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蘇 武躍速

域外文苑

物質(zhì)大廈上的價值困境
——讀索爾·貝婁短篇小說《銀碟》

江蘇 武躍速

近代以來，工業(yè)化、城市化成為西方歷史進程的主旋律，經(jīng)由幾百年奮斗終至繁榮昌盛，成就了今日的現(xiàn)代國家?，F(xiàn)代化進程中產(chǎn)生了一大批城市作家，如倫敦之狄更斯、巴黎之巴爾扎克、都柏林之喬伊斯、芝加哥之索爾·貝婁等。他們用自己的藝術(shù)之筆，審視著現(xiàn)代人的忙碌生活，由此勾畫出了城市的五彩雜色、精神的困境和淪陷，在時間深處接住了歷史列車向前飛奔時漏下的人性斑駁，成為經(jīng)典的現(xiàn)代敘事。

索爾·貝婁（1915—2005）是猶太裔美國作家，芝加哥大學社會學教授，1976年由于其“對當代文化富于人性的理解和精妙的分析”獲得諾貝爾文學獎。貝婁長期居住在芝加哥，也長期描寫著芝加哥并重構(gòu)了芝加哥，給這座城市的現(xiàn)代化進程輸進了一個學者型小說家的理解與感悟。20世紀后半期的美國進入消費社會，在物質(zhì)喧囂中，心靈歸宿何在，如何掂量人的道德人性，是他在長達六十年的創(chuàng)作中持續(xù)叩問的大問題。

《銀碟》是貝婁短篇小說名作，寫一個六十歲的成功商人伍迪，在給八十多歲的父親送葬之后，陷入對自己一家人以及處世方式的恍惚回顧，并試圖給出一個價值評判。伍迪是典型的物質(zhì)主義成功形象，高大結(jié)實，面色紅潤，坐在自己寬敞的辦公室俯瞰著一幢幢摩天大樓。由這樣一個角色來思考現(xiàn)代人生的價值，是別有一番意味的。

伍迪的追溯開始于父母的矛盾結(jié)點，也可看作他人生之路的分叉處。他出生于一個移民家庭，父親是波蘭猶太人的棄兒，偷渡到美國后以各種茍且方式獲得生存機會，并練就一種坦然的無賴性格，這一走向成為伍迪后來被迫生存逆轉(zhuǎn)的重要砝碼；母親來自英國，和家里的其他成員參與一個基督教團體，這一籠罩著上帝之光的小島成為伍迪后來思考人生的意義參照。在伍迪十四歲那年，父親將家庭扔給了社會救濟站，離家和情婦同居，過上了自由自在的生活。原因很簡單，父親平生“最大的愛好是女人、彈子、紙牌和駿馬”，沒有責任感，自然和虔誠的母親格格不入。而伍迪受母親影響，從小就進入宗教團體，后獲得資助在神學院念書，預備以后當一個牧師，相信“這個世界應該是個愛的世界；它遲早會獲得新生，成為一個充滿了愛的世界”。他盡管無法解釋為什么會這么想，但這是他的情感立足點。

因此在伍迪面前，從小就有兩個對立的世界并且相互蔑視。母親一方無疑代表著傳統(tǒng)的信仰原則，重視精神生活，在她們眼里，父親就是一個可恥的無賴，是墮落的象征；父親一方站在現(xiàn)實點上，認為那些整日傳道的家伙根本就是一群愚蠢的傻瓜，盡管真誠卻活得不真實，他希望兒子像自己一樣能懂得利益的真諦，還用各種行為“教育”兒子“開竅”。比如，在他離家那一天，他讓兒子將打零工賺來的錢交給他去買汽油，這樣他才能夠開車出走，用伍迪后來回憶時的口氣說，就是自己拿錢幫助父親遺棄自己，父親的隱含態(tài)度是“給你一個教訓，看你以后再相信你的父親不”，充分表現(xiàn)了父親的無行。這個有些夸張的“教育”方式，在性質(zhì)上很像巴爾扎克《高老頭》中那位拉斯蒂涅在伏蓋公寓受到的社會“教育”，明白無誤地傳達了現(xiàn)實世界沒有底線的利益規(guī)則。

本來，伍迪依附在母親的根基上，兩個世界本可以互不干擾、各自成章，但“銀碟事件”使他的命運瞬間改寫了：伍迪被父親說服去找資助自己念書并維持著一個慈善機構(gòu)的斯科格隆太太借錢，父親當然編造了一套無懈可擊的理由，使得兒子能夠在不情愿的情況下依然將他帶到了斯太太的客廳。這位總是能為自己找到機會的父親，十分利索地在中國式的古董陳列櫥前，掏出小刀撬開柜鎖取了一只銀碟，不動聲色地塞到自己身上。伍迪被這種赤裸裸的偷盜激怒了，在父親不肯將銀碟放回櫥里后兩人便扭打在地上。小說詳細描繪了這場扭打，一邊是對精神、德行的虔信，一邊是獲取物質(zhì)的無行、無賴，互不相讓，驚心動魄。當年“銀碟事件”的結(jié)果是，父親如愿以償偷走了銀碟，伍迪被神學院開除，從此漂進了社會的汪洋大海。

這是父親刻畫在兒子身心上的關(guān)鍵性一筆，粗暴地扭轉(zhuǎn)了伍迪的人生方向。無論如何，不管伍迪愿意與否，從“銀碟事件”后，父母兩個世界對他的爭奪戰(zhàn)，在一場極富象征性的搏斗中結(jié)束了。至于后來他如何在現(xiàn)實社會跌爬滾打，如何依循著生存法則獲得成功，小說都省略了，只是寫到老年伍迪精于世故、輕浮、愛開玩笑，是一個“快活的虛無主義者”，顯然繼承了父親之道。但他畢竟從小受過宗教神學的浸潤，后來還上過夜校，讀過有關(guān)生態(tài)學、犯罪學以及存在主義哲學的書，訂閱《科學》雜志，因此他在埋葬了給他諸多“教育”的父親之后，站在那座物質(zhì)大廈的頂端，傾聽著一陣陣教堂鐘聲陷入深思：父親的路和母親的路，其中蘊含著一些什么樣的道理呢？

他的首要問題是：父親為什么總能達到自己的目的？父親生活在物質(zhì)匱乏年代，公平地說，父親做人的方式也是現(xiàn)實生活造成的，他是棄兒，因為眼睛生病被家人拋在遷往美國的中途利物浦，一落地就初步嘗到了物競天擇的味道，因此早早學會了如何去滿足自己活著的基本需求。伍迪曾善意并好奇地和父親談起“銀碟事件”，想聽聽父親將兒子前途葬送掉的感想，父親冠冕堂皇地說：“那又怎么樣呢，孩子？”這件事“對我沒有一點壞處，但是對你大有好處”，而后來的事實恰被父親說中，伍迪成為消費社會的主角，有能力在經(jīng)濟上養(yǎng)活全家，包括分居的妻子、情人等，還間或周游世界，曾將一包大麻從非洲偷偷帶回芝加哥，喜滋滋地塞在感恩節(jié)的火雞里享受美味。老年伍迪回想到和父親在斯太太客廳中的廝打，還想起自己在非洲旅游時在游艇上目睹的相同一幕：一只小水牛來河邊飲水，突然一只蹄子被鱷魚咬住，隨后被拖進了河里，它舞動四蹄苦苦掙扎把河泥攪得一片翻騰的情景，正是伍迪和父親在斯太太客廳里那場扭打的翻版，讓老年伍迪唏噓不已。這種生存法則在人類世界被命名為“社會達爾文主義”，是近代以來愈演愈烈的赤裸裸競爭現(xiàn)實的理論概括。作家貝婁曾談起他在中學時候的閱讀，各種讀物上充斥著成功、發(fā)財?shù)陌駱?，表面上的光環(huán)掩蓋著弱肉強食的殘酷。伍迪的父親并不懂得這些大“道理”，他在這條道上只是個輕量級的小角色，他只是按照本能簡單地去實現(xiàn)自己的目的。臨終時父親要扯掉給自己輸液的各種管，伍迪使勁按著奮力掙扎的父親，這個場景再次使他想起和父親因為銀碟而起的打斗。伍迪感慨眼前這個執(zhí)拗粗糙的生命，為什么總也“按不住”，他總要按照自己的意思實現(xiàn)那些大大小小的目的。走出小說，伍迪的這個問題即是：物質(zhì)主義為什么在歷史中如此強硬，牽引著現(xiàn)代世界列車轟隆向前？而在其傾軋下分明是人的心靈上劃下的累累傷痕。我們該如何面對？

伍迪的第二個問題是：父親和母親的世界，誰的是有意義的？母親的世界很簡單，仁慈、善良、虔誠，在一個物欲喧嘩的世界保持著一方純凈之地，而他們都是愛的使者，是與物質(zhì)世界對立的精神高地。但小說寫到，伍迪的母親和兩個妹妹在這種生活中基本上沒有生存能力，她們都靠伍迪養(yǎng)活，兩個妹妹都是老姑娘，脾氣古怪，年過半百還和母親住在一起，有時還需要送到精神療養(yǎng)院住一段。伍迪想到她們年輕時活潑美麗，但沒有享受人生，該如何評價她們的生活？她們這樣走過一生真的有意義嗎？面對父親和母親之間的兩極世界，他在價值理念上跌進一個大大的問號中。他最后的發(fā)問是：生活到底是什么呢？走出小說，我們感慨精神價值觀念的美麗與蒼白，堅守這種理念的人們在物欲的汪洋中幾無立身之地，他們已經(jīng)被擠壓到一個角落，連自己的生存空間都難以保住了。也許這更能體現(xiàn)20世紀的轉(zhuǎn)型特征：現(xiàn)代化在社會層面本就是一個除根的過程，現(xiàn)代人原來的生命依據(jù)隨著各種遷徙已經(jīng)失落，為了生存被裹挾在物質(zhì)目標的滾滾洪流中，沒有安頓。

伍迪的問題是一個當代的哈姆雷特問題，簡單，痛切，無解。美國悲劇大師奧尼爾在1930年代就曾指出：“我們想方設法占有靈魂以外的東西，虛擲了靈魂。”（弗吉尼亞·弗洛伊德：《尤金·奧尼爾的劇本——一種新的評價》，陳良廷等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93年版，第3頁）索爾·貝婁也在其小說中描寫了這樣一個丟失了“上帝”而“得到了一切”并且憂思不安的人。這是現(xiàn)代大師的世紀性質(zhì)詢。事實上，這樣的問題彌漫于許多正在現(xiàn)代化路上的國家，尤其是那些缺乏宗教傳統(tǒng)的國家，一邊是迅速聳起的高樓大廈，一邊是正在淪陷的人性底線。人們奔忙于無止境的生存目標，顧不上過問心靈的病痛。也許，在這樣的殘酷現(xiàn)實面前，只有藝術(shù)的亮光，方能照射到那些被遮蔽了的精神彎曲之處。

作 者： 武躍速，江南大學人文學院教授。

編 輯：趙斌 mzxszb@126.com

《名作欣賞》“先秦典籍新讀”欄目征稿

《詩經(jīng)》僅僅是一部文學作品，承載的僅僅是文學的意義和價值？當代人閱讀《詩經(jīng)》，除了感受古代美麗的愛情、憂傷的感嘆，還應該學習些什么？《詩經(jīng)》的當代價值和意義在哪里？

《尚書》在佶屈聱牙的表述里，珍藏著怎樣的歷史密碼、禮儀價值、法理情理和人性光輝？透過生澀古奧的文字，《尚書》中有哪些內(nèi)容是與我們的時代精神相契合的可貴的文化資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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