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茂延

在撥亂反正30余年的今天，仍有某些年輕史學者研究民盟歷史時，不顧歷史事實，繼續(xù)傷害與中國共產(chǎn)黨風雨同舟70余年的“中國民主同盟”，這是非常不利于多黨合作事業(yè)的健康發(fā)展的。

我今年已滿92歲，已是耄耋之年。我想關于民盟的一些事再不寫出來，會對不起歷史，對不起為革命犧牲的民盟烈士，對不起為成立民盟艱苦奮斗的民盟諸前輩。

解放以后，關于民盟解散問題，由于受到康生、陳伯達極左思潮的影響，片面地曲解歷史，編輯《毛澤東選集》時，在第四卷《關于情況的通報》的注釋上，說什么“民主同盟的一些動搖分子發(fā)表了解散民主同盟停止活動的公告”，這完全與事實真相不相符合，其結果使民盟長期受到不公正的待遇。一些人道聽途說，以訛傳訛，乖違史實，極大傷害了與中共并肩戰(zhàn)斗的忠實朋友。

改革開放后，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的同志對這條注釋做了校訂工作，他們查閱了這一事件有關的歷史文獻、資料，訪問了親歷其事的有關同志，對國民黨反動派強令民盟總部宣布解散、張瀾被迫簽署解散公告并堅持斗爭、民盟盟員轉(zhuǎn)入地下活動及民盟總部的恢復等史實，做了較為全面的了解。

中央文獻研究室最后作出了關于“《毛澤東選集》第二版一條注釋的考訂與修改——關于1947年民盟總部被迫解散問題”的結論（原載《瞭望周刊》1991年第26期）。結論最后明確宣告“以上事實充分說明，作為民盟中央主席的張瀾，在同國民黨反動派的斗爭中，始終堅持了民盟的政治綱領，立場是堅定的”。

作為親歷者，我想詳細地回憶當時的史實。

由于民盟拒絕參加偽國大，遭到國民黨反動派的嫉恨，矛盾日益尖銳。

1947年7月4日國民黨政府發(fā)布“戡亂總動員令”，蔣介石發(fā)表“戡亂建國”演說。民盟為了維護民主正義事業(yè)，仍然堅持原有主張。

7月9日，我父代表民盟發(fā)表談話，嚴斥“總動員令”，這就使國民黨反動派與民盟之間的矛盾達到水火不相容的地步。

國民黨內(nèi)政部發(fā)言人董顯光攻擊民盟“通匪”，“執(zhí)行中共地下路線”，并捏造許多謠言，指責民盟，參加“叛亂”，為迫害民盟制造輿論，形勢非常緊張，特務經(jīng)常在我父的住處四周活動。四川朋友們勸他回川，他惦念著民盟的前途和盟員的安危，決定在上海堅持斗爭。我在他身邊一同渡過了黎明前的黑暗，他那威武不屈的性格至今仍在我腦海中縈回。

當時，我和父親等人住在永嘉路集益里八號和成銀行一幢小宿舍內(nèi)，同住的有銀行職員。

此時，中共中央駐南京辦事處已撤回根據(jù)地，1947年3月7日交民盟代管其南京和上海的房產(chǎn)，民盟總部即搬入梅園新村30號中共辦事處辦公。而在上海的部分民盟領導人則到馬斯南路原中共駐上海辦事處辦公。

民盟留上海的中委們常到集益里聚會。到了10月下旬，突然有警察包圍馬斯南路民盟辦事處。南京民盟總部同時受到監(jiān)視，留守南京的中委羅隆基來上海匯報工作，商量對策，特務也跟著來了。我父雖知環(huán)境險惡，生死未卜，但處之泰然，每天下午照常要我陪他出外散步，特務尾隨在后，亦步亦趨。

10月27日上午，民盟在滬中委沈鈞儒、黃炎培、章伯鈞、史良、葉篤義等十多人聚集在我父親房內(nèi)開會，為了弄清情況，抗議特務監(jiān)視，保障民盟的合法地位，決定派代表黃炎培、葉篤義與在南京的羅隆基三人同國民黨交涉，葉篤義當晚先去，黃炎培第二天乘早車前往。在車上見報得知，國民黨內(nèi)政部發(fā)言人董顯光在報上宣布民盟為“非法團體”，“按后方共產(chǎn)黨處置辦法處理”。父親也看見了報紙，已無法與他們聯(lián)系。車到了南京，羅隆基、葉篤義早守候在車旁，三人匆匆忙忙到美國使館，見到司徒雷登。司告訴他們解散民盟是蔣介石下令的，他不能更改。

后來，上海警察強占了馬斯南路民盟辦事處，強迫辦事處人員全部撤出。沈鈞儒和幾位同志也搬到集益里來住，大家靜待著南京的消息。

11月4日黃炎培、羅隆基、葉篤義三人在特務“護送”下回到上海。我們住房樓下客廳和門前立即聚集了大批特務。

11月5日上午9時，父親又召集在滬中央委員沈鈞儒、黃炎培、羅隆基、葉篤義、史良、張云川、陳新桂（列席，在膝上作了記錄。解放后，民盟內(nèi)部發(fā)生爭論，他將記錄交給周新民，此記錄交周新民后，如石沉大海。）在集益里開會。不知什么原因，在上海的章伯鈞沒來出席會議，后他不辭而別去了香港。

會議先由黃炎培報告在南京與國民黨談判的經(jīng)過，羅隆基、葉篤義相繼發(fā)言。他們在南京爭議之點，在于民盟堅持自己的合法地位，國民黨政府如欲取締，必須公開宣布解散令，而國民黨則要民盟自行宣布解散，如果民盟不自行宣布解散，就要逮捕民盟全部中委，各地盟員也要登記。蔣介石派他的親信C.C集團頭子陳立夫辦理此事。陳立夫約三人談話，強逼黃炎培一人進屋執(zhí)筆寫解散“公告”，寫好后立即交陳過目。臨行特別叮囑要求將公告的稿子帶回上海，召開會議通過，由主席張瀾簽名發(fā)表，一字不能改。改了就不算數(shù)，就要逮捕民盟全體中委，各地盟員也要登記。

公告主要內(nèi)容如下：

中國民主同盟向以民主、和平、團結、統(tǒng)一為一貫之主張，不幸戰(zhàn)禍愈演愈烈，同人處此惟有痛心，更無為國服務之余地。最近政府宣布民盟為非法團體，禁止活動，同人已不能活動，當經(jīng)公推常委黃炎培代表同人自滬赴京與政府協(xié)商善后事宜，經(jīng)政府提示善后辦法如下：（1）政府已宣布民盟為非法組織，希望民盟自行結束，解除負責人之責任。（2）關于房屋……（略）。當經(jīng)常委黃炎培答復如下：“（1）民盟既經(jīng)政府認為非法團體，唯有通告盟員停止活動，自經(jīng)通告，以后盟員如有言論，自應由個人負責。（2）關于房屋各點自當照辦。（3）各地盟員一律免除登記，并享有一切合法之自由。（4）各地盟員，政府如認為有違法行為以及先經(jīng)因案被捕者，均由政府依法處理。如無共產(chǎn)黨黨籍實據(jù)，不援用后方共產(chǎn)黨處置辦法，以上（2）（3）（4）各點是否可行，候示”。至報端發(fā)表各種文件，有盛責民盟之處，多違事實，此時未擬置辯。

政府示復如下：（1）如民盟能遵照內(nèi)政部發(fā)言人所公布的命令正式宣告自行解散，停止活動，各地民盟的登記手續(xù)可予以免除，并保障合法自由。（2）凡因案被捕之盟員，由司法機關調(diào)查實據(jù)，判定其為非共產(chǎn)黨黨員或非為共產(chǎn)黨工作者，自可不援用“后方共產(chǎn)黨處置辦法”之規(guī)定。合將洽經(jīng)過情形公布周知，并通告盟員自即日起一律停止政治活動，本盟總部同人即日起總辭職，總部亦即日解散，尚希公鑒。

公告念完后，黃炎培補充說國民黨起初不同意羅隆基離開南京，后來交涉幾次，方同意來上海，但不能離開上海一步，離開了就不保證安全。

這天早上父親受風寒，躺在床上，靜聽大家發(fā)言。一開始，沈鈞儒就問：“有沒有更改的余地？”他們說：臨行前，陳立夫交代，一字不能改，改了就不作數(shù)，就要按后方共產(chǎn)黨處置辦法處理。

這時，全屋一片沉靜，鴉雀無聲，羅隆基挨著史良坐，他倆互相開起玩笑。沈鈞儒是史良的老師，見狀大發(fā)脾氣，拍桌上一巴掌，大聲吼：“什么時候了，還開玩笑！”其他的人均未吭聲。

后來開始討論，討論來討論去，沒有一個人能說出一點辦法。

大家對各方面作了深入細致的分析，因為民盟是公開活動的組織，沒有后方，沒有退處，中委全都是暴露的，基層盟員也大多數(shù)是暴露的，登記了，自首是叛徒，不登記，抓到了就是死，還可能波及很多無辜。

從早上9點討論到下午3點，守候在樓下的特務們，不時上來敲門，逼問“開完沒有”。

最后，大家一致決定照原稿一字不改，以我父親名義送報館發(fā)表。

送走大家后，父親在房內(nèi)走來走去，至夜通宵不眠。他向我說：民盟要轉(zhuǎn)入地下了。為了掩護總部諸公安全退卻，并號召盟員轉(zhuǎn)入地下活動，自己決定承擔風險。

第二天一早，由他口述，葉篤義執(zhí)筆，毅然以個人名義發(fā)表了一個“聲明”：本人昨日忍痛通知民主同盟全體盟員停止政治活動，且宣布民盟中央委員會之解散，然本人對于中國和平民主統(tǒng)一團結之信念，及為此目標之努力并未稍更。本人誠懇希望盟友在愛國公民之立場上，在法律之限度內(nèi)，繼續(xù)為我國之和平統(tǒng)一民主而努力奮斗。

他讓葉篤義與陳新桂送各報館，很多報紙不敢登載，只有蘇聯(lián)的《正言報》登了出來，《大公報》寥寥數(shù)語以新聞報道形式報道了這個聲明。

這一“聲明”雖很簡短，但用意深刻，措詞鮮明，他把反動派的視線集中引向自己，既掩護各中委撤退，又號召廣大盟員繼續(xù)戰(zhàn)斗，披肝瀝膽，大義凜然。

自己撤退后，沒有向自己的忠實朋友作出任何建議，沒有幫助忠實的盟友隱蔽、撤退，只是要求盟友幫助保管自己的房屋、財產(chǎn)。反過來，埋怨忠實的盟友“在國民黨反動派的壓力下，民主同盟中的一些動搖分子發(fā)表了解散民主同盟、停止活動的公告”。這是很不合適的。

11月5日會議后，沈鈞儒在集益里住了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其間，兩位老人日夜磋商。一個月后，周新民（中常委、黨盟交叉）又自香港回上海。因沈鈞儒留上海危險，決定讓他冒險化裝潛往香港，籌備召開三中全會，否認民盟的解散。張瀾年紀大，行動困難，因特務監(jiān)視甚嚴，不易脫身；還有一個重要原因是，蔣介石妄圖以大西南為反共基地，他對在大西南有很高威望和人脈關系的張瀾很是忌憚，為保持西南穩(wěn)定，估計他暫不會讓特務公開下手；另外，中常委開會時決定，上海支部500多盟員立即轉(zhuǎn)入地下活動，必須有負責人留在國內(nèi)。這樣，決定張瀾留下，堅持斗爭。

對于三中全會，我父親是知道并同意的。開會前派黃應乾去聯(lián)系過，還派在上海的青年中委羅涵先去出席會議。

沈鈞儒在三中全會閉幕詞中說：“我們接到上海同志們的來信，他們和我們完全采取了共同一致的意見，這是開會中值得我們驕傲的，”又說：“上海同志們的來信說，他們對新的政治目標和政治路線每一句每一字都同意。”（《民盟文獻》399頁）會議還決定，在張瀾主席不能來港期間，暫由沈鈞儒、章伯鈞以中央常委名義，負責領導全盟盟務。

香港臨時總部的地址設在我父親的好友吳晉航的和成銀行香港辦事處內(nèi)，活動經(jīng)費是我父親向劉文輝，龍云募集的，均由上海和成銀行匯去。受出錢人委托，只有我父親才有開支權。除資助臨時總部外，還支持了上海500多盟員轉(zhuǎn)入地下斗爭，救濟重慶渣滓洞、白公館釋放的被捕盟員21人（其中中共黨員6人），以及支持其他地方民盟的活動等。

我父親從來廉潔奉公，公私分明，1947年至1949年我們住在上海的日子是很艱苦的。除了政治壓迫外，經(jīng)濟壓迫也不小。當時，戰(zhàn)火連年，經(jīng)濟大崩潰，物價一天漲幾次，公教人員和工人都在饑寒線上掙扎，我父親雖掌握活動經(jīng)費，但自己不動分毫。我們住在集益里的生活仍是和成銀行招待，勉強溫飽。

為了老人的健康，平時散步時，我常在地攤上挑選價格低廉的食物，早上在菜市上買點破殼雞蛋作為營養(yǎng)品。

那年冬天特別冷，屋檐下結了長串的冰柱，沒有火烤，小偷又偷走了父親唯一的御寒皮衣，后靠四川的哥哥做來一件棉襖過冬。

78歲的老人在大雪紛飛時獨坐窗前，看書寫字，研究古代哲學。他特別重視“義”，請人代書自勵集語，懸掛床頭，首句是“以義持己，則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還寫了《四勉一戒》及《墨子·貴義》、《論五?！返任?，對古代哲學作了很多新的解釋，表達了他的內(nèi)心世界。國外愛好和平的記者來看他，他抱著大無畏的精神侃侃而談自己的政見，刊登在外文報和上海申報上。

1949年1月李宗仁就任代總統(tǒng)后，派甘介侯來上海，要民盟留在上海的中委去南京，他們都嚴詞拒絕。那時父親已感右半身不遂，眼睛也有毛病，離集益里不遠的虹橋療養(yǎng)院院長丁惠康和副院長鄭定竹出于正義感，歡迎他免費住院治療。

國民黨軍隊節(jié)節(jié)敗退，蔣介石想進川負隅頑抗。怕四川省主席鄧錫侯靠不住，先撤了他的職。鄧錫侯很氣憤，來上海見我父親，我父親勸他丟掉了省主席不要緊，時局很快要變，趕快回去聯(lián)絡川軍其他部隊，等待時機，準備起義，迎接解放軍入川。

后來劉文輝到南京，派代表楊家楨來見我父親，我父親也勸劉文輝迅速脫離蔣幫，加入革命陣營。

不久，蔣介石派張群就任重慶綏靖公署主任，張群臨行，來上海見我父親，我父親提醒他，“自古以來得民心者得天下”，勸他不要再跟蔣介石跑，應該為四川人民做些好事，釋放被捕盟員，停止征兵征糧。張群在我父大義感召下，表示接受意見，回到四川，經(jīng)交涉釋放了關在中美合作所渣滓洞的21位民盟盟員（其中有中共地下黨員），又將征兵名額由42萬人減至6萬2千人，取消了準備新建的6個師，并減少征糧，停止征購實物。事后，張群通過范樸齋（留川民盟中委）轉(zhuǎn)告我父親，表明他實踐了諾言。

當年，民盟總部留滬人員一直沒有停止地下斗爭，經(jīng)常聚集在一起交換意見，并與香港臨時總部聯(lián)系。他們對民主事業(yè)是忠誠的，中國共產(chǎn)黨對他們也是信任的。1949年3月平津解放，準備召開新政協(xié)會議，我黨邀請在上海的我父親和黃炎培、羅隆基、史良、葉篤義、羅涵先、楊衛(wèi)玉、冷遹等參加，事為國民黨所阻。

上海解放的前一天，我父親由地下黨營救脫險。上海解放的第二天陳毅司令員在百忙中親自來看他。6月父親離滬，去北京。朱德總司令和周恩來副主席等黨和國家領導人親來車站迎接。次日，毛主席親來父親下榻的北京飯店看望他。

新中國成立后，我父親先后當選為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央人民政府副主席、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副委員長、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全國委員會副主席。

1955年2月，我父親在北京因病逝世，享年84歲。毛澤東主席、劉少奇副主席、周恩來總理與黨和國家其他領導人親臨吊唁，由劉少奇、周恩來、鄧小平等人執(zhí)紼，葬于北京八寶山革命公墓。

歷史終要恢復它的真實面貌，是不容任何人歪曲的。

（選自《文史天地》2013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