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濤,陜西延川人,作品散見于《延河》《延安文學(xué)》等,出版有小說集《漂動的月光》。
一
俺死去已有兩年之久了。這兩年以來,俺并沒有遠(yuǎn)離村子,一直游蕩在村子的周圍。起初俺還不太習(xí)慣,不知道怎樣打發(fā)這大把大把的時間。后來就慢慢適應(yīng)了。俺利用這兩年的時間繞著村子走,不知走了多少的路。所有的路加在一起,估計都可以踏遍地球的每一個地方了吧,就像俺踏遍村子的每一寸土地一樣。
是的,俺熟悉村子的每一寸土地。俺知道哪座山頭又矮了一寸,哪條河里的水又快要干涸了,誰家的土地上種了什么樣的莊稼長勢如何,誰家的地該鋤草了卻沒有鋤。俺也知道村子里的每一個人身上發(fā)生的每一件事。毛蛋他爸把家給敗了,發(fā)了瘋,竟然用鐵锨劈破了毛蛋的頭,那么大的一道口子,整整縫了十二針。家里人就把他用鐵鏈拴了起來。可是那不頂用呀,他白天黑夜的鬧,鬧的全村人不得安寧。特別是到了晚上,狼嚎一樣的叫,起初村里人還都很同情,后來就反感了。他們都沒有覺睡了啊。家里人就給他吃安眠藥。一次吃多了,就口吐白沫,再也沒有醒來。狗剩還是那么老實巴交的,日子過得緊巴巴的,電燈泡也舍不得用。這輩子也就那樣了。那天晚上他山里回來,瞎子老娘給他做了飯。他黑不隆冬端了一碗就吃,吃著吃著,竟然吃到了肉。狗剩驚奇,問他老娘,他老娘說沒有啊。狗剩就拉了燈泡看,原來是一只癩蛤蟆。害得他把吃進(jìn)去的飯又吐了出來。吐出來了又嘟嘟囔囔地責(zé)備他老娘,一碗飯就那么給糟蹋了。
還有一點,就是村子里近來賭博太猖獗了。以前就那么幾個人,只玩撲克牌,扎金花、牌九什么的?,F(xiàn)在真是他娘的瘋了,婆姨娃娃都玩開了。福貴他娘們買來兩張麻將桌,自動的,擺在家里,村里人瘋了一樣的往他們家里跑,噼里啪啦沒日沒夜的玩。發(fā)展到了現(xiàn)在,村子里光那種麻將桌子就有十多張啊。日他娘的,地里的莊稼可都要荒廢了啊!俺真想一人給他們一個狠狠地巴掌,可是,俺走到他們跟前去,他們都看不到俺。俺給他們一巴掌,他們連屁的反應(yīng)都沒有??!
二
說起俺的死,俺都覺得不好意思哩。
俺是被他們用槍打死的?!芭椤钡囊宦?,俺的腦袋便被他們用槍子兒打開了一個洞,血水子直往外噴。俺不爭氣??!
臨開槍時,俺就暗暗地對自己說,不要叫出聲來,這么大一把年紀(jì)了,可不要叫人看笑話啊??墒窃谀且凰查g,俺還是忍不住,喊出了聲。俺當(dāng)時嚇壞了,只聽見“砰”的一聲,俺便迅速地從俺的身體里跑出來了。俺一口氣跑了有二十米遠(yuǎn),才敢轉(zhuǎn)過頭去。俺轉(zhuǎn)過頭去時,看見俺的腦袋正在往出冒血。接著,便“啊”地一聲栽倒在地。俺當(dāng)時是跪著的,所以栽倒時,俺的腦袋直直地戳在了土里,像一頭啃土的豬。
丟人啊,那么多的人,他們會怎么看俺呀!
就在那一瞬間,俺感到了疼痛。一種焦灼的疼痛。那么多的目光,齊刷刷的射向了我。同時射向俺的還有俺的兒子。他被擠在人群之中,張大著嘴巴,一臉的呆像。俺氣壞了,頭也不回,直直地向家里跑去。
三
什么?你說什么?俺為什么被槍打???
唉,直截了當(dāng)?shù)恼f吧,俺殺了人。
誰啊?
嗨,不是別人,就是福貴,不,是福貴他爹。
為什么啊,噢,簡單地說吧,俺們有仇。你看看福貴就知道,看他那囂張的樣,也怪不得老話說的好,什么樣的爹傳什么樣的種,狗改不了吃屎,一球溜子。殺了他爹也沒能讓他有絲毫的改變。
想聽啊,那就給你們說說吧。唉,不怕你們笑話,就為了這事,俺死了也進(jìn)不了天堂。他們一聽說俺是個殺人犯,一腳就把俺踢了下來,不要俺呀!其實俺心里也知道,一定是福貴他爹搞的鬼,在上面說了俺的壞話。俺當(dāng)時也挺不服氣的,埋頭苦悶了好多天。不過后來就好了,這樣倒落得個逍遙自在,不用被他們管束著,一天到晚畏首畏尾的?;钪臅r候沒辦法,死了還得受這份罪。
好了,話扯遠(yuǎn)了,說說俺和福貴他爹的事吧。其實俺們以前也沒什么大的仇恨。他過他的日子,俺過俺的日子,囂張不囂張的,與俺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直到那一天的到來。
掐指細(xì)算起來,那已經(jīng)是二十幾年前的事情了。那時俺還年輕,為了把日子過得舒坦些,每年到春播或秋收前后,俺就利用閑暇時間,到周邊的村子里轉(zhuǎn)悠著收點羊毛什么的,然后到城里去出售,賺點現(xiàn)錢。到了晚上,便尋個旅館住下,第二天一早再回去。這些個小旅館住著便宜,但往往都很亂,有賊盜出沒,亂搞男女關(guān)系,被當(dāng)?shù)厝朔Q為“紅燈區(qū)”。
這次俺出來已有一個多月了,收購的羊毛也都已賣完,兜里揣著足足有一千多塊錢,算一算利潤,起碼也能賺他個幾百塊哩。俺住的就是這“紅燈區(qū)”,雖說亂了點,但只要自己留著點心,不會出什么問題的。俺隨便走進(jìn)一家小旅館,將門插好,然后將垃圾兜里的垃圾倒了出來,拿出一張廢報紙,將這一千多塊錢一裹,丟了進(jìn)去,再將原先的垃圾放進(jìn)去。這時俺慣用的老套路了。俺賺這點錢可不容易,不能被小偷們偷了去。即使他們在俺熟睡的時候摸了進(jìn)來,也會無功而返。他們不會想到,錢就在門后面的垃圾筐里的。萬一要搶,那我就讓他們搜,除了備用的十元零用錢之外,他們什么也不會搜到的。我小心翼翼地干完這件事之后,便大大咧咧地睡覺去了。
俺也不知道什么時候,突然被一陣吱吱呀呀的聲音給吵醒了。接著便傳來了女人的呻吟聲和男人的吭哧聲,吵的俺亂哄哄的,心里直發(fā)毛。
要知道,俺也是一個男人啊,哪受得了這個。況且,俺離開家已經(jīng)足足一個多月了啊,俺早都等不上,趕快回去,去揣揣俺婆娘的奶子了。每天晚上做夢,俺都夢見俺和俺婆娘在干那事哩。
呻吟聲越來越大,直往俺耳朵里鉆,弄得俺渾身毛孔都張開了,仿佛它們也都長了耳朵在聽。日他娘的,就不知道害臊啊,干那事都那么大聲。弄死你這狗日的。什么破房子,他娘的薄薄的一層三合板子,就不會弄厚實一點啊,起碼也不能傳過聲來?。】墒?,俺罵破了天也沒辦法,那聲音還是不住的往俺耳朵里鉆。俺那東西,唉,他娘的不爭氣啊!
俺沒辦法,干著急,便起身走出了房子。俺想用冷水沖沖臉,這樣會好些。接著,俺點燃了一只煙卷,站在看得見門口的地方狠狠地抽了起來。老板這時不知道從什么地方冒了出來,對俺擠眉弄眼的。俺不理他。他卻湊了上來,給了俺一支帶把的紙煙。俺想了想,不抽白不抽。俺平日抽的可都是自己用紙卷的啊。
俺掏出火柴,點燃了煙。
老板說:想不想要一個。
俺知道老板的意思,裝著沒聽懂。
老板說:男人嘛,深更半夜的,就不困的慌?
俺說:不困。
老板說:找一個吧,保證你滿意。
俺狠狠地抽煙,不理他。
老板說:給你便宜點,二十塊。
俺的媽喲,二十塊還便宜,俺用它夠生活半個月的啦。俺對他笑笑,進(jìn)屋去了。
老板在后面喊:十五塊,最低價了啊。
俺將門咣當(dāng)一聲關(guān)上了。
可那邊那聲音還在叫。他娘的,俺掄起了拳頭,放在了墻板上,又收了起來。那聲音好像并沒有減弱的意思。俺那不爭氣的東西又——
俺想起了俺婆娘。想起了她肉呼呼的身子。俺婆娘也會叫的。但她不會叫出聲來。實在忍不住了,就用手捂住了嘴巴。俺明天就要回去了。他娘的,二十塊,還是個最低價。呸!
這時,突然有人敲門。會是誰呢?一定是那老板。俺不理他,閉上了眼睛。誰知他卻并沒有罷休的意思。俺起身,看了看垃圾筐,它安安穩(wěn)穩(wěn)地站在門后。安全著呢。俺打開門。
進(jìn)來的不是老板,而是個二十出頭的女人。女人一進(jìn)來,便把門關(guān)上了。俺慌了,不知如何是好,就說,俺沒有二十塊錢。
女人說:不用二十塊,十五塊就夠了。
俺說:俺沒有十五塊錢。
十塊錢總有吧。女人說著,便往俺身上靠。
俺躲開。俺在想俺的十塊錢。誰知那女人竟不要臉,一下子脫了衣服就向俺撲了過來。
俺閉上了眼睛。俺的心里在叫。十塊錢啊,俺的十塊錢?。?/p>
四
糊里糊涂地干完了那事,俺心里還在為那十塊錢喊冤。身體是舒坦了,可那十塊錢回不來了啊。這時,俺就想起了丟在垃圾筐里的錢,極目掃去,它還在原來的位置,沒有人動過。俺放了心了。女人正在穿衣服。也怪了,脫起衣服來那么利索,穿著時卻慢吞吞的。一定有鬼。俺就看她穿。一件一件穿好了,俺把兜里的十塊錢遞給她。女人接過錢,有點不屑。她目光在屋子里掃,然后眼睛一亮,說:想不想再來一次。
俺的娘喲,還想來一次啊,老子哪來那么多的錢陪你玩?。“尘驼酒饋?,要將女人推出去。再磨磨蹭蹭的,俺的那一千塊錢被她發(fā)現(xiàn)了,那可就糟了。
日她娘的,說來你都不信,可明明就是那么的巧?。“硠倓偞蜷_門要推女人出去,福貴他爹就從樓上上來了。這個老畜生,目光賊尖啦,俺逃他不過啊。幸虧有女人在,女人見了福貴他爹,便迎了上去。俺見機便關(guān)上了門。
門雖關(guān)上了,俺心里卻犯了嘀咕。這個老家伙,平日就不是什么省油的燈,這下子,俺可有得看了。俺癱坐在床上,一顆腦袋變成了個蜂窩頭。都怪那個不要臉的女人,俺都說沒有錢了還往俺身上靠,不然也不會這樣?。∵€有隔壁的那個臭男人,八輩子沒干過那事似的,吭哧吭哧的,弄的那個女人發(fā)淫地叫。哎呀,俺他娘的真是倒了八輩子的霉運了,失去了十元錢還不得消停。
就在這時,門又響了。不管它,他娘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夠受的了,還要怎么著?。壳瞄T聲變成了掄拳頭,再就是喊叫了。喊的是俺的名字。俺一聽就知道是福貴他爹。怎么辦???俺一邊猶豫著,一邊去開門。
福貴他爹一走進(jìn)來,就神秘的笑,笑的俺賊一樣的心虛。俺就讓他坐下,遞上一支紙煙,心里盤算著怎樣應(yīng)付。
福貴他爹還在笑。煙卷噙在嘴里,卻不去點燃。俺知道他是等著俺去點哩。這個畜生,他是不會錯過這次折磨俺的機會的。俺就掏出火柴,給他點著。沒辦法,把柄這狗日的捏著,能怎么著呢?慢慢看吧。
福貴他爹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煙,吐了出來,又從鼻子里吸了進(jìn)去,頃刻,又吐了出來,一副陶醉的樣子。俺站在一邊,不知怎么開口。
福貴他爹掙開眼睛,沖俺點了點頭,說:坐,坐啊。
俺就坐在了一把破椅子上。
福貴他爹說:一個人沒事,過來坐坐。對了,你一定,累了吧,會不會打擾你???
娘的,怕打擾就不會來了啊。
俺說:不會,不會的,村長。
福貴他爹滿屋子瞅了瞅,裝出無意的說:要不,咱兄弟倆喝一盅去,反正也沒什么事?
哦,好,好。俺吞吞吐吐地答道。不爭氣的東西,俺的牙齒都要打顫了啊。俺說,那,咱們上哪去???
就在下邊吧,俺剛才見下面就有一家小酒館,近些。福貴他爹說。
俺一邊答應(yīng)著,一邊惦記起了俺的錢。這一次,明擺著要俺付錢。他一定是要訛俺一頓酒錢的哩。福貴他爹是俺們村的村長,俺平日看不慣他作威作福的樣,不怎么搭理他。聽說他早就放話出來了,說要修理修理俺,只是一直找不到個借口。這一次,唉,俺心里真是七上八下的。
俺們下了樓,俺對村長說,俺上面丟了點東西,要去找。村長鼻子里哼了一聲。其實俺不是找別的,而是找俺的錢。一千多塊哩,可不能隨意在那里丟著。萬一,就那么個萬一,那天可就塌下來了啊。俺拿了錢,把它放在俺的褲衩里頭。俺的褲衩里有一個兜,俺讓俺婆娘專門做上去的,就是為了放錢。都走出門外了,俺又轉(zhuǎn)了回來。從褲衩里頭取出50元錢。俺取出的都是零錢,可不能讓村長看出來俺有錢。這叫財不外露。俺重新把錢放好,仔細(xì)檢查了一遍,下了樓。
村長已經(jīng)坐在了小酒館里了。他見俺左顧右盼的,就出來叫俺。村長說:點兩個小菜吧,今天老哥請客,咱兄弟倆好好喝它一盅,?。?/p>
瞧他假模假樣的,還給俺當(dāng)老哥,聽著就生氣。按周歲算,他還比俺小一個月哩,給俺當(dāng)老哥,呸!但這些俺不能對村長說。俺說:不用,不用。村長,今天這頓俺請,俺早就想請村長喝酒了,一直沒有機會。村長你點菜吧。
村長對著俺笑。依然那么神秘兮兮的。村長說:好,那,老哥就不客氣了啊。
村長就埋頭點菜。一個花生豆、一個拌木耳、一個豬頭肉。喝酒就喝酒嘛,他娘的還點菜。點菜就點菜嘛,還偏偏點什么豬頭肉。娘的,都是那女人惹的禍,這回可要出血本了啊。
接下來點酒,俺心里就默默地念叨,千萬不要點貴的啊,老子可就那50塊錢,多了老子也不出。村長仿佛摸透了俺的心思,又對俺笑。村長說:出去買吧,就買高四五,外面便宜,可不要出這冤枉錢給酒店,他們的心可狠著呢。
俺說,村長就是村長,高明。就往外走。
俺在外面轉(zhuǎn)了一圈,討了個價,買了一瓶最便宜的。回來時,菜也陸陸續(xù)續(xù)的上來了。老板看見俺提著酒,就對俺翻白眼。俺懶得理他。俺打開酒,給村長敬了兩盅。村長“滋”的一聲喝一盅,“滋”的一聲又喝一盅。然后再“嘎嘣嘣”吃幾顆花生豆,抿抿嘴。俺知道,村長是要發(fā)言了。
村長說:這酒是假的。
假的?俺感到詫異。俺心里就不舒坦了。喝就喝嘛,還他娘的假的,有酒喝就不錯了。
假的。村長說,不過,還能將就著喝。
俺就坐不住了。俺說:要不,俺再買一瓶去?
俺是硬撐著說這話的。俺說這話的時候,心里都感到了疼。
村長說:不用,將就著喝吧。別浪費了。
俺放了心。
村長又自斟自飲了一盅,笑著說:沒看出來啊,俺一直以為你挺忠厚的,沒想到你小子還挺風(fēng)流啊。
俺的心就開始跳。這是俺最為擔(dān)心的。
俺說:村長,你誤會了,剛才是,俺,女人硬往進(jìn)走,俺,就把她推出去了。正巧就,就看見了你。
俺那不爭氣的牙齒啊,它又開始打顫了。村長就神經(jīng)兮兮地笑。
村長說:呵呵,不用,不用解釋了,越解釋越亂。男人嘛,出來個把個月的,風(fēng)流風(fēng)流,也是可以理解的嘛。老話就說,男人本色嘛。呵呵。
村長,俺,俺是——
來,喝酒。村長說著,端起了酒盅。俺也只好奉陪。
酒過三巡,村長又發(fā)言了。村長說:老哥有個事想請兄弟幫個忙,不知當(dāng)講不當(dāng)講?
俺拍拍胸脯說:村長有事盡管開口,只要俺能幫得上忙。俺嘴上雖這么說,心里卻又犯了嘀咕。這狗日的到底有什么事呢?
來,就憑你這句話,咱兄弟倆干一杯。村長一口的豪爽。
娘的,拿了老子的酒裝牛逼,誰不會啊。俺也舉起了酒杯。
村長“滋”的一聲一仰而盡。村長說:俺最近一直想買一輛三輪車,可就是錢不夠,還差一千多塊錢。哦,老哥知道你這出門一趟一定賺了不少,所以就想啊,能不能先給老哥救救急,老哥把三輪買回來賺上錢了,第一個還你。
錢!俺一聽,腦子就“嗡嗡”的響。他娘的,他就好像是俺肚里的一根蛔蟲,怎么知道俺身上有一千塊錢哩!再說了,俺也正尋思著過了年買輛三輪哩。俺每年出去收羊毛,不僅賺不了幾個錢,還把人累的慌。有了三輪,就可以給工地上拉運了。冬天沒活了,也可以出去搗騰點粗糧,那家伙,錢來的快呀!
見俺不吭聲,村長的臉色明顯的拉了下來。不過,村長就是村長,他可以馬上裝出一副笑容來。村長笑著說:怎么,不信任老哥???
俺說:不是,主要,主要是俺沒有那么多的錢。俺拿不出啊。
噢,是多了點,要不800,500也行?。看彘L說。
500?哼,你當(dāng)老子是開銀行的??!再說了,500塊錢呢,不還了怎么辦???大前年你他娘的借了狗剩的100塊錢還沒有還呢。借著時說過幾天就還,可是幾年都過去了,還不照樣沒有還,不就欺負(fù)狗剩老實嘛!
村長,俺,俺真的沒有?。?/p>
呵呵,騙人了吧,方圓幾十里,誰不知道你做生意哩,會沒錢?
俺,俺——
算了,也不為難你了,就借200塊吧,這點錢總不會為難了吧?
俺不知道如何回答了。這狗日的,從1000塊直線下降到200塊,分明就是不打算還了啊。再說了,到時候他拿今天這女人的事要挾,俺還不吃他個啞巴虧,到哪里說去???干脆,就不要理他,畢竟還有這一桌酒席呢,吃人的嘴短,他不會怎么著吧!
老板,再拿兩包煙來,光喝酒不抽煙可不行啊,???村長的臉色徹底的拉下來了,開始大口大口地吃肉,大口大口的喝酒。俺的心又開始疼了。要什么煙啊,還兩包,吃死你這狗日的。
一瓶酒很快就喝完了。村長站起來,步子似乎有些不穩(wěn)了。
村長說:要不,老哥請了?
俺說:不用,不用,俺請,俺請。
他娘的,裝什么老好人啊,虛偽。俺就喊老板。村長順手從桌子上拿起一包煙,一步一晃地出去了。
俺說:多少錢?
老板說:42塊,算40吧。
40塊?貴了點吧?俺就有35塊了。
不行,都給你少了2塊了,再少就賠了啊。老板說。
俺轉(zhuǎn)過身子去,從兜里掏出買酒找來的40元錢,摸出來5塊放回去。
就這35塊了,俺沒錢了啊。俺說。
這老板也他娘的太叫真了,都說沒錢了也不行。俺沒辦法,就把剩下的那幾根煙也一并給了老板,說真的沒有了,俺下次來了再在你這里吃酒,便走出門去。俺聽見老板在身后罵罵咧咧的,說死皮賴臉的什么鬼話。俺不理他。俺與錢又沒有仇,省一個是一個。
出去后,村長已經(jīng)不在了。不在就不在,這個畜生,最好出去讓車子給撞死。俺上樓去,躺在床上睡不著了。俺心疼俺的錢啊。光喝酒就花了俺45塊錢呢,再加上那個女人,一共55塊。55塊錢啊,俺怎樣才能把它們賺回來啊!還有村長,吃了俺的酒,應(yīng)該對俺的事保密了吧!這個狗日的,天上咋不掉塊磚頭把他給砸死?。?/p>
五
由于夜里失眠,俺第二天十點多鐘才起床。起來后俺飯也沒有吃,就往回走。俺得節(jié)省開支啊。俺空著肚子一路走著,又沒睡好,身體虛的慌,歇了好幾回?;氐搅思遥硾_著俺婆娘喊:快,快弄點吃的來,俺都快要餓死了啊!
俺婆娘并沒有像往日那般熱情,吊著個臉,一副悶悶不樂。俺也顧不得那么多,填飽肚子要緊。俺狼吞虎咽地吃下了兩碗飯,體力才慢慢地恢復(fù)了過來。俺就看著俺婆娘,看著她恨恨地收拾碗筷。俺想,她知道了?村長回來了嗎?這個狗日的,一桌酒席到底還是沒有按住他的嘴啊!
俺就感到氣憤,又不知如何去發(fā)泄,便去睡覺。翻來覆去,俺怎么也睡不著了,剛才的勞累一下子都不見了。俺便出去到村子里走走,這也是俺的習(xí)慣了,和村里人打個招呼,到田邊地頭看看。路上俺見到了狗剩,他正趕著自家的牛往回走。牛是前半年他舅便宜賣給他的,老了,都不能犁地了。狗剩買了他,卻信心十足。他還指望著這頭老母牛給他生個小牛犢呢!
狗??匆娏税常瑓s故意裝著沒看見,繼續(xù)往前走。俺就喊他。
俺說:狗剩。
狗剩站住了,扭過了頭。
俺說:放牛呢?
狗剩說:嗯。
俺說:怎么樣,懷了牛犢了嗎?
狗剩說:啊沒,啊沒呢。
俺說:噢,別急,慢慢來,今年不行了還有明年呢。
狗剩說:嗯,快,快了,一定快,啊快了。
接著,狗剩似乎有些猶豫。俺知道他一定有話要說。狗剩人老實,光景過得又不如人,本來話就少,再加上結(jié)巴,說話就越發(fā)的不利索。俺平日很同情他。
俺說:狗剩,你有什么話就說吧,跟俺還怕什么。
狗剩就說開了。狗剩說:俺,俺有個事,啊事想問,啊問問你,俺聽人說你,你,你在外面時去,啊去那種地方,是真,啊真的嗎?
俺的腦袋一下子就悶了。這是俺最擔(dān)心了事,它到底還是發(fā)生了。
俺說:是嗎,是誰說的?
狗剩不吭聲了。俺知道他不敢往下說了。
俺就說:那你相信嗎?
狗剩說:俺不,啊不信。可是村,村里人都,啊都那么說。俺覺得干那,啊那事不,不啊好。
俺說:不信就好,相信俺就是了。
狗剩說:俺相,相信你,其,其實俺心,心里一直,啊直把你當(dāng)做俺,俺大哥。俺娘也,啊也常常夸,啊夸你的好呢。
俺說:好,好。代俺問你娘好。
目送走了狗剩,俺不敢再在村里溜達(dá)了,天也黑了下來,俺就往回走。俺婆娘正在院子里揀豆子,看見俺回來,扭頭進(jìn)屋去了。俺就在心里罵村長狗娘養(yǎng)的,俺的酒喂狗了,俺的煙給狗吃了??墒橇R歸罵,罵不能解決問題,俺還得哄哄俺婆娘。
俺對俺婆娘說:怎么了,生誰的氣了,給俺說說,俺這就收拾他去。反了他,敢欺負(fù)俺婆娘了!
俺婆娘恨恨地給俺翻白眼,不理俺。
俺就往開拉褲子。俺在褲衩里取出那一千多塊錢在俺婆娘眼前晃。
俺說:看看,一千多塊錢哩。俺細(xì)算了一下,這回足足賺了有600塊錢哩。
俺婆娘還是不理俺。
俺說:不要啊,不要俺就收起來了啊。
說著俺就做出要裝進(jìn)兜里的舉動。俺婆娘突然伸出手來奪了過去,臉還是繃得緊緊地。
俺說:想笑就笑出來吧,看把你憋的,嘴角都打顫了??!
俺婆娘撲哧一聲笑了。笑了就好。每次只要她一笑,氣就過去了。氣過去了她就開始一張一張地點鈔票。俺就蹲在她的旁邊,給她講俺多少錢收的一斤羊毛,多少錢一斤賣出去,其中的利潤是多少。她往往都不會認(rèn)真聽的,只是過過耳癮。
俺正說得起勁,俺婆娘突然停止了點錢,說:俺問問你,你這次出去有沒有做對不起俺的事?
俺裝出一本正經(jīng)的神氣,說:怎么會呢,你怎么會這么想呢?
俺婆娘仍舊板著個臉。她說:村里人都傳開了,你還騙俺。
俺沒辦法,就對婆娘說了村長向俺借錢的事。喝酒與女人的事當(dāng)然沒有提。
俺婆娘一聽說村長要借錢,就說:不借,不給他借。他借狗剩的錢幾年了都不還,人家狗剩過得什么樣的日子???
俺說:當(dāng)然不給借了。你也知道,俺平日里就看不慣他,不怎么搭理他,這次再加上借錢的事,一定是他懷恨在心,在背后瞎編排,生分造事。他娘的,看俺日后慢慢收拾這狗日的。
為了表示俺的確沒有找過女人,俺當(dāng)即把俺婆娘抱在了炕頭。
俺對俺婆娘說:這些個天,你可想死俺了,俺做夢都夢見吃你的奶子哩!
俺婆娘就癡癡地笑,說俺沒個正經(jīng)的。
六
婆娘怎么著都是婆娘,床頭吵架床尾和,只要把她給弄舒坦了,怎么著都好說??纱謇锶说淖靺s堵不上,這讓俺犯了難。俺到村里出去,男人們見了俺就笑,神秘地笑。女人們見了俺則像見了賊一樣慌慌地逃,等俺過去了就在背后指指點點地議論。最可惡的是村里那幾個十八九歲的二愣子,竟然跑來問俺“紅燈區(qū)”的事,女人長得漂不漂亮,弄一次多少錢啦之類的事情。俺真想抽他們幾個巴掌。還有村里的那個傻子狗才,不知哪里弄來了錢,被人哄騙著真的去了一次“紅燈區(qū)”,回來后一個勁呵呵地笑,嘴里還不住地念叨著:女人,女人,呵呵呵呵——
時間長了,俺婆娘也起了疑心,稍有些不順心就嘟囔俺對她不住。也可以原諒,換做是俺,俺也不愿意被人戴一頂綠帽子啊。男人都不愿意,女人的心眼就更小了啊??墒翘焯爝@么個嘟囔,也不是個事啊。那天俺終于忍受不了,狠狠地揍了她一頓。揍著揍著俺就心疼,心疼了俺還是揍。俺是怒其不爭??!俺把這些天來所有的氣都撒在了俺婆娘的身上了。俺婆娘一氣之下,卷了個包袱回她娘家去了。地里的莊稼正要鋤,草那么旺,俺一個人哪里顧得上啊!
最可恨的還有那狗日的村長,路上見了俺還竟然裝出沒事人一樣的對俺打招呼,好像這一切全然與他沒有關(guān)系。俺就氣得慌。俺想,俺一定要報復(fù),不管用什么辦法,俺一定要報復(fù)。這狗日的,俺不能讓他活得那么消停。俺得讓他也嘗嘗苦頭。村里人沒有人敢動他,俺敢!狗日的,等著吧你就!
俺一直在苦苦的想著報復(fù)村長的辦法。比如,偷他家里的牛啦、扎破他剛剛買回來的三輪車?yán)驳鹊取5詈蟀扯家灰环穸?。偷他家牛干啥啊,俺往哪里送啊?再說了,現(xiàn)在警察對偷牛偷羊的抓得非常緊,萬一弄不好,俺還得蹲班房呢。三輪帶扎破了,大不了補一補,屁事沒有,還會打草驚蛇。想來想去,就是沒有合適的辦法。
那天俺從山里回來,路上正經(jīng)過村長家的玉米地。那玉米桿子長的啊,一排一排的,就好像一排排的兵娃子。玉米已經(jīng)結(jié)了棒子了,用手一掐,水滋滋地流。俺突然靈機一動,速速地回到了家。妻子還在娘家,沒有回來。俺飯也沒顧得上吃,就找出鐮刀來狠勁地磨,把它磨得賊快賊快的。俺一邊磨一邊想,這一下可夠你狗日的吃一壺的了?。“成踔料胂蟪隽舜彘L看到那番情景后暴跳如雷的表情。樂得俺半夜都沒有睡著覺。
可是到了第二天,俺并沒有去村長家的玉米地。俺依然像往常一樣的到自己家的地里去除草。俺會默不作聲,突然給他來個出奇不意。當(dāng)然,這樣更多的是出于對俺的安全的考慮。俺這些天來甚至心情都好起來了,時不時還會哼哼上幾只小曲兒,路上見了人也會主動打招呼。那天路上遇到狗剩,狗剩就對俺感到驚奇。
狗剩說:大,大哥,別,別人都,都在議,議論你呢,你,你怎還這,這么高,高興呢?
俺笑著對狗剩說:這你就不懂了吧,這叫身正不怕影子斜。別人越是議論你,你就越走得正給他們看,否則,你不就正中了某些小人的下懷了嗎?
狗剩點點頭,說:大,大哥,俺明,明白,白了。
俺說:明白就好。明白就好。
到了第五天的夜里,俺還是沉不住氣。俺偷偷地拿了鐮刀,悄悄地潛伏到了村長家的玉米地里。俺一直走到了玉米地的深處,然后蹲下來聽聽有什么動靜。深更半夜的,沒人,只有山蟲在吱吱地叫。俺放了心,便揮舞著鐮刀,大肆的砍伐了起來。俺砍著砍著,那些個玉米桿子便不是玉米桿子了,而是變成了村長。俺先是一愣,接著便笑了。俺又大肆地砍伐了起來。俺砍啊砍啊,俺砍倒的不是玉米桿,而是村長。俺把村長一個接一個的砍倒,那個痛快啊,那個淋漓啊,他娘的,俺都不知道怎么說了。
玉米桿的葉子劃破了俺的臉,劃破了俺的胳膊。俺不在乎。俺在想俺的錢,俺在想俺的45塊錢,還有俺的婆娘。都是你這狗日的,害的俺婆娘白白地跟著挨了一頓打。這些個氣俺往哪里出啊,俺就得找你。俺不找你也沒關(guān)系,俺就找你家里的玉米地,俺砍你家的玉米。俺砍你家的玉米,俺就是在砍你。跑,你跑得了嗎?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俺渾身上下有了使不完的筋。俺也不會覺得有一點點得累。俺砍,俺砍,俺砍死你個狗日的。哼,害俺,害的俺在村子里太不起頭,俺以后還怎么做人啊,你個狗日的!畜生。這就叫報應(yīng)。冤有頭,債有主。
一個小時過去了,兩個小時過去了,俺砍得渾身大汗淋漓,俺的胳膊困了,但俺感到身體里還有力氣,它們分明在往出冒。俺的臉上出血了,葉子劃破的,與汗水夾在了一起??砂巢桓械教?。俺砍啊,砍啊,一直砍到了天色微微發(fā)亮了。俺還是砍。好了,夠了。可以了吧??砂车氖稚线€在使勁。兩畝多地的玉米啊,俺竟一口氣把它們砍完了。俺坐在地頭望著砍倒的玉米桿子,望著這些個尸體,呵呵地笑出了聲,笑聲在空曠的夜間回蕩。聽到了自己的笑聲,俺突然就感到了害怕。俺看到的不是玉米桿子啊,分明就是臥倒在地的村長的尸首,淋漓地躺著血??!俺的心在那一刻仿佛“忽”地就飛了。俺一下子撒開了腿,急急地向家里跑去。
跑回了家俺就鉆進(jìn)了被窩。鉆進(jìn)了被窩俺就不怎么害怕了。俺今天干了件大事。俺活了這么大還從來沒有干過這樣的事呢!俺復(fù)了仇了。復(fù)了仇了俺就感到了痛快。痛快啊,真他娘的痛快??!俺想著想著就累了,呼呼地睡了過去。
七
其實現(xiàn)在想想,俺當(dāng)時真是太年輕,太氣盛,太愛較真了。否則就沒有后來的事了,俺也就不會去坐班房,去殺村長,去挨槍子兒,現(xiàn)在也就不會上不了天堂了。
那天俺著實是累了,一覺睡到了大中午。起來后俺胡亂的吃了點東西,就扛著鋤頭往外走。遠(yuǎn)遠(yuǎn)地就看見狗剩在前邊來回地走動。俺走了過去,對狗剩說:大好的天你不到地里去在這里干什么啊?
狗剩卻似乎很著急。狗剩說:啊大,啊大哥,村,啊村長地,啊地里的玉米,啊被人,啊人給劈,啊劈了。
俺這才恍然想起昨晚的事情來了。俺理了理頭緒,故作驚奇地說:是嗎?不會吧!
狗剩說:啊千……千真萬……啊萬確。
俺說:哦,知道了。
狗剩站著一動不動,并沒有要走的意思。
俺說:狗剩啊,N8SuveewX2oQ9sEH93vZf48NWmRyiwOa2lNZE6w7+pM=還有事嗎?
狗剩說:啊沒,啊沒事了。
狗剩這才扭頭要走。俺突然想起了村長,就說:對了,知道兇手是誰了嗎?
狗剩說:啊不,啊不知道呢。
俺說:那村長什么反應(yīng)?
狗剩說:啊村長,啊他,到地里,啊看了看,啊一句話,啊沒吭,啊就,啊就回去了。
哦。好了,去吧。俺說著,轉(zhuǎn)身又回到了屋子。
可是俺在屋子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心里怎么著都不得踏實,總覺得哪里不對勁。后來,俺又出去了。俺扛了鋤頭去上山。俺得做出和平日一樣的舉動,免得別人懷疑。狗剩這個狗東西啊,別看他嘴拙,心里卻精明著哩。否則他今天也就不會來找俺了。俺還特意地從幾個人中間走過,向他們打招呼。俺為俺的舉動感到得意。誰會想到,兇手這時候還敢大搖大擺地在外面走動呢!他們一定不會懷疑俺的。
其實俺在地里并沒有鋤地,俺心里總是“撲撲”地跳,不踏實。俺就躺在地里去看天上的云。那云一朵一朵的,像開放了的棉花,在風(fēng)里鼓蕩。一會兒胖乎乎的,像挺著個肚子的孕婦,一會兒又瘦得可憐,像一根沒肉的骨頭,一會兒又變成了一面旗幟,在風(fēng)里呼呼地吹??粗粗车男木筒惶?。反正仇也復(fù)了,一切都會過去的。婆娘過幾天回來了,日子該怎么過還怎么過。
太陽下山了,俺也懶得動彈了,就扛著鋤頭往回走。走進(jìn)村子,俺的心里又莫名的緊張了。奇怪,平日里,總有幾個婆娘在瞎磨蹭。不是喊小孩,就是晾曬豆子什么的,今兒個是怎么了,都跑到哪里去了啊。等到了俺家大門口,俺才慢慢明白過來。外面停著一輛警車,周圍圍了一群的人。
俺的心“咣當(dāng)”一聲,在那一瞬間俺已經(jīng)確定它不再跳動了??墒蔷统掷m(xù)了那么一秒鐘,它又恢復(fù)了。這么快?這么說,他們已經(jīng)知道是俺干的了?他們是怎么知道的呢?怎么辦呢,俺該怎么辦呢?跑,對,跑!
俺剛轉(zhuǎn)過頭去,兩個黑影就堵在了俺的前面。俺抬起頭來,是兩位警察。
俺就說:警察同志好!
少羅嗦,走!
警察同志一點也不友好?。?/p>
八
他們將俺帶到了警察局,關(guān)在了一間屋子里。過了一會兒,走進(jìn)來兩個穿制服的警察。一個中年人,一個年輕人。那個年輕人俺認(rèn)識,就是狠狠地塞俺進(jìn)警車的那個警察。
俺剛要站起來對他打招呼,那個年輕人就對俺喊:坐下,老實點!
俺就坐下。
年輕人不知從什么地方拿出來一把鐮刀,“咣當(dāng)”一聲甩在了桌子上,在桌子上打破了一道深深地口子。
俺一看,那正是俺的那把鐮刀,刀鋒上還留有干涸了的砍玉米桿子時弄上去的污跡。俺心里就發(fā)虛。俺的鐮刀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呢?俺就使勁地想,想起了昨天晚上回家時手里好像并沒有鐮刀。俺沒有把鐮刀帶回來啊!俺萬萬不該想不到俺的那把鐮刀,那可是作案證據(jù)?。?/p>
年輕人喊道:說,是不是你的鐮刀?
聲音隆隆的,在房子里到處飛。俺的心也跟著飛了起來。
年輕人繼續(xù)喊道:說!
是,是俺的。不!不是,不是俺的!俺的牙齒又開始打顫了。俺一緊張,俺的牙齒就拉俺的后腿。
年輕人發(fā)怒了:還不老實交代,你他娘是敬酒不吃吃罰酒??!想挨揍啊你,啊!
俺的心就發(fā)憷了。俺不知道俺到底該說還是不說,俺不知道他們到底掌握了多少俺的證據(jù)。
中年人向年輕人揮了揮手,然后走到俺跟前,拍了拍俺的肩膀,面無表情地說:說吧,坦白從寬,抗拒從嚴(yán)。
俺猶豫著,說:不,不是俺的。
你他娘的是骨頭發(fā)硬啊,老子看你硬得起硬不起來。
說著,年輕人便要向俺撲過來了。中年人擋住了他。
中年人說:說吧,不要自己找麻煩。光嫖小姐這一項,就夠你受的了。俺們這也是工作,沒辦法,你只要交代了砍玉米的事,嫖小姐的事俺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權(quán)當(dāng)不知道了。孰重ef1bf6075e5e1dc1e45c2d1abed7a8e1孰輕,你好好掂量掂量吧!
說著,他又向年輕人示意了一下,年輕人就攤開了紙拿著筆準(zhǔn)備記錄。
俺一聽,眼前一下子就黑了。俺的天啊,小姐的事他們也知道了啊!一定是村長,這個畜生,狗日的,還在害俺呀!
中年人說:好好說,爭取從輕處理。
俺長長地嘆了口氣,心里亂成了一團。
年輕人說:年齡?恩。出生?恩。戶籍?恩。犯罪記錄??。颗丁?/p>
九
第二天,俺婆娘來了。
俺婆娘哭著對俺說:村長提出了要求,要求俺賠償他家的損失,現(xiàn)金2000元。如果俺接受,這件事就算沒發(fā)生。如果不答應(yīng),他就沒完。
俺就說:現(xiàn)在到了公家門上了,警察說了算。他村長算個球!
俺婆娘說:可村長說了,他警察局里有人,要整死你。俺怕??!
俺說:不怕,不怕。警察不會平白無故地整死人的。
俺嘴上雖這么說,心里卻開始擔(dān)憂了。俺知道,村長這不是說大話,他警察局真的有人。他婆娘好像有個什么表哥就是警察。俺婆娘見俺不吭聲了,就開始抹眼淚。
俺婆娘說:都怪俺不好,俺應(yīng)該信你。如果俺不回娘家,俺就不讓你去砍村長家的玉米,你也就不會讓警察抓了。村里人都議論你呢!
俺說:不怕,讓他們議論去。俺過幾天就會回去的。
正說著,那個中年人就來了。
中年人說:你婆娘都給你說了?
俺說:說了。
中年人說:那就出錢吧,出了錢就可以回去了。
俺說:俺沒那么多的錢。
中年人說:那你讓你婆娘借去。
俺說:一個婆娘家的,誰借她錢啊!
中年人就火了。中年人說:那你就等著坐牢吧!
俺心里就害怕,嗖嗖地跳。俺婆娘一聽,哇的一聲哭出了聲。俺不讓她哭。
俺說:蹲多少時間的牢房?
中年人輕蔑地看了俺一眼,說:最少也得十五天。
十五天?這比俺想象的要少的多。俺心里慢慢地開始打起主意來。
中年人說:你和你婆娘好好商量吧,好好的個人,蹲上半個月的,出去怎么見人啊!
說著他便出去了。中年人說出去后,俺婆娘就喊開了:怎么辦,怎么辦???
俺說:怎么辦,能怎么辦。你回去,就當(dāng)俺出去收羊毛了。不就半個月嗎,很快就會過去了。
俺婆娘又哭開了。俺婆娘說:要不,咱們出錢吧?加上你前幾天拿回來的錢,咱們家的錢夠這個數(shù)了。
俺說:不行,不能把咱們的家底掏空了。再說,也不能便宜了那個狗日的。2000塊錢呢,俺幾年才攢到2000塊錢?。?/p>
俺對俺婆娘說:你想想,坐十五天的牢,就可以省下這2000塊錢。也就是說,這僅僅十五天的時間里就可以賺到2000塊錢哩。想想看吧,十五天賺2000塊錢,一天就賺100多塊啊!打著燈籠也找不到這樣的美事?。』厝グ?,俺很快就會回來的。
可是,村里人都議論呢。俺婆娘說。
俺說:議論就議論吧,俺出去他們就不議論了?俺和錢還有仇??!
俺婆娘就猶猶豫豫地走了。俺婆娘走了,俺就對中年人說俺要坐牢。
中年人眼一瞪,說:不識抬舉的東西!把門摔得框框地響。
俺就被他們送到班房里了。俺蹲在班房里,心里卻感到了難受。十五天,十五天哩,俺為什么要平白無故地坐這十五天的牢啊。都是那個狗日的村長,畜生,俺為什么不拿鐮刀一下子把他給宰了啊,天上怎也不來個響雷把他給擊死??!
可是,俺沒有料到的事還在后面呢!俺在班房里被人欺負(fù)著捶背倒尿的不算,沒幾天,又被拉出去開什么公判大會去了。這群狗日的,說人數(shù)不夠,就拉了俺去湊數(shù)了。俺站在那里一抬頭,俺的娘呀,黑壓壓那么一群的人,他們在看俺啊!俺慌忙低下了頭。俺在想,這以后還怎么要俺活啊,以后走在街頭,他們都會指著俺的脊梁骨說:瞧,這就是那個收羊毛的,坐過大牢。俺以后還怎么收羊毛,賣羊毛啊!
俺低著頭,俺想,可千萬不要有村里的人啊,村里人知道了可要怎么說俺呀!俺就恍恍惚惚地看到了村長,看到了他歪著頭得意的笑。村長說:看到了吧,這就是跟俺作對的后果。俺的血就直往頭上沖。俺伸出腳去,就使勁地在地上踩。俺要踩死他,俺要踩死這狗日的??墒沁@時,俺背后的那個警察就生氣了,他在俺腿上狠狠地踹了一腳,暗暗地說:老實點!
俺被踹了一腳,差一點摔倒在地。那個警察在俺身后一提,俺沒摔倒??砂车耐壬蠀s鉆心的痛,俺不敢吭聲。俺一吭聲,俺回去就死定了,他們會揍死俺的。俺的腿打著顫,太陽光在使勁地刺著俺的臉。俺心里就想著,快呀,快點完了吧,快讓俺回去呀!俺就又想起了村長,想起了他得意的笑。狗日的,俺和你沒完!這輩子俺都和你沒完!俺出去了,只要俺出去了,俺遲早要宰了你個狗日的!
十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俺被公判的事很快就在俺們村子里瘋傳開了。俺婆娘就來找俺。
俺婆娘掉著淚花子說:村里人都笑話你哩!他們總是嘰里咕嚕的議論你,看見俺了就不出聲。
俺說:讓他們議論吧。
俺婆娘說:連狗剩見了俺都不吭聲了,不住的嘆氣。
俺說:俺讓狗剩失望了?。?/p>
俺婆娘說:俺整天都躲在家里,俺都不敢出門了。
俺說:該干啥干啥,怕啥?
俺婆娘說:村長整天在村子里溜達(dá),見了人就散煙。
俺說過:他散他的煙,干俺屁事!
俺婆娘說:俺都不敢回去了,俺怕他們又問俺你的事。
俺說:你回你的,就說俺過兩天就回來了。
俺婆娘走后,俺晚上就睡不著覺了。俺不是想俺婆娘,俺在想村長。俺想:村長啊,村長,你是把俺往死路里逼呀!人活臉,樹活皮,俺這以后的臉還往哪里擱?。∠胫胫?,俺心里就有些后悔。如果俺平日對村長好些,村長就不會對俺有成見了;村長不對俺有成見,就不會抓住俺找小姐的事不放了;那么俺也就不會砍他家地里的玉米,也就不會蹲大牢,被拉去開什么狗屁大會了。
可是俺的眼睛又不聽使喚了,俺又看見了村長,看見他神秘的笑,看見他得意地給人散煙哩。俺就又生氣了。那不是拍馬屁嘛,那俺還是俺嗎?狗日的,就是拍了馬屁,他也會向俺借錢,借不到錢了,他也照樣會對俺有成見。他是誰???是村長!他不會讓任何人對著他干的。俺就又恨起了村長,俺咒他開三輪開到崖里去,咒他兒子福貴掉進(jìn)河里被水淹死,俺咒他們八輩祖宗,咒他們?nèi)宜拦夤?,變牛變馬,永不翻身!
一天早上,俺還在睡覺,看守所的警察叫俺。警察說,俺可以出去了。俺的覺還沒睡醒,迷迷糊糊的,以為是在做夢。警察見俺不動彈,就朝俺腰上踹了一腳。
警察說:你他娘坐牢坐上癮了,不想出去了??!
俺這才反應(yīng)過來。俺說:出去,出去,俺這就走。
外面的陽光很刺眼。俺還從來沒有感覺到陽光這么的刺眼哩,弄的俺半天都睜不開眼睛。出來后,俺并不著急著回去。俺在街上逛了逛,發(fā)現(xiàn)俺還是俺,別人并沒有認(rèn)出俺來。俺就放了心,買了一包煙,那種帶把兒的,然后徑直來到了警察局。
來警察局是俺事先就想好的。俺咒村長他們家全家死光光的時候就想好了。俺到警察局時,看見了那個中年人。俺沒有理他,趁他不注意,溜了過去。俺去找那個年輕人。俺知道,中年人他不是個好東西,與村長一樣,是個笑面虎,俺懷疑他或許就是村長婆娘的表哥。年輕人不同,別看他一驚一乍的,其實就是個生葫蘆。找到了年輕人,俺就對他說了俺的來意。年輕人聽了表現(xiàn)得很生氣。
年輕人說:什么,那可是作案工具,怎么能隨便給你?
俺說:俺們家里就這么一把鐮刀,沒了它,俺們家的糧食就收不回來了。
說著,俺就把買來的那包煙遞給了年輕人。年輕人語氣緩和了下來,說:這么長的時間,不知道在不在了啊。
俺說:那就麻煩警察同志看一看,俺知道你是好人。
年輕人想笑,又沒有笑出來。年輕人說:那俺就幫你看看。
俺跟著他來到了審訊俺的那間屋子。年輕人來開抽屜,俺看到了俺的鐮刀。
俺說:謝謝警察同志,您將來一定能當(dāng)局長。
年輕人這回笑了。年輕人就將鐮刀拿給了俺。
年輕人說:可不敢再拿它砍玉米了啊。
俺說:不敢,不敢了。
俺拿著俺的鐮刀,就回家去了。俺在路上想:這個狗日的年輕人,不就一把鐮刀嗎,又費了俺的一包煙呢。
十一
村里人見俺回來,想對俺笑,又覺得不合適。他們便繃著個臉,說:回來了??!
俺說:回來了。就拿了鐮刀在他們眼前晃。
路上遇到了狗剩,依然拉著他的那頭牛。那頭牛好像生了病,瘦得能看得出它的脊梁骨。狗??迒手鴤€臉,看到了俺,一臉的驚訝,嘴張了張,又沒有說話。
俺說:狗剩,咋啦?
狗剩用嘴弩了弩,說:病,啊病了,打,啊打了一針。
他又抬頭看俺,看到了俺手中的鐮刀,再一次給了俺滿臉的驚訝。他半張著嘴,好像嘟囔著什么。俺聽不見,也不想聽,對他揮了揮手,回去了。
過了幾天,俺婆娘對俺說:也奇怪了,村里最近好像變了個樣,靜悄悄的,沒人在議論你了。
俺就得意地笑。俺說:不議論了好,不議論了咱繼續(xù)好好地過日子。
俺婆娘就看俺,一臉的不解。
其實俺也明白,村里人是在等,他們在等待著發(fā)生什么事情哩!他們是看到了俺手中的鐮刀,心里想俺這回回來了一定不肯罷休,俺一定會找村長報仇的。但俺這回肯定會讓他們失望。俺不會再那么傻了,俺不會再去找村長了。就算俺的鐮刀自己飛了去,俺也不會去找村長了。俺是聽了俺婆娘的話后才決定這么做的。俺找年輕人要鐮刀的時候俺還在想,俺一定得復(fù)仇,就用這把鐮刀復(fù)仇。但俺現(xiàn)在想,只要村里人不議論俺了,俺的日子就會恢復(fù)到以前,俺就可以和俺婆娘好好地過日子。俺可不想再去坐牢了,那滋味可真不好受。班房里那些個家伙,心可狠著哩,幾句話不對,他們就可以讓你白刀子進(jìn)紅刀子出。俺可不想再在那里活受罪了。
村里人等了一段時間后,就不耐煩了,就開始了議論。他們不敢對著俺議論,而是在背后悄悄地議論,議論俺為什么還遲遲不動手。半年過去了,俺還沒有動手,村里人便確定,俺到底還是被村長給整下去了,俺不再敢和村長較勁了。村長起初聽說俺帶回來了那把鐮刀,也變得一臉嚴(yán)肅。他不再在到村子里溜達(dá)了,也不再見人就散煙了。俺知道他也是害怕了,害怕俺去報仇。以前可沒有人敢和他較勁,敢砍他家的玉米啊!他害怕俺手中的鐮刀了!
現(xiàn)在,村里人雖不敢正面譏諷俺,但話里話外,俺能夠聽出那股味兒。俺懶得理他們。村長也開始放肆起來了,分地時,明顯地給俺少分了2分地。俺看在眼里,卻裝在心里。俺婆娘對俺訴委屈,俺就說:少就少吧,不就2分地嘛,多了發(fā)不了財,少了也窮不死。
其實俺心里也憋得慌,俺就想起來俺的鐮刀,俺就想殺村長。俺開始每晚每晚地睡不著覺,夜里偷偷地起來抽煙。俺看看俺的婆娘,看看俺的兒子,他們睡得正香呢。俺就得憋著,俺就得忍著。不憋著怎么辦,不忍著怎么辦,俺婆娘俺兒子可離不開俺呀!
憋得慌了俺就去找狗剩,俺請狗剩喝酒。狗剩那頭牛也終于沒有保住,也沒有給他生個牛犢子。狗剩把牛賣到屠宰場時,偷偷地抹起了眼淚。屠夫看著他可憐,就送了他一塊牛肉。狗剩盯著肉看了一中午,就給了俺。狗剩說他吃不下。
俺請狗剩喝酒,他就一口一悶。不一會兒狗剩就喝醉了,喝醉了話就多,舌頭一卷一卷地越發(fā)的結(jié)巴。狗剩對俺說他和牛的事,說他其實早就不指望老牛給他生牛犢子了,只是他與老牛相處了這么多的時間,有了感情,覺得它挺可憐的。俺一邊聽著,一邊嘆氣。一半是為俺,一半是為了狗剩。
狗剩卻突然說:大哥,你把鐮刀送給俺吧!
奇怪,狗剩說這句話的時候竟然不結(jié)巴了。
十二
俺早就說過,狗剩這小子,你別看他結(jié)巴,其實他聰明著哩,他早就料到俺要殺村長,那把鐮刀留在俺的身邊,終究是個禍患。除了狗剩,包括俺婆娘在內(nèi),村里人誰也不會料到,在俺和狗剩喝酒的二十年之后,俺真的殺死了村長,用的就是俺的那把鐮刀,那把曾經(jīng)砍過村長家2畝玉米桿子,又被俺用一包煙在警察局里換回來的鐮刀。
其實這也不怪俺,要怪就怪村長他太霸道,做事太絕,不留后路。他還真的以為俺怕了他了,不敢對他怎么著了。其實俺早就給他憋上勁了,俺一筆一筆在心里給他記著呢。直到那一天,俺是真的火了,俺再也按捺不住了,便對他動了殺念。
那一年,俺他娘也是倒霉。俺婆娘沒了,說沒就沒,突然害病就走了。俺的三輪車也丟了。俺到城里搗騰粗糧,晚上進(jìn)了館子吃了碗面條,就那么一會兒的功夫,俺的三輪車就給人偷了。那是俺五年前買的,雖不是新的了,但也費了俺不少的錢。俺急得滿頭大汗,幾乎跑遍了城里的每一個角落,就是找不到俺的三輪車。
后來,俺就到警察局報案。一位年輕的警察說,這里是派出所,不受理丟三輪的事,讓俺找刑警隊去。俺就去了刑警隊。沒想到刑警隊的隊長俺認(rèn)識,就是當(dāng)年俺砍了村長玉米后審訊了俺的那個年輕人,他已經(jīng)不是年輕人了,而是四十多歲的中年人。中年隊長已不認(rèn)識俺了,對俺冷冰冰的。俺就對他說俺認(rèn)識他,俺把二十多年前的事說給他聽。
最后,俺還補充道:當(dāng)時俺還送給你一包煙哩!
他有些驚奇,想了半天才想起,問俺有什么事。俺就把俺丟了三輪的事告訴他。他說知道了,讓俺先回去,有了線索再告訴俺??墒且坏?,幾個月就過去了,三輪還是沒有找到。俺又找了他幾次,屁事不頂。俺也想過給中年隊長花錢,可俺沒有給。俺想,萬一給了中年人錢了還是找不回俺的三輪車,那俺不就虧大了??!
俺正悶著頭生氣,聽見村里人喊著說分地,俺就去了。俺兒子結(jié)婚已經(jīng)有好幾年了,按理說早就應(yīng)該有他自己的土地了,可那狗日的村長就是不給分。兒子就與俺合著種。可是就那么一點地,再加上這些年來氣候干旱的要命,收入的那點糧食哪里夠吃啊。
地眼看著分完了,還是沒有俺兒子的份。俺就有些惱火,站起來理論。誰知他狗日的村長硬說土地不多了,讓俺兒子再等兩年。俺一聽血就往頭上沖,與村長大吵了一架,氣沖沖地回到了家。回到了家俺就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的事,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的事俺就又起了想殺村長的念頭。俺越是生氣,這個念頭就越是強烈。這個念頭就越是強烈,俺也就越是生氣。但這事不是小事,俺得從長計議。
過了幾天,俺對狗剩說:俺的那把鐮刀丟了。俺夜里夢到了那把鐮刀,夢見它滿屋子地轉(zhuǎn),然后“嗖”地一下就出了窗外,飛走了。俺早上起來找鐮刀,它就不見了。
狗剩聽了,看了俺半天,癡癡地笑。
俺說:是真的,俺的鐮刀真的不見了??!
狗剩就一臉的嚴(yán)肅。狗剩說:俺沒,俺沒拿你的,啊鐮刀。
俺知道狗剩是想歪了。
俺說:狗剩,俺不是懷疑你,俺只是給你說一下,俺的鐮刀丟了,沒別的意思。
說了,俺就走了。俺在村子里轉(zhuǎn)悠,碰到了人,俺就告訴他們俺的鐮刀丟了。俺丟鐮刀的事很快就在村子里傳開了。后來俺聽說這事傳到了村長的耳朵里。村長聽了后一臉的驚訝,幾天都沒有出門。俺就樂,村長心里還是怕俺的,他怕俺的那把鐮刀。這是俺起初沒有料到的,俺就準(zhǔn)備再等等,俺也要讓狗日的村長嘗嘗痛苦的滋味。
又過了幾天,村長就敢出門了。
村長說:不就一把鐮刀嘛,丟就丟了,有什么大驚小怪的,到處宣揚。
村長還說:那狗日的,就知道小打小鬧,他再胡鬧,俺再把他送到牢房里去。
說完這話,村長就得意地笑,還給人散煙。
這狗日的,俺本來還想讓他多活幾日的,看來他是等不及見閻王爺了啊。既然他都等不及了,那俺就只好對他不住了。俺把鐮刀磨得亮亮的,都可以割斷俺的頭發(fā)絲兒了。
那是個連蟲子都停止了叫喚的半夜,俺提著鐮刀,悄悄地抹進(jìn)了村長家的院子里。俺出來時在家里喝了點酒,撐了撐俺的膽兒??砂扯自诖彘L家的墻根下,心口還是“怦怦”地跳。畢竟是殺人,俺緊張啊,俺的手在顫,俺明顯地感到俺手中的鐮刀都在不停地晃動。俺就想村長,想他得意的笑,想他把俺送進(jìn)了班房,想俺在公判大會上被警察踹。想著想著,俺就來了氣,俺就不怕了。俺就想殺村長了。
這時,村長家里的燈突然亮了。接著門也跟著“咯吱”一聲打開,閃出了一個黑影。俺從他走路的姿勢就可以看出來,那個人不是別人,正是俺要殺的村長。
村長向俺走了過來,離俺越來越近,俺急忙閃到那棵杜梨樹后面去。村長沒有走到俺的跟前來,而是去了離俺不遠(yuǎn)的茅廁里去了。他這是吃壞了肚子,要去拉肚子呢。俺躲在后面,聞到了村長拉出來的臭氣,熏得俺暈頭轉(zhuǎn)向的。俺提了鐮刀,慢慢地向村長靠近。俺想,這正是俺下手的好機會啊。
都怪俺太慌張,粗心大意的。俺忘記了今天有月光,俺的鐮刀是會反光的。俺走到茅廁門口的時候,俺的鐮刀就反光到了茅廁里頭,把俺到來的消息傳給村長了。
村長說:誰,誰???
俺的心怦怦地就跳到了嗓子眼上了。俺緊緊地握住鐮刀,不敢吱聲。俺想,怎么辦,怎么辦?。?/p>
村長說:誰,誰?。?/p>
俺就聽到了村長窸窸窣窣地扯紙的聲音,接著,提褲子。
不能再等了,不能再等了!俺想著,就沖進(jìn)了茅廁。俺知道,俺再等,就會被村長發(fā)現(xiàn),就會再次被送進(jìn)牢房的。
俺沖進(jìn)茅廁時,村長正彎著身子提褲子。村長抬頭看到了俺,看到了俺手中的鐮刀,張大著嘴,一臉的驚訝。
村長說:你,你,干什么?
俺說:俺要你的狗命!就把鐮刀沖著村長的脖子劈了過去。
俺也不知道砍了村長多少下,只記得那把沾了血的鐮刀在俺手中來回?fù)]舞著,在月光下發(fā)出陰森森的寒光。后來,那把鐮刀可能是插進(jìn)了村長的骨頭里了,或者是被骨頭給卡住了,俺使勁地往出拽,怎么都拽不出來。村長就掙扎著,倒在了茅廁里,差一點把俺也給拽倒。俺一下子就又慌了,趕緊跑出了茅廁。俺的雙腿抖動的厲害,那么矮的墻,俺爬了好幾回,才爬了上去。跳下來的時候,俺的腳腕都給扭了,疼得俺嘶嘶的叫。俺一瘸一拐的往回走。俺IXEkRnV2Y9Wkze82HK2ZOw==想,俺的仇終于報了,俺殺人啦,俺殺了村長了。于是,俺的眼前就又出現(xiàn)了那陰森森的寒光,寒光上在往下滴血,村長的血。
俺就又打哆嗦了。
十三
俺翻來覆去的,又一次睡不著覺了。俺本來是要連夜逃跑的,但扭傷了腳,走不動路了,只好回家。第二天,村里就亂成了一窩蜂,說村長死了,身上挨了數(shù)刀,半個身子掉在了茅廁里,臭蟲爬滿了身子,臭氣熏天。狗剩就來找俺。
狗剩說:大,啊大哥,鐮刀找,啊找到了。
俺說:在哪里?
狗剩說:啊插,啊插在村,啊村長的腰上。
俺說:哦。
狗剩說:啊村,啊村長死了。
俺說:是么。
狗剩就看著俺。狗剩說:大,啊大哥,村長不,啊不是俺殺的。
俺就驚奇的盯著狗剩看,想起了他跟俺要鐮刀的事。
俺說:俺知道,村長一定不是你殺的。
狗剩滿意地點頭。后來,狗剩仿佛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眼睛盯著俺發(fā)愣。
狗剩說:大,啊大哥,你,啊你趕快,啊快走吧。
這回輪到俺驚訝了。
俺說:俺走,俺為啥走啊,俺不走。
狗??戳丝窗?,就走了。狗剩走了,警察就來了。
警察說:你有殺人嫌疑,跟俺們走吧!
俺就被倒帶了警察局。
在警察局,俺又見到了那個中年隊長。俺就對他笑。
俺說:隊長,俺的三輪車找著了?
隊長說:啥三輪車?
俺說:俺丟了的三輪車,你不是答應(yīng)給俺找嗎。
隊長說:什么亂七八糟的,說,這是你的鐮刀吧?
俺說:是。
隊長說:還算老實啊,這么說,人是你殺的了?
俺說:什么人,你是說村長嗎?
隊長說:對,就是你們的那個村長,二十年前,你拿著鐮刀砍了他家的玉米,現(xiàn)在,你又拿著它殺了你們村長,你們有那么大的仇啊,二十多年都化不開?
俺說:是俺的鐮刀,可是它早就丟了。俺一天夜里夢到了那把鐮刀,夢見它滿屋子地轉(zhuǎn),然后“嗖”地一下就出了窗外,飛走了。俺早上起來找鐮刀,它就不見了。俺的鐮刀飛走了。
隊長說:你他娘說啥鬼話呢!
俺說:俺的鐮刀怎么就到了村長的家里了啊?
隊長說:別他娘的裝瘋賣傻,老子這樣的人見多了,老實交代!
俺說:俺說的都是真的,村里人都知道,俺的鐮刀早就不見了??!
隊長就氣得滿臉怒容。
隊長說:你他娘的是撐的慌,想吃點苦頭了?。?/p>
隊長對身邊的兩個年輕人眨了眨眼,出去了。兩個年輕人開始揍俺,在俺的腰上、腿上、頭上、臉上狠狠地揍。俺身上的每一個地方幾乎都沒有幸免。俺的嘴里很快就開始往下淌血了,他們不管,還是揍。他們揍累了,把門“咣當(dāng)”一聲關(guān)上,出去了。俺一個人靜靜地躺在地上,不敢動彈。俺一動彈俺的身上就針扎地痛。
整整一天,他們都沒有再理俺,仿佛俺并不存在。直到第二天中午,中年隊長才來了。俺已經(jīng)一天半沒有吃東西了,肚子餓得呱呱地叫。
中年隊長蹲了下來,對俺說:怎么樣,說吧,你是咋樣殺死村長的,你兒子是不是幫兇,他就在隔壁,都已經(jīng)招了。
中年隊長已不是當(dāng)年的小青年了,他也開始找俺的軟肋了啊。俺知道,俺那個兒子是個慫包,即使現(xiàn)在不說,給他用了刑,他一定會說的。幸虧他啥也不知道,不過,他也可能會胡編亂造,胡亂招認(rèn)的,他吃不得苦頭,都怪俺婆娘,把他寵壞了。唉,俺怎么會生出這么一個不爭氣的兒子?。?/p>
俺說:讓俺見見俺兒子。
中年隊長說:不行,除非你說實話。
俺說:那讓俺吃點東西吧,俺沒力氣了。
中年隊長猶豫了一會兒,點了點頭。
后來,像你們想象的那樣,俺招了。俺不得不招啊,俺得保住俺那個不爭氣的兒子啊!再后來,俺就被拉著游了街。俺一個人站在一輛大卡車上,被鐵鏈捆著,后面還站了兩個兵娃子,背著個鋼槍。街游完了,俺就吃了槍子兒?!芭椤钡囊宦暎车哪X袋便被他們用槍子兒打開了一個洞,血水子直往外噴。接著,俺便撲通一聲栽倒在地,腦袋直直地戳在了泥土里,像一頭啃土的豬。
十四
現(xiàn)在,俺每天閑得慌,便在村子里到處游蕩。村子里的那些個事,無非是些雞飛狗跳,俺管不著,也懶得去管??砂趁看蔚搅税车牡仡^上,俺就忍不住地生氣。俺才死了兩個年頭啊,俺的地就荒了,到處都是草,都能把俺給淹沒了。俺早就說過,俺那個兒子啊,靠不住,整個一個半吊子,根本就不懂得生活。俺一走,他就沒了個管束,不是整日和他的那個小媳婦鉆在屋子里,就是往福貴家里跑。他都忘了俺是怎么死的了。俺就搞不懂,那小小的麻將片子能吃能喝啊。
福貴他婆娘的那幾張麻將桌子也真是害死了人,不光俺兒子,村里人都往她家里跑。毛蛋他舅娘就一個勁地往那里奔。毛蛋他舅是個磚瓦匠,一年到頭在外面跑。他舅娘孩子也不管了,跑去打麻將。那天毛蛋舅回來,發(fā)現(xiàn)小兒子掉進(jìn)水缸里給淹死了,女兒一個勁地哭。他火冒三丈,給了女兒一個巴掌,沒想到力氣過大,沒打?qū)Φ胤剑畠夯柽^去再沒有醒過來。他一下子失去了一雙兒女,氣急敗壞,拉了把菜刀就去找他婆娘。他婆娘聽到消息,拔腿就跑,現(xiàn)在也找不到個人影。她是不敢再回來了。警察后來就來了,沒收了福貴家的麻將桌子,還要給毛蛋他舅判刑??薜妹澳餃I人似的。
村子里的這些個瑣事看得多了,俺也就想開了。人這一輩子,生生死死,富富貧貧,也就那么回事,生不帶來,死不帶走的,何必那么的爭爭搶搶,斗來斗去的呢。這大概就是人們常說的所謂超脫吧!想著想著,俺就對自己笑了起來。俺現(xiàn)在是想通了,可俺這輩子不是也這么走過來的嗎,最后還不落了個吃槍子兒!
一天,俺正躺在草叢中與一朵黃花說話,就看見村長從山頭上走了下來。俺想了想,迎了上去。
俺說:村長,你回來了?
村長說:嗯,回來看看。時間長了,還怪想念大伙的,就回來看看。
村長竟然和俺搭話了,俺就覺得奇怪。
俺說:村長,俺殺了你,你不記恨俺了吧?
村長看了看俺,笑呵呵地說:記恨,現(xiàn)在還記恨個啥,再說了,后來你不也吃了槍子兒了嘛!
俺說:村長,你的肚子真的是大了啊,俺殺了你你都不恨俺了。
村長說:都死球了,還記恨個啥?過去的事,就讓它們過去吧!
說著,俺和村長就呵呵的笑。俺倆相跟著一起走下了山,走進(jìn)了村子。
俺和村長走到村子里時,村子里正在開會,說縣里鎮(zhèn)子上來了通知,準(zhǔn)備正式對俺們村進(jìn)行搬遷,離開這個窮鄉(xiāng)僻壤的鬼地方,搬到城里去,也去過幾天城里人的生活。福貴他們便歡悅開了,嘰嘰喳喳說笑個不停。俺就看見狗剩吊著個臉,一個人冷冰冰地蹲在人群后面的一個角落里。狗剩將手中的煙屁股丟在了地上,用腳使勁地踩。
狗剩說:啊去,啊去城里干啥,吃啥?啊喝,啊喝西北風(fēng)???
俺和村長就看著狗剩,覺得他可憐,又覺得他的話似乎不無道理。是啊,農(nóng)民進(jìn)了城了,是好事,可是進(jìn)了城了干啥,吃啥???當(dāng)然這也不是俺們能管的問題,也不是俺們現(xiàn)在該考慮的問題了。反正俺和村長已經(jīng)決定,俺們倆誰也不打算離開村子,俺們倆就呆在這里,這是俺們的根,俺們不能斷了俺們的根?。?/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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