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活躍于三十年代中國文壇的蕭紅，始終立足女性視角觀察寫作，在《生死場》中，她將筆觸伸向東北農(nóng)村社會的廣大普通婦女，以“越軌的筆致”大膽真實地描繪了這些女性觸目驚心的生存和婚姻狀態(tài)，以女性視角和女性生命為切入點，揭示她們在男權(quán)社會下如動物般無助而卑微的生活，從而控訴封建社會腐朽思想對女性的殘害。

關(guān)鍵詞：蕭紅；生死場；女性意識

作者簡介：李婧竹，就讀于華南師范大學(xué)漢語言文學(xué)師范專業(yè)，大三學(xué)生，目前于國立臺灣師范大學(xué)國文學(xué)系交換學(xué)習(xí)。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4）-12-0-02

《生死場》是蕭紅的成名作，自1935年出版就轟動了上海文藝界，魯迅先生為其親自作序，序中稱其是“北方人民對于生的堅強，對于死的掙扎”的一幅“力透紙背”的畫面?！渡缊觥窔v來一直被學(xué)者認為是左翼文學(xué)或是“抗日文學(xué)”，但當(dāng)我們細細品讀，并結(jié)合蕭紅一生的經(jīng)歷分析時，小說中的女性意識才是最具有表現(xiàn)力與張力的話語系統(tǒng)。蕭紅曾在臨終前無奈而凄涼地道出：“我最大的痛苦和悲哀便是做了女人?！?/p>

一、女性悲劇的形象與表現(xiàn)

1.女性生存方式的動物性

在《生死場》中，蕭紅對于女性形象的描繪都采用了動物化的象征語言，使女性角色以動物般的方式生存，生動銳利的描寫發(fā)人深省。胡風(fēng)先生在讀后記中這樣寫道：“蟻子似地生活著，糊糊涂涂地生殖，亂七八糟地死亡”。例如麻面婆，便是一個最突出的例子。蕭紅總是用一些愚蠢且笨拙的動物來形容她：“頭發(fā)飄了滿臉，那樣，麻面婆是一只母熊了！母熊帶著草類進洞”“眼睛大的那樣可怕，比起牛的眼睛來更大”“讓麻面婆說話，就想讓豬說話一樣，也許她喉嚨組織法和住相同，她總是發(fā)著豬聲”。母熊、羊、牛和豬一般或平凡或卑微或丑陋的動物，在蕭紅的筆下，卻是麻面婆形象最好的代表。文章中幾乎每一位女性都有一個動物的代表，即便是月英，打魚村最美麗最溫柔的女人也被形容為“一只患病的貓”。女性如同動物般的生存不禁讓人痛心，她們失去了女性應(yīng)有的優(yōu)雅與驕傲的姿態(tài)，在男權(quán)社會的強壓下像動物一樣沒有尊嚴與自由、只能任由男性控制與宰割，這樣的生存，在某種意義上，與死亡相差無幾。

生育，作為人類生存發(fā)展中最偉大最崇高的生命繁衍形式，在《生死場》中的描寫，無疑是女性精神和肉體雙重巨大的痛苦的災(zāi)難，最突出的是在第六章刑罰的日子。作者有意將女性的生育與動物的生產(chǎn)聯(lián)系交錯在一起，“房后草堆上，狗在那里生產(chǎn)”，暖和的季節(jié)，全村忙著生產(chǎn)，大豬帶著成群的小豬喳喳的跑過”。 五姑姑姐姐的生育也在這時進行，“家中的婆婆把席下的柴草又都卷起來，土炕上揚起灰塵，光著身的女人，和一條魚似的，她趴在那里。赤身的女人，她一點不能爬動，她不能為生死再掙扎最后的一刻。天漸亮了。恐怖仿佛是僵尸，直伸在家里。”只因壓柴與“壓財”諧音，婆婆就把她身下的柴草抽掉， 完全沒有顧及一位產(chǎn)婦的痛苦與辛酸。而她的男人，本應(yīng)該在旁給予她鼓勵與安慰，但是，“他吼叫，‘快給我的靴子！裝死嗎？說著便拿起他身邊的長煙袋來投向那個死尸。”對于男人來說，女人只不過是繁衍下一代的工具，她是否痛苦或是焦慮根本不足一提。男人甚至舉起大水盆拋向帳中的女子，“大肚子的女人，帶著滿身冷水無言地坐在那里，她幾乎一動不敢動，他仿佛是在父權(quán)下的孩子一般怕著她的男人?！薄稗r(nóng)家無論是菜顆，或是一株茅草都要超過人的價值”，女人們的生存甚至連動物都不如，最起碼動物是自由的，平等的，在生育的過程中是有尊嚴的，滿懷母性的期待迎接自己的下一代。

2.女性在艱苦生存下對糧食的極端物欲

《生死場》中，在生存的苦難下，對糧食的極端物欲甚至可以超越連著血肉的親情。當(dāng)金枝的母親看到采摘柿子歸來的金枝籃中盡是些發(fā)青的柿子，她被惹怒了，像一頭老虎一樣撲向金枝，打罵它，羞辱她，晚上睡覺的時候甚至將痰直接吐在金枝的臉上。在蕭紅的筆下，女性不僅屈服于生活，也向自己投降。

女人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要像男人一樣面向黑土，背朝藍天，以辛勤勞作的汗水滴灌著珍貴于生命的麥場，累彎了腰，曬黑了皮膚，疼壞了腳踝，換來的興許是更加窮苦的生活。當(dāng)王婆有天早晨將孩子坐在草堆上，自己去喂牛時，一個重大的抉擇正等待考驗王婆。當(dāng)她忽然想起孩子跑去抱她時，卻看見草堆下有鐵犁的時候，她心想是惡兆，偏偏孩子與鐵犁跌在一起。處于一個母親的本能，本應(yīng)該非常急迫緊張地把孩子抱起，試圖挽救她的生命不會嗎？可是，王婆卻把她堆在草堆上，看血流滿在孩子身上和草堆里，“孩子死，不算一回事，你們以為我會暴跳著哭吧？我會嚎叫吧？期限我心也覺得發(fā)顫，可是我一看見麥田在我眼前時，我一點都不后悔，我一滴眼淚都沒淌下。以后麥子收成很好，麥子是我割倒的，在場上一粒一粒我把麥子拾起來，我的麥粒是那樣大啊！”。和失去兒女相比的痛苦相比，很顯然，女人對于辛勤耕耘即將收獲的麥子更具深情，這是超越了骨肉情的生存的條件，是生活無奈的抉擇與無言的妥協(xié)。金黃的麥子是希望，已經(jīng)非常艱難的生活不允許再有悲哀的事降臨，生活要繼續(xù)，或許在某種層面上說，王婆是直面生活的勇士，積極戰(zhàn)斗精神。

3.兩性關(guān)系中愛情的缺失與欲望的突出

愛情一貫是女性作家描繪與表達的重點，而對于蕭紅，愛情卻在她的小說中無言地缺席了。作家有意通過塑造兩性關(guān)系中愛情的缺失、男女的不平等以凸顯女性無論是在戀愛還是在婚姻中的悲哀困境。在這個北方黑土地上的小山村中，“愛情”無疑是沒有意義的，遠沒有糧食、牲畜或是下一代實用，它早已被男人和女人遺忘，僅僅是“生殖工具”，冰冷而透著無力感。女人始終活在無愛的痛苦下，對于愛情的渴望與追求根本是不存在的，即便是存在，也注定是無果的。愛情剛剛降臨到金枝身上的時候，她心存美妙純潔的幻想與期待，而成業(yè)在男權(quán)社會一直以來的感化下，他心中金枝的魅力在于力氣大，無關(guān)于愛，處于欲望的慫恿，他不顧一切與金枝秘密地約會，導(dǎo)致金枝未婚先孕，在村中的名聲受損敗壞。在金枝即將生育的時候，成業(yè)仍然不管金枝的死活強行與她發(fā)生關(guān)系，小金枝來到人間才一個月，就被爹爹摔死了，成業(yè)根本不能理解金枝料理家務(wù)、照顧孩子還要干農(nóng)活的辛苦，而是一味地打罵羞辱金枝，竟將孩子摔死了。死的不僅僅是一條生命，也代表著沒有愛情的婚姻的結(jié)束。同樣，打魚村最美麗的女人——月英，“她是如此溫和，生就的一雙多情的眼睛，每個人接觸她的眼光，好比落到棉絨中那樣愉快和溫暖?！笨删褪沁@樣溫柔的女人，在患病后，“她像一頭患病的貓兒，孤獨而絕望?！彪S著病情一天天的結(jié)局，男人對妻子的關(guān)愛也由最初的幫她請神燒香慢慢轉(zhuǎn)為打罵到最后的冷漠無情，像陌生人一般他打理自己的生活，“宛如一個人和一個鬼安放在一起”，不再理會妻子的存在，她生抑或死似乎對他沒有什么影響了?！盎橐鲋畬τ谀腥撕蛯τ谂?，一向有著不同的意義。男女固然彼此需要，但此需要從未建立在平等互惠的基礎(chǔ)上，婦女則被局限于生殖和理家的角色，社會并沒有保證她獲得與男人相同的尊嚴”。男權(quán)思想的摧殘和封建倫理的禁錮使原本無力反抗的女人們“奴性化”形象更重了，她們是男人的奴隸，不再是為了自己而生活，生命里本應(yīng)擁有愛情的美好卻任由被男人的原始欲望所主宰，這是一場女性巨大的悲劇。

二、女性悲劇意識的形成原因

女性悲劇意識就是當(dāng)女性意識到自身個體的渺小性、短暫性、卑微性的時候所產(chǎn)生的一種孤獨感、無奈感與受奴役于現(xiàn)實和愛情。蕭紅在《生死場》的創(chuàng)作中女性悲劇意識起著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它使整部作品不僅僅局限于抗日愛國這一大主題，反而將女性在社會大背景下的生存與愛情的悲劇以一部交響曲的形式清澈地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

1.個人原因——蕭紅生命中女性意識的覺醒

蕭紅就像一個對情感渴求劇烈、沉迷依賴于感情的孩子，固執(zhí)而倔強。她的童年時代是孤獨封閉的，家庭對于蕭紅不是一個男孩的埋怨與打罵使她強烈感受到父母的冰冷，母親的逝世、父親的嚴厲使她對這個家庭失望，只有爺爺?shù)年P(guān)懷尚能感受到一絲溫暖。自小所形成的反叛心理驅(qū)使蕭紅去哈爾濱讀書以及抗婚，最終離開了這個她今后日夜思念卻又回不去的家園。在哈爾濱，因生活困窘而向報社求救，認識了蕭軍，與他相愛。而后因情感問題與蕭軍分手，當(dāng)蕭紅與端木蕻良在一起時，卻已經(jīng)懷了蕭軍的孩子。然而，直到蕭紅臨終前，端木都沒有陪伴在她身邊。蕭紅的一生，無論是親情還是愛情，是隱含著悲痛的。自始至終，她都沒有一個家，一個有著人掌燈等候，一個自由充滿愛意的家。

2.社會原因——男權(quán)社會對女性的壓迫與奴化

蕭紅從個人生命體驗出發(fā)，深刻地認識到了以男性為中心的文化模式給女性帶來的痛苦災(zāi)難，以及這種文化模式對女性本應(yīng)享有的生命權(quán)利的剝奪。蕭紅發(fā)掘出了女性在社會中所處地位和形成這種地位的原因。幾千年來，男性意識是顯在的，而女性意識是被壓抑的。男權(quán)社會賦予男性至高無上的威嚴與權(quán)力，所以女子的形象是由男人來塑造的，她的思想也是由男人為了自己便于統(tǒng)治的需要而賦予的。女性僅僅是男性欲望的對象、服務(wù)配合其生存的對象。這是中國婦女悲劇命運的根本原因。中國婦女的悲慘處境，就在于女人沒有獨立的生存意義和價值觀念。蕭紅有力地將筆觸伸向男權(quán)社會的深層文化結(jié)構(gòu)，透過《生死場》揭示女性命運的悲劇意蘊，體現(xiàn)鮮明的女性悲劇意識。歷經(jīng)世間滄桑、飽嘗愛情遺憾的蕭紅不禁感慨：“你知道嗎？我是個女性，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而身邊的累贅又是笨重的！而且多么討厭啊，女性有著過多的自我犧牲精神。這不是勇敢，倒是怯懦，是在長期的無助的犧牲狀態(tài)中養(yǎng)成的自甘犧牲的惰性。我知道，可是我還是免不了想：我算什么呢？……不錯，我要飛，但同時覺得……我會掉下來?！?/p>

蕭紅是一位女性意識非常強烈的作家，在《生死場》中以女性生命體驗為立足點，將自身對于男權(quán)社會下艱難生存的女性困境的痛徹心扉的感受，融入小說中人物形象的塑造與情節(jié)的設(shè)計，只為從一字一句甚至是標點符號中表達對男權(quán)社會男尊女卑、女性奴化的歇斯底里的控訴?！渡缊觥纷x起來是那么冰冷，像是在無盡的夜里行走，身邊充斥著絕望與肅殺。從一位弱女子身上迸發(fā)出的抗?fàn)幈仍S多男性作家的討伐更加有力、更加頑強。在響應(yīng)時代主題的同時，蕭紅始終沒有喪失自己獨特的女性視角和立場，堅持以女性意識寫作，相比起同時代女性作家是難能可貴的，我為她的英年早逝而嘆息，為她的多舛的命運悲傷，也因她為女性吶喊而感動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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