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斌,黎族,1973年生,貴州關(guān)嶺人。作品散見于《民族文學(xué)》《北京文學(xué)》《散文百家》等。貴州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
2012年,當(dāng)春天到來,八大山地上的櫻桃花仍然像往年一樣盛開,密密匝匝的花朵像舊時一樣席卷山野;一只暴露的野兔半蹲著,一邊啃著巖石上的月光,一邊諦聽來自神秘遙遠(yuǎn)的聲音;在河流的某處,已隱約響起了幾聲蛙鳴;夕陽永遠(yuǎn)是血紅的,像西山上懸著的一滴飽經(jīng)滄桑的淚;某只照樣不知來歷的布谷從村頭唱到村西,不舍晝夜;當(dāng)最后一朵閻王刺花開后,村人們?nèi)匀幌穸嗄昵耙粯用χN下水稻、玉米、大豆和高粱;一切似乎都沒有變化,時光似乎仍舊停在從前。
春天逐漸向深時,村里卻突然涌進(jìn)了許多外地人。村人都知道他們是來修建火車站的。因為此前,要在村里修建火車站的消息早已傳得沸沸揚揚,如果要說有什么意外的話,就是覺得他們來得快了些;而這種感覺,也不過是內(nèi)心恍惚的一種體現(xiàn)罷了。為什么這樣說呢?實際上,自從修建火車站的消息開始傳播時,村人就感覺到了恍惚,一方面總希望這是一個機(jī)遇,能讓村莊獲得新的發(fā)展;另一方面,又覺得那發(fā)展中必然帶著破壞,尤其是上了年紀(jì)的,那些花草樹木蟲魚河流溝壑一切舊物都已深嵌入時間與心靈之上的,還覺得有一種惘惘的威脅縈繞于胸;這種矛盾的心理,讓村人在對一個村莊的命運的猜想中,就多了幾分夢幻的場景。
有很長一段時間,村人幾乎全都陷在這樣的耽想中,以致于完全忽略了正如火如荼的春事:櫻桃花之后,油菜花很快從那層褪盡的舊年的寒意中破繭而出,仿佛一群陽光下翻飛的蝴蝶,頃刻間鋪滿八大的所有山地,耀眼的金黃甚至比多年前還要攝人心魂;鴨掌木、楸樹、椿樹、八角樹、橄欖樹,所有知名或不知名的,名貴抑或低賤的樹木,都不分彼此不計前嫌地捧出一份嫰綠;沉寂一冬的河水早已陰霾散盡,一路淙淙如歌如吟了;先前種下的水稻、玉米、大豆和高粱,也按著往年的秩序在風(fēng)中探出了身子……只是這一切都顯得寂寞了,在一份忽略之下,再美好的事物,也不過如一個被遺棄的舊夢,只兀自綻開在那靜和暗的深處,猶如遲暮的美人,入眼的,全是向晚的年華。
只是人們沒有料到,當(dāng)他們還準(zhǔn)備耽想下去時,有一些山峰、河流與土地,很快就被削掉了;抬頭已能看見一條道路的影子即將穿村而過——凌厲的和生硬的影像讓人想起一把刀子的模樣與屬性;道路所經(jīng)處,還有眾多的祖墳、房屋都需要拆遷,這時候,村人們先前的一切渴望與猜想,一下子才變得真切起來,不論是情感上的,還是金錢上的事,竟都如真切地長在身體上的肌肉,一掐一捏中均能感到明顯的疼痛。
千秋榜是第一座被削平的山頭。在村里,千秋榜是個與眾不同的所在。村里其它的地名都極土氣,均以其實在的特征命名,譬如因為田里滿是沙土,于是取名沙子田;譬如因為有成排的楊柳所以取名楊柳田等,一切都像視線中的泥土與石頭一樣,看得見,也摸得著;一切都與人的肉體與氣息相出入,似乎那名字、那所在,就是村人完整的某個部分。唯有千秋榜的名字,詩意之下還包含了深邃和厚重的時間感——無數(shù)歲月以來,在村里,千秋榜因此顯得無比奇詭,以其區(qū)別于其它地名的稱呼而罩上了一層神秘的色彩。
沒人知道這個名字的來歷。在村莊的歷史上,唯一有據(jù)可考的僅是我在文章中對之作過猜測和推斷——在我看來,關(guān)于千秋榜的名字,不論有意無意,一定都潛藏了村人對于時間以及在時間中所寄予的某種美好的理想,譬如希望村子千秋相傳;譬如希望生命、甚至是功名富貴的代代延續(xù),等等,一個名字總攜帶著生命的某種愿望乃至絕然狀態(tài)。
在村里,千秋榜一直是以神靈的身份端居其上的。小時候每次跟著奶奶或是母親經(jīng)過千秋榜,她們都叮囑我一定要低著頭,屏住氣息,還不能有任何惡念,深怕我一不小心就得罪了神靈,或者稍不留神就被明察秋毫的神靈發(fā)現(xiàn)我深藏的罪愆。除了獲取人們的敬畏外,千秋榜還常年享受人間的煙火——誰家有人生病了,就會有人扯上幾尺紅布,拿上香火前去祈禱;遇逢年過節(jié),還會有人奉上豬肉、水果之類的祭品……一襲煙火之上,是千秋榜跟村人息息相關(guān)的日常,不可剝離,更不可忽略和輕視。
現(xiàn)在,隨著修建火車站的隊伍的介入,神居千年的信仰卻在一夜間被擊得粉碎,就像某塊珍藏千年的瓷器被摔碎的剎那,一切都像夢境般的真實與虛無。事實是,當(dāng)一輛輛的挖掘機(jī)撲向千秋榜,村中竟然沒有人上前阻止——我先是覺得疑惑,后來也就釋然并有點興奮了——我想,實際上村人們對所謂神靈的認(rèn)識,更多的也不過是隨波逐流,并無切入的堅定的一份撕心裂肺——這是否也是某種奇觀呢?一輛呼嘯而來的火車,竟然讓我在瞬間看清了某種事物的脆弱的真相,所有曾經(jīng)的看似強大,在時間的某個臨界點上,其實都不堪一擊。
千秋榜過來,就是一字排開的墳?zāi)埂T诎舜笊降厣?,人與墳從來就是一個整體;人不離墳,墳不離人——這有點像某種信仰,也有點像某種哲學(xué),它所反映的是某個特定的地域以及特定人群的生存觀;具體到村人而言,說人不離墳,墳不離人,大致有兩方面的意思:一是因為一份迷信的思想,風(fēng)水學(xué)一直在村里大行其道,一個人死了,總要為其尋個風(fēng)水寶地,在村人看來,一座墳?zāi)沟娘L(fēng)水總是跟后人的富貴貧賤平安禍福相聯(lián)系的;另一方面則就樸實和親近多了,一座墳?zāi)怪?,埋葬的不僅是某個親人的肉身與骨殖,更有一份永世的懷念與牽掛。在村里,就流傳著很多墳?zāi)古c人一起遷徙的動人故事,其故事的內(nèi)容大體一致,說的是某家從村里遷走了,除了帶走所有物具外,必定還要遷走親人的墳?zāi)梗换蛘呤悄臣覐哪车剡w入了村子,一起遷來的,必定也有其親人的亡靈——在這里,人不離墳,墳不離人的故事,更象某種流傳的美德,聞聽之下,總能觸摸到一個村莊的溫度,以及某種精神。
不過所有這一切,到了2012年,就都顯得不再重要了。或許是司空見慣后的一份麻木,一座墳?zāi)乖诖迦诵闹性贈]有任何神秘感了。按照建設(shè)需要,八大山地上的墳?zāi)苟家疬w,最初時,村人是為之惶恐的——迷信也好,感情也好,村人并不愿意在親人們死去多年后再一次驚動他們;但終于每一座墳?zāi)苟急淮蜷_了,在睽隔多年后再見親人們殘剩的骨殖時,除了覺得恍惚和迷茫外,再就是跪在墳前痛哭失聲,一份真切的情感讓人忍不住動容。但很快,事情就急轉(zhuǎn)而下了——當(dāng)一座接一座的墳?zāi)贡痪蜷_,政府允許埋墳的坡地越來越少,先前想要尋風(fēng)水寶地的意識已無法滿足,只要還有空地,就爭先恐后地埋下去,一座墳?zāi)沟穆∑?,就像隨意種下的一株樹,不分時間,不分地點,充滿了隨意與不在乎;還有的,因為年代實在久遠(yuǎn)了,對那些眾多的死去的親人實在沒有半點切實的記憶(更談不上情感),另一方面又為了節(jié)約點錢,竟然將所有墳?zāi)沟墓侵?,統(tǒng)統(tǒng)放進(jìn)了同一個狹小的棺木之內(nèi)……一座墳?zāi)沟娘L(fēng)水,懷念與祭奠,以及關(guān)于時間的喟嘆,一切與墳?zāi)褂嘘P(guān)的傳說,一切的神秘到這里均被擊得粉碎——就像某條河流拐了無數(shù)的彎后,一頭扎進(jìn)某個深不可測的黑洞,即使影子,也消失得無影無蹤。
緊接著,村莊就開始混亂了。
原本寧靜的一個村莊,就像某個突然中了邪的人,一夢醒來,時間與往事,現(xiàn)實與精神,都已面目全非。
于是我們就聽到了在村莊里響起的混亂的聲音,那晝夜不息的聲音,無論如何都讓人覺得恍惚而又陌生,他們甚至還讓多年前的村莊每每以夢境的形式跟我們會面——在那里,太陽每天在東山露面,然后從西山跌落;人與人和睦相處,春花秋月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蟲魚鳥獸各行其道,日子來了,日子又去了,一切都安寧得近乎混沌,甚至像神剛剛創(chuàng)下的伊甸園,在《圣經(jīng)》的首頁充盈著質(zhì)樸和干凈的光。但在2012年的縱深處,我們就像某只突然被驚擾的小獸,從那寧靜中不得不抬起了驚惶的頭顱,驚惶地凝視和傾聽那此起彼伏的聲音——家人與家人之間,鄰人與鄰人之間,一切都混亂了,一切都朝著某種破壞的方向,吵罵和廝打的聲音充斥整個村莊,時光像一層變色的幕布,揭開后全是滿眼的狼藉。
事實是,在2012年,在拆遷的現(xiàn)實之下,關(guān)于賠償?shù)脑掝},關(guān)于利益之爭的事件,從一開始就將一個村莊原有的秩序給顛覆了。先是在家庭內(nèi)部,或者是兄弟之間,或者是父母與子女之間,每一方都希望能占有一份賠款,但在分配時,或者是兄弟間早年分家時某一方土地面積少了,先前倒沒什么,現(xiàn)在賠款卻是以實際面積而論,少的一方覺得不公平,于是矛盾就出來了,調(diào)解無果后,難免就發(fā)生了吵罵和廝打,有的甚至動起了刀槍,兄弟情誼到這里比一張紙還要薄上幾分;有的父母希望能分到一份錢安度晚年,不曾想錢早被兒子媳婦悄悄取走,于是四處追著媳婦兒子討說法,有的甚至就成了祥林嫂,逢人就念叨兒子媳婦的不孝以及自己的不幸;據(jù)說還有一個年邁的父親,當(dāng)眾給兒子媳婦跪了下去,一個決然凄愴的影子讓人忍不住嘆息;還有的人家,出嫁多年的女兒也回來了,一回來就說當(dāng)初分田地時有她的一份,所以必需要下這一份賠款——面對這橫生出來的枝節(jié),娘家人先是覺得不可理喻,后來就覺得了憤恨,再到后來就發(fā)展成不可開交的爭執(zhí),于是彼此間從此成為陌路;再就是鄰里之間,先前界限并不分明的公共之地,現(xiàn)在誰都說那是屬于自己的,有的甚至上溯到土改前,說某塊地某塊屋基原本就是他祖上花了多少銀子置下的產(chǎn)業(yè),于是你來我往誰也無法說服誰,誰也不愿意讓誰,除了吵罵廝打之外,還對簿法庭,原本和睦的村人從此撕破臉皮……于是終于就有某個稍有見解的人在某個黃昏對著永遠(yuǎn)血紅的夕陽長嘆了一聲,并哲人般斷言所有的情感均敵不過金錢;在金錢的炮轟下,所有的事物(包括時間)都將潰不成軍。
每一次我都會覺得隱隱的痛,總覺得2012年的時光分明有些沉重,有時候于恍惚中,還覺得那沉重中似乎帶著血色——它與生命的底色靠得最近;在那里,人性的本來面目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顯得要真切——就像多年前某個詩人寫下的詩句:一位天使,冒失行者/受到變態(tài)愛情誘惑/一場噩夢水深火熱/好比水手掙扎失落/抗?fàn)幹?,心煩生暗?撲向一個巨大漩渦/像群瘋子胡亂唱歌/在黑洞里旋轉(zhuǎn)陀螺(波德萊爾《不可救藥》)……總覺得在那里,一定有某種深藏的惡,還有不可言說的秘密,正向我們暗喻什么?
每一次我都覺到了恍惚迷離。因為村人留給我的,一直是樸實和厚道的印象——近些年來,我還不止一次在文章中盛贊過他們的品質(zhì),在我看來,那時候他們就像泥土一樣樸實,像莊稼一樣厚道,日升日落中,我一直將他們視作最能讓人親近和貼近的事物,總覺得他們代表了某種純潔和美好。但現(xiàn)在,在2012年的時間刻度上,在還來不及轉(zhuǎn)身的瞬間,我卻發(fā)現(xiàn)我錯了,而且錯得一塌糊涂。實際上,所有的樸實和厚道于他們而言,不過是特定時間下被脅迫的某種產(chǎn)物,譬如現(xiàn)在,一旦他們有錢了,那樸實和厚道也就被他們一摔手就拋到了歷史的深處,他們每一個人都在忙著跟過去的自己告別,每一個人,似乎都要在這混亂和破壞中緊緊拽住自己最真實的一面。
幾乎就在賠款到位的當(dāng)晚,村里很多男人就去到城里,把自己埋進(jìn)了酒吧和歌廳;有的甚至還將那些年輕漂亮的小姐帶出來,秘密地租房居??;尤其是某些一直邋遢不已的老光棍,竟然都約好似的收拾得一臉光鮮,還不知從何處就帶來了某個女人作妻子,就像時光顛倒季節(jié)錯亂一樣讓人感到不適。只是事情很快就以鬧劇的形式而告終了——先是有人在酒吧和歌廳當(dāng)場被公安抓獲,罰款的同時還被拘留;再有就是某些男人的行跡被妻子發(fā)現(xiàn),于是家庭戰(zhàn)爭不斷,有個別略有風(fēng)韻的妻子,竟也以牙還牙地很快紅杏出墻,一個原本度過了許多平靜歲月的家庭很快破裂;而那些老光棍,結(jié)局竟然都如出一轍,在跟某女子生活一段時間后,女子們竟然都神秘地失蹤了,有說她們原本是騙子,在騙取老光棍們的賠款后逃之夭夭了;也有個別好事者說她們中有人并不是騙子,而是因為老光棍中有人原本就患有某種隱疾,并有鼻子有眼睛地說是老光棍不愿耽誤她并親自送其離開的……至于誰說的更真實,倒沒有誰去考證,也沒有誰愿意為此耗費時間。人們所在意的是,一場持續(xù)不斷的混亂,竟然隨著幾個女人的消失很快平息下來;一切躁動竟然被風(fēng)吹熄被雨淋濕似的,一下子全都埋進(jìn)了泥土與草木內(nèi)部。
一直很長一段時間,一邊是挖掘機(jī)不斷發(fā)出“突突突”的聲音,一邊是從混亂中走出來的人們,陽光落下來,也似乎不再能引起他們的注意力,他們最多是偶爾抬一下頭,乜著眼睛朝那聲音的方向望望,然后再埋下頭,該沉默還是沉默,該嗑瓜子還是嗑瓜子,似乎那挖掘機(jī),那火車,原本就跟自己毫不相干;就連從身上溜過的風(fēng),跟自己也沒有絲毫的瓜葛。
一直到靈妮子出現(xiàn),2012年的村莊才又呈現(xiàn)了它混亂和破壞的面目。
靈妮子是村里國東大叔的女兒,多年前就已出嫁到外省,其間也很少回來,現(xiàn)在卻舉家回到村里,一回來就風(fēng)急火燎地在國東大叔的某塊地上修起了房子。政府來人多次前來阻止,說這塊地已在規(guī)劃之內(nèi),如果再繼續(xù)修建下去,必將作為違規(guī)建筑拆除。話說到這兒,靈妮子便免不了要讓村人對她刮目相看了——一方面是政府不斷勸阻,一方面是靈妮子壓根不吃這一套,該砌磚還是砌磚,該蓋房頂還是蓋房頂。那一段時間,幾乎所有村人都睜大了好奇并有幾分敬佩的眼睛,那感覺就像發(fā)現(xiàn)了第一個敢吃螃蟹的人。
只是讓靈妮子預(yù)料不到的是,樓房剛剛蓋好,政府就組織相關(guān)人員以違規(guī)建筑的理由給強拆了。事情就是在強拆后一天比一天變得復(fù)雜的——靈妮子先是到縣里,然后到市里,再到省里,最后竟然直接就到北京上訪去了。電話從北京打回來要地方政府去接人時,村莊顯然地震了——在這個僻遠(yuǎn)甚至近乎與世相隔的村莊,許多年來,北京是多么遙遠(yuǎn)的一件事情呵,但現(xiàn)在竟然有人鬧到那里去了!從未有過的經(jīng)歷讓村人們再次覺得了恍惚,直至親自聽到靈妮子眉飛色舞地講述她在北京的經(jīng)歷時才仿佛回到了原地。尤其是那些上了年紀(jì)并略略讀了點古書的,再看靈妮子時,就難免加上了幾分想象——總覺得眼前的這姑娘,怕就是某篇演義里某個大鬧京城的女子了?
此后,靈妮子什么也不做,整天就想著上訪的事,后來又去過好幾次北京,但每一次都沒有達(dá)到目的——不但被強拆的樓房未得到賠償,反而因此花去了好幾萬元;再有就是去的次數(shù)多了,村人也就沒有先前的新奇并似乎還有幾分不解了,甚至有個別長者還心痛地勸靈妮子不要再上訪了,勸說的語重心長,說拆了就拆了,咱莊戶人家也不要再鉆牛角尖了,就算蝕財免災(zāi)吧——到此,2012年的時間再次發(fā)生了某種細(xì)微的嬗變,一個在混亂和破壞中的村莊,再次讓我們窺見了人心在轉(zhuǎn)折時期的某種方向。
一轉(zhuǎn)眼就入秋了,八大山地上的櫻桃花早已謝去,繁華褪盡的櫻桃林越來越顯得孤獨,一根根光禿禿的枝丫在風(fēng)中像一些殘剩的影子;那只神秘的野兔,或許早已嗅到某種不祥的氣息而星夜遷徙它鄉(xiāng);至于某只來歷不明的布谷,早已墜入時間的深淵里等待下一次的輪回;唯有先前種下的水稻、玉米、大豆和高粱,仍若無其事地像多年前一樣拔節(jié)灌漿,并就要抵達(dá)收獲的門檻了。一些村人,還像多年前一樣把鐮刀磨亮了,磨刀的瞬間,臉上蕩漾的,似乎也還是來自多年前的那份熟稔與親切。
此時,政府傳來消息說火車站的工期已提前,這就意味著這些即將成熟的莊稼將被攔腰折斷——我原想這次也一定不會掀起什么波瀾;隨著拆遷的進(jìn)一步深入,隨著眾多的山峰、河流、房屋、墳?zāi)沟南?,我猜想一切的信仰與情感早已隨風(fēng)而逝,時間早已讓一個村莊冰冷如一塊沒有體溫的石頭。但這次我分明又錯了。事實是,當(dāng)政府通知將莊稼全部拔出時,村人竟然聯(lián)名遞交了申請,希望能在秋收后再動工。我也曾看到那份申請,大意是一方面莊稼很快就可以收割了,沒必要造成新的損失;另一方面則說村人祖祖輩輩靠莊稼過活,實不忍心看到即將成熟的莊稼被挖掘機(jī)糟?!f的其言錚錚,其情殷殷,初讀之下,忍不住為之動容。尤其是,當(dāng)挖掘機(jī)開進(jìn)稻田時,在村里已活了八十多歲的鐵匠老漢竟然向著倒下的莊稼跪下了,秋風(fēng)拂起他蒼白的胡須,古銅色的臉上老淚縱橫,仿佛時間在歲月深處設(shè)下的一場莊嚴(yán)的祭悼,以致于當(dāng)天所有的挖掘機(jī)都停止了挖掘,戲劇性的場面讓在場的人噓唏不已。而我總是想,相對千秋榜,還有墳?zāi)沟纫约捌渌锸?,一粒糧食的重量竟然高過神靈,這是否也是村人內(nèi)心的又一奇觀呢?——在村人心中,究竟還隱藏著多少我所不知曉的秘密?
好在這些都沒了實在的意義。真正能進(jìn)入視線的是:很快,該征撥的,都征撥了;該拆遷的,也都拆遷了;該覆蓋的,也都覆蓋了——山峰、河流、土地、房屋、墳?zāi)挂驯恍缕鸬捻撁嫣鎿Q,一條筆直的鐵路清晰地映現(xiàn)出來,一個規(guī)模浩大的火車站的雛形也輪廓清晰起來?;疖囌舅闹埽N滿了宣傳工程獲得重大進(jìn)展的各種報道,2012年顯然成為某支隊伍的重大榮耀。只是他們完全忽略了在自己的身后,這一年份已成為一個村莊貫穿前世與今生的疼痛。就像某句讖語,它必將讓我在多年后想起一個消失的村莊和某個接近荒涼的時間刻度,連同那些混亂的和破壞的場景,以及一切的是是非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