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雙非常稱心的皮鞋,黑色,軟膠底,穿著它走起路來非常舒適。我記不清那是種什么牌子的皮鞋了,不過可以肯定它不是什么名牌。
我很討厭逛商場,可為了能買到既便宜又令自己滿意的皮鞋,我還是在各個商場間轉(zhuǎn)悠了相當(dāng)長的時間。 那時我和女朋友剛剛戀愛,每天都被一種巨大的幸福感包圍著,我打了個電話,約她出來陪我去商場買鞋子。半個小時后,她背著只雙肩包蹦蹦跳跳地來了。
開始我們?nèi)サ氖且患覀€體小鞋店,里面琳瑯滿目地擺放著各式各樣的皮鞋。我當(dāng)然不敢在那些高檔皮鞋柜臺前停留,那些皮鞋放在明亮的玻璃柜臺內(nèi),都有明碼標(biāo)價,顯示著它們尊貴不凡的身份。 我在貨架上挑選著自己喜歡的式樣,然后舉著手中的皮鞋問老板價格,沒想到老板報出的價格實在超出了我的購買力。就在我一雙一雙地比較、斟酌的時候,老板不耐煩了:“我一看就知道你沒什么錢,你就買這雙吧!”說著,他從貨架后拎出一雙鞋子扔在我面前,我明顯地聽出老板口氣中含著譏諷的成分。就算他說的是實情,但是當(dāng)著我剛剛談的女朋友面,他說出這種話來,還是讓我覺得羞愧難當(dāng)。而他扔在我面前的那雙鞋子,式樣也實在老土,就像是一個鄉(xiāng)下農(nóng)民穿的。 就在我因為老板的這句話而不知所措時,女友突然上來一把將我胳膊挽住,氣呼呼地說:“有錢有什么了不起的!走!我們不買了!”她拉著我出了那家鞋店。女友的話讓我剛剛遭受打擊的心得到了一絲撫慰,而那天她背著雙肩包走在陽光中的形象,在我看來也顯得格外清純、可愛。
后來在另一個商場,女友終于替我挑選了這雙皮鞋。它的價錢一點也不貴,可我覺得它絲毫不比那些所謂的高檔皮鞋差,無論是樣式還是質(zhì)地。關(guān)鍵的一點是,它穿起來非常合腳,不像別的新皮鞋那樣,剛穿的時候還磨腳,有時甚至能把人的踝骨磨破。
就是這雙皮鞋,后來卻被我弄丟了,確切點說,是被我弄丟了其中的一只。 如果你認(rèn)為我是把它放在某個地方而弄丟的,那你就大錯特錯了,當(dāng)時它就被我穿在腳上,卻被我弄丟了。
我記得那天我喝了很多很多的酒。我已經(jīng)很少那樣喝酒了,除了女友和我分手的那天。我這個人酒喝多了有個毛病,容易失憶,酒后的情形只能隱隱約約地回憶起一些,其余大部分都會忘記。那天我們換了好幾個地方喝酒,先是在酒店里喝,然后又轉(zhuǎn)移到路邊的大排檔上喝。我估計在酒店時,我就已經(jīng)喝多了,因為我實在想不起來我們是怎么離開酒店的了。 最后不知怎么搞的,就剩下我一個人騎車回去。而我當(dāng)時走的也不是平?;厝サ哪菞l路線,不知怎么我竟然繞到附近的郊區(qū)去了。我記得那兒有個屠宰場,經(jīng)常有人聚集在那里賭博。以前我跟單位里的同事也去那兒湊過熱鬧,還親歷過幾次公安局來抓賭的情形。 我隱約記得,我騎車經(jīng)過那兒時,好像停下車子朝屠宰場里張望了一下。就在那時,突然從一條巷子里躥出一個人,對著我的面門就是一拳,我連人帶車摔倒在泥地里。我知道這一帶民風(fēng)剽悍,但我并不清楚那一刻自己為什么莫名其妙地遭人打。那個人打了我一拳后就跑掉了。我爬起來后罵:“媽的!你為什么打我?”可是我的身邊連個鬼影都沒有了,我這句話更像是對著空氣說的。當(dāng)時具體的情形我已經(jīng)記不太清了,只記得自己迅速地離開了現(xiàn)場。直到上了大路,就著路燈我才發(fā)現(xiàn),我的一只鞋子丟了,左腳上只穿著一只襪子。 當(dāng)時我也很想回去找那只丟掉的鞋子,但那條巷子很黑,一時恐怕不易找到。更主要的原因是,我心中對那條巷子充滿了恐懼。我甚至想到了鮮血、殺戮等等恐怖的場面,何況那兒本來就是個屠宰場,充滿了血腥氣。我有一個同事常去那兒賭博,別的同事朝他開玩笑,說那些賭徒都是些小刀手,宰一頭豬用不了三分鐘,殺一個人就跟玩似的。
沒辦法,我決定還是先回去睡上一覺再說。
第二天,我從床上醒來,覺得昨夜發(fā)生的一切猶如一場夢境。直到我看見自己沾滿泥水的衣服和床底下扔的那一只鞋子,才知道這一切都是真的。接下來我想,那人為什么打我呢?他認(rèn)識我嗎?看樣子,那個人也不像是個搶劫的。因為他的目的好像并不是為了我的錢。為了證實這一點,我特意掏了掏衣服口袋,果然那張五十元的鈔票還在。既然不是搶劫的,那么一定是那人和我有仇了,但我的記憶中好像并沒有跟什么人結(jié)過仇啊。要不就是那天晚上,我酒喝多了,胡言亂語,無意中得罪了誰。我知道自己酒后的德行,口無遮攔,舉止乖張,完全處于一種失控的狀態(tài)中。在這種情況下,我的言行很容易得罪一些人。但看來這種可能性也不太大,因為我是在郊區(qū)被打的,如果是被跟我在一起喝酒的某個人打的,那他勢必一路上都要尾隨著我,直到郊區(qū)。喝過酒后,我車子騎得就像飛起來似的,如果有人一路尾隨著我而不被我甩脫,恐怕也不容易吧?
難道說我是被人家錯打了?我被當(dāng)作另外一個被報復(fù)的對象了?如果這也不是,看來只有一種情形可以解釋了,那就是,那個人是個神經(jīng)病,是個瘋子!奇怪的是,對于任何一種不合理的行為,我們都習(xí)慣找到一條合理的解釋。事實上,也許這種解釋根本就沒有必要。而我之所以煞費苦心地去尋求答案,或許僅僅只是因為我還沒有理解生活的某些荒謬之處吧!
好了,既然我們無法找到正確的答案,看來也就無需在這個問題上繼續(xù)糾纏下去了,讓我們把注意力放到當(dāng)下。當(dāng)下的情形是,我必須擁有一雙可以穿出去的皮鞋。重新買一雙?就我目前的經(jīng)濟(jì)狀況來說還不大可能。況且,在內(nèi)心深處,對那雙皮鞋我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感情,即使重新買一雙也無法彌補(bǔ)我感情上的創(chuàng)傷。并且很有可能因此產(chǎn)生抵觸的情緒,因為,任何一雙皮鞋都無法替代它在我心中的位置。想到這一點,我竟然隱約地覺得左腿有點疼痛起來。我低頭檢視了一番,發(fā)覺左腿上有幾處擦傷。為了確認(rèn)那幾處擦傷無傷大礙,我特意下床在地上走了幾步,并沒有感覺特別不適的地方。我感覺到的疼痛更有可能是心理的作用。
那么,我可不可以再去那條巷子里找找看呢?除了拾破爛的,我想,恐怕沒有誰會對“一只”皮鞋產(chǎn)生興趣。如果我能趕在清晨第一個拾破爛的人之前趕到那里,或許,我還可以拾到它。我從角落里搜尋出一雙幾年前穿過的舊皮鞋套在腳上。這雙皮鞋早就被我閑置不穿了,鞋幫子也已經(jīng)綻了線,晴天穿還勉強(qiáng)可以,下雨天穿就不行了,會滲水。
我感覺自己的行為有點鬼祟,好像背著人在干什么見不得人的勾當(dāng)。因為我不想被那個地方的人看到,況且我的眼睛還有些青腫。我盡量低著腦袋走路,接近那條巷子時,莫名其妙的我心跳突然加快起來,而兩旁逼仄的房屋好像對我也構(gòu)成了一種威脅。我很怕從巷子里突然躥出一個人來,或者,就是昨夜的那個人。那條巷子對我來說也充滿了神秘感,仿佛屋子后面隱藏著一群怪物,它們都在暗中窺伺著我,隨時都會躍出來將我撲倒在地。雖然我非常希望能重新找回我的皮鞋,可那種莫名的恐懼還是給我?guī)砹饲八从械膲毫?,幾乎使我停步不前了。最后,我的這番搜尋還是草草結(jié)束了。我清楚地知道,我的皮鞋已經(jīng)弄丟了,在我被打之后,就已經(jīng)弄丟了,我的這番搜尋更像是一次對它的追悼。
自從失去了這一只皮鞋之后,我的生活陷入了一片混亂之中。首先,下雨天對我來說就構(gòu)成了一種麻煩。本來,我對雨天還情有獨鐘,特別是那種天空中飄著絲絲細(xì)雨的天氣,這種天氣讓我覺得很有情調(diào)。我喜歡在這樣的天氣里做一些“詩意地徜徉”。那時的我顯得“清貧而又幸?!?。然而,現(xiàn)在我的詩意受到鞋子里不斷浸入的泥水的侵蝕,幾乎消失殆盡了。這種情形讓我覺得惱火、沮喪,以及由此而生發(fā)出一種對生活的絕望。我的詩意和浪漫更多地被對現(xiàn)行生活的反思所取代。雖然,外表上看起來,我依然像個沉浸在某種特殊意境中的抒情詩人。那是因為別人并不知道我真實的處境。實際的情況是,表面上不動聲色的詩人,每時每刻都要承受著一種來自腳底的,無以名狀地折磨。這種情形突然使我腦子里產(chǎn)生了一種象征:我就是一棵樹,把根扎在腐爛、潮濕的泥土里。但這并不能阻止我努力伸展出自己的枝椏,去汲取頭頂上的那一片陽光和雨露!
其次,我變得害怕與人交往,害怕去別人家里做客。特別是那些搞了裝潢的人家。因為到這些人家去,你總是免不了要脫鞋子,而這無異于是讓我扒光衣服,將自己的羞處暴露給別人看。這讓我格外難堪。因為我的皮鞋平常穿在腳上還不是很引人注目,而一旦脫下,那臟破的內(nèi)里就完全暴露在別人的目光中了。更不用說邊上還有別的光鑒照人的皮鞋地襯托,使它變得更加顯眼。如果這家的女主人恰巧回來,看到門邊擺放的它,她的第一感覺肯定是,家里來了個收破爛的。
為了不讓別人注視到我的雙腳,我學(xué)會了一些辦法,比如,我通常不會坐在別人家的沙發(fā)上,而是選擇在一張桌子旁坐下,這樣,我的腳就可以放心地藏在桌肚下??傊?,我需要給它們一些遮擋。如果實在沒有遮蔽之物,我就盡量靠近和我談話之人,這樣,由于視線的關(guān)系,他就不易注意到我的腳,談話中我還會運用一些手勢,盡量把他的視線往我身體上方引。這是和單個人交往的情況,如果是參加某種群體的活動,比如開會什么的,我總是要比別人先到,事先把自己安頓在某個不起眼的角落里。我最害怕的情形是,房間里坐了滿滿一屋人,我遲到了,一推開門,一屋子人的目光齊刷刷地投過來,那情形簡直太令我難受了。至于讓我上舞臺表演什么的,那更是我連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即使如此,我仍然沒有把剩下的那只皮鞋扔掉。雖然我知道,它于我而言已經(jīng)沒有任何實用價值。難道,我心中還存在著一種隱秘的渴望嗎?渴望那只皮鞋會失而復(fù)得?我是一個懷舊的人嗎?這只空蕩蕩的鞋身里儲存了我往昔所有的情愛、溫情、詩意和夢想?我是不是患上戀物癖了?夜深人靜的夜晚,我獨自凝視著床肚下那只形單影只的皮鞋,黯然神傷。皮鞋也張著它那只幽怨的大眼靜靜地注視著我。因為光線的緣故,它的憂傷看起來似乎顯得更加深邃。
有一天,我去一個舊日好友家玩。他家附近新開了一家特大型超市,據(jù)說是由一個臺灣大老板開的,“里面什么都有”。我估計開張一個月來,本市至少有一半的居民都去那里逛過。 那天我路過那里時,莫名其妙的,我居然想起來去里面的皮鞋專柜看看。事實上我也知道“里面什么都有”但并不意味著會有單獨一只皮鞋出售。我需要的僅僅是一只皮鞋,絲毫不認(rèn)為我有重新買一雙皮鞋的需要。那只皮鞋已臻于完美,我需要的只是能配上它的另一只。我就像一個獨腿的殘疾人一樣,居然對于一只皮鞋耿耿于懷起來。 一進(jìn)來,我就發(fā)現(xiàn)自己犯了個無法彌補(bǔ)的錯誤。因為,我發(fā)覺這兒的地板光潔明亮得出奇。在它的映襯下,我腳底的那雙皮鞋頓時顯得異常寒傖,如果是另外一個人處在我這種情況下,他肯定是匆匆奔向柜臺,買上一雙皮鞋套在腳上,然后把換下的這雙皮鞋找個地方一扔了之。
售貨小姐肯定就是把我當(dāng)做這樣的人了。她們的目光開始朝我投過來。這一來,我變得更加緊張了,我只是隨意跑來逛逛,并沒有要買一雙新皮鞋的打算,更沒有想到自己的腳會成為她們目光的焦點。情況變得這樣,實在是太糟糕了。想到這里,我的腳步開始猶疑了,我磨蹭著,還沒有接近柜臺就想逃跑了。售貨小姐看著我,臉上開始綻放出一些笑意來,其中一個還和另一個交頭接耳地說著些什么。我窘得不知如何是好。最后,我終于在小姐們?nèi)炭〔唤男β曋写掖姨与x了。
從此,我更加頻繁地陷入了憂傷,這種憂傷甚至比女友和我分手的那一刻更甚。自從和女友分手以后,我還始終惦記著她,我自以為是把自己當(dāng)做了她唯一的依靠,想象著和我分手后,她會變得孤依無靠,怕她在外面受到傷害。我總覺得她過于單純,不懂得怎樣提防別人,很容易受騙上當(dāng)。事實上我的這種擔(dān)心毫無必要,她再也不是當(dāng)初那個背著雙肩包走在陽光中的天真的女孩了,她早已長大成人了。
我變得愈來愈孤僻,現(xiàn)在,我的生活可以用深居簡出四個字來形容。外面的世界對我仿佛失去了足夠的吸引力。我常常待在屋子里,在幽暗的燈光下凝視著那只皮鞋,被它的憂傷深深打動。每當(dāng)這時,我的腦海里總是不由自主地想象起另一只皮鞋來,想象著它的流浪履歷,想象著它叵測的命運。這樣的想象幾乎讓我處于瀕臨崩潰的邊緣。我知道自己可能患上了一種臆想癥,每時每刻,那只丟掉的皮鞋的影子都頑固地盤踞在我的腦海里,揮之不去。
為了不讓自己發(fā)瘋,我不得不走出戶外,當(dāng)然,我選擇的是夜晚。只有借著夜色的遮蔽,我才不至于害怕讓別人看到我寒傖的形象。甚至我現(xiàn)在的形象不僅僅只能用寒傖來形容,由于這段日子來所受的折磨,我在別人目光中的形象肯定是這樣的:頭發(fā)蓬亂、面色發(fā)青,目光中時刻都透著一種狂躁與不安的氣息。
那天,我像往常那樣,因為內(nèi)心一種莫名的焦躁而走出戶外,我想借著清涼的夜氣,平復(fù)一下自己過于焦慮的身心。很偶然地,經(jīng)過一盞昏暗的路燈時,一個男人和我迎面走過。他是從一條岔路走過來的,在此之前,我們都沒有看見對方。因此,當(dāng)對方猛然出現(xiàn)在我視線里時,讓我吃了一驚。在我們交錯而過的瞬間,我看到他臉上突然呈現(xiàn)出一種極度驚愕的表情。一開始他還努力保持著鎮(zhèn)定,可是,漸漸地,他的步幅加快了。我知道肯定是我燈光下的表情讓他感到了恐懼,在我們交錯而過的那一瞬間,他臉上的神情完全泄露了他脆弱的內(nèi)心。突然之間,一種瘋狂的念頭猛地攫住了我,我仿佛著了魔一般,猛然向他轉(zhuǎn)過身來……他正回頭朝我張望,見我突然轉(zhuǎn)身,他嚇得拔腿就跑。不知為何,他的恐懼突然讓我覺得一種從未有過的快意。我渾身似乎蓄滿了力量和勇氣,我從來沒有覺得自己是如此強(qiáng)悍,我仿佛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邪惡的念頭使我激動得渾身發(fā)抖,一股洶涌的力量激蕩在我的胸膛,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怎么變得這樣狂暴、憤怒,就像一只噬血的動物看到了血腥的場面一般,血液在我體內(nèi)洶涌,我拔腳朝他追去,聽他發(fā)出近乎瘆人的呼號聲。
如今,我成了一個隱秘的皮鞋收集者。我的房間里擺放著各式各樣、不同造型,不同尺碼的皮鞋。你如果細(xì)心地觀察一番,你會發(fā)覺這些皮鞋竟然都是單只的。而我收集這些皮鞋的目的,很顯然并不是為了穿它們,我更多的是為了欣賞和把玩它們。我樂意做這樣的一種游戲,就是將那些單只的皮鞋逐一配對。雖然,它們來自不同人的腳下,可是,只要你的標(biāo)準(zhǔn)不是很嚴(yán)格的話,你就能在它們當(dāng)中配上那么幾對,至少在表面上人們是看不出什么異樣的。我得承認(rèn),這樣做讓我覺得很愉快,我相信這種歡樂是別人無法體驗到的。如今我那只皮鞋置身于這一堆皮鞋之中,看上去再也沒有孤獨、寂寞之感。 順便說一句,我覺得夜晚被我襲擊的那些人根本沒有必要那樣驚恐,嚇得魂飛魄散,因為我所做的,僅僅只是朝他猛沖過去,然后把他扳倒在地。我的目的僅僅只是為了搶走他腳底下的一只鞋子。
責(zé)任編輯 李國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