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朝明

（孔子研究院，山東曲阜273100）

《論語 鄉(xiāng)黨》末章云：“斯舉矣，翔而后集。曰：‘山梁雌雉，時哉時哉！’子路共之，三嗅而作?！贝苏吕斫馄饋碛幸欢ǖ睦щy，分歧很大，歷來學者們有不同的猜測。綜觀各種解釋，終感于文意未安。正如楊伯峻先生所說：“這段文字很費解，自古以來就沒有滿意的解釋?！雹?/p>

“色斯舉矣，翔而后集”，朱熹的解釋是：“言鳥見人之顏色不善，則飛去，回翔審視而后下止。人之見幾而作，審擇所處，亦當如此。然此上下，必有闕文矣?！雹诤笫览斫獯苏Z時覺得費解，朱熹的“闕文”之說便得到了后來不少人的認可。爭議較大的是“子路共之，三嗅而作”。有學者認為是言子路向野雞拱拱手，野雞張開翅膀飛去了。近人楊伯峻先生主此說；另一種觀點認為是子路殺野雞為肴奉獻孔子，孔子聞了三聞，站起來走了。三國時魏人何晏說：“子路以其時物，故供具之。非其本意，不茍食，故三嗅而起也?！雹鬯稳诵蠒m也說：“子路不達，以為時物而共具之，孔子不食，三嗅其氣而起?！雹?/p>

其它的說法還有不少，如朱子《論孟精義》引程子伊川先生曰：“山梁雌雉，得其時，遂其性，而人逢亂世，反不得其所。子路不達，故共立之?？鬃淤伦勇窂蛯徰栽斠?，故三嗅而起，庶子路知之也。”引張載橫渠先生曰：“魯俗一時貴山雉之雌者。仲尼傷薄俗易流所美非美，仲由不達，乃具羞以饋，終食三嗅，示眾好而必察也。不食者，知所以美之非美也，不言其不足貴者，舉國好之，重違眾而不言也?？谥谖叮覡栍謧?，知德之鮮也?！笨梢?，人們在理解上差別很大！

在這句話中，共、嗅兩個字是理解問題的關(guān)鍵。《論語集注》卷五說：“晁氏曰：《石經(jīng)》‘嗅’作戞，謂雉鳴也。劉聘君曰：嗅，當作狊，古閴反，張兩翅也。見《爾雅》。愚案：如后兩說，則共字當為拱執(zhí)之義。然此必有闕文，不可強為之說。姑記所聞以俟知者?！睆恼Z法上講，認為是子路殺野雞為肴奉獻孔子的說法難以講通。前言“子路共之”，主語為子路。后言“三嗅而作”，此語不應及于孔子。若言野雞，則蒙上“之”字而省，可以講通。

如果“三嗅而作”說的是野雞，那么，應依《爾雅》以“嗅”當作“狊”之說更為合理。《石經(jīng)》“嗅”作“戞”，謂雉鳴，雖然也能說通，但《石經(jīng)》后出，而且野雞三戞也不如振翅意長。關(guān)于《石經(jīng)》文字，程樹德先生的《論語集釋》卷二十一《鄉(xiāng)黨下》引前人《考異》已有辨析?！肮病庇泄皥?zhí)之義的說法出現(xiàn)很早，如《呂氏春秋 季秋紀》有云：“子路掩雉，得而復釋之。”但此僅備一說而已，并沒有什么根據(jù)。如此，“共”應與“拱”相通，“嗅”應當作“狊”，為張兩翅之貌。

近有網(wǎng)絡(luò)文章重新解釋此章，略謂《鄉(xiāng)黨》只是反映了孔子的生活起居，衣食住行，以及上朝入廟的行動準則與孔子的高尚品德。此篇是與孔子最貼近的學生子路，積聚了幾十年的時間，從點點滴滴的細節(jié)中翔集而得。于是認為“色斯舉矣，翔而后集”意思是“以上例舉了這些孔子在生活起居方面形形色色的諸多情況，是積聚了幾十年的時間，像似飄舞在空間而終于被收集來的”。

該文認為《論語》中的“曰”，簡單地可理解為“子路曰”，具體一點則可以理解為：“子路的體會，或者是子路的認識”。“山梁雌鴙，時哉！時哉！”意思是說：“孔子的行為、品德，也就是子路從‘空中’所翔集得來的這些情況，在子路看來好比高山脊梁上一只雌性的錦雞，美麗而無可倫比。也因為其高，在山頂脊梁之上而鮮為人知?！边@一看法具有一定的代表性。

至于“子路共之，三嗅而作”，作者認為上面說過這些寫入《鄉(xiāng)黨》的內(nèi)容，都是由子路一個人提供的?！白勇饭仓?，也就是子路在文章末尾的謙虛落款。許多文章的落款不是都有寫成某某共識、共勉的嗎？“共之”也就是這個意思?！叭岫鳌保^其慎重也。表明這是子路經(jīng)過再三的斟酌而作出的決定，為的是使孔子的高尚品德、高尚行為，能夠列入《論語》而傳之于世。最后作者議論道：“歷經(jīng)千古而不朽，蓋子路之功也，而偏偏有人有眼不識。悲乎！”

這樣的解釋乍看有些道理，但稍微了解《論語》的成書問題，就能夠發(fā)現(xiàn)該文的不妥。且不說子路早于孔子去世，與孔子后學集錄孔子言語在時間上對不上號，就連子路匯集孔子生活起居、衣食住行等方面的根據(jù)也難以尋找出來。更何況子路“提供”材料，子路具名之說難以成立，與《論語》體例自然也沒有任何契合之處！

還有，孔子文中贊美雌鴙，恐怕也不一定是因為它“美麗而無可倫比”，而是因為成群的野雞在一起時，領(lǐng)頭的往往是雌鴙?！犊鬃蛹艺Z 六本》記載了這樣的故事：“孔子見羅雀者所得皆黃口小雀。夫子問之曰：‘大雀獨不得，何也？’羅者曰：‘大雀善驚而難得，黃口貪食而易得。黃口從大雀則不得，大雀從黃口亦不得?！鬃宇欀^弟子曰：‘善驚以遠害，利食而忘患，自其心矣，而以所從為禍福。故君子慎其所從，以長者之慮，則有全身之階，隨小者之戇，而有危亡之敗也’?！笨鬃訉τ凇按笕干企@”的道理記憶很深，他還曾經(jīng)告誡弟子，使他們明白警覺可以遠離禍害，貪食就忘記了隱患。所以孔子贊美雌鴙“得時”完全在情理之中。

毫無疑問，《論語》的這段記載理解起來很有難度。我們認為，要正確理解它需要幾個前提：第一，必須了解孔子的思想；第二，必須了解子路的性格；第三，必須了解《論語》一書的特征。另外還應當對相關(guān)的生活有一定的觀察。

我們認為，《鄉(xiāng)黨》此章所記是一幅很美的圖畫：孔子與弟子子路一起走在山間，不遠處有幾只野雞停留在那里。那幾只野雞看到來人，便很機警地飛起來。這就是文中所說的“色斯舉矣”。《論語集釋》引王伯申曰：“漢人多以‘色斯’二字連讀。‘色斯’者，狀鳥舉之疾也?！薄墩摵?定賢》篇曰：“大賢之涉世也，翔而有集，色斯而舉?！笨峙c此意相同。《孟子》以孔子為“圣之時者”（《公孫丑上》），兩次說到孔子“可以仕則仕，可以止則止，可以久則久，可以速則速”（《萬章下》），對照孔子后來的議論，這種理解應當符合本意。

那幾只野雞警覺地飛起來后，它們盤旋飛翔一陣，便在遠處飛落到了前面的樹上?？鬃涌吹竭@一情景，感嘆地說到：“山梁上的這些雌雉，得其時?。〉闷鋾r?。　笨鬃诱J為，這些野雞能夠遠害避險，能夠看到自己所處的情勢。這時，子路悟出孔子所要表達的意思，也非常感慨，遂不無俏皮地向它們拱拱手。這幾只野雞見狀，便振振翅膀飛走了。

孔子這里所言，深層的意思應該是人應當“知時”，知道自己所處的時空環(huán)境，應當正確把握人生?！洞髮W》引《詩》云：“邦畿千里，維民所止?！庇忠对姟吩疲骸熬囆U黃鳥，止于丘隅。”子曰：“于止，知其所止，可以人而不如鳥乎？”鳥兒都知道把握自己，知其所止，人就更應該知其所止，此即《大學》所謂：為人君，止于仁；為人臣，止于敬；為人子，止于孝；為人父，止于慈；與國人交，止于信。人知道了自己的努力方向，從而就可以走好自己的人生路。

子路是一位性格鮮明的人?！妒酚浿倌岬茏恿袀鳌酚涊d子路進入孔門前后的情形說：“子路性鄙，好勇力，志伉直，冠雄雞，佩豭豚，陵暴孔子。孔子設(shè)禮稍誘子路，子路后儒服委質(zhì)，因門人請為弟子?！痹诳组T弟子中，他以擅長“政事”著稱，性格魯莽俠義，果敢勇武?？鬃釉潛P“由也果”（《論語 雍也》），孔子甚至自稱“由之勇，賢于丘”（《孔子家語 六本》）。子路以其勇武處處隨從孔子，并誓死護衛(wèi)，孔子嘆曰：“自吾得由，惡言不聞于耳”（《史記 仲尼弟子列傳》）。子路顯然不屬于那種文靜一類的性格，所以他向孔子請教，常常涉及“勇”、“強”一類的問題?？鬃印耙虿氖┙獭?，針對子路的個性，及時施以教導。后人議論說：“山梁雌雉，子路共之?？鬃訃@之也，時哉時哉。三嗅而作，以有好斗而死，自取之也，而豈其時哉。然子路不悟也?！保ǔ虡涞拢骸墩撜Z集釋》卷二十一引《古史 孔子弟子傳》）這種解釋雖未必完全符合《論語》本意，但其言孔子針對子路的性情及時加以引導還是有道理的。

孔子所發(fā)的感慨當然不會僅僅是誘導子路?？鬃訒r代，“天下無道”、“禮崩樂壞”，孔子感嘆生不逢時。他曾總結(jié)自己的一生，稱“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論語為政》）。但他的人生境界有一個提高的過程，他多次談到自己所處非時，如《孔叢子記問》兩次說到“時”，當“楚王使使奉金幣聘夫子”時，他的弟子向他表示祝賀，認為老師的主張終于可以有伸展的機會了，但孔子感嘆地唱歌道：“大道隱兮，禮為基。賢人竄兮，將待時。天下如一，欲何之?！庇腥恕伴杂谝岸@獸”時，孔子看到是麒麟，他也認為自己時運不濟，又歌曰：“唐虞世兮，麟鳳游，今非其時吾何求？麟兮麟兮我心憂?！庇腥苏f，孔子晚年所作《易傳》中最能夠體現(xiàn)孔子“時”的思想，體現(xiàn)了孔子“時”的哲學?！豆瓿怪窈啞分邪l(fā)現(xiàn)的《窮達以時》，又印證了這一觀點。

《論語》出自子思等人的編集，《論語》是最基本的研究孔子的材料。我們認為，《論語》首章中“學而時習之”的“時”也是此意。很明顯，在孔子那里，“時”是一個重要的概念，孔子談到“時”的思想，并以之教導子路，非常合乎情理?？鬃邮恰皩W而不厭”的學者，更是“誨人不倦”的導師?？鬃颖救碎e居時，雖然和樂舒展，但總是嚴整而不輕率，所以《論語述而》篇說：“子之燕居，申申如也，夭夭如也?！笨鬃优c弟子在一起，他也能夠做到“能近取譬”（《論語 雍也》），即使像孔子與子路一起在山間行走時，也不忘隨時教導弟子?！肚f子養(yǎng)生主》曰：“澤雉十歩一啄，百歩一飲，不期畜乎樊中?！比嗽庥鰜y世，往往流離失所，是未得時，尚不如山梁之雉，孔子有感于此，故有所嘆?？鬃佑懈卸l(fā)，子路亦若有所動。

《論語》一書形式上是“語錄體”著作，但其中有內(nèi)在的邏輯，它是按照孔子一生的出處進退和思想學說精心編輯的孔子言語集。因此，《鄉(xiāng)黨》篇中的記載不會是出于某一孔子弟子之手，更不可能是子路一人的集錄，而應是從眾多的孔子材料中，取其“正實而切事者”（《文獻通考 經(jīng)籍考 經(jīng)部》之孔安國《孔子家語后序》）認真編排而成。

注釋：

① 楊伯峻：《論語譯注》，中華書局，1980年，第108頁。

②《四書章句集注 論語集注》卷五，中華書局，1983年，第122頁。

③ 皇侃：《論語集解義疏》卷五。

④《論語集注大全》卷五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