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光祖
(中共甘肅省委黨校 文史部,蘭州 730070)
王充閭先生新著《逍遙游——莊子傳》,是作家出版社“中國歷史文化名人傳”叢書之一。作家寫這類傳紀,最大的問題就是亂說、瞎說,原因皆在于學養(yǎng)之不足,至于用小說寫的名人傳,我基本都不看。王充閭先生乃著名散文家,曾獲過魯迅文學獎,文筆清麗,風流蘊藉,其干凈味永,是當下作家中不多的。他還曾擔任過遼寧省委常委、宣傳部部長,省人大常委會副主任。這種閱歷讓他在書寫莊子時有了一種高度,眼光自是不凡。我在書店一看到此書,不勝欣喜,立即抽讀了書中兩章:哲人其萎、身后哀榮,非常喜歡,一讀起來,就無法釋卷,文字之美,材料之富,見解之深,都讓我極其歆羨,并心生喜悅。于是,買了一冊回家慢慢細讀。
閱讀這部傳紀,我們會發(fā)現(xiàn)一個不同于以前的莊子傳;在這部傳記里,王充閭把莊子放在了世界范圍里談論,有了一種博大的眼光,雖然這種視角還不是很成熟,但已經不錯了。王充閭先生幼承家學,束發(fā)受書,即有展卷初讀《莊子》之幸,“于今已過去了半個多世紀”,他說:“應該說,對于《莊子》這部書,我還是充滿了感情、傾注了心血的。”接受了寫作任務之后,他重新把卷研習,大量閱讀資料,又實地采訪,走遍莊子生前經歷之地?!叭障嬸伷渲?,凡十六閱月,心無旁騖,亦未敢稍有懈怠?!北热?,第二章鄉(xiāng)關何處,通過文獻梳理,實地調研,層層寫來,條分縷析,其精彩不壓于一篇偵探小說,趣味性、學術性并存,而最后得出的幾點結論,亦為持平之論,頗有見地。第一,莊子生前活動范圍,主要在宋、魏之地,以商丘為中心,南到淮河,北至邯鄲,東止于魯國,西到過大梁,向南北東西四個方向呈橢圓形展開。第二,其國屬為宋;世居蒙地。第三,其故里所在,當為宋國都城商丘的東北部,但具體地點暫時尚難指認。
第三章,遙想戰(zhàn)國當年,試圖呈現(xiàn)戰(zhàn)國社會文化氛圍,雖有現(xiàn)代人難免的實證主義之嫌,但所談對于理解莊子以及《莊子》一書的誕生,還是有所助益的。本來,“莊子之文,如空中捉鳥,捉不住則飛去。”而言說者卻偏要“捉住”,這也是一個悖論,二難選擇做到這個程度,對于一般讀者而言,已足夠了。第四章,不做犧牛,言及莊子的散木情結,對莊子那種高遠絕塵的理解,是很多莊子研究者無法企及的。古人說,人必須經高位而后得道。這是有道理的。再大的天才,沒有一定高度的歷練,總是冒著一種窮酸相,讓人小視。為什么曹雪芹能寫出《紅樓夢》?用阿Q的話說:“我們先前闊過”。闊過,和沒有闊過,還是大不一樣的,表現(xiàn)出來的氣象,就很有差異。王充閭曾擔任過副省級領導職務,這個位置對他理解莊子,不是沒有好處的。當然,有些人到了這個位置,也不見得就能理解莊子。這里面還有一個文化素養(yǎng)在。他在給我的信里寫:
不過,解讀莊子也并非易事。它類似佛禪,不是學術性的、理性或者知性的,靠灌輸不行,必須依靠心性解悟,有賴于生命體驗,和人生閱歷有關,一般都是過來人,像《紅樓夢》中說的“翻過觔斗來的”。我呢,從小受父親、叔父的影響;后來又遭遇過挫折,得過大??;個性淡泊,所謂“鷗鷺不爭車馬道”。應該說,解讀《莊子》有些便利。
對于莊子的處世立身態(tài)度,王充閭先生雖有懷疑,但基本上是認同的。他說:
我不主張避世,所以,事也可以做,官也可以當,書也可以寫;但不熱中躁進,更不同流合污,保持自性,堅守人格。至于生活情態(tài),也許宋人詩句庶幾近之:“睡起莞然成獨笑,數聲漁笛在滄浪”,“清斯濯纓,濁斯濯足”而已。
看來,當初叢書委員會邀請王充閭撰寫莊子傳,真是頗具慧眼。
王充閭先生信中還說:
歷史上,莊子不斷地現(xiàn)身,這次是在他沒世兩千三百年后。《莊子傳》也可以說是特定時代的產物,它也趕上了劇烈的社會轉型期。說得不見得準確,我覺得現(xiàn)在恰逢三個大的氣候:一是在市場經濟的推動下,工具理性盛行,文明出現(xiàn)異化;二是“反者道之動”,傳統(tǒng)文化遭遇過最大的困厄之后,現(xiàn)出復甦的勢頭,出現(xiàn)了“國學熱”;三是處于反貪腐高潮,“官場大地震”,“眼見他起高樓,眼見他宴賓客,眼見他樓塌了”,引起了各色人等的反思、清醒和警覺,進而引起對莊子的關注與青睞,想到了莊子的“做減法”,覺得如果早一點聽他一句話,也許不致覆亡,不致翻車。
這里,看見王充閭先生的古道熱腸和高遠的眼力。他讀書,不是那種學究式的死讀書,他撰寫莊子傳,也不是簡單的挖古墳、賣隱私。他那里,是流著司馬遷、班固、司馬光那樣的士大夫血脈的,“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是他的撰文理想,“資治通鑒”那樣的想法,現(xiàn)在看雖有點不合學術規(guī)范,但有時候規(guī)范二字,也很害人。所以,我們閱讀《逍遙游——莊子傳》,從文字,到氣象,甚至作者流動于字里行間的火熱的情感,都讓我們有“與古為徒”的感覺。久違了,這種古典歷史學家的筆法、感情、格調。
其實,說徹底一點,莊子的傳記就是《莊子》。這是我一貫的觀點。對那些想象、夸張,并做小說化的莊子傳記,我不以為然。那與當今的娛樂八卦,沒有什么區(qū)別。最早記述莊子生平的是司馬遷,在《老子韓非子列傳》里作為附傳,只有234個字。這是目前最權威的關于莊子的傳記文字。誰還要在這之外做文章,那也基本就屬于小說筆法了。所以,我一直認為莊子的傳記就是《莊子》。莊子能夠讓我們記住他,就是因為這部書。誰把《莊子》講清楚了,莊子也就清楚了。
而莊子偏又不是那種可以隨便講清楚的思想家,《莊子》是非邏輯,非推理的,它是需要體悟的。很多撰寫莊子的著作基本都是門外談,甚至是臆說而已。比如王蒙、于丹,談的不是《莊子》,其實他們談的只是“自己”。他們把自己當成了莊子,顧盼自雄,顧影自憐。王充閭先生以散文名世,兼之生性淡靜,不喜夸飾為文,他的《逍遙游——莊子傳》基本就是實事求是,以《莊子》為本,以莊解莊,所談大皆中肯,而且視野廣闊,縱橫十萬里,上下五千年。第六章,善用減法,洋洋灑灑,中西古今,都在談一個字“忘”。牟宗三說:“道家智慧是‘忘’的智慧?!钡@個“忘”最難談,王充閭以自己一生的閱歷,和對《莊子》文本的諳熟,以莊子文字,世界大師之言行,騰挪跌宕,硬是在螺螄殼里做成了道場。讀完此章,讓人不勝三嘆,難以釋卷,“無端鑿破乾坤秘,禍始羲皇一畫時。”讀者再面對“虛室生白”這四個字,應該有所悟了吧?
當然,王充閭先生依然將莊子思想視為相對主義,并劃歸“哲學”范疇言說,這不能不說是一個遺憾。我一再說,莊子思想不是“哲學”,西方意義上的哲學,它某種意義上也是中國古代士大夫的宗教,如果還是用西方話語來言說的話。其實,我們就說莊子思想,這樣最好。一用“哲學”、“宗教”這些詞,往往遮蔽了莊子本身的豐富性和特殊性。至于相對主義,也是一個西方概念,雖然我們如今舍棄西方話語無法言說了,但當遇到我們的古典時,還是慎用為佳。比如“道”,在中國,它不僅僅是一個哲學概念,它是需要去體、去悟、去修的,最后是“得道”。也就是說,道,對中國古人來說,是需要用生命去感知,去領悟的。這也就是“道可道,非常道”,“道不可言”之理。當年熊十力說,良知是當下體悟的,它不是一種假設。我想,晚年的馮友蘭應該會有所體悟了吧?
《莊子》一書,“以謬悠之說,荒唐之言,無端崖之辭,時恣縱而不儻。”魯迅說:“晚周諸子之作,莫能先也?!彼貏e善于講故事,文字結想無端,觸筆生妙,而且讀他的文字,讓人陶醉,他是一個喜歡敞開自我、袒露胸襟的人,沒有老子那么的奇謀妙算,讓人生畏。而王充閭先生的《逍遙游——莊子傳》觸筆成妙,性情燦然,亦頗有莊子之風。文字里隨時引用的歷代關于莊子或類似思想的精彩詩詞,對傳記生色不少,也方便了讀者對莊子艱澀思想的理解和進入。順便說一句,書里在引用莊子文字的時候,基本都是白話譯文,尤其在大段地征引的時候。當然,如此做也是考慮到了普通讀者的接受程度,但還是讓人感到遺憾,因為莊子之魅,思想之外,文字是一個很主要的因素。如今全變成了白話譯文,我就很難讀下去,那種感覺蕩然無存。是不是可以先引用原文,后面再附上譯文?
第八章,故事大王,第九章,拉圣人做“演員”,是對《莊子》文本很精彩的闡釋,《莊子》一書,確實是故事會,莊子也確實是一位偉大的故事大王。而《莊子》里的孔子,其實就是一個演員而已,代莊子立言,由此而來的助孔子或貶孔子之爭,也就由此而消失了。第十章,出國訪問,第十一章,失去對手的悲涼,第十二章,講道授徒,娓娓道來,韻味無窮,既言之有據,又不乏深情,這幾章文字,讓讀者看到了一個物質生活極度匱乏,但精神世界高度豐富的智者,他的平常生活,和他應對這些的態(tài)度。莊子才華絕倫,卻甘于清貧,絕不趨炎附勢,而且與政治絕緣,但與當時的老百姓,還有惠子這樣的高人卻從不拒絕來往,甚至樂在其中。他僻居一隅,卻從不固步自封,畫地為牢,經常出去游走。第十章,出國訪問,詳細記述了這些過程,很有意趣。尤其第十一章,失去對手的悲涼,寫得文情并茂,亦寄慨遙深?!翱皯z舉世嫌疏闊,誰與斯人慰寂寥?”文章寫了莊子與惠子的八次論辯,這八次論辯,都發(fā)生在莊子的五次出游之間。那種高手之間的對招,是人間難見的頂端文化奇觀,非常幸運的是這八次論辯都記錄在了《莊子》一書中。《徐無鬼》里寫到莊子給親友送葬,路經惠子之墓,講述了一個郢人斫堊的故事,最后說:“自夫子之死也,吾無以為質矣,吾無與言之矣!”漢代劉向在《說苑》中也有記載:“惠子卒,而莊子深瞑不言,見世莫可與語也?!?/p>
第十五章,千古奇文,第十六章,文化淵源,基本就是尾音裊裊,曲終奏雅了。可能寫到這里,作家也有點累了,我覺得第十章,沒有寫足。按理說,王充閭也是散文家,他寫這一章,最有發(fā)言權,也能夠說足說透,但除了大量引用其他學者的觀點外,自己基本沒有什么新東西。這不能不說是極為遺憾的。第十三章,“道”的五張面孔,第十四章,十大謎團,這兩章涉及到莊子的核心思想,也最見作者的功力,但依然讓人遺憾了。我總覺得在寫到莊子的思想時,王充閭先生有點不自信,很少自己去說,談自己的感悟,自己的領會。他總是一再地去引用別人的文字,古代那些大家的只言片語,當然需要引用,他們說得太好了;但當代那些莊學家,或者一些稚嫩的碩博士論文,他都不厭其煩地一再征引,絲毫不顧及這些引文之間的矛盾,還有它們自身本來的矛盾。這不能不說又是本書的一個遺憾。
當然,莊子思想迷離恍惚,很難把握,朱熹說:“莊子,不知他何所傳授,卻自見得道體?!边@里“自見得道體”數字極為關鍵。我總覺得王充閭先生對莊子的“道”的理解,還有一點隔膜,可能與我前面說的,用了現(xiàn)代的“哲學”來理解莊子,有隔膜也就不奇怪了?;蛘撸[隱之中,還有唯物主義認識論的色彩,隔膜更是必然了。他概括的“道”的五個面孔,都比較形而下,似乎與莊子之道,還有很大的距離。他說,“在莊子哲學中,美具有核心地位”,這完全是現(xiàn)代人之見,用尼采的話說,太現(xiàn)代了。莊子是道通為一的,是齊物論的,他哪里會有美丑之分,會有現(xiàn)代意義上的美學之說?“以道觀之,物無貴賤?!倍醭溟傁壬袝r候將“自然”解釋成大自然,似乎也有問題。王陽明說:“道不可言也,強為之言而益晦;道無可見也,妄為之見而益遠也?!?/p>
王充閭先生自己在文章中說,道家的傳承,著眼在一個“悟”字,這一點有些類似后世的禪宗。它的路徑,主要是強調依靠自己去領悟、去體驗、去發(fā)現(xiàn),而并不看重邏輯分析與知識傳授。但當他談論莊子思想時,卻似乎忘記了這一點,而他大量征引別人的觀點,我覺得期期不可。其實,以他的莊學修養(yǎng),完全可以談自己的“體悟、領悟”,還有“發(fā)現(xiàn)”。引用的那些大量的時人觀點,很多其實是有問題的。任何國家、民族的文化到了一個很高的境界,都是無法言說的。懷讓禪師說:“說似一物即不中?!钡聡笤娙死餇柨苏f:“沉默吧。誰在內心保持沉默,誰就觸到了言說之根?!本S特根斯坦《邏輯哲學論》結尾的名句是:“凡是不可說的,我們必須保持沉默?!彼谕砟甑脑浝铮€如此寫道:“上帝也許對我說:‘由于你的嘴,我要來審判你……’”
王充閭先生不僅對莊子思想頗為熟悉,他對莊子傳人或后世深受莊子影響的那些詩人藝術家也極為諳熟。第十九章文脈傳薪有后人,其中談到阮籍、嵇康、陶淵明、李白、曹雪芹,只言片語,皆很到位。蘇軾說:“秀句出寒餓,身窮詩乃亨。”從古到今,那些身居高位者,染指文學藝術,極少達到藝術的境界。當然,這種附庸風雅,我們也贊成,但要清楚,附庸風雅與文學藝術,還是兩回事。但很多高位者往往忘記了這點。為什么那些潦倒之士,才能創(chuàng)作出驚世杰作?一個很重要的原因,他們真正自由了,他們“見道”了。
王充閭自作詩曰:
逍遙齊物葆天真,喜見蒙莊有后身。呼馬呼牛隨世態(tài),無功無己做神人。千秋帝業(yè)今何在?一代天驕早化塵!唯此布衣貧叟健,悠悠文脈久傳薪。
作為省部級領導,他能體味到這個道理,亦屬不易。我一直感覺王充閭的散文,總是沒有找到自己的言說方式,他的散文依然有八股嫌疑,在知人論世方面,無法見到真正屬于自己的見解,比如他關于王勃、曾國藩的散文,我就很不以為然。那里,沒有他自己,有的只是“別人”。我頗遺憾于王充閭沒有寫出真正屬于自己的東西,他的心一直沒有打開,其實,他的心里是有寶貝的。終于在這部傳記里,他打開了自己的內心,他是用自己的“心”去感悟莊子,用自己的“心”去書寫莊子。師徒傳燈,最講究心心相印,寫人物傳記,也是如此。在《逍遙游——莊子傳》里,王充閭終于打破了自己身上的枷鎖,他真正自由了,文字也飛揚了起來,靈動、高貴、蘊藉、深厚。王充閭終于成為了王充閭,一個真正的散文家,一個真正的作家??鬃诱f,七十而從心所欲不愈矩。已近八十的王充閭,可以說接近了。莊子說:“物之所以累人者,以吾有之也?!彼K于無累了。
《逍遙游——莊子傳》之所以是一部優(yōu)秀的傳記,還有一個不可忽視的因素,那就是語言。古人論六朝駢文均以“氣韻”為準的,如“六朝之文其氣疏緩”,“六朝文中往往氣極遒煉”。從事漢語寫作,如不入魏晉,終為俗格。這也是當代中國文學格調不高的一個關鍵因素。白話文寫作,不是完全的市井語言,作為文學創(chuàng)作,畢竟需要一種高貴的氣質。魯迅先生文字即得益于魏晉者實多。王充閭先生古典文學修養(yǎng)極深,文字遒勁而練達,深得駢文之精髓,這也是此傳的一個亮點。不說內容,只讀那一段段文字,就有一種藝術享受。寫莊子,而有如此之文字,可謂得其人矣。
參考文獻:
[1]王充閭.逍遙游——莊子傳[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4.
[2]熊鐵基,主編.中國莊學史[M].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9.
[3]封思毅.莊子詮言[M].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71.
[4]陳引馳.莊子精讀[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