?/p>
其他老婆也都點著頭。
俺們打定主意后,第二天早上天蒙蒙亮,俺們就把東西收拾好了。俺讓大老婆領著它們先頭里走,俺去和土鱉狗它們告一下別,隨后就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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