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jīng)坝?!它們不停地起伏奔馳,仿佛有急事,依據(jù)它們而非人類的法則。
它們要去哪里?不知道。地球只是一個意外的存在,我們,萬物,和這些山,都意外地出現(xiàn)在這個本就意外的地球上,努力使一切都有原因,都符合我們找出的秩序。瞧,洶涌的群山也懂得這些,它們沒有離開地面,洶涌中的它們也仍然保持隊形。
但同樣是山,南方的山和北方的山很不一樣。
——這當(dāng)然是廢話。
山和平原是根本不同的。
這當(dāng)然更是一句廢話。
但這兩句廢話由一個南方人,并且是在比平原還低的地方長大,勞作多年的人說出,它就是真理。
這個人就是我。我生命中最初的二十三年,是在被圍墾的湖底,和仍然在蕩漾的河水湖水上度過,它們,都比平原低得多。而那些湖的一側(cè)是長江,另一側(cè)是綿延的低矮的丘陵。丘陵是一種介于山和平原之間的東西,那時還沒有見過山的我,也沒有把它們看成是山。
那時小小的我,對山充滿了好奇和憧憬。甚至對石頭也是這樣,偶爾看到一塊石頭,就像看到了神奇之物,不明白在泥土之外,怎么還會有這樣堅硬,不會被水融化的東西。
第一次看見并且登上山,是十五歲時在桐城。一連串的山起伏如波浪,洶涌奔馳,讓我興奮而驚訝——我想弄清楚它們是朝哪個方向涌去,但始終沒能弄清,因為有兩個相反的方向,而且都是你朝哪一個方向看,它們就朝哪一個方向奔涌。我選擇了最高的一座山,有路偏偏不走,非要從沒路的地方爬上去。在必須手腳并用的地方,第一次登山的我,手摳在石頭上也有很愉快的感覺。
其實那是一座不怎么高的小山,記得名字是“蓮花山”。它像蓮花嗎?根本不像。僅僅是給它這么一個名字的人,覺得它和蓮花在形式上相似吧。從這個名字一直被使用來看,這錯誤從未被反駁——在這世界上,有許多這樣的錯誤因為不需要反駁,而像真理一樣被廣泛接受。
后來,我陸續(xù)見過并且攀登過許多南方北方的山。南方的山草木繁茂,清秀嫵媚。石頭就像本質(zhì)一樣深藏不露。少數(shù)這兒那兒也露出石頭的,也多有植物生長點綴,最著名的,當(dāng)是黃山的“夢筆生花”,峭石頂端居然有松樹生長!完全不生長任何植物的石壁、峰崖,也生長云霧,云滋霧潤,濕漉漉的,讓人覺得它隨時會長出什么來,而且不論長出什么都不會讓人感到意外。
我喜歡在這樣的山里行走。甚至乘客車從這樣的山里經(jīng)過,也是愉快的。尤其是春天,山下全部是金黃的油菜花,半山以下是油菜花的金黃和樹木的翠綠參差交錯的色塊,我怎么看也看不厭,被這單調(diào)色彩中的豐富深深吸引。如果還有斷續(xù)的蒙蒙細(xì)雨,是在斷續(xù)細(xì)雨和連綿油菜花不竭的糾纏與奔馳中穿行,我更會感到自己已經(jīng)無償?shù)氐玫搅苏麄€春天——
這些簡單而又代表一切的事物的涌現(xiàn)與糾纏,粉碎了所有粗野的欲望,記憶也被粉碎了,因此產(chǎn)生了空白,甚至是空缺。必須重新面對和尋找的一切,就像某個無人的深谷里,一塊偶然被看見,周圍都是油菜花、映山紅和樹木,但一直獨自被冷冽溪水沖擊的石頭……
南方的山都是生命洋溢的山,可以居住。最深的深山里,也會遇到人家,或者寺廟,即使沒有人家或寺廟之處,也能被蒸騰的禪意包圍、浸潤,與草木,與鳴禽,與滲出水來的巖石一同坐忘,雖然就像那無償?shù)玫降拇禾?,?jīng)歷它要付出生命的分分秒秒,但惆悵和疼痛都是以后的事情。
北方,尤其是西北的山就大不一樣了。祁連山、昆侖山,都只在它自己寸草不生的沉默中奔馳,在一無所有,甚至連云和雨都極其稀少的天空下,裸露著自己的一切,年復(fù)一年地承受著烈日和暴雪的打擊。它們不供登攀,當(dāng)然也不在游覽的群山之列。那是只有它們才能存在之地。除了它們,沒有什么,包括人,敢在那兒居住、生存。這讓見慣了南方青山的我,極受震撼。
祁連山下是浩茫的戈壁,昆侖山下是高原。人一般僅僅是從戈壁或高原上經(jīng)過,仰望一下它們,或者在有公路處,乘車穿過它們的一部分。我曾經(jīng)乘車沿祁連山旅行數(shù)日,也曾乘車沿昆侖山脈奔馳幾天,在我的感覺里,這兩個山脈在這一點上是相同的:山下,大路盡頭必定是小路和夜,里面隱藏著說不上是越來越低還是越來越高的天空。如果走上小路,很快就會發(fā)現(xiàn)小路四散,彎曲,輻射。更遠(yuǎn)處必定是群山,黛青、蒼紅,而最高處必定是積雪,沒有季節(jié)的雪,風(fēng)不斷逼近,不斷潰退,沒有結(jié)束之時……那些雪的作用是什么?保持河流不死?使天空和大地,大地上生存的所有生靈的目光不變得黯淡?或許是,也或許不是——它們并不知道這世界上還有河流還有人,還有其他生靈。
很少的小路中,有一些早已荒廢了,在有河流經(jīng)過之處,稀疏野草如果遠(yuǎn)望倒也還可以說得上是彌漫,但荒無人煙之處的接天野草即使碧綠,展現(xiàn)的也是無邊蒼茫風(fēng)吹草低——天蒼蒼野茫茫的古老歌謠,僅僅被從遙遠(yuǎn)處路過的某個人想起。
在這樣幾百里很難遇到一個人的戈壁或高原,人就像一種最高的虛構(gòu),在真實和虛構(gòu)之間活著,找不到也沒有相反的法則。
我沒有踏上過祁連山,只從青海格爾木進(jìn)入過昆侖山。海拔四五千米的昆侖山,對每一個進(jìn)入它的人都是生命的一種考驗。但說來也奇怪,一直居住在海拔只有幾米十幾米處的我和同伴們,上昆侖山?jīng)]有明顯不適,送我們的司機(jī)下山后和我說,他最害怕上昆侖山。每次才到昆侖山標(biāo)志那兒,他就已經(jīng)頭痛得厲害,喘不過氣來了。昆侖山的標(biāo)志在高原上,還沒上山呢。我驚訝:要是他在山上這么說,肯定把我們都嚇住了,因為山上公路常常是在懸崖峭壁的邊緣上。我以為他是內(nèi)地人,一問,才知道他居然是地道的西寧土著。西寧的海拔也已經(jīng)有兩千米了。一方水土居然不養(yǎng)一方人,這是普遍中的特殊?
但即使是不能讓草和樹生長,不讓人和動物長期生存的祁連山、昆侖山,也仍然是風(fēng)景,不過是和南方青山性質(zhì)相反的風(fēng)景罷了——南方青山讓人感到生機(jī)勃勃,它們則告訴人什么是雄偉,以及生存的艱難甚至殘酷。
登過許多山,見過更多的山之后,我對山仍然持有不衰的興趣。人都是這樣吧,不然怎么世界多名山,卻沒有名平原之說?多名山卻沒有名平原的原因或者奧秘,我想就是只有山是一次只允許你看一小點,最多是一部分,并且橫看成嶺側(cè)成峰,遠(yuǎn)近高低各不同。我曾經(jīng)寫道:
“當(dāng)我登上那不高的山頂,一個在未登上山頂時看不見的世界,不分先后地同時在我眼前展開。
它是有限的。
我又登上了一座山的山頂,雖然這座山比剛才的那座要低一些,但我仍然看到了一個剛才沒有看見的世界。
它仍然是有限的。
如果我爬上一座更高的山呢?如果我登上最高的峰巔呢?情形仍然不會改變,每次我看見的,仍然是一個或大或小但總是有限的世界。
無限的世界,是一次一次地展現(xiàn)給我們看的。
它允許我們看的,總是有限。只有極少數(shù)人才獲得這樣的允許:從提供的有限中看見了無限?!?/p>
是的。我仍然這樣認(rèn)為,沒有可以一下就能全部看到的無限。即:沒有可以直接目睹的無限。
與無限相似的是本質(zhì)。本質(zhì)沒有外面,它總是在里面,不可以直接目睹。而且,我認(rèn)為人類需要并且賴以存在和生存的那個無名無狀的本質(zhì)總是在低處,所以,在某一個拂曉我曾經(jīng)看到,在夜色中突然顯現(xiàn)的群山,就像是重新在地底升起,夜晚正變成白色。這讓我想到,如果此時有人走上最高的山峰,他將會同群山一起,向遠(yuǎn)方依然是黑色的大地,那總是最低處的本質(zhì)傾斜——是的,想想在海邊常常可以看到的情景吧:群山?jīng)_進(jìn)了大海!而遠(yuǎn)離大海的群山,雖然它們一直在原地,但它們一直在洶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