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傳統(tǒng)的文學理論中,“文”與“道”的關(guān)系是非常重要的一個命題。例如劉勰《文心雕龍》開篇即是《原道》,他認為:“文之為德也大矣……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雹偬拼盼倪\動的中堅,唐宋八大家之一的韓愈說自己“所志于古者,不惟其辭之好,好其道焉爾”,②強調(diào)為文的目的乃在于“道”。誠然,“道”之于每個作家而言,其具體內(nèi)涵肯定會有所區(qū)別,但可以說“文以載道”,“道”就是文章要表現(xiàn)的中心思想或主題。“文以載道”,其優(yōu)點很明顯,那就是文章的創(chuàng)作主題十分鮮明;但不可避免的,它也會帶來弊端——主題先行,從而影響了行文的自然與流暢。
到了宋代,蘇軾提出:“夫昔之為文者,非能為之為工,乃不能不為之為工也……故軾與弟轍為文至多,而未嘗敢有作文之意?!雹奂仁恰盁o意”,則為文就沒有一個預定的主題,隨性所至、隨手生發(fā),即蘇軾自言:“吾文如萬斛泉源,不擇地皆可出?!雹芴K軾這一“無意為文”的觀點,隨性創(chuàng)作而形成的獨特的風格,在某種程度上,可以算是對傳統(tǒng)“文以載道”的突破。
蘇軾隨性創(chuàng)作而形成的獨特的風格,其獨特性體現(xiàn)在,他的作品里有相當一部分的雜記文,“其中以亭臺樓閣廳堂記為最多,佛寺祠堂記次之,書畫記又次之,其它如井泉碑石與耳目所及之事,也偶有所記”。⑤這些文章,大多是蘇軾從生活中信手拈來,借一事一景點染成文。這樣的作品,于儒家圣人之“道”本就不那么強調(diào);尤其在他遭貶謫之后,政治抱負受挫,這一時期的作品,就更多地側(cè)重體現(xiàn)作者對于世界人生的思考與感受。
如《記游松風亭》一文,不過短短111字,抄錄如下:
余嘗寓居惠州嘉佑寺,縱步松風亭下。足力疲乏,思欲就亭止息。望亭宇尚在木末,意謂是如何得到?良久,忽曰:“此間有什么歇不得處?”由是如掛勾之魚,忽得解脫。若人悟此,雖兵陣相接,鼓聲如雷霆,進則死敵,退則死法,當恁么時也不妨熟歇。
這一則小短文,按傳統(tǒng)觀點,自然無甚大道可言,甚至是與儒家之道大相徑庭。《論語》里記宰予晝寢,孔子大為不滿,罵他“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墻不可杇也”。⑥儒家講究積極入世,實現(xiàn)“取義成仁”的偉大目標。蘇軾此文卻說“此間有什么歇不得處”,展示的完全是個人的心靈自由境界。再如《書上元夜游》,記元宵夜的出游,回到家時,“舍中掩關(guān)熟睡,已再鼾矣。放杖而笑,孰為得失。過問先生何笑,蓋自笑也,然亦笑韓退之釣魚無得,更欲遠去,不知走海者,未必得大魚也?!保ā队洺刑焖乱褂巍罚?,蘇軾以寥寥筆勾勒出皎潔月色后,即以“何夜無月?何處無松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耳!”作結(jié)。在這些文章里,沉重的“道”被隱去了,而作家的精神、個性得以完全展示,一個性情曠達的蘇軾形象呼之欲出。
當然,傳統(tǒng)的文論觀念里也講究表現(xiàn)個人的感受,所謂“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⑦但是這種表現(xiàn)的載體更多的是詩(并且所表達的大多是儒家之志)。以大量的隨性短文抒發(fā)自己的內(nèi)心,表現(xiàn)自己的性情,蘇軾可算是文學史上第一人。
蘇軾隨性之文的第二個特點46ea02a428d69459524bffa56a89f292639b5b7e1f5643a250abaf37359eceb8表現(xiàn)在于,他的文章的結(jié)構(gòu)文法沒有定則。蘇軾自言:“某平生無快意事,惟作文章,意之所到,則筆力曲折無不盡意,自謂世間樂事,無逾此者?!雹?/p>
蘇軾文章的這種特點,在前代人的評論中時有所見。他的千古名篇《前赤壁賦》,李扶九評曰:“閑閑敘起,不必定游赤壁,不必定約某客?!畼贰址蟆H杂谩L’‘月’二字,乃長公一生襟期。已引起游意?!雹帷逗蟪啾谫x》,虞集論云:“陸士蘅云:‘賦體物而瀏亮’,坡公前《赤壁賦》已曲盡其妙,后賦尤精。于體物如‘山高月小,水落石出’,皆天然句法。末有道士化鶴之事,尤出人意表?!雹獯硕t評語,可謂的論。讀前、后《赤壁賦》二文,正如隨作者與客共游于赤壁,泛舟漫游,不知將何所見,將何所聞,亦無法揣測預想。然后見所見、聞所聞,耳聞目見,隨即下筆成文。行文如行云流水,又復旁逸斜枝。如王世貞所言:“讀子瞻書,見才矣,然不似讀書者?!眥11}
再如《記游松風亭》、《書上元夜游》、《記承天寺夜游》等文,亦如前、后《赤壁賦》,皆是作者將所經(jīng)歷之事隨手記下,由此引發(fā)一段感想。讀者細品覺得倍有滋味,但總歸是作者隨手生發(fā)的性情之作。
此外,蘇文之文無定法,有時也表現(xiàn)為文章的曲折反復,即使是已經(jīng)陳述過的意思,也不妨意到筆到,再次敘說,甚至還有可能思緒萬端,推翻前言。
如其《清風閣記》,不過短短數(shù)百言,記應文慧僧之請為清風閣為記之事。但文中于清風閣不著一字,而反復只言作者于此事之感受。先是取笑寺僧,言此閣乃汝“所以寄所寄”,為之求記大可不必。即以“雖然”一轉(zhuǎn),“吾為汝放心遺形而強言之,汝亦放心遺形而強聽之”。但觀其“強言”,仍然是認為:“汝為居室而以名之,吾又為汝記之,不亦大惑歟?”讀至此,似覺作者于此事誠大不以為然。然而,往下又是一“雖然”之轉(zhuǎn)折:“風起于蒼茫之間,仿徨乎山澤,激越乎城郭道路,虛徐演漾,以泛汝之軒窗欄楯幔帷而不去也。汝隱幾而觀之,其亦有得乎?力生于所激,而不自為力,故不勞。形生於所遇,而不自為形,故不窮?!敝链?,作者于前文之意皆盡推翻。讀蘇軾此類文章,似與其對坐,聽其侃侃而談,既無一預定主題目標,更不必擬定論述條理,全憑興之所至、意有所感,將所思、所言記錄下來而已。
清代著名古文家魏禧曾言:“學永叔易失之平,學東坡易失之衍,學子固易失之滯?!眥12}“衍”,有“展延、多余”之意。魏禧所說“學東坡易失之衍”,我們可以理解為,蘇軾這些雜記短文的隨意性就是一種“衍”。因其行文無定法,不免有時就流于蔓衍不簡潔之弊。蘇軾自己為文學大家,故能于文筆肆意之處收放自如。對于初學者來說,就要慎而為之。但不管怎么說,蘇軾的這些雜記短文,總是在傳統(tǒng)的嚴肅說理、嚴密論證的“文以載道”的文章之外,開創(chuàng)了另一種隨意不拘但又余味不盡的風格。
綜上所述,蘇軾的雜記短文,于中國文論的“文以載道”傳統(tǒng)是一種突破。文學“傳道”的社會功能被淡化,而審美功能進一步突出。并且蘇軾憑借自己杰出的文學才能,使這些隨性創(chuàng)作的雜記短文真正具有了極高的審美價值。盡管在他之后,這一風格暫時沒有得到鮮明繼承,但是余緒不絕。到了晚明時期,公安派主張“獨抒性靈,不拘格套”{13},大量創(chuàng)作小品文表現(xiàn)個人的情趣,可算是數(shù)百年后對蘇軾這一風格的發(fā)揚光大。
注釋:
①劉勰.文心雕龍·原道第一.
②韓愈.答李秀才書.
③蘇軾.南行前集敘.
④蘇軾.文說.
⑤晦之.試論蘇軾雜記文的創(chuàng)作藝術(shù).
⑥論語·公冶長篇第五.
⑦毛詩大序.
⑧何薳.春渚記聞·東坡事實.
⑨李扶九.古文筆法百篇.
⑩虞集.道園學古錄.
{11}王世貞.藝苑卮言.
{12}魏禧.日錄論文.
{13}袁宏道.序小修詩.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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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四川大學唐宋文學研究室編.蘇軾資料匯編.中華書局,1994.
[3]張少康,劉三富.中國文學理論批評發(fā)展史.北京大學出版社,1995.
[4]郭紹虞編.中國歷代文論選.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5]劉勰.文心雕龍.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
[6]祁海文.蘇軾“無意為文”論說略.山東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6(4).
[7]何玉蘭.“自得”之文——蘇軾散文研究之一.樂山師專學報(社會科學版),1996(4).
[8]晦之.試論蘇軾雜記文的創(chuàng)作藝術(shù).江漢論壇,196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