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陽師范學(xué)院,陜西 咸陽 712000)
中國古代帝陵被文人吟詠最多者,莫過乾陵。文學(xué)世界中的乾陵詩,不僅主題鮮明、內(nèi)容豐富,且其記載的關(guān)于陵墓本身的歷史信息,亦彌足珍貴。那么,歷代文人所作乾陵詩是怎樣吟詠乾陵的,這個作者群體有何特點?乾陵詩于今人了解乾陵的滄桑變化有何價值?本文擬就這些問題作一探討。
乾陵雖為唐高宗與武則天合葬墓,然乾陵詩的主要吟詠對象卻是武則天。圍繞對武則天及其相關(guān)人物歷史功過的議論,歷代乾陵詩形成了獨特的創(chuàng)作主題。
歷代乾陵詩最集中的主題,是對武則天的批評。《新唐書?則天皇后》載:“高宗自顯慶后,多苦風(fēng)疾,百司奏事,時時令后決之,常稱旨,由是參豫國政”[1]81。由此知武則天一生參與、掌控朝政的時間,實際長達(dá)半個世紀(jì)。在歷代多數(shù)乾陵詩作者筆下,她以周代唐的“革命”與濫殺無辜,以及“穢亂”的后宮私生活,都受到了批評。如金代楊慥,明代馬文升、李楠、卓玄應(yīng)、楊邦憲等所作乾陵詩,均對武則天政治僭越行為予以尖刻諷刺。楊詩直斥:“牝雞一啄血波流,天下何緣不姓周?今日阿婆心力盡,乾陵禿似老僧頭”[2]2199;馬詩抨擊其“雀入鳳巢”:“雀入鳳巢彝道鼓,陰乘陽位大倫輕”[3];李楠則以“禍水”、“穢青編”等字眼批評武則天:“則天遺事穢青編,廢帝臨朝二十年”,“乾綱盡自垂簾落,禍水原從問寢來”[3]。甚至乾陵立無字碑,在乾陵詩作者眼里也是武則天自悔平生僭越行為之實證。如程軏《乾陵》:“穢德不堪書,空碑夕陽道。豈是漢文陵?何如隨秋草”[3]。范文光《首夏上乾陵》:“妬風(fēng)腥草木,妖氣染熊羆。自丑生前事,難題石上辭”[3]。
批評武則天濫殺無辜及“穢亂春宮”者,如杜詩《乾陵四首》之一(其四?):“唐室將傾不可支,廬陵帝子一絲危。二妃骨醉諸王鴆,罄竹難書沒字碑”[3];楊邦憲《乾陵吊古四絕》:“試問當(dāng)年狐媚者,徒留穢骨播人傳”[3]。楊美益《乾陵三詠》:“笑殺蓮花似六郎,含元殿里映宸妝。但誇兄弟承恩寵,漂泊誰憐帝在房”[3]。這些詩,或刺其濫殺之無道,或諷其侍奉兩代帝王又狎昵男寵之可恨,或嘲笑其被諸侯討伐之必然等,均情懷憤激。
武則天去世后,是否祔葬乾陵,朝廷有爭議。武三思等主合葬,嚴(yán)善思等反對[4]2704。這種爭議,也進(jìn)入了后代乾陵詩的題材領(lǐng)域。洪圣翼、畢懋康同名詩《乾陵》,汝陽書《過乾陵》等,即于此發(fā)論。洪詩稱武則天為“妖尼”,言其祔葬乾陵為“彰穢”[3];畢詩以否定其人其事,言自己甚至不忍閱覽乾陵碑文[3];汝詩于(對)武則天的卑視之情更溢于言表:“馬踏乾陵一笑過,盤旋十里勢嵯峨。深藏是個貽穢遠(yuǎn),試問芳名掩得么”[3]。
相比之下,褒揚武則天的聲音相對較小。褒之者,主要是贊揚武則天愛重人才及其卓異的治國才能。如清程應(yīng)權(quán)《乾陵》從比較的視角,以其治國之績立論,認(rèn)為歷史上女性垂簾聽政者不少,然像武則天這樣作用“卓卓”者少有,其政治才華即使所謂“英主”也未必能做到[5];王慶瀾《乾陵》稱武則天“宇宙創(chuàng)奇局,今古竟無匹”的前無古人,稱贊她“能用狄梁公”、“更喜獨憐才,弗怒賓王檄”的愛才惜才品德[5];劉仲游《乾陵》贊武則天“聰明終悟梁公諫,宗廟禮儀無祔姑”的明達(dá)事理[3];也有人雖批評武則天,但并不否定其才華。如楊殿元《乾陵》:“妖魂兀自饒才具,風(fēng)雨猶能竊帝權(quán)”[5]。更有如趙翼這樣的著名史學(xué)家,認(rèn)為稱武則天為英雄理所應(yīng)當(dāng):“臣仆不妨居妾位,英雄何必在男身”[6]929。
除議論武則天外,評論與武則天相關(guān)的其他歷史人物,如褚遂良、狄仁杰、唐高宗等,也是乾陵詩重要主題。
首先是對武則天反對者褚遂良的議論。褚以反對武則天立皇后而被貶死于外,他的忠于朝廷被乾陵詩作者或贊美、或同情。如劉仲游《乾陵》則為他還笏遭貶的不幸“空悲”[3]。
其次是對武后朝名相狄仁杰的贊美。狄仁杰乃武則天并州同鄉(xiāng),深得武后賞識信任,大唐復(fù)國,狄相功不可沒。如傅振商《經(jīng)乾陵》:“一杯女主收前局,終數(shù)梁公擅勝場”[3]。李楠《登乾陵》:“夢回鸚鵡緣誰悟,環(huán)賜廬陵賴相賢”[3]。都于其盡忠竭誠及力挽狂瀾之功予以高度禮贊。
對唐高宗,歷代乾陵詩則批評得甚為嚴(yán)厲。如杜詩《乾陵》:“怪得滿朝男事女,高宗原是婦人冠”[3]。胡文炳《乾陵七律》:“高宗總屬昏庸輩,貞觀究無法則遺”[7]。作者不僅批評高宗之昏庸無能,甚至連高宗之父太宗也一并指責(zé)。
乾陵詩作者,以所屬朝代言,宋金少,明清多。尤值得注意者:唐本朝文人于乾陵完全采取回避態(tài)度,全唐詩中竟無一首詠乾陵之詩,而昭陵、定陵、橋陵等其他唐陵,卻都有唐人涉筆[8]。如杜甫詠昭陵的詩就不止一篇,其詠橋陵,一口氣作“三十韻”,獨于乾陵,只字未提。大概褒貶乾陵陵主,于唐人本就十分糾結(jié)。
以歷代乾陵詩作者是非武則天功過的態(tài)度言,這個群體又可分兩類:凡漢人當(dāng)政時代的作者,于陵主武則天多持批評態(tài)度,今存明代乾陵詩無一首肯定武則天者即可見;而少數(shù)民族當(dāng)政的時代,武則天所獲贊揚則較多。如金、清兩代乾陵詩,于武則天就基本持肯定態(tài)度。由此可見,乾陵詩的創(chuàng)作某種程度上,已深深打上了時代政治文化的烙印。
以乾陵詩作者籍貫言,任職于關(guān)陜之地或路過乾陵而游覽之的外籍官員,是乾陵詩創(chuàng)作主體。這個群體除普遍能作詩外,有的對歷史古跡亦極感興趣,有的則在當(dāng)代政壇十分活躍。
如今存乾陵詩最早作者、北宋“政和間為郡幕,喜于詩翰”的宋京[9]1108,就是一位對歷史古跡頗感興趣的詩人。南宋人袁說友編《成都文類》,收宋京作《題司馬相如琴臺》、《玉局》、《武擔(dān)》等詩篇[10],清仇兆鰲注《杜詩詳注》,亦收有其詠成都杜甫草堂詩[11]2271。又如金代詩人劉仲游,《陜西通志》載其曾任坊州知州,清編《御選宋金元四朝詩?御選金詩》載其曾“官京兆同尹”。他也是一位關(guān)中古跡愛好者,清李光映撰《金石文考略》卷十五載其“明昌甲寅”(金章宗五年,1195年)曾于興慶池題名。清編《御訂全金詩增補中州集》卷五十二錄其詩四首,全為詠關(guān)中古跡者[12]。其他乾陵詩作者,如曾出任陜西巡撫的明人郭登庸,一生好學(xué)、手不釋卷,行跡所到輒有題詠;明崇禎四年出任乾州知州的四川安岳縣人楊殿元,自稱曾“數(shù)驅(qū)馬梁山之下”[5],在寇亂民囂的時代,他不僅主持修纂了至今也是乾州方志中珍本的六卷本《乾州志》,又于乾州古跡如狄仁杰墓、著名的竇氏二女祠等題留詩作。
乾陵詩作者中,活躍于當(dāng)時政壇、文壇,且聲名顯赫者亦不乏其人。如一生“歷五朝,官六卿”,前后主盟文壇四十年的金代學(xué)者、詩人趙秉文;元末明初著名軍事家、政治家,“明初詩文三大家”之一的劉基;一生政績顯著,有“五朝元老”之稱的馬文升;明代復(fù)古派前七子領(lǐng)袖人物的李夢陽;明萬歷間一代名臣、官聲顯赫于世的李楠;出身“一門七進(jìn)士”、“父子五翰林”,以開罪魏忠賢遭罷官而被人們譽為“海內(nèi)直臣”的山東濱州人杜詩。另外,堪稱明王朝忠臣烈士的練國事、范文光諸人,亦名列其中。練國事明末巡撫陜西,曾督軍圍剿農(nóng)民起義;范文光明末“曾振鐸邠州,惟以忠孝節(jié)義訓(xùn)邠士”[15],明亡,作絕命詞,仰藥而死。另外,清散文家、乾嘉時期代表詩人之一、自號“隨園主人”的袁枚,及與袁枚、張問陶并稱清代性靈派三大家的史學(xué)家趙翼,也都參與了乾陵詩創(chuàng)作。這些名家的介入,不僅提升了乾陵詩創(chuàng)作的藝術(shù)水準(zhǔn),也極大提高了乾陵的文化知名度。
關(guān)中本地屬籍的乾陵詩作者,雖官聲、政聲不一定顯赫,然這些人在當(dāng)?shù)匚幕?,亦非等閑之輩。如乾陵詩作者、乾州人吳玉,《民國乾縣新志》謂其“天資英邁,詩古文制藝,皆有研究。三薦棘闈不售,遂絕意進(jìn)取。”其平生不僅見義勇為,且熱心教育。乾州歷史上著名的乾陽書院,即為吳玉于嘉靖初所創(chuàng)修;又如留詩六百多首而宦業(yè)不達(dá)的清三原縣人溫自知,劉紹攽纂修《乾隆三原縣志》謂朝那(今屬甘肅)總督楊鶴延賞其才,“延為上客,欲以軍功上太常,堅辭”,康熙元年(1662)知縣林遜開修志館,曾邀其主纂;又如早年常往來三原、乾陽間,不屑意舉子業(yè)的清三原人楊秀芝,一生遇佳山水,輒獨往,存詩竟多達(dá)六千余首;其他如明李應(yīng)聘、王完,清梁文典等這些乾陵詩作者,都或以宦聲治績、或以舉業(yè)文名,而為乾州當(dāng)?shù)匾淮l(xiāng)賢名人。
相較之下,關(guān)中作者的乾陵詩,于武則天的態(tài)度較為和緩,嚴(yán)厲批評者不多。這些人的參與,表明乾陵所在地學(xué)者文人,在論定武則天歷史地位的過程中并沒有缺位。而且也正因他們的參與,文學(xué)中的乾陵詩,才終能成為一種承載地方文化的藝術(shù)形式而富有獨特魅力。
乾陵詩除議論陵主武則天及相關(guān)人物之外,另一個重要內(nèi)容是描寫乾陵景觀。這些寫景筆墨,為今人了解乾陵在歷史上的存在狀態(tài),提供了珍貴的史料。
首先,乾陵詩記錄了歷代乾陵陵園植被的保護(hù)狀況。
漢唐時期,關(guān)中帝陵植被保護(hù)嚴(yán)格。宋陳景沂撰《全芳備祖后集》卷十五錄《三輔舊事》語云:“漢諸陵皆屬太常,不屬郡縣,有人盜柏者,棄市”[16]。唐高宗武后時朝,有人誤砍昭陵柏樹,皇帝甚至親自下令“以一柏殺二將軍”,狄仁杰有《諫殺誤斫昭陵柏者疏》為之辯[17]1728。五代時期,陵墓封樹之有無,甚至被提到“名教”高度來看待,郭威《新喪未葬不準(zhǔn)選舉詔》云:“古者立封樹之制,定喪葬之期,著在典經(jīng),是為名教”[17]330。因為保護(hù)措施到位,故關(guān)中帝陵,尤其唐陵植被,在唐亡后一度保護(hù)完好之狀可知。
以乾陵言,至少北宋徽宗時,其陵園樹木還保護(hù)得相當(dāng)不錯。然經(jīng)宋金戰(zhàn)亂,至南宋末,乾陵樹木幾乎毀滅一空。金世宗大定二十五年(1185)登進(jìn)士第的趙秉文《過乾陵》詩小序云:“乾陵,故梁山也,舊有柏萬株,亡矣”[2]1310。他的乾陵詩留下了“故山草木赭,應(yīng)悔復(fù)辟遲”之句;至金章宗承安五年(1200)及進(jìn)士第的楊慥,其《乾陵》詩描繪此地童山禿嶺景象,竟以“乾陵禿似老僧頭”來比喻。
明代,乾陵陵園的荒殘景象不僅無改觀,反有進(jìn)一步加劇態(tài)勢。明景泰二年(1451)進(jìn)士及第的馬文升,他的詠乾陵詩既說“禁垣有趾荒秋草”,又說“獨有數(shù)行翁仲在,夕陽常伴野農(nóng)耕”。如此,乾陵植被盡毀之象可知。
明中后期,乾陵植被命運進(jìn)一步惡化。嘉靖二十六年(1547)進(jìn)士及第的楊巍,其《乾陵》詩這樣寫道:“毒霧生陰壑,悲風(fēng)吹曠野。殘燒無人收,山髙土色赭?!乇M根亦無,泉涸水不瀉”[18]。毒霧四起,陵區(qū)燃過的馀燼無人收拾,山陵巖土裸露,一片赤赭之色。這種荒殘景象,在萬歷十一年(1583)進(jìn)士、麻城人陳楚產(chǎn)筆下,依然如故:“西來立馬望荒墳,惆悵難勝萬古情。斷碑欲隨衰草沒,牝雞不似昔年鳴。”明萬歷二十六年(1598)進(jìn)士及第的尹伸,其《和乾陵壁上作》也說乾陵陵區(qū)“荒原落日草凄然”,直至萬歷末進(jìn)士楊邦憲,其描繪乾陵仍是“秋風(fēng)零亂淡寒煙,苔沒殘碑草色芊”。
乾陵樹木遭致如此破壞,原因是什么呢?明陳耀文撰《天中記》作了回答。
《本草經(jīng)》曰,乾陵之柏異于他處,其木未有無文理者,而其文多為菩薩、云氣、人物、鳥獸狀,極分明可見。有盜一株徑尺者,可值萬錢,關(guān)陜?nèi)思叶嘁詾橘F,宜其子實最佳也[19]。
從明人的乾陵詩中,不僅可以看到陵園樹林完全被掃蕩、毀滅,甚至陵區(qū)土地,也全變成農(nóng)田。明王云鳳《乾陵》說:“發(fā)余陵上石縱橫,陵下閑田亦盡耕。獨有穹碑髙入望,行人下馬閱題名”[20]。
清初,朝廷曾下令保護(hù)前代陵墓?!睹駠h新志》:“清代祭告之陵,凡三十九處,乾陵不在其中。然向有陵租地九頃九十八畝六分,分與陵戶耕種,不知何年撥二十畝為狄梁公墓地租。”因有人管護(hù),乾陵陵園植被一度似有恢復(fù)。這個情況從明末清初詩人吳偉業(yè)《贈糧儲道歩公》詩可見:“臨湘家世擁旌旄,策馬西來劍佩髙。華岳風(fēng)云開間氣,乾陵草木壯神皋”[21]。詩云草木“壯神皋”,則乾陵植被有所恢復(fù)之狀可知。另外,康熙元年(1662)后去世的乾州人溫自知,也在其詩中傳遞了這方面信息:“我今登其巔,蕭蕭風(fēng)怒來。饑鳶獵曠野,寒狐叫山隈”[5]。有饑鳶這樣的猛禽翱翔、覓獵于曠野,更有“寒狐”出沒,說明乾陵周圍植被已較大程度得到了恢復(fù)。
但到了康熙九年(1670)進(jìn)士及第的許孫荃《無字碑題詩》中,乾陵不僅“臺殿焚燒石獸崩”,且“滿野牛羊春草齊”[5],完全成了牧場。這大概是因乾陵沒有被朝廷列入“祭告”之陵,故植被的恢復(fù)與破壞在同時進(jìn)行,這種情況一直延續(xù)至清末。
其次,乾陵詩也為后人了解陵園建筑及石刻保存情況,提供了珍貴信息。
史載,乾陵整體布局與唐長安城格局相似,原有內(nèi)外兩重城垣,分宮城、內(nèi)城與外廓城。近年乾陵考古表明,文獻(xiàn)記載的乾陵城垣分內(nèi)外兩層的情況確實存在。然今人在乾陵陵園里,已看不到古城垣痕跡。那么,歷史上乾陵城垣遺址究竟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湮滅的呢?
明初,乾陵陵園城墻遺址仍清晰可見,看不見痕跡的,僅是在戰(zhàn)火中早已焚毀的陵園殿寢。明初馬文升詩云“禁垣有趾荒秋草,殿寢無痕數(shù)到兵”[3],禁垣有趾,說明這個遺址清晰可見。
明弘治、正德間,乾陵城垣遺跡也依然存在。弘治七年(1494)進(jìn)士及第的李夢陽,在《乾陵歌》中稱乾陵是“九重之城雙闕峙”[5],這也說明他確實看到了乾陵城垣遺跡。
至嘉靖二十六年(1547)進(jìn)士及第的楊巍仍然說:“當(dāng)時信奢麗,遺趾尚豁閜”[18]。憑借建筑遺趾,他說游人可想見當(dāng)年乾陵是何等奢華壯麗!
乾陵城垣遺址甚至直到明末,也還可以看到。崇禎時期,任職陜西的楊殿元《乾陵》詩有句:“重城雙闕擁高封,跛馬殘螭處處逢”[5]。雙闕,指陵園的兩組雙闕樓;“重城”,自然也是其親眼所見古城之雙重城垣之遺跡。這個情況從他所撰《乾縣志》序言中也可得到印證,其志序云:“偽周武氏者,重城雕石,寂無聲靈”??梢?,詩言“重城”全為寫實。
清以后的詠乾陵詩,就再不見有寫乾陵城垣遺址的文字了。所以,今人看不到乾陵雙重城垣遺址,要問它何時湮滅?當(dāng)是在清代。
另,乾陵闕樓,上述詠乾陵詩已有涉及,其在明代也基本是完好的。明嘉靖間乾州人王子直(王子直父為嘉靖五年進(jìn)士)《登乾陵》云:“述圣碑殘橫緣草,雙龍闕古入青冥”[3]。至萬歷末進(jìn)士楊邦憲詠乾陵,還說“雙闕巍巍聳具瞻”,可見乾陵南二峰闕樓在明代后期還頗具雄姿。到了清嘉慶、道光時期,乾陵闕樓就風(fēng)光不再了。嘉慶十三年(1808)歲貢生吳玉《晚過乾陵》云:“雨過高原凈,落日荒陵道。暮氣驕?zhǔn)R,長風(fēng)撼壞堡。鬼燐亂明滅,翁仲紛顛倒”[5]。乾陵詩也記錄了乾陵翁仲的損毀進(jìn)程。
乾陵翁仲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六十一蕃王像。這些蕃王像北宋元祐間仍保存完好。從北宋人游師雄所繪《唐高宗乾陵圖》并趙楷《乾陵圖說》知:乾陵獻(xiàn)殿門前有高一丈二尺石獅子一對,“左蕃酋29人,右蕃酋32人。蕃酋高七尺”[7]。石人背刻各人姓名。游師雄還為之刻四碑,每碑十六人,“各寫其衣冠形跡,及其名爵,其不知者闕之”,游師雄“按部過乾陵”,“錄高宗天后時朝臣六十人,重圖于陵所”[7]。這說明當(dāng)時不僅石刻,甚至乾陵壁畫也有保存。至南宋末,乾陵六十一番王像也還整整齊齊、排列有序。金趙秉文《過乾陵》詩小序云:“(乾陵)有石蕃王像,來朝者六十四,至今猶存。”其詩云:“曉日上乾陵,乾陵何巍巍。前瞻對雙闕,上有十丈碑。左右蕃夷像,想見朝貢時”[2]1310。
明初,乾陵諸蕃王像仍層層峻立衛(wèi)護(hù)著陵園。明開國功臣劉基《乾陵》:“蕃王嚴(yán)侍立層層,天馬排行勢欲騰”[3]。此景明初馬文升也有描寫:“獨有數(shù)行翁仲在,夕陽常伴野農(nóng)耕”,既言“在”,且“常伴野農(nóng)耕”,則這些翁仲至少是完整的(未被砍頭)。
但是這個情況到明中期發(fā)生了變化。弘治間進(jìn)士李夢陽《乾陵歌》稱乾陵無字碑“突兀云霄里”,然翁仲卻遭嚴(yán)重破壞:“相傳甕仲化作精,黃昏山下人不行。蹂人田禾食牛豕,強(qiáng)弩射之妖亦死。至今剝落臨道旁,大者虎馬小者羊”[5]。此詩未確寫蕃王像是否砍頭,而只說石虎馬、石 番王像倒地或被砍頭情形。今人解釋乾陵蕃王像無頭之因,一個說法即傳其成精毀壞莊稼故被砍頭,李詩印證了這種說法。同時從此詩亦可知,乾陵六十一蕃王像即使在當(dāng)時還未被砍頭,那它們的境遇也至少是很危險了。李夢陽為官主要在弘治、正德間,以其詩判斷,六十一蕃王像之被破壞,至少也是發(fā)生在明弘治、正德前后,而不會晚至清末。
明嘉靖時期,乾陵石刻之損毀已十分嚴(yán)重。明章潢在其所撰《圖書編》中錄胡松《與鄉(xiāng)中知舊書》語云:“……出乾西北數(shù)里,經(jīng)乾陵,則天葬處也,所遺石翁仲人物,雜臥土石草樹間,甚巨且眾,則當(dāng)其盛時,雄麗可想”[22]。胡松為嘉靖八年(1529)進(jìn)士,明世宗嘉靖二十二年前后在世,他看到的倒地石人,應(yīng)該也包括那些蕃王石像。另,嘉靖十七年(1538)進(jìn)士,曾總督陜西三邊的魏槐川,及嘉靖二十六年進(jìn)士及第的楊巍,都言及乾陵翁仲。魏詩云“雙闕拂云樞接天,獸埋碑?dāng)嗖蒈奋贰盵3];楊詩云“蔓草纏翁仲,積沙沒石馬。突兀七層碑,字蝕詎堪打”[18]。所謂乾陵翁仲被蔓草裹挾,沉積的沙石半湮石馬,述圣碑字跡斑駁,風(fēng)化嚴(yán)重已經(jīng)不起拍打。這個情形和嘉靖二十六年(1547)進(jìn)士及第的楊美益在乾陵看到的“斷首空碑臥草坪,荒茵落日到鼯鼪”情形相似。至明末,范文光詠乾陵詩,已不言乾陵翁仲,而只說乾陵陵園“麥?zhǔn)禳S垂地,苔深綠繞碑”。如此,則翁仲仆倒、湮沒于亂草可知。
[1]歐陽修,宋祁.新唐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5.
[2]閻鳳梧,康金聲.全遼金詩[M].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1999.
[3]拜斯呼朗.乾州新志[M].雍正五年刊本.臺北: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1976.
[4](唐)嚴(yán)善思.論則天不宜合葬乾陵表.董誥.全唐文:卷二六六[M].北京:中華書局,1983.
[5]周銘旂.光緒乾州志稿[M].光緒十年乾陽書院刻本.
[6]華夫.趙翼詩編年全集[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96.
[7]范凝績.民國乾縣新志[M].中華民國三十年(1941).
[8]李世忠.唐代詠陵詩及其史學(xué)價值[M].北方論叢,2011(6):.
[9](宋)祝穆.方輿勝覽?資州?名宦:卷六三[M].施和金,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03.
[10](宋)袁說友.成都文類[M].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
[11](清)仇兆鰲.杜詩詳注[M].北京:中華書局,1979.
[12]御訂全金詩增補中州集[M].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
[13](清)張延福.涇州志?藝文:下卷[M].乾隆十八年抄本.臺北: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1970.
[14](清)李培謙.陽曲縣志[M].道光二十三年刊本.
[15]曹驥觀.民國續(xù)修禮泉縣志稿[M].民國二十四年(1935).
[16](宋)陳景沂.全芳備祖后集[M].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
[17](清)董誥.全唐文[M].北京:中華書局,1983.
[18](明)楊巍.存家詩稿[M].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
[19](明)陳耀文.天中記:卷五一[M].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
[20](明)曹學(xué)佺.石倉歷代詩選[M].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
[21](清)吳偉業(yè).梅村集:卷十一[[M].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
[22](明)章潢.圖書編:卷三八[M].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