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龍,江西都昌人。作品散見于《清明》《雨花》《芒種》《山東文學(xué)》《廣西文學(xué)》等。江西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
太陽先是潑婦似的毒辣辣盯著九爺那葫蘆瓢似的頭頂,盯得九爺大汗淋淋。倏忽間又像害羞閨女似的躲進(jìn)那惡浪般的云層。待九爺舒心地喘口氣時,黑云深處便傳出一聲爆炸,大地的震顫險些兒使九爺身邊的幾個女人跌倒。女人慌忙地看著九爺,說:算了吧,九爺。九爺抬起頭,看見了天邊幾處耀眼的光閃,說:得抓緊哩,大雨馬上要下來了。風(fēng)就是在這時猛地刮起來的,風(fēng)把女人們的薄褂吹得嘩啦啦響,雪白豐碩的乳房在里面顫顫驚驚,九爺當(dāng)作沒看見。其這,她們也不對九爺忌諱什么,彎下腰去時,乳房與稻禾親吻使她們體驗到勞動的辛勤與歡愉。
脫谷機(jī)的轟轟聲響絲毫不能掩蓋云層深處的爆炸聲,光光閃閃幾乎使他們眼花繚亂。九爺再一次望天,突然對身邊的女人們說:快停下機(jī)子,篩谷,要快。停下機(jī)子的女人們手忙腳亂起來,風(fēng)揚起的谷屑在九爺?shù)墓饧沽荷险迟N了一層麻面。九爺嘴里喊快點快點,手里幫著忙活,七八個人圍著停歇的脫谷機(jī),田里的籮筐很快就裝滿了。九爺在勞作時臉幾乎貼在一個女人的肥臀上,一轉(zhuǎn)身,手臂又碰上了誰軟乎乎的一團(tuán),九爺沒有停手,嘴里仍沒停:快點快點,雨要下來了。
一長溜的女人們挑著筐擔(dān)走出了田塊。九爺是最后動身的,九爺挑著稻谷動身時再次望了一下天,一顆碩大的雨點正好打在腦門上。九爺“嗖”地一下躥上田埂,肩上的扁擔(dān)此時便咔嚓一聲斷裂。這時的雨點已不再是一顆兩顆,九爺已很清晰地感到爆炸聲早已鉆出了云層就在頭頂。九爺來不及回家換扁擔(dān),抓起抬脫谷機(jī)的竹杠,重新挑起了那兩筐稻谷。雨點密集起來,厚厚的塵土味和稻禾味彌漫在鄉(xiāng)野壟畈。九爺?shù)郊視r,雨點早變成了一股狂烈的濃煙,村莊便籠罩在那片煙雨中。
女人們已站在各自家門口的屋檐下望雨,九爺?shù)睦仟N相自然要引起她們那夸張但卻真實的嬉笑。九爺只穿著一條灰布褲衩,雨水淋透了,襠間的東西有些顯山露水,女人們心照不宣地看了一眼,臉紅心跳地扯著另外的話,一下子沒了嬉笑的興趣,回到屋里換衣服去了。
九爺?shù)箾]閑暇去換衣服,九爺要把女人們挑來的稻谷一筐筐地倒出來,在廳堂里的水泥地上攤開,還要到外面昨天收割畢的稻田里看看跑水了沒有,還有明天的分工后天的安排……反正,九爺是不能閑的,九爺有許多事情要做,九爺?shù)募缟县?zé)任重大。
雨當(dāng)然是一場好雨,只不過是破壞了九爺?shù)囊稽c小小的計劃。稻禾還沒收割完,人受點累罷了。
雨一直下到晚上八點才停歇,村路屋溝,壟畈田地,到處是嘩嘩水聲。這場雨下得很大,給干旱的季節(jié)帶來了濕潤,也使九爺對豐收的希望又添了一份信心。星星像太陽爆炸后的碎片散落在云層的縫隙處,田野里蛙聲如鼓。雨后的涼爽使小村的人們都早早歇息了,只有九爺?shù)暮禑煿芾锇l(fā)出的光點在樓屋頂上閃閃爍爍。九爺坐在這全村的制高點上鳥瞰著小村朦朧的夜景,九爺?shù)男睦锉憔`開了一朵生g30Pld2alQwQI+S8vmFlEg==命之花。九爺雖已不再是那種容易激動的年齡,但他常常被自己現(xiàn)在所處的地位而感動。九爺成了這個小村的一個標(biāo)志或者一個代號。九爺很滿足這種現(xiàn)狀,甚至陶醉其中。
從社會的角度來說,九爺只不過是這個村子的一個小小的小組長。但從九爺在小村的重要位置來看,九爺是小村的主心骨。因為九爺是村里唯一一個男勞力,偌大的上百畝土地便歸九爺管轄,這是他的莊園,他是莊園主。在生產(chǎn)隊的那個時代,九爺當(dāng)了近二十年的生產(chǎn)隊長。九爺沒想到,在他晚年孤寂的生活中,會出現(xiàn)這樣一個千載難逢的機(jī)遇。九爺有時坐在自家樓屋頂上總覺得是一場夢幻。怎么會是這樣,怎么會輪到他來主宰全村,來管理曾經(jīng)滋養(yǎng)著小村多少代人的廣闊土地,而許多小娘們都要聽從他的指揮他的安排圍在他這個老頭子的身邊轉(zhuǎn)?
都是機(jī)遇呵。九爺噴出一口濃煙后又射出一口濃痰。他看見前邊那間低矮的土屋里透出燈光,九爺慢慢地下了樓頂,朝那土屋走去。
屋門虛掩著,九爺推開屋門便看見屋中一汪汪水?dāng)?,抬頭看屋頂,破洞猶如天上的星星般閃耀。九爺說:秀英,你這屋要大修了。屋里走出矮矮瘦瘦的秀英,見了九爺,沒有說話。秀英的丈夫前年死了,兒子和女兒都到外面打工去了,屋里就剩孤孤單單的秀英。涼爽的夏夜,叫人生出許多非分之想,走進(jìn)秀英家的九爺心里不由得動了一下。秀英太瘦弱了,也太孤單了,白天許多女人小媳婦們在一起干活時,都是嘰嘰喳喳小麻雀似的,唯有秀英終日緘口不語。在眾多的女伴中,秀英是唯一一位沒有丈夫的人,而且又是她的年齡最大,四十一歲了。九爺親昵地把手放在秀英的肩上,秀英沒有拒絕。九爺說:秀英,今天累了吧,明天歇一天工。秀英在床沿的竹席上坐下來,說:不要緊,明天栽禾更要人手,菊花、二妹身上來了,不能下水。說到這兒秀英臉上有些羞澀,但對九爺來說就像盛開的一朵桃花。九爺拉著秀英的身子坐下,秀英本能地移動了一下身子,感覺到九爺粗粗的喘息聲。有過好幾次這樣的機(jī)會,秀英都痛苦地放棄了。秀英不明白快奔六十的九爺為何像個壯后生有那么強(qiáng)烈的要求。九爺沒有結(jié)過婚,年輕時帶一個女子私奔了一次,后來那女子嫁到了很遠(yuǎn)的地方,九爺就一直獨身過日子。農(nóng)村婦女秀英不懂得什么叫第二青春的。盡管她有時也有非常強(qiáng)烈的愿望,但僅僅只是愿望而已,畢竟離現(xiàn)實有距離。
九爺那晚沒有回自己的家,就住在秀英那個破土屋里。涼爽的夏夜給他帶來了機(jī)遇,同時也給他帶來了挑戰(zhàn)。歲月是不饒人的,第二天清早起來扛著犁耙下水田時,九爺感到從未有過的虛脫。
栽禾的時候果然少了兩個人。雨后的太陽更清新,田里的水面就如一面鏡子,映出一張張各異的臉龐,也窺視出一個個不同的心思。栽禾其實是個挺輕松的活兒,最適合大家在一起說話兒,這無疑是女人們高興的事情。九爺在拋秧,他望了望低頭栽禾的秀英,不知為什么心里突然涌出一絲歉疚。秀英在這些女人中是最可憐的一個人,那些女人們對于這些農(nóng)活總是嘻嘻哈哈無所謂的樣子,有時會把九爺氣得頭皮發(fā)青。只有秀英每次總是聽話地依順著九爺?shù)陌才拧>艩敵38袊@今非昔比。想當(dāng)年當(dāng)生產(chǎn)隊長時是何等威風(fēng),他安排的工作哪個敢不聽,女人們更不敢打一點推阻。也許是因為只有秀英曾參加過生產(chǎn)隊里的做工,所以才格外順從九爺?shù)陌才?。而那般小娘們哪里把九爺放在眼里,她們出來做工并不是想掙到多少工分,而是為了大家在一起多扯些閑話。遠(yuǎn)在外面打工的男人是不會計較她們的,公婆更不敢了。時不時地接著遠(yuǎn)方來的匯款單,便把這些田地活兒看得更輕了。
村里人也不知從哪一年開始,忽地涌到大城市里去,特別是近幾年,幾乎所有可以走動的都走了,剩下一些老弱和帶孩子的小媳婦在家務(wù)弄著責(zé)任田。其實,田地基本上荒廢了,但沒有誰心疼,沒有誰在意。因為他們整日在田地里苦苦耕耘的收獲竟然抵不上他們打工掙來的一個零頭,誰還愿意臉朝黃土背朝天地種著田吶?今年他們縣鄉(xiāng)忽然有個規(guī)定,不能荒廢責(zé)任田,否則要收取荒蕪費。這是一個機(jī)遇,所以被九爺給抓住了,出外打工的人們一舉推出九爺在家當(dāng)他們的莊園主,去侍弄著責(zé)任田。要求并不高,只要不荒廢了就行。九爺半夜笑醒,他要重振當(dāng)年生產(chǎn)隊長的雄風(fēng),一切按他熟稔的方式去管理去操作。遺憾的是半年多來的較量,九爺算是敗下陣來。蟲災(zāi)旱災(zāi),減產(chǎn)是注定了的。更可氣的是他在痛惜這糧食產(chǎn)量時,那些小娘們竟開心起來,說這樣也好,省了她們許多力氣。
九爺讀過幾年書,他的記工簿上密密麻麻。他想,年終分紅,他要工工整整地把這些帳目公布在墻上。
栽禾的女人們忽然發(fā)出驚叫,接著亂蹦亂跳地跑上田埂。原來,有一個小媳婦的腿肚子上吸了一條大螞蟥,那媳婦大喊:九爺九爺,快給我拉出來呀。九爺停下手中拋的秧,走到媳婦跟前,蹲下身子輕輕一拍,再用手一拉,螞蟥蜷縮著貼在九爺?shù)拇笾讣咨?,那媳婦的腿肚子上有血流出。女人們又是一陣驚叫。只有秀英沒有做聲,對于螞蟥,想必是經(jīng)見得太多了。那幫女人任九爺怎么發(fā)火,就是不敢再下田。九爺又吼了一陣,才見她們磨磨蹭蹭地下了田,栽幾棵禾便要看一下腿肚子,進(jìn)度慢了下來。九爺只有干瞪眼。
“雙搶”花了近一個月的時間才算搞完,不管怎樣,九爺還是松了口氣。九爺覺得該輕松一下,便學(xué)著先前生產(chǎn)隊的做法,大家在一起吃飯慶祝一番。女人們聽說這事,興趣大增。愛熱鬧是她們的天性。她們立即行動,做豆腐,買魚,買肉,鬧出一種喜氣騰騰的景象。桌子就擺在九爺?shù)拇罂赵鹤永铮麅勺廊恕>艩斒菦]安排酒的,但女人們說也要學(xué)學(xué)爺們喝喝啤酒,自作主作地挑來了二十瓶。自然九爺坐上首,由眾多女人簇?fù)碇?。九爺真是福分不淺哪。九爺是不勝酒力的,無奈她們都要敬九爺一杯酒,九爺也是個男人,能有不喝之理?一喝,就大醉了。女人們也都喝了許多,只有秀英喝得很少。一來她不喜歡啤酒,二來也不愛這樣的熱鬧,與那些小媳婦們畢竟是隔了一代的人。那天的場面恐怕是小村特有的,臉色紅艷艷的女人們嘻嘻哈哈你推我抓,像一群天真的小孩。院門外有小孩子來看熱鬧,被女人們轟了出去,把院門關(guān)了。九爺是獨門獨院,又是獨自一人,屋子是清靜的。坐在上首的九爺這時響起了如雷的鼾聲。先是一個女人上前捏住九爺?shù)谋亲?,九爺似乎醒了一下,抓住那女人的手說:不要動我,讓我困一覺。又一個女人上前摸了摸九爺通紅發(fā)亮的光頭,竟是汗膩膩的。九爺依然是打著赤膊,穿著一條灰布短褲,仰面靠在椅背上。忽有人興奮地提議,把九爺?shù)难澴用摿?,看看是什么鳥樣。立馬有人響應(yīng)。秀英臉色慘白地站在那兒,不知如何來阻止這場玩笑。喝了酒興奮起來的女人們是沒有拘束的,也是任何人都阻止不了的。她們一齊上前把九爺扛起來,做一種她們孩童時代的“打撞”游戲,后來不知誰輕輕一扯,九爺?shù)难濕帽惚怀断聛?。女人們哄地笑開來。秀英猛地跑出院門。她們把九爺?shù)难濕脪煸谠鹤永锏臉滂旧希L(fēng)吹著啪啪作響,像一面歷經(jīng)戰(zhàn)火的旗幟。女人們頓作鳥獸散,九爺仍靠在椅背上酣睡。
九爺是被一泡尿脹醒,一看情形,知道是女人們開的玩笑。九爺沒有生氣,反倒感到有一種久違的親切。記得在生產(chǎn)隊那陣,他也跟別的男女開過這樣的玩笑。都是過來人,大家在一起開玩笑也并未出過什么事情。九爺光著屁股爬上樹杈取下褲子,便搖搖晃晃地走出門來。先到秀英家,秀英在睡午覺,見了九爺,不理他。九爺借著酒興本想親熱親熱,見秀英那么冷淡,討了個沒趣,竟自走出屋門。村子很小,十幾戶人家,屋場顯得零零落落。大家都在睡午覺,女人們喝了酒,睡得更酣。有四仰八叉睡在廳堂中的竹床上的,也有睡在里屋的草席上。女人的睡姿各異,穿著也各異,有和長褲長褂的,也有短褲短褂的。在這個小村,女人們幾乎沒有什么忌諱,除了九爺還能算作一個男人外,其他的都不能算作女人意義上的男人。所以有的女人睡得很隨意,露著雪白的大腿躺在廳堂里的竹床上。九爺見了,只搖搖頭,獨自回屋睡午覺了。
這一覺九爺睡得太沉了,及至醒來,已是日落西山,院子里是紅彤彤的一片。女人們早在那兒收拾殘羹剩菜,見了睡眼惺忪的九爺,都盯著他的光頭笑。九爺知道她們笑什么,一點也不顧忌,說:你們偷著干不算本事,小心哪天我把你們的褲子脫下來,報今日這仇。有女人說:九爺你敢嗎?要是你能脫了我們的下來,等年下男人回來就有你的好果子吃了。九爺嘴里犟硬著,心下卻有點傷感起來。這些女人都是有寵著她愛她的丈夫的,男人在外做牛變馬地掙錢,還不是為了他們的小日子過得紅火嗎?秀英雖沒了丈夫,但總算有兩個虎氣生生的兒女,那是她的牽掛她的希望她的寄托所在。而九爺,他有什么呢?他曾經(jīng)有過愛有過牽掛有過希望,可那都是久遠(yuǎn)年代的夢啊。夢醒了,也就煙消云散,什么都沒有了。唯一有的便是這塊莊園,這是九爺?shù)呐d奮點,也是九爺晚年的一次輝煌。但輝煌得起來嗎?
看來這也是一場尷尬的玩笑,但對九爺來說,似乎沉重了點。
白天睡得太多,晚上當(dāng)然睡不著,酷暑的日子在延長。九爺悄悄走出自己的院門。
星星密集地擠擁著,看來明天是個大熱天。村莊上的沉寂是無法破解的,小村沒有電,因而也就沒有電視機(jī)之類的現(xiàn)代生活,誰能破解這沉寂的黑夜里那些女人做的各異的夢呢?
田野里卻不沉寂,剛栽下去的二晚在夜色中滋洇生長,九爺幾乎聽到了那片拔節(jié)的唰唰聲。這是一種極親切的聲音,還有那獨特的禾苗味,無不刺激著九爺那不甘寂寞的心靈。往年,這片壟畈是荒蕪的,其景其狀以九爺?shù)难酃鈦砜词菓K不忍睹。而現(xiàn)在,即使是黑夜里,九爺也可以看出一片綠來,這可是一片蓬蓬勃勃的生命呵。這生命是九爺賦予的,是九爺創(chuàng)造了這么多生命,并主宰著它們。九爺是這兒的莊園主,九爺是它們的上帝啊。九爺自個兒笑了。
九爺獨自在田野里踟躕著,下弦月不知什么時候悄悄鉆出來,田野便露出了明朗些的臉龐。九爺撫摸著,親吻著,像對待想象中的女人、兒子,目光含情脈脈。九爺干脆坐下來,把赤腳放進(jìn)禾田里溫柔的水中。他想抽煙,才發(fā)現(xiàn)忘了帶旱煙管。不過,這也不要緊,有這溫柔的禾苗,有這朦朧的田野,九爺可以不抽他的旱煙,可以踏踏實實坐在這個田埂上眺望著這片綠野。九爺就想,這樣多好呵,就像睡在女人的懷抱中那樣舒貼。
九爺坐在田埂上竟然睡著了,月色更明朗起來,露水越來越濃重,禾苗上已是濕漉漉的一層。
睡夢中好像一聲巨響,九爺就醒轉(zhuǎn)了。滿眼的金光四射,禾苗似鋪上了一層白銀,新的一天就在九爺一睜眼工夫到來了。九爺抖擻精神站起來,急急向村里走去。他要向婦女們分派今天的工,自己還要到鄉(xiāng)農(nóng)技站買農(nóng)藥。村里早已有炊煙飄出,池塘的石板橋上女人們在洗衣服,調(diào)笑嗔罵成為小村夏天清晨的一大風(fēng)景。九爺感到一種生命的真實和生活的厚重。
在去鄉(xiāng)農(nóng)技站回來的路上,九爺遇到了村委會的王專干。王專干姓王,全稱是計劃生育專干。王專干見了九爺,忙說:我正要去村子找你哩,省得我一陣腿腳,給你一個通知吧。九爺接過通知,原來是環(huán)孕檢人員的通知。也就是說,那幫小媳婦明天上午都要趕到鄉(xiāng)里進(jìn)行環(huán)孕檢查。九爺問:后天可不可以?王專干說:后天不行,就在明天,這是定好的,劉鄉(xiāng)長主抓這事。九爺又說:其實,她們不檢查也不會有問題的,丈夫年頭就出了門,春季已檢了一次,怎么會有事情呢?王專干一下來了興趣,說:你這個當(dāng)頭的真是艷福不淺哪,她們的丈夫都把她們交給你,誰曉得你給沒給她們播種呢?九爺伸手要打王專干的樣子,王專干躲開了,說:九爺你別不相信,全鄉(xiāng)有這樣的例子呢。九爺沒有時間多搭訕,把通知放進(jìn)口袋,挑起地上的兩箱農(nóng)藥。王專干叮囑了一句:九爺,別忘了呵。九爺說:沒問題的。
九爺當(dāng)然沒想到,王專干的預(yù)言在第二天竟成了現(xiàn)實。小媳婦們?nèi)ムl(xiāng)里環(huán)孕檢時,還真有一個出了問題。那個叫小月的女人已懷了兩個月的身孕,要立即做人流手術(shù)。因為她前年生了一胎女孩,還沒到間隔二胎的時間。丈夫年初出外打工已有七八個月了,怎么突然又有了兩個月的身孕?這可是個大問題了。小月檢查完后沒有跟同伴回到小村,而是悄悄地回到了娘家。女人總是這樣,娘家是她的保護(hù)傘,避風(fēng)港,不管女兒犯了多大的錯,娘家總是寬容地接納的。
這幾天干田地活兒時女人們在一起議論的話題就離不開小月了。小月本是上了環(huán)的,落環(huán)的事并不奇怪,懷孕的事就是個大問題了。起碼說,小月除了丈夫外還有一個男人,這個男人是誰呢?小村除了九爺是找不出第二個可以使女人懷孕的男人來。那么九爺——女人們又開心地笑了,由此又想到那次脫九爺短褲的情景,覺得這樣的想法很刺激。可一旦有了這樣的推理,女人們看起九爺?shù)难酃饩筒煌?,終于忍耐不住,瞅著休息的空隙把九爺圍在中間說:九爺,你要老實交待,小月的事是不是你干的?九爺對于女人們的審問沒有生氣,其實,他也盼著有這樣的機(jī)會來洗刷自己,以便今后向小月的丈夫交待。九爺說:你們問得好,我是那樣的人嗎?女人們都看著九爺,沒有做聲。九爺知道用任何語言都難以證實自己的潔白,九爺只好指著天上明晃晃的太陽賭了一個毒咒。九爺心里輕松下來,女人們反倒覺得沒有趣味,就像滿懷喜悅?cè)タ匆粓鲎约合矚g的戲而到臨場時卻換了另一出戲一樣。女人們的目光不再盯著九爺看,而思念起自己遠(yuǎn)在他鄉(xiāng)的丈夫。有人說:還只八月,這日子過得太慢了。馬上有人接應(yīng):過年也只有三個多月了,快的。又有人說:日子還是慢慢地過才好,快了,過年也就一晃過去了。她們都沒有提到自己的男人,但心里卻把丈夫的名字喊了無數(shù)遍。小月的懷孕,使她們增添了一份自豪和優(yōu)越感,她們更有資格去想自己遠(yuǎn)在他鄉(xiāng)的男人了。
九爺當(dāng)然不懂這一切,也難以理解女人們的這種心思。當(dāng)他催促著女人們做工時,女人們有些惱怒了。她們狠狠地瞪了幾下九爺?shù)墓忸^,身子懶懶地干著田地活兒,心里依然延續(xù)著那份念想。
太陽辣辣地照射著腳下的土地,汗水也從身上叭嗒叭嗒滋洇進(jìn)去,莊稼有靈性似的撫慰著九爺?shù)男⊥炔?,九爺便像擁著秀英的身子般全身心愉悅。早稻欠收,二晚爭取奪個豐收吧。九爺當(dāng)了二十多年的生產(chǎn)隊長,一直是受表揚的人物,糧食年年豐收。孤身一人的九爺沒有家庭,也就沒有私心,真可以稱得上全心全意為生產(chǎn)隊。后來分田到戶,九爺分到了一畝二分田,畝產(chǎn)依然是全村的首位。再后來,物價大漲,糧食不值錢起來,除了各項開支,所剩無幾。小村幾乎所有的勞力出外打工,大把大把的錢往家里寄,人們對田地看得更淡了。
九爺又在心里盤算著,等小月回來該如何處理好這件事。他必須向小月的丈夫交待,這是他的責(zé)任。由此,他又想到自己與秀英之間的事,竟有點不寒而栗。幸好秀英早實施了結(jié)扎手術(shù),倘若不是如此,秀英再挺起個大肚子,秀英的兒女不把他給劈了?
一個禮拜后,小月回到了山村。小月的臉色蒼白,并不僅僅是做了人流手術(shù)的緣故。小月很年輕,漂漂亮亮挺活潑的一個女子,現(xiàn)在她是無論如何也活潑不起來了。說嚴(yán)重一點,從此以后她將離開那個群體而獨自沉默。不管小村女人的思想如何保守或者開放,在這件事上是無法溝通的。小月面對著一個難題,要不恪守自己的秘密,要不傾訴自己的苦衷以求得她們的同情,但無論怎樣,都是要付出沉重代價的。小月是個生活很隨便的人,以為上了環(huán)就萬無一失,一個月沒來潮還不以為意——以前也是有過的。小月回到家見到滿臉鼻涕的三歲女兒,不由緊緊抱住,眼淚不爭氣地往下淌。小月的公婆年邁,他們木然地看著小月,仿佛在看一個陌生人。
晚上九爺獨自來了,這是小月早就料到的。也許這事只有向九爺訴說才可以排解出胸中的一些郁悶。九爺先到另一個房間里給小月的公婆打了個招呼,而后堂堂正正來到小月的住房。小月的女兒睡了,毯子被蹬到腳下,露出兩只胖胖的小手臂。小月拉過凳子給九爺坐了,九爺抬眼見小月的雙眼紅腫,心中便有些憐惜,心頭暗想小月怎么看也不像那種女人,莫非有什么隱情?九爺撿起柜上的一把竹扇叭嗒叭嗒扇起來,天氣還有些炎熱,九爺也不大習(xí)慣年輕女人房間里的那種氣味。九爺說:小月,這個事你看我怎么向大毛交待?大毛是小月的丈夫。小月哀戚地看著九爺,說:九爺,你可不能寫信告訴他,會影響他在外面的情緒,等年下他來了我會主動交待。全村的女人中認(rèn)識字的不多,九爺是讀了幾年書的,因而小村與外界的書信往來就由九爺代辦了。九爺說:你能告訴我那個人是誰嗎?我不會告訴別人的,不問清楚我心里不踏實。小月說:你不認(rèn)得的。他是我娘家人。九爺?shù)男睦锼坪酢翱┼狻币幌?,他是想問出里面的原因,可又不好意思開口,不料小月這時卻說:九爺,你不來我也會把這事告訴你的,你是俺村的主心骨,我也不想隱瞞你,但有一條你要答應(yīng)我。九爺忙說:當(dāng)然會答應(yīng)的。小月說:你可要為我保密,包括我的丈夫。
九爺?shù)念^皮開始發(fā)亮起來。不要以為九爺是那種猥瑣之徒,聽到人家的隱私就興奮起來,九爺是被小月信任和尊重才激動起來的,而這件事與九爺?shù)南胂笙嗖钌踹h(yuǎn),九爺難以無動于衷。
小月的丈夫大毛看上去是個壯壯實實的小伙子,其實質(zhì)里卻是個外強(qiáng)中干的廢人,新婚之夜的小月就以淚洗面。這樣勉強(qiáng)過了一年夫妻生活,小月提出離婚。大毛是個愛面子的人,死活不同意,提出了個條件,他要小月為他生個兒子才離。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大毛是個孝子。當(dāng)然他是不能和小月生兒子的,小月就和娘家的一個青梅竹馬的后生好上了。沒想生下一個女孩,計劃生育抓得緊上了節(jié)育環(huán),要間隔五年才可生二胎。小月的這種生活是無人知曉的,起碼說瞞著了小村所有的人,包括自己的公婆?,F(xiàn)在出了這事,無論如何是不好向公婆和村人交待的。小月把這事憋在心里實在難受,現(xiàn)在吐給了九爺,總算輕松了一些。
九爺從屁股頭邊摸出旱煙袋,裝上旱煙抽起來。昏暗的煤油燈下,小月蒼白的臉上已和順了許多。九爺沒有說話,一個勁兒抽煙,半晌工夫,九爺才說:這事就當(dāng)你沒講給我聽好了,我知道明天怎樣說給她們聽。九爺在柜子上磕去煙管里的一顆煙屎,站起身來,望了一眼床上的小月的女兒,倏忽覺得那張臉很陌生很丑陋。小雜種兒!九爺被自己心里蹦出這樣的話兒嚇了一跳。他踉踉蹌蹌走出那屋門。
九爺沒有直接回家,而是敲開了秀英的屋門。一進(jìn)門,九爺緊緊把秀英抱住了,秀英嗔怪道:你怎么越來越像個年輕的后生了,等下吧,先給我兒子回封信。前幾天她兒子來了信還有一千元的匯款。九爺卻“噗”地一聲把燈吹滅了,說:明天吧,明天中午寫,晚上眼睛不好使。
第二天的太陽地里,九爺對身邊的女人嘆了口氣說:小月真是太不幸了,兩個月前回娘家被一個蒙面持刀的歹徒給強(qiáng)奸了,才留下這顆苦果。女人們聽過此話,問九爺怎么知道。九爺說:昨晚我在村里走動,見小月在房里準(zhǔn)備上吊尋死,可嚇了我一跳,急忙解下繩索,才逼著她說出了實情。小月說她沒臉見人,更對不起她的丈夫。女人們仿佛自己被強(qiáng)奸了一樣,說:那個千刀萬剮的強(qiáng)奸犯,抓住了沒有?九爺說:沒有,他蒙著臉又拿著刀,逃了。女人們的眼前便出現(xiàn)了那樣一個情景,心想自己遇上了怕也只有乖乖就范。這樣一想對小月不由同情起來。晚上女人們都到小月家去看望了她,勸慰了許多話,當(dāng)然也大罵了一陣那個膽大的強(qiáng)奸犯。小月的公婆也過來了,對小月說:出現(xiàn)了這樣的事,我們也不怪你,今后回娘家千萬小心一點。女人們在小月的房里嘰嘰喳喳說了半宿,后來竟傳出了快樂的嬉笑聲。
天氣很快轉(zhuǎn)涼了,莊稼也長得十分茂盛。由于滅蟲工作做得好,二晚的禾苗綠郁郁一片,在風(fēng)中猶如海洋中的波浪,九爺舒心地笑了。農(nóng)活有點閑散下來,九爺給女人們放了兩天假,自己仍然忙亂著。
那天晚上九爺剛睡下,有人急促地喊他。九爺靈巧地下床穿衣,開門一看是桂珍。桂珍焦急地說:九爺,孩子發(fā)高燒,快給我去看看。九爺慌慌跟在桂珍的身后來到村頭的那幢屋內(nèi),見七八歲的孩子面紅耳赤地躺在床上,手一摸額頭,燙人。孩子迷糊著,口里說著胡話。桂珍幾乎是帶著哭腔:九爺,孩子要不要緊呀?九爺不是醫(yī)生,但九爺是村里的主心骨,九爺?shù)脑捑褪钦胬?。她多想九爺說聲不要緊睡吧,但九爺沒這樣說,九爺說:孩子的病很要緊,趕緊送醫(yī)院吧。桂珍嚇得“哇”的一聲大哭起來。九爺說:哭什么,到醫(yī)院就不要緊了。九爺背起孩子,說:走吧。桂珍問:要不要喊其他人?九爺說:算了,她們都有孩子,走不開身,鬧得驚驚慌慌,一村子的人都睡不好覺。
到鄉(xiāng)衛(wèi)生院有二十里路程,九爺背著孩子和桂珍走在這沒有星光的夜空下。野外黑糊糊的一片,不時從哪個角落里發(fā)出一聲響或者鳥鳴,要在平時,桂珍果嚇得驚叫起來的。但現(xiàn)在,桂珍對這一切置若罔聞,她不敢想象,這小村要是沒有了九爺她該怎么辦。九爺真是個好人,等年下丈夫回來了一定要讓他去九爺家謝這個情。二十里的路程,不是說到就到的,九爺感到背上越來越沉重了,他想停下歇口氣,可又不敢這樣做。桂珍說九爺讓我來背吧,九爺知道她是絕對背不動的,連走路都喘個不停。九爺就那么艱難地向前走著。黑夜里走路越顯漫長,因為四周沒有讓人分心的景物,一門心思只有放在這無盡的山道上。桂珍開始聽到九爺大口大口地喘起氣來,桂珍上前一只手托著九爺背上的孩子,一只手?jǐn)v扶著九爺,這樣好讓九爺身子輕松一點。
九爺被桂珍溫?zé)岬纳碜訑v扶著,九爺想這樣輕松多了,九爺沒想到腳下一個溝坎正在等待著他,一腳踩進(jìn)去,人一趔趄,身子就跌倒了。桂珍也沒提防,跌在了九爺?shù)纳砩?。幸好孩子被九爺牢牢抓住在脊背上沒被摔著。桂珍爬起來,九爺也艱難地爬起來,九爺明顯地感到雙腿的異樣和疼痛,九爺沒有吭聲。
前面有星星在閃耀——啊,那不是星星,那是鄉(xiāng)街上閃爍的電燈。九爺抽出一只手摸了一把臉上的汗。桂珍說:九爺,快到了,快了。
背上的孩子仍說著胡話,九爺在桂珍的攙扶下終于走進(jìn)了鄉(xiāng)衛(wèi)生院的大門。
醫(yī)生給孩子掛吊針的時候,九爺靠在了那個長椅上,等他想再站起來時,腳腕處的疼痛使他怎么也站不起來。醫(yī)生問怎么了,桂珍回轉(zhuǎn)身說:剛才跌了一跤。醫(yī)生卷起九爺?shù)难澬?,用手輕輕一捏那疼痛處,九爺“哇”的一聲倒抽了一口涼氣。醫(yī)生說:骨頭斷了。九爺嚇了一跳。桂珍一下子哭了起來:醫(yī)生,這可怎么好啊!醫(yī)生很冷靜地看了桂珍一眼,走了出去。不一會兒進(jìn)來一位年長的醫(yī)生,對九爺說:躺下來吧,是小骨折了,可以治好的。
桂珍的孩子三天后便出院了,可九爺在醫(yī)院躺了一個禮拜后才拄著拐杖下地走動。九爺說什么也要出院,便在鄉(xiāng)街上租了一輛自行車推著回村。九爺住不慣醫(yī)院的床鋪,再說也放心不下田地里的莊稼。在住院的日子里,女人們輪流來照看他,還帶來了好些慰問品。九爺很感動。九爺想這些女人別看平時對他不怎么樣,可關(guān)鍵時候還是記著他的。特別是秀英對他就更為不同。秀英是個很難交往的人,但你一旦交往上了,她就會把心把肝地對待你。
回到小村,九爺拄著拐杖到田野走了一遭,見莊稼活兒干得好好的。自從他住院,女人們反而更自覺更賣勁。女人們不傻不懶,女人們平時只不過是在男人面前撒嬌罷了,盡管只有九爺這樣一個男人。
莊稼一日成熟一日,看樣子豐收在望了。九爺?shù)耐纫矟u漸好起來。秋收冬種一搞完,一年的辛勞也基本結(jié)束了,那么他這個莊園主肩上的擔(dān)子就可以輕松放下來。待嚴(yán)寒一到,便可以坐在火爐邊享受著一年來的勝利成果,期待著外面男人們的到來,把豐收的成果連同他們的女人完完整整交給他們。
九爺天天晚上做著這個夢,九爺覺得這個夢是有點輝煌的,他當(dāng)然不會想到他是以另一種輝煌來照耀小村的。
每天晚上,九爺都要在小村巡視一番。這巡視的時間也沒個定準(zhǔn),有時是睡前,有時是睡了一覺過后,反正,全憑九爺?shù)囊庠浮>艩斈翘焱砩鲜撬艘挥X后出來巡視的,像往常一樣,他輕手輕腳,好像生怕驚醒了村人的美夢。巡到秀英屋門邊,忽覺有異。大門竟是虛掩的。難道是等我進(jìn)去,給留了門?九爺這樣一想心里一熱,正要進(jìn)去,屋里忽然閃出一條黑影,閃身就往村外跑。九爺猛地回過神來:有賊!他急轉(zhuǎn)身緊緊追趕,那黑影背上背了一個蛇皮袋,里面鼓鼓的,顯然是贓物。九爺大喊一聲:給我站住!黑影沒有停留,但腳步慢了許多??煲飞蠒r,黑影猛地停住,回轉(zhuǎn)身說道:給我滾回去吧,再要追,老子就不客氣了。九爺哪里見過這等猖狂的盜賊,冷笑道:你不放下東西,我可要喊人了。黑影說:你敢!嘴里不住喘氣。九爺這時忽地一聲長喊:抓賊呀——寂靜的夜里,悠長的聲音飄進(jìn)了小村的家家戶戶,許多人的窗戶都亮出了微弱的煤油燈光。女人們顫顫驚驚地扒著窗戶往外觀望,沒敢打開大門。睡夢中的秀英聽清了九爺?shù)暮艉埃榔鸫埠笠姶箝T敞開著,心里什么都明白了。她急著大喊:起來抓賊啊,有賊偷東西了。聲音陰慘慘的,有幾家女人打開大門又給關(guān)上了,屋子里的孩子被嚇哭了,她們也嚇得亂抖。這時又傳來九爺?shù)暮艉?,秀英一驚,她又喊:九爺趕賊去了,大家快直來捉賊!
桂珍起來了,小月也起來了,她們跟著秀英膽戰(zhàn)心驚地朝著剛才九爺喊叫的方向走去。
黑夜沉寂下來,似乎什么都沒有發(fā)生,剛才只不過是誰的夢囈而已。寒風(fēng)冷颼颼的,三個女人手拉著手向著那個路口走去,不知誰一聲驚叫:賊!三人幾乎軟癱下去。待定睛細(xì)看,卻是躺著的九爺。三個女人撲上前去,摸到了九爺胸前一攤濕黏黏的東西,是血。九爺手里還抓著那個蛇皮袋,對秀英說:這是賊在你家偷出來的,拿去吧。
九爺是在清晨死去的,九爺?shù)男厍氨煌绷艘坏?,血把他的灰布褂褲染紅了。
九爺?shù)氖论E上了報紙,那個歹徒在報紙刊登的第二日便自首了。九爺?shù)妮x煌事跡照耀著小村,可惜,九爺看不到。
田地里的莊稼成熟了,沉甸甸的稻穗向人們報告著豐收。小村的女人們卻沒有一點豐收的喜悅。九爺沒了,誰來分派她們的工作,誰來當(dāng)這個莊園主?還有,明年這大塊大塊的田地怎么辦?誰又來給她們念信寫信呢?她們真盼望著男人們早點回來——沒有男人,就沒有主心骨啊。
冬天來臨的時候,小村的壟畈里還有許多稻禾沒有收割。寒風(fēng)中的谷穗在痛苦的呻吟中墜落。村委會的村長經(jīng)過那片壟畈,見了這情景便對小村的女人們說:我們要收你們的荒蕪費呵。
寒風(fēng)中,女人們沒有做聲,目光一齊轉(zhuǎn)向村頭的那道山嶺。
責(zé)任編輯:高權(quá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