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楨
(西安航空學院外語與旅游系,陜西西安710077)
論陀思妥耶夫斯基《永久的丈夫》主人公的復調人格
王 楨
(西安航空學院外語與旅游系,陜西西安710077)
陀思妥耶夫斯基試圖探索人類心靈的謎題?!队谰玫恼煞颉分兄魅斯途S爾·巴夫洛維奇的形象因其所具有的心理上的多元維度而令人印象深刻。作者將其置于精心安排臻于極致的情節(jié)中不斷拷問人性,使其心靈世界逐漸展露。對復調人格的深刻揭示,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對世界文學的偉大貢獻。
《永久的丈夫》;潛意識;復調人格
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永久的丈夫》中,主人公巴維爾·巴夫洛維奇在充當見證者和線索解釋者的維爾強尼諾夫眼中的出場神秘而偶然,活像狄更斯小說里走出來的幽靈。這個角色在與維爾強尼諾夫的互動中展示出驚人的張力和深度,讓見多識廣而又深富洞察力的敘述者淪為配角,充當起前者性格的研究者和解釋者。
巴維爾·巴夫洛維奇不是英雄,不是圣人,甚至不是強者,他自甘卑弱,是個“頭上長角”的屈辱的丈夫,遭到來自妻子和朋友的雙重背叛。他的妻子在自我合理化的高強度生存技巧下達到了爛漫與放蕩的高度統(tǒng)一,紅杏出墻而并不自視為不忠。作丈夫的也毫無覺察,他作為一個饒有財產和地位,受人尊敬的人,安于家庭生活,與妻子的歷任情夫相安無事地盤恒了許多年。他甚至崇拜妻子的情夫維爾強尼諾夫。直到有一天,妻子去世,秘密暴露,巴維爾·巴夫洛維奇迎來了生命中的轉折。以往他是和諧氛圍的維護者,好好先生,對妻子出軌行為視而不見的糊涂蟲和真誠待人的高尚君子,享受著由此帶來的單純的滿足感和可憐的安全感?,F在他的身體里同時充溢著若干種感情,愛與恨相糾纏,純真謙卑而又殘忍肆虐,顯意識和潛意識層面自相沖突。這種復雜震撼的心理真實,體現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宣稱的“最高意義上的現實主義”。
他的情感矛盾主要是在與他人的關系中展開的。他讓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現在一別九年的維爾強尼諾夫面前,享受著試探、折磨的樂趣,與他喝酒、接吻,像對待多年不見的老友一樣親熱,像對待仇敵一樣怯懦,像對權威一樣屈從諂媚,像對至親一樣照料。后者一邊揣摩著他知情的程度,一邊在心中交替著鄙視和愧疚兩種心情。當兩人同睡一間屋內,上一秒鐘還溫情脈脈的“永恒丈夫”,下一秒鐘就殺機畢現。這突然冒出來的殺意幾乎嚇呆了他自己。如果維爾強尼諾夫沒有及時從夢中醒轉自衛(wèi),如果他表現出一絲怯懦,在精神或體力上略遜一籌,或許就真地被殺死了。然而不可否認的是,正如陀翁借維爾強尼諾夫之口宣稱的那樣:“這個從T城來的怪物卡西莫多竟愛上他太太的情夫,而在二十年中,居然一點也沒有發(fā)現過太太的不貞,這種人實在是太愚蠢,也太善良了!九年來他一直尊敬我,懷念我,記住我說過的每一句‘名言’,——天哪,而我卻對此一無所知!他昨天不可能是撒謊!可是,當他昨天表白了對我的愛,并且說要和我‘清帳’時,他是真正愛我嗎?是的,他是出于恨而愛我,這種愛才是最強烈的”。[1]巴維爾·巴夫洛維奇對維爾強尼諾夫有朋友之愛,同時也有丈夫對情夫的仇恨。兩種對立的情感讓他寢食難安,他們之間需要“清賬”?!鞍途S爾·巴夫洛維奇想殺人,但他并不知道他想殺人。”[1]謀殺的念頭是他心中早已扎下的根,但他自己卻沒有覺察。他像是被前世記憶驅使的鬼魂,帶著殺人的使命來找維爾強尼諾夫,卻似乎對自己冥冥中的選擇無知無覺,任憑目標浮沉在潛意識層面。
他對麗莎(妻子與維爾強尼諾夫的女兒)的態(tài)度尤其矛盾。將妓女帶到自己一手撫養(yǎng)長大的女兒麗莎面前“表演”,借機辱罵那嚇壞了的孩子是“雜種”。但在她死后,又宣稱她對他的意義。作者的處理也許有夸張之處,但是包含了一種極致的情感體驗。他虐待這個妻子和情夫生的女兒。連不相干的女人都看不上他的做法。麗莎還只是個孩子。她分明怕他,但又慣性地依戀他。舊日的父愛在變得畸形之前,父親比母親更愛她。而一旦身世揭穿,她成了他的屈辱在人世活著的表征,他開始凌虐她。他面對維爾強尼諾夫時的謙卑與懦弱和面對這柔弱無告的孩子時的殘酷是非常精彩的對比。他怯懦的靈魂卻是嗜血的,因無辜者的生命獻祭而得到滿足。他曾經對維爾強尼諾夫宣稱過麗莎對自己的意義。在他殘虐她、凌辱她、拋棄她的時候,他冷酷的心中仍然是愛她的。但他任由自己強烈的怒火摧毀了她。他的妻子有強硬的手段,維爾強尼諾夫有膽識與心智,這些是他所沒有的,是他所崇拜的,他心甘情愿在情感上處于卑微的境地。而那柔弱無告的孩子,只有一顆純潔的心來愛他,沒有任何智力和心理上的優(yōu)勢,他對她的凌虐也就來得分外酣暢淋漓。這有損于他的“高尚”卻證明了他的“畸形”。麗莎的敏感、悲苦正如陀翁筆下其他孩子一樣,以天真無邪的雙眼見證世間的邪惡,在這幾乎不配她降生的世界上受盡苦難,最終以自己的死亡捍衛(wèi)情感與自尊。麗莎甚至在死亡之前都沒有得到安慰和寬恕。親手毀滅自己撫養(yǎng)長大,多年以來疼愛有加的女兒,帶給巴維爾·巴夫洛維奇心理上多重的快感。自己終于報復了妻子和情夫——他曾經深愛他的妻子,也崇拜那情夫,慷慨地給他朋友之愛,最后卻被他們無情欺騙。而毀滅麗莎,能讓情敵體會到難以承受的痛苦,也有毀滅本身帶來的快感。麗莎幾乎是巴維爾·巴夫洛維奇過去失敗生活的象征。通過毀掉麗莎,他實現了對自我的否定并享受到懲罰自己的快感。在自己創(chuàng)造的困境中自我折磨并隱隱以此為樂,正是陀翁揭示了多次的心理真相。
巴維爾·巴夫洛維奇對發(fā)生在眼皮底下的背叛真地毫無覺察嗎?是完全沒有發(fā)現還是真地視而不見?或許他并不是由于智力上的愚蠢,而正是出于天性的純真,寧愿過一種簡單真誠的生活,這是他下意識里為自己選擇的生活,他自動規(guī)避了生活殘酷的一面,保持著外部與內心的相對平靜。直到有一天,殘酷的生活打上門來,他從前努力合理化的種種,他曾經一廂情愿地善意理解的種種,忽然都成了慘烈的佐證,佐證他的純真在別人眼中落實為愚蠢,佐證他的善良在社會的標準面前受到何種殘酷的回報,佐證他所深愛的正是他的羞恥。如此,他從前有多愛,現在就有多恨。純真善良的人往往忽視欺騙,因為那不是他們所能承受的。所以他們對生活的欺騙和背叛視而不見,多少類似一種自我保護機制。而一旦接觸殘酷真相,他除了痛恨自己混混噩噩,對背叛信任和真誠的人,也毫不寬恕,實施瘋狂報復。這報復的瘋狂程度,和他內心碎裂的程度成正比。他自始至終都是純真的人,即使后來行徑狂暴,卻也是他失衡的狂暴內心的直接外現。而作者也曾借維爾強尼諾夫之口告訴我們:“如果我真的和他一起抱頭痛哭,他也許真的會寬恕我,因為他確實很想寬恕我!”這是真的,當他想寬恕他的時候,他在內心深處想殺他。當他想殺他的時候,他又想寬恕他。
這異樣的高尚和殘忍相繼發(fā)生在巴維爾·巴夫洛維奇身上,幾乎使他的形象生出一種令人迷眩的復雜。而主人公自己心靈的顯性層面和隱性層面在此消彼長中顯示出一種毫無慣性的情感狀態(tài),人物由于不可預測的心靈沖突和行為模式令人興奮又不安。復雜的精神世界,是在引人入勝的戲劇性情節(jié)中表現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利用懸疑等手法,為小說營造出略顯緊張的戲劇性。戲劇性造就情節(jié)上的矛盾沖突,又帶動了心理的表現機制。
陀翁的小說在心理學層面達到的深度,一直是備受推崇的。他常常將情節(jié)推到極致,來挖掘人性在各個層面的極致。例如主人公對麗莎,他對這個女兒有多么瘋狂、狠毒,他內心深處,對妻子和情夫的恨意以及對自己的譴責,就有多深;他與維爾強尼諾夫兩次同住一室,以為自己能因享受到對過去情敵的心理折磨便滿足了,甚至愿意同他接吻、愿意照料他的病痛,自己也認為兩人一起抱頭痛哭會是一個可以接受的結局,卻會在某個微妙的瞬間,因為極為偶然的機緣,平日不曾浮現出腦際的深層的殺意,突然涌出而令他實施殺人。而他的殺人是如此地毫無先兆,不僅機警的維爾強尼諾夫沒有預見到,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本就是帶著殺人的心來訪。是為了和解、還是為了殺人?或許殺人就是和解的一種方式?而這個問題,是后知后覺的維爾強尼諾夫認識到的,也是作者作出的提示。為了展現真實和較為完整的人,陀思妥耶夫斯基拋開了人物性格的前后一致性,更致力于捕捉瞬間的心理狀態(tài),表現人物自我的內在矛盾。
就小說中這個“永久的丈夫”而言,他有著連自己都不敢承認甚至未能認識到的內心欲望。而這些欲望,這些深層的憤怒,正是由那些精心設計的情節(jié)推動出一個個神鬼莫測卻又合乎情理的瞬間,爆炸式地表現出來,伴隨著情感的爆發(fā),驚嚇了對手,驚嚇了主人公,也驚嚇了讀者。巴維爾·巴夫洛維奇成了典型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主人公,沒有固定的性格特征,卻多角度地表現出靈魂的秘密。紀德曾經說過:“陀思妥耶夫斯基似乎在人類本性中區(qū)分了三個層次或三個區(qū)域,是這樣的三個層面:智力思辨的區(qū)域、激情的區(qū)域——這是夾在前一區(qū)域和深層區(qū)域之間的中間區(qū)域——以及激情所達不到的深層區(qū)域?!保?]而陀翁對人類性格里那些未經解釋的深淵仿佛有不可遏制的興趣。但是,他始終謙卑地保持著對“人之謎”的敬畏,堅持只展示,而并不解釋。就如巴維爾·巴夫洛維奇對維爾強尼諾夫的愛,這種貌似不近人情的情感。作者近乎殘忍地從各個角度揭示出人類心靈的復雜,種種不一致,種種破碎,種種矛盾,看不到我們喜聞樂見的性格表演的固定模式,卻更見真實。
從巴維爾·巴夫洛維奇身上,我們看到人性的復雜,也嘆服作者表現出心靈的真實。正如巴赫金曾經指出的那樣:“陀思妥耶夫斯基對自己的主人公們進行一種特殊的道德拷問,以從他們身上拷出達至其極限的自我意識話語。這些道德拷問把對人的描寫中一切物體的和客體的東西、一切堅實的和不可改變的東西、一切外部的和中性的東西,都溶解在他的自我意識和自我表述的氛圍中。”[3]巴維爾·巴夫洛維奇這個人物,便是在這種極限的道德、人性拷問中,在發(fā)現世界的同時,發(fā)現自己的心靈。盡管“對人之深處的揭示導致的是一場災難,逾越了這個世界美的界限。”[4]對復調人格的深刻揭示,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偉大貢獻。
[1]費奧多爾·米哈伊洛維奇·陀思妥耶夫斯基.賭徒[M].滿濤等,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8:598.
[2]安德烈·紀德.關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六次講座[M].余中先,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109.
[3]米哈伊爾·巴赫金.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詩學問題[M].劉虎,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0:60.
[4]尼·別爾嘉耶夫.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世界觀[M].耿海英,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24.
[責任編輯、校對:梁春燕]
On Double Personality of the Protagonist in Eternal Husband by Dostoevsky
WANG Zhen
(Department of Foreign Languages &Tourism,Xi'an Aeronautical University,Xi'an 710077,China)
The article is about the novel entitled"Eternal Husband".In this story Dostoyevsky tell us some—thing unusual.A husband is cheated by his wife and his friend.And when he finally finds the truth,He wants to revenge.He shows himself a person with double personality to us.I try to tell you the complexity and the power of the heart.I try to explain how and why the writer works in this way.
Eternal Husband;subconscious;double personality
I24
A
1008—9233(2014)02—0038—03
2014—01—20
王楨(1975—),女,陜西西安人,講師,從事比較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