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小剛
(內(nèi)江師范學院 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四川 內(nèi)江641112)
1898年戊戌變法慘遭鎮(zhèn)壓,梁啟超被迫逃亡日本尋求新的救國方略,從此開始了長達十余年的言論救國的艱辛之旅。為此他創(chuàng)辦了《清議報》、《新民叢報》、《新小說》等一系列現(xiàn)代報刊雜志,企圖通過政治、經(jīng)濟、文教等方面的探索實現(xiàn)救國宏愿。在言論救國的實踐中,文學曾被梁啟超寄予厚望,為此他所倡導的詩界革命、文界革命、小說界革命、戲曲界革命甚至音樂界革命等漸次鋪開,《飲冰室詩話》(以下簡稱《詩話》)正是在此背景下作為詩界革命的實踐載體之一而出現(xiàn)在《新民叢報》(以下簡稱《叢報》)上的,因此《詩話》在《叢報》文藝類欄目中的地位引人注目,而其組稿對象、組稿方式、稿件內(nèi)容等諸多方面與傳統(tǒng)的及同時代的詩話、詞話相比,呈現(xiàn)出鮮明的時代和個人特質(zhì)。
《叢報》于光緒二十八年(1902)正月初一創(chuàng)刊,光緒三十三年(1907)十月十五出版最后一期,歷時6年,共96期(號)?!秴矆蟆肥滓谥肌坝S新吾國,當先維新吾民”[1]闡明了該報的使命,是一份標準的“國報”。筆者統(tǒng)計,這份“國報”上出現(xiàn)過的欄目有圖畫、論說、學說、國聞短評、中國近事、海外彙報、史傳、地理、教育、學術(shù)、兵事、時局、宗教、歷史、傳記、法律、生計、實業(yè)、問答、雜俎、小說、文苑、名家談叢、輿論一斑、介紹新著等。這些欄目有的不定期推出,有的每期都有。在如此重要的一份“國報”上,梁啟超給予文學以充分的地位,以專門欄目而言就有“小說”、“文苑”、“傳記”三類,此外還有散見于“學術(shù)”、“專件”、“教育”、“談叢”、“論著”、“譯述”諸欄目中的文藝理論文章。筆者的統(tǒng)計結(jié)果是:《叢報》共刊發(fā)文藝類理論文章8篇、傳記13篇、小說13部、詩歌若干以及《詩話》的全部內(nèi)容。足見梁氏對文學的重視。
從編輯實踐看,在所有文藝類欄目中,《詩話》擁有重要地位。筆者查證,《詩話》在《從報》上的刊載共54次。從時間跨度上看,《詩話》以幾乎貫穿《叢報》始終,因為《叢報》總共96期,而《詩話》欄目自第4期開始,此后雖有間斷但延續(xù)至第95期;從出現(xiàn)頻次看,《詩話》是《叢報》中頻次極高且非常穩(wěn)定的欄目。僅就這兩點而言,表明了《詩話》在《叢報》上的重要地位及梁氏對《詩話》的高度重視。
與傳統(tǒng)詩話相比,《詩話》的組稿對象非常獨特,其文獻源不是來自古人而是今人?!对娫挕烽_篇便奠定了“尚今”基調(diào):“我生愛朋友,又愛文學,每于師友之詩文辭,芳馨悱惻,輒諷誦之,以印于腦。自忖于古人之詩,能成誦者寥寥,而近人詩則數(shù)倍之,殆所謂豐于昵者耶”[2]5295。“尚今”是梁氏對中國文人“薄今愛古”積習的反叛結(jié)果,認為今人的學問、文章、事業(yè)等等不輸于古人①《飲冰室詩話》第8則,見張品興主編《梁啟超全集》第9冊,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5297頁。由于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飲冰室詩話》內(nèi)容不完整,而張品興主編的《梁啟超全集》第9冊完整收錄了《詩話》內(nèi)容,為便于全部查證,凡后文涉及的《詩話》信息均以《梁啟超全集》第9冊為準,只標明《詩話》第幾則,不再給出其他信息。,體現(xiàn)了強烈的時代意識。基于“尚今”取向,《詩話》組稿對象主要鎖定梁啟超同時代的師友、至交及諸多具有革新思想的知識分子。撰稿者署名方式有如下三種:
第一,明確姓名者。如:譚嗣同、麥孺博(即麥孟華)、唐瀏陽(唐才常)、江建霞(江標)、黃公度(黃遵憲)、嚴復、康同璧(康有為之女)、狄保賢、陳三立(陳寶箴之子)、吳君遂(吳保初)、宋平子(宋恕)、丁叔雅(丁日昌之子)、梁朝杰(康門弟子)、吳季清、壽富(滿族愛國志士)、何來保(反清烈士)、蔡鐘浩(反清烈士)、康有為、蔣觀云、韓孔廣(即韓文舉,梁氏同學)、康幼博(戊戌六君子之一)、邱逢甲、梁啟超、舒閏祥(唐常才至交)、林旭(戊戌六君子之一)、陳千秋(梁氏同門)、曹泰、吳鐵樵、馬君武、湯覺頓、歐榘甲(梁氏同門)、藩鏡涵、劉光第(戊戌六君子之一)、楊惟徽(黃遵憲弟子)、馬一浮、葉夢梨、田邦璿(梁啟超門人)、汪笑儂、蔣萬里、桂念祖等。
第二,使用筆名者。如,君木、震生、楚青、袖東、瀚華、蕓子、白雪如、東莞生、少瘦生、悔余生、嘉應(yīng)健生、東亞傷心人、珠海夢余生、楚北迷新子、海陵釋塵居士等。
第三,匿名者。為數(shù)不少。
筆者對撰稿者名錄的羅列不僅證明《詩話》得到了廣泛支持,更為重要的是呈現(xiàn)了《詩話》組稿對象的身份特質(zhì)。這些人大多具有關(guān)心國家大事及變革現(xiàn)實的強烈愿望,不少人為此失去了生命,以康、梁為中心的維新派得力干將幾乎全部囊括其中。他們在《詩話》中所發(fā)表的理論文字或詩作大多具有強烈的現(xiàn)實關(guān)懷性和危機意識。梁氏對于今人今作的關(guān)注注定了《詩話》對古人古作的疏離??v觀《詩話》,評及古人及其作品之處非常罕見,只有劉基、石達開、鄭所南、夏完淳等寥寥數(shù)人,而這些古人及相關(guān)作品又都是梁氏十分欣賞的?!对娫挕穼湃说氖桦x,正是為了對今人的關(guān)注。文人相輕自古而然,因此厚古薄今成為中國文人的傳統(tǒng)積習,與此相應(yīng)中國傳統(tǒng)詩話也傾向于點評古人古作。梁啟超的“今人”意識不僅使《詩話》在中國詩話傳統(tǒng)中特立獨行,而且即便與同時代的詩話、詞話相比也頗具特質(zhì),如同時代王國維的《人間詞話》,其評述對象就集中于古人。梁氏對今人今作的關(guān)注根本原因在于其文學救國思想中的國家主義情懷。值得注意的是,在對今人的關(guān)注中梁氏還對數(shù)位女性的事略及詩作予以介紹并高度評價,如蕙纕、康同璧、羽衣女士、冰壺女士、幻云女士、楊少姬女士等,這是梁氏新民思想中女權(quán)思想的體現(xiàn),這在前人詩話中難得一見。
《詩話》的組稿、編輯由梁氏親自負責,其組稿方式大致可分為六類。
第一類,梁氏的自創(chuàng)稿件。梁氏作為“詩話”欄目的發(fā)起者,主動參與了“詩話”內(nèi)容的建構(gòu),主要包括梁氏的詩歌主張,梁氏相關(guān)事略及作品選錄(含詩歌、歌詞、樂譜等),梁氏與師友之間的情誼,甚至包括澄清已刊《詩話》中出現(xiàn)過的錯誤信息等。此類稿件主要見諸《詩話》第1、3、41、62、63、66、75、91、103、119、120、128、137、140、179、184則。
第二類,梁氏主動搜集他人作品、事略、觀點并進行編輯和評論。詳見《詩話》第2、4-6、8-20、22、24-26、30-33、39、40、42、43、45-47、49-51、56、58、60、61、64、65、68-74、76-82、84、89、90、92、93、95-97、100-102、104、109、110、112-114、117、122、123、125-127、142、147、155、165、166、169、177、185、197則。此類稿件在《詩話》中比例最大,它見證了梁氏在《詩話》編輯過程中腳踏實地的艱辛付出。
第三類,依據(jù)同門、師友或其他相識者直接提供的自身事略、作品等加以評點。此類稿件較多,見《詩話》第7、48、57、67、83、86-88、98、106、107、111、118、121、133、134、136、139、141、143-146、148-153、156、159、162、175、180、186、191、193、195、199-201、203、204則。
第四類,同門、師友或不相識者以別名或匿名方式投寄自身事略、作品,梁氏加入介紹語或評論語。如“頃得上海一匿名書,自題‘東亞傷心人’者,內(nèi)新樂府一章,屬登報”;“鄉(xiāng)人有自署東莞生者,以《無題》八首見寄”等。以此成稿者見《詩話》第34、99、108、112、114、116、129-131、135、158、163、164、167、168、173、174、187-190則。此類稿件,梁氏一般先介紹來源,然后輯錄作品,最后作簡要評價。
第五類,同門、師友或其他相識者轉(zhuǎn)贈他人事略及作品(包括當面轉(zhuǎn)交和郵寄方式),梁氏加入介紹語或評論語,此類稿件數(shù)量同樣可觀。誠如梁氏所說:“近吾以作詩話故,海內(nèi)名士,頗有以故人詩寫寄者。”(《詩話》35則)以此成稿者見《詩話》第21、23、27-29、35-38、52、59、85、94、105、115、124、132、138、151、153、154、157、160、161、170-172、192、194、196、202則。
第六類,相識或不相識者以別名或匿名方式投寄他人事略、作品,梁氏加以選編和評點者。如“有自署章邱生者,以長沙舒烈士閏祥《感懷》詩八章見寄”;“有不署名者,以其友井無詩四章見寄”,等等。以此成稿者見《詩話》第44、174、176、178、181-183、198則,以該途徑成稿者相對較少。
上述分類,不僅說明了《詩話》組稿方式的多樣性,還見證了組稿方式的開放性。當然,這并不表明《詩話》組稿的隨意性,事實上不管是對于組稿對象(前文已述及)還是對于稿件內(nèi)容,梁氏都有其選擇標準,尤為突出的是基于強烈今人意識之上的對于詩壇與家國大事之間的政治實用性的青睞。
第一類,評述志士事略、情誼、人格并點評相關(guān)詩作。以此成稿者見《詩話》第2、3、5、17-21、23、51-53、71、73、104、124、128、141、143-146、148、149、151-153、182則。此類“詩話”除關(guān)注本土志士外,還包括對他國志士的頌揚,如第169則在輯錄黃遵憲詩作《日本四君詠》之后,梁氏便加入評語,宣揚日本維新志士精神。
第二類,感傷國事、諷喻時局。以此成稿者見《詩話》第7、11、13、22、26、30、31、33-38、43、44、46、58、59、64、74、75、86、80、88、98、101、103、106、108、111-114、116、125、126、129、131、154、159、164、167、176、200則。梁氏所處的時代、梁氏本人的愛國情懷以及特定的組搞對象等因素,不但決定了編輯此類稿件的必然性而且數(shù)量頗多。
第三類,宣揚立國與尚武精神之間的關(guān)系。如《詩話》第50則贊賞王紫詮翻譯法、德國歌,指出后者已登《新民叢報》11號,還需再錄《法國國歌》于“詩話”,以此宣揚立國精神;關(guān)于尚武,《詩話》第54則錄黃遵憲《出軍歌》、《軍中歌》、《旋軍歌》各8首;70則錄康有為詠長城詩3首;96則錄張南山《俠客行》1首;184則錄梁啟超《班定遠平西域》中的從軍樂12首,等等。《詩話》對于立國與尚武精神關(guān)系的宣揚只是梁氏相關(guān)思想的極小部分,事實上梁氏相關(guān)的政論文為數(shù)不少。此外,他還創(chuàng)作了一系列史傳作品,如《黃帝以后第一偉人趙武靈王傳》、《李牧傳》、《明季第一重要人物袁崇煥傳》、《中國之武士道》以及戲曲文學作品《班定遠平西域》等,試圖通過輝煌的歷史回憶,重塑國民尚武精神。
第四類,一般性事略及詩作。此類作品主要包括同門、師友及其他志士生活中豐富多彩的一面,如懷舊、宴聚、游覽、重逢、贈別、詠物、詠史、羈旅、思親、宗教、哲理、題像、題畫、雜感等,甚至包括極少數(shù)的艷詞。詳見《詩話》第14-16、24、26、27、29-31、39、41、42、45、46、48、49、57、61、65、66、68、69、72、81、83、87、89、92、95、102、105、107、110、115、118、122、132、134-136、142、147、150、156-158、160-163、170、178-181、183、185、187-189、192、193、195、196、198則。此類“詩話”見證了梁氏及同代人日常生活中多彩性、立體性的一面,梁氏在編輯此類稿件時不乏畫龍點睛式的精彩評述。中國古代詩話樂于選編此類內(nèi)容,梁氏并未拋棄這一傳統(tǒng),不過他所關(guān)注的對象主要聚焦于進步的知識分子及愛國人士。
第五類,外國政治、宗教、學說、風情等。如黃遵憲《朝鮮嘆》、《琉球歌》、《越南篇》,悔余生《紀古巴亂事有感》,袖東東京見聞雜感,康有為在美洲、歐洲所見現(xiàn)代文明及新鮮事物,懺廣夏所見古巴首都風情等。此類內(nèi)容見《詩話》第79、90、91、121、155、175、186、190、191、199則?!对娫挕吩谡撛姷臅r候以開闊的視野關(guān)注國外政治、宗教及現(xiàn)代文明,其目的就是要從他國經(jīng)驗教訓中獲得經(jīng)營國家的智慧,為愛國同仁們提供廣泛的參照,這種策略伴隨著梁氏文學救國實踐的始終。比如他在創(chuàng)作和構(gòu)思《新中國未來記》等政治小說以及撰寫大量探尋中國出路的政論文的同時,就撰寫過一系列他國史志,如斯巴達、雅典、朝鮮、越南、印度、日本國等。這些實踐體現(xiàn)了梁氏“立足中國現(xiàn)實、放眼世界以尋求建國方略”[3]的眼光和智慧?!对娫挕分械拇祟悆?nèi)容,正是這種視野的體現(xiàn)。
第六類,詩論、文論、戲曲論、音樂論。詩論(含詩評)是傳統(tǒng)詩話的常見題材,也是梁氏《詩話》的重要內(nèi)容之一,不過梁氏主要關(guān)注“詩界革命”所指涉的相關(guān)話題及對同人創(chuàng)作實踐的精煉評價。相關(guān)內(nèi)容見《詩話》第1、4、8、9、10、28、32、40、55、60、62、63、82、84、85、93、94、99、100、104、109、130、133、139、163、168、171-174、176、177、182、184、197、202-204則?!对娫挕分谐娬撏膺€兼及文論、戲曲論、音樂論。如談及“文界革命”的有第67、73則;談及戲曲及戲曲革新的有127、137、184則;談及音樂論及音樂革新的有第50、77、78、97、119、120、123、184則。
《詩話》中出現(xiàn)文論、戲曲論、音樂論的相關(guān)論述,與此前詩話相比非常獨特,即便在同時代的詩話、詞話、曲話中也難覓同類,這建基于梁氏整體文學觀中的國家主義價值訴求。梁氏曾夢想通過重建中國文學以實現(xiàn)文學救國的宏愿并躬身踐行,因此“頗具激進鋒芒的詩界革命、文界革命、小說界革命、戲曲界革命甚至音樂界革命等等便漸次展開”[4]。由此《詩話》中出現(xiàn)文論、戲曲論、音樂論也就不足為奇了。
“詩話”自歐陽修首創(chuàng)之后,記事、錄詩便成為其主要形態(tài),《飲冰室詩話》在延續(xù)這一傳統(tǒng)的同時,特別重視品評與論說并重。尤為重要的是《詩話》的記事、錄詩、品評、論說拋棄了此前尊古的傳統(tǒng)而重在當世,在宣揚詩界革命的諸多論題時,重視對師友、同人、愛國志士的事略、詩作進行品評,因而《詩話》在組稿對象、組稿方式、稿件內(nèi)容等方面不僅與傳統(tǒng)詩話風貌迥異,即便與同時代的詩話、詞話相比也獨樹一幟,呈現(xiàn)出濃郁的時代特質(zhì)和個人特質(zhì)。就時代特質(zhì)而言,梁氏所處的時代正是中國積貧積弱的時代,國家的前途和命運是當時進步知識分子共同面臨的問題,因此《詩話》中所涉及的大多數(shù)人、事、詩作以及梁氏本人的相關(guān)評點呈現(xiàn)出一種悲壯的時代情懷;就個人特質(zhì)而言,梁氏一生愛國,他對于民族和國家的最大貢獻就是言論救國,其中試圖通過文學革命以實現(xiàn)救國宏愿是其途徑之一,這是流亡海外的他迫不得已而為之的。梁氏編輯《飲冰室詩話》正是其文學救國宏愿的有機組成部分,而《詩話》的編輯效果顯然沒讓梁氏失望,曾有投稿者贊譽說:“公灑瀝熱血,喚起國魂,愛國之杰,今古推敬。貴報曲終奏雅,附列詩歌,最發(fā)深省”[2]5353。這種評價從一個側(cè)面見證了《詩話》在那個特殊的時代里所具有的獨特魅力和深刻影響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