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璽

(延安大學 外語學院，陜西 延安 716000)

2013年10月，加拿大作家女艾麗絲·門羅獲得世界最高文學獎——諾貝爾文學獎，加拿大的短篇小說也因此贏得了世界的認可和贊譽。她的每一個短篇作品體現(xiàn)出精準和睿智的特質(zhì)。她的作品大都圍繞20世紀前半葉，安大略省一個農(nóng)村小鎮(zhèn)生活展開的，多以女性為主人公，以自己和母親的真實生活作為參照，以女性視角細致地描寫了現(xiàn)代社會中女性的愛情、婚姻、家庭、親子關系及社會問題。艾麗絲·門羅的處女作——著名短篇小說《快樂影子之舞》中的《男孩們與女孩們》看似微不足道，但其蘊含著重要意義，在門羅的所有作品中有著舉重若輕的地位。作者把它放在自己處女作中并不是無心之為，而是因為其在所有作品中的“楔子”和“引言”作用。《快樂影子之舞》一九六八年出版后，就獲得了加拿大最高文學獎項總督獎。這本小說集生動再現(xiàn)了小鎮(zhèn)風情與少男少女的感情生活?！赌泻兣c女孩們》這一章以一個成長中的十一歲小女孩的視野和意識來講述的。故事表面上似乎是描寫發(fā)生在家里的一些極其平淡瑣碎的事情，但是門羅用其巧妙的敘事技巧，精湛的語言，鮮明、形象而又具體地向讀者展示了女主人公成長過程中女性意識的萌芽與發(fā)展。這個短小精悍的故事在門羅的所有作品中占有“大”地位，恰如作品題目一樣預示著門羅后面作品中男性與女性的走向，同時包括敘事技巧的運用。

一、男性人物的命運走向

法國哲學家福柯指出：“任何人際關系在某種程度上都是權力關系。我們是在一種擁有永恒戰(zhàn)略關系的世界中行事的。因此，男女兩性之間的關系也是一種權力關系。男性通過掌握在手中的政治和文化權力，不論從體制上還是從個人的角度，對女性進行權力支配?！盵1]對于生活在二十世紀四五十年代的作家門羅，基于當時男性占統(tǒng)治地位的社會背景下，其創(chuàng)造的作品并不能脫離現(xiàn)實社會的藩籬，作品中反映出來的男性人物大多數(shù)是支配、束縛、控制女性的傳統(tǒng)形象。

《男孩們與女孩們》這個故事中的男性包括女主人的父親，家丁及弟弟。他們都是男權社會典型代表。開頭門羅描述了父親與家丁亨利殺狐貍，剝皮，把剝了皮的狐貍，裸露光滑的猶如老鼠一樣大小的身體裝在一個袋子里然后賣掉。父親除了和“我”談農(nóng)活的話題，從來都不和“我”說多余的話。還有故事的結尾處當?shù)艿芨嬖V父親是“我”把母馬放走的時候，父親以一種極其討厭的口吻問我原因，作者通過細膩的描述，給讀者呈現(xiàn)了一個殘酷、冷漠的屠夫形象的父親與家丁。女主人公的弟弟利爾德也是男權社會中典型代表。比如，他在任何時候都可以唱圣誕歌，而女孩那樣做會遭別人笑話，他給母馬起的名字是根據(jù)一個受壓迫、被雇傭女工的名字來的，雖然利爾德年紀太小，作者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但讀者不難發(fā)現(xiàn)作者在塑造一個頑固的男權社會中的又一代表。在結尾處，當三個男性最終殺死了母馬凱旋而歸，利爾德對女主公和母親說：“我們射死了母馬而且把它剁成五十幾塊”?？梢钥闯?，小小年紀的利爾德是多么的殘忍。

在門羅后面的作品中，大部分男性也是殘酷，冷漠，支配，統(tǒng)治著女性。如《逃離》中的克拉克，脾氣暴躁，愛與人爭吵，因為得罪了自己的老板，其妻子卡拉出面調(diào)停，可是他并沒有因此而感激妻子，反而對妻子非常冷淡，不與妻子交流?？死梭w現(xiàn)了男性霸權以及在婚姻中的支配地位。當然，門羅作品中的男性人物寥寥無幾，作者主要的意圖是想通過這些男性形象的描述更能夠襯托出女性在成長過程中女性意識的發(fā)展過程。男性人物雖然看似若有若無，無足輕重，但正是這種貌似“虛無”和“極少”，卻更能深刻地體現(xiàn)出男性統(tǒng)治的地位，反襯出女性的被支配、弱勢的地位。再如《姑娘們和女人們的生活》中戴爾喜歡的男友加涅特，相貌英俊，不言茍笑，一個虔誠的浸禮教徒。但是當他向戴爾求婚時，強迫她接受他的信仰，他的宗教活動和生活方式。在小說集《你以為你是誰》中，少女羅斯崇拜父親，在家里少言寡語。但他的出現(xiàn)總在無形中給作品帶來一份沉重感，仿佛他總有一雙無形的手在暗影中始終牢牢地掌握著作品中那一個個鮮活女性人物的命運。類似的男性人物特征在作品《有一件事我一直想告訴你》、《愛的進程》等都有體現(xiàn)和得以詮釋。

二、女性人物的命運走向

門羅作品中的主人公大多是女性?！赌泻兒团儭饭适轮械呐园ㄅ魅斯赣H和祖母。祖母在女主人公家里住了幾個星期。祖母不斷提醒主人公女孩不要用力關門；女孩坐著的時候雙腿要并攏；有些問題女孩不要問。祖母是逆來順受的被男權社會中壓迫與束縛的對象。母親也是一個安于現(xiàn)狀的傳統(tǒng)女性。她除了出去曬衣服或者刨土豆，幾乎整天都在房子里忙碌沒完沒了的家務活。秋天收獲的季節(jié)她更忙了，忙得沒時間扎頭，用手絹隨便一挽，就去做各種果醬，城里賣各種水果。母親是個勤勞善良的女性，但是母親也是個麻木，心甘情愿的被男性束縛的女性。故事中的祖母與母親難以擺脫男尊女卑的思想。她們在男性社會中掙扎，沒有平等和尊嚴。

但是女主人公與她們不一樣，經(jīng)歷了順從、覺醒、反抗，雖然她此時萌生的女性意識尚不成熟，但女主人公體現(xiàn)了勇敢、聰明、敢于與傳統(tǒng)男權社會作斗爭，大膽追求自身自由與獨立。她在某種程度上顛覆了傳統(tǒng)男權社會賦予女性的弱勢、陰柔的女性形象。

女主人公最初對父親的情感是依戀、仰慕。比如文章的開頭母親不喜歡家里浸透的殺死狐貍的血腥味道，可是對于主人公來說，味道中預示著一個季節(jié)的特點，像橘子與松針的味道。雖然幫父親做一些苦力活但她內(nèi)心深處有一種心甘情愿與自豪，然而卻討厭和母親一起干家務活。對女主人公來說家務活是沒完沒了、無聊透頂、愚昧煩人的事情，而戶外為父親服務是自由的、尤其的重要。而且在女主人公眼中雖然母親比父親善良和藹，但母親更容易被欺騙，你也不能依靠她，因為母親的話經(jīng)常沒有分量。女主人公總是那么崇拜、依賴父親。但是當偶爾的一次聽到母親對父親說：“等利爾德(她的弟弟)長大一點你就會有個真正地幫手”，還有母親總是會和別人聊起類似的主題時，女主人公感到不再安全。以前“女孩”對她來說是天真、聽話，與“孩子”表達的意思一樣，可是，此時，對于她來說女孩表達不僅僅是“我是什么”，重要的是“必須成為什么”。因為是“女孩”，主人公經(jīng)常成為被取笑的對象。當她與弟弟打架的時候，弟弟雖然比她小但總是會打敗她并且傷著她。家丁亨利取笑她：利爾德長大了。女主人公想自己也不是在長大嗎。面對生理的區(qū)別男性強壯與女性柔弱，主人公也許很無奈，但內(nèi)心深處，女性意識開始萌芽，她不再接受一個被支配被束縛的位置。故事中，作者通過主人公對兩匹馬的宰殺不同的態(tài)度變化，寓意著她的女性意識的覺醒。殺第一匹老公馬的時候，她只是在那偷偷地觀望，但殺第二匹母馬的時候，因為這匹馬性格鋼煉，不易馴服，掙脫了韁繩，父親讓離得較近的她趕快關閉大門，她沒有照父親說的做，反而把門開的更大了，放走了母馬。主人公這么做證明了女兒不再信任父親。她的行為也代表著女孩在努力沖破父權束縛，追求自由平等的愿望。

這篇故事中，女主人公與門羅后面作品中女主人公的人生軌跡驚人的相似。比如在《姑娘們和女人們的生活》中，讀者可以看到她們的影子。主人公戴爾姑姑愚昧無知，她們的生活方式頑固不變，母親始終不肯放棄自己文化人的身份，與簡陋貧瘠的小鎮(zhèn)格格不入，但是戴爾雖然沒有受多少學校教育卻非常聰明，敏銳，努力適應生存環(huán)境，最終走上了向往已久的完善自我之路。作品通過不同女性形象對比反映了婦女在父權社會中痛苦悲慘的命運以及不斷的努力沖破父權束縛，與自己的命運抗爭、奮斗的經(jīng)歷，來表達婦女要求自由、平等和獨立的強烈愿望。在作品《男孩們和女孩們》中的男孩和女孩，就仿佛是門羅后期系列作品中人物的雛形和成長中的“孩提時代”，從他們的身上我們或多或少的看到系列作品中的人物特征，如作品《姑娘們和女人們的生活》中的女主人公戴爾和《你以為你是誰》中的女主人公羅斯，她們身上都體現(xiàn)出來，不甘于平庸，大膽反抗的個性特征；她們都處在一個復雜的社會環(huán)境和相似的家庭氛圍中，命運遭遇都是坎坷沉重的，最后的結局都是由反抗走向了平庸；即使讀者從《男孩們和女孩們》中看不到人物命運和性格特征的相似點，但順著作品的基調(diào)展開想象，想象《男孩們和女孩們》中的男孩和女孩長大以后會是什么樣子，也能看到作品人物命運的相同軌跡。

三、巧妙的敘事技巧

“在眾多的批評家中，英國文體學家福勒認為，敘述視角具備包括時空、心理及意識形態(tài)三方面的含義?！盵2]門羅作品中高超的敘述技巧與題材十分契合?！赌泻兣c女孩們》通過敘述時空、心理或是意識形態(tài)視角的綜合運用，成功的描述了女主人公意圖掙脫男權社會的束縛，追求自由、平等和獨立的強烈愿望深刻的主題意義。對于空間視角或空間眼光，福勒將其界定為“對故事中的人物、建筑、背景等成分進行建構”。門羅作品中展現(xiàn)的時候情景之間是按照無序隨機的方式呈現(xiàn)，故事常在時間上出現(xiàn)斷裂、中轉(zhuǎn)，故事場景和地點忽然變化，這樣的空間視角給讀者擴展了想象空間。

《男孩們與女孩們》中的敘述者在開篇便將女主人公通過不同的空間轉(zhuǎn)換推向了讀者：對父親宰殺狐貍，怎樣剝皮的細節(jié)描述，使得讀者被帶入故事空間中，身臨其境。故事開頭，女主人公懷著對父親的仰慕，雖然父親宰殺狐貍，剝狐貍皮，整個描寫細微精準，給讀者呈現(xiàn)的是一個血腥的場面，一個殘忍的父親形象，但對于主人公來說血腥的場面讓她聯(lián)想到的是秋季的到來，好像聞到了橘子與松針的味道。接下來是描述了家丁亨利得了氣管炎，“他的咳嗽聲像是在嘲笑什么，也許是我們”。接著是主人公夜晚睡前故事中主人公在睡前想象著自己把人們從爆炸的大樓里救出來；射中了一只在校園里亂竄的狼；騎著一匹駿馬穿梭在街道上，路人投來了羨慕的目光等。

這些看似支離破碎的敘述其實是通過以人物為載體的空間視角多維度地揭示了主人公生活的真實背景，預示著作品情節(jié)即將展開的另一畫面，讀者能夠在不同的、豐富的空間視角下感受主人公未來的變化埋下了伏筆和可理解的因素。與父親的關系從仰慕到不信任，隱釋著主人公終將會去追求自身的平等與獨立。這種獨特的空間視角敘事技巧在門羅的其它作品中也有體現(xiàn)。如小說集《公開的秘密》，故事敘述沿時間軸穿梭，在現(xiàn)實和回憶之間不斷切換，通過這種巧妙的敘事技巧，讀者能深入到女性內(nèi)心深處，挖掘她們的掙扎與渴望。福勒認為，心理眼光又稱感知眼光，屬于視覺范疇，它表達了觀察者由誰來擔當?shù)膯栴}。《男孩們和女孩們》中的主人公對父親、家丁、弟弟為代表的男權社會的看法貫穿小說全程，“雖然女性是門羅關注的價值主體，但多數(shù)情況下，她會將女性角色與男性人物密切相連。”[3]在敘事過程中，女主人公作為人物為讀者提供了可靠的觀察者形象，她將男權社會中男性的強權形象通過不同的畫面清晰透徹地傳遞給讀者，引起了讀者的強烈共鳴。

《男孩們與女孩們》這個故事極少有緊張情節(jié)，語言樸實，但是門羅通過描寫女主人公的豐富內(nèi)心活動來突出她復雜的心理。主人公時而處在幻覺中，時而處在現(xiàn)實中，她們經(jīng)常被現(xiàn)實與幻覺所迷惑。在《劍橋文學指南-加拿大文學》一書中，論者指出：“門羅的小說有著雙重視野，她能將現(xiàn)實主義與奇幻、羅曼斯結合起來，這是她作品的特質(zhì)”。[4]

對于讀者來說，獲得這些感知的途徑是透過主人公的所看、所聽、所想。透過這種立體的觀察，主人公力圖沖破男權束縛，實現(xiàn)自我得以生動再現(xiàn)，“門羅豐富的情感描述、性格及記憶的容納”[5]成為讀者感知門羅心理視角的最佳途徑。

門羅在敘述故事中也應用了意識形態(tài)視角。作品中的人物在充當敘述者的時候所表達出來的價值觀以及信仰是意識形態(tài)視角的核心內(nèi)容。女主人公從最初對男性的順從，自由的覺醒，到反抗，揭示了主人公女性意識的萌芽。這與父親家丁包括弟弟的思想立場形成了鮮明的對照，讀者能夠深切地體會出女性對男權壓制的抗衡。拒絕幫助父親宰殺母馬而放走她這一行為讓她徹底頓悟到自己內(nèi)心中對于女性爭取平等與自由的渴望。而這是父親永遠無法理解和接受的。父親家丁與弟弟所代表的男權思想意識以及主人公心中萌出女性主義思想沖突明顯，在明顯的對照中點撥著讀者的思維，將女性地位這一社會價值觀通過不同性別的人物間的對比凸顯出來，呼應了女性力圖沖破男權束縛，爭取獨立的生存主題。

在其它作品如《女孩和女人們的生活》、《你以為你是誰》等，門羅也是采用全知視角模式，通過敘述時空、心理或是意識形態(tài)視角的綜合運用，把對現(xiàn)實的觀察和親身的經(jīng)歷相糅合，用她精湛的敘述技藝和敏銳的洞察力給讀者呈現(xiàn)出生活中立體的生活面貌與復雜的情感世界。

通過對門羅著名短篇小說《快樂影子之舞》中的《男孩們與女孩們》這一章解讀可以幫助讀者管窺其在后來作品中男性人物與女性人物的命運走向，反映女性自身意識的覺醒與發(fā)展及其背后隱藏的深層次的社會歷史原因。以及空間視角、心理視角與意識形態(tài)視角敘事技巧的運用展現(xiàn)出門羅的分析、感覺與思想的超強能力以及在探究人類靈魂上的深度與敏銳。

參考文獻：

[1]米歇爾·福柯.性經(jīng)驗史[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23.

[2]申丹.敘述學與小說文體學研究[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205.

[3]Solotaroff,Ted.Life stories[J].National History,1994(18):665.

[4]Kr?ller,Eva-Marie.Cambridge Companions to Canadian Literature[M].The United Kingdom: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4:83.

[5]Butala,S.What's the Point?[J].University of Toronto Quarterly,1999(4):8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