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焱

（上海財經(jīng)大學 國際文化交流學院，上海200083）

在現(xiàn)代漢語中，“怎么說呢”具有話語標記的功能，劉焱（2007）[1]對此曾進行過研究，指出話語標記“怎么說呢”的核心功能為“延緩”標記。在不同的語境中，主要有5種不同的語用功能：（1）釋因標記語；（2）話題開始標記語；（3）言語行為緩延標記語；（4）面子威脅緩和語；（5）信息修正標記語。但劉文對各功能僅限于簡單描寫，未能充分解釋“怎么說呢”虛化過程及原因。本文主要彌補這一缺憾，談?wù)勗捳Z標記“怎么說呢”的虛化歷程及動因，兼及具有批評義的“怎么說你好呢”、“說你什么好呢”句式。

一、面子威脅緩和語“怎么說呢”

Brown ＆ Levinson（1987）[2]指出，有些言語行為，如請求與拒絕，在本質(zhì)上和交際者的面子相悖，被 稱 為 “威 脅 面 子 行 為 ”（face-threatening acts，簡稱FTA），因此需要有策略地拯救。相對于請求和拒絕，作為消極評價的批評，可以說是最威脅面子的行為，所以也是人們最不愿意進行的行為。但現(xiàn)實生活中，批評有時又是不可避免的行為。當人們不得已或者必須采取批評行為時，首先考慮的就是對方的面子問題。為維護被批評者的面子，說話人常常采取某些策略或手段，盡量將面子威脅降到最低程度，或者使面子威脅間接化或緩和化，以維護被批評者的面子。維護面子的手段有多種，使用緩和語是常用方式之一。如英語的well就屬于面子威脅緩和語之一，而漢語的“怎么說呢”有同樣的作用。例如：

1）“你還別不服。”夏順開望著慧芳道，“你過去還真是，怎么說呢？假模三道，跟墻上貼那三好學生宣傳畫似的?！雹?/p>

2）可是，怎么說呢，這等把戲，我們現(xiàn)代卻有人迷，有人信，甚至越荒誕離奇，就越狂熱。

3）“這里電梯運行狀況如何？”“怎么說呢，三二天它就鬧毛病，害得我這么大歲數(shù)還得爬樓梯?！?/p>

4）哎呀，老李，你還說別人心理陰暗，我看你是……怎么說呢，說你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吧，也太傷感情了。

在例1）中，“假模三道，跟墻上貼那三好學生宣傳

① 本文所引用的例句絕大部分引自北大語料庫，限于篇幅，這部分的例句一律不注明出處。為了體現(xiàn)先后順序，古代部分的例句都表明時間及出處。畫似的”是夏順開對慧芳的消極評價，為了維護慧芳的面子，夏順開在評價前采用了緩和語“怎么說呢”。例2）－例4）的“怎么說呢”也是緩和語，目的也都是為了降低批評的面子威脅力度。

二、“怎么說呢”的功能演變

話語標記“怎么說呢”是由詢問方式的謂詞性短語演變成而來的，其演變的途徑如下：

（一）表詢問的“怎么說呢1”

由疑問代詞“怎么”構(gòu)成的“怎么說呢1”最初是特指疑問句，“怎么說呢”為謂詞性短語，在句中做謂語，例如：

5）還有一個我們常說的打出租，這個怎么說呢，叫g(shù)et a taxi，get a cab。

6）然后喊話，劉邦，你再不投降，我就把你爸下油鍋了。劉邦怎么說呢，呵呵，項老弟，別忘了，我們兩個在懷王手下的時候有個什么約定呢。

7）這時飄來了一位姑娘——我該怎么說呢，說她是一位貌美的妙齡女郎，倒不如說她更像是《一千零一夜》里的公主。

8）你給親戚幫忙，親戚當然會說你是好人，可老百姓怎么說呢？他們會說：這年頭老八路、老黨員也愛搞關(guān)系、走后門了。

“怎么說呢1”為特殊疑問句，疑問代詞“怎么”詢問的是“說”的方式。例如：

9）有時對著一個人，水平相差太遠，沒法交流、交談，那說什么、怎么說呢？

10）我愿意既不說謊，也不遭打。那么，老師，我得怎么說呢？

11）由于這一念之變，我確是學醫(yī)未成，但學會了治社會沒有？這叫我怎么說呢？可以說的只是我自此之后沒有再改變過主意了。

12）至于當時我講的那些……不過是些……怎么說呢？我找不到合適的語言來說明

我當時怎么會說出那樣一些似是而非的話。

例9）中“說什么”詢問的是說話的內(nèi)容，“怎么說”詢問的是說話的方式。例10）和例12）也都是詢問說話的方式。由于說話的方式最終仍是以話語出現(xiàn)的，因此，“怎么說”可以轉(zhuǎn)指說話的內(nèi)容。例如：

13）你是幾歲上的小學？

怎么說呢，應(yīng)該說I started elementary school at the age of eight.我是八歲上的小學。

14）她的丈夫波加拉怎么說呢？他說：“在商業(yè)社會里，我是一個很重要的男人，……”

15）一個叫桓邵的向曹操自首，跪下來求，磕頭，痛哭流涕，求饒，曹操怎么說呢？哼哼，呵呵呵呵，哭了，怕了，下跪了，求饒了，下跪就不殺嗎？

16）他就為詩人辯護，他怎么說呢，他說“藝術(shù)家創(chuàng)造美”。

上例中“怎么說呢”都是詢問說話的內(nèi)容，后續(xù)句都給出了話語的內(nèi)容。

“怎么說呢1”具有謂詞性結(jié)構(gòu)的全部特點，可以直接作謂語，如例5）－8）。前面可以出現(xiàn)情態(tài)動詞，可以受副詞修飾等等。如下例：

17）晚上回到家來，他們會對太太們怎么說呢？

18）你少拿了點兒錢就罷演，觀眾花了錢看不上演出又該怎么說呢？

19）但美國政府負責人權(quán)事務(wù)的官員對美國的實際狀況又怎么說呢？上述美聯(lián)社的報道說，“沙特克對（聯(lián)合國）人權(quán)委員會爭辯說，……”

20）他又一轉(zhuǎn)念：啊！孫定邦要是問我，我可怎么說呢？說沒有這么回事？怕是騙不過去，因為我在城里過了兩個夜。

例17）－18）“怎么說呢”前出現(xiàn)情態(tài)動詞“會”、“該”。例19）－20）“怎么說呢”受副詞“又”、“可”修飾。

（二）表否定的“怎么說呢2”

“怎么說呢2”不再是特殊疑問句，而是反問句。與“怎么說呢1”一樣，“怎么說呢2”還是謂詞性結(jié)構(gòu)，還帶有謂詞性結(jié)構(gòu)的一些特征。例如：

21）他又一陣傷心，眼圈紅了，搖搖頭說：“唉，有啥說呢？叫我怎么說呢？”

22）朱品有口難辯了：“唉，叫我怎么說呢，我說沒有那回事，你們又不信，我說有那么回事吧，那就壞了阿妹的名聲，不是幾畝田就能了結(jié)的?！?/p>

23）陳墨涵此時真有一種說不清的滋味，看看那些老戰(zhàn)友吧，老的老了，死的死了，壞的壞了?？墒沁@些事情，跟這個凹凸山的農(nóng)民、跟這個革命房東的后代怎么說呢？沒法說，只好一再解釋，并讓軍務(wù)處的參謀操辦，跟政治部群聯(lián)處商量，先補助給男人二百元錢，再安排他吃了飯，給他買好火車票，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打發(fā)走。

24）不知怎么搞的，我的嗓音里帶上我平時最深惡痛絕的官腔?？墒牵谖倚⌒〉穆殭?quán)范圍里，我又能怎么說呢？

以上例句都是反問句，如例21）“有啥說呢？”是反問說話的內(nèi)容，“叫我怎么說呢”是反問說話的方式。與疑問句相比，特指反問句在韻律表達上有不同之處。在特指型疑問句中，疑問詞帶的重音是正常重音；特指型反問句中，疑問詞可以不帶重音，如果帶重音的話，那么往往帶的是強調(diào)重音，比正常重音要強得多。[3][p.128]上述幾個例句的“怎么”都可以帶強調(diào)重音。例如：

25）他又一陣傷心，眼圈紅了，搖搖頭說：“唉，有啥說呢？叫我“怎么說呢？”

26）朱品有口難辯了：“唉，叫我”怎么說呢，我說沒有那回事，你們又不信，我說有那么回事吧，那就壞了阿妹的名聲，不是幾畝田就能了結(jié)的?！?/p>

27）陳墨涵此時真有一種說不清的滋味，看看那些老戰(zhàn)友吧，老的老了，死的死了，壞的壞了?？墒沁@些事情，跟這個凹凸山的農(nóng)民、跟這個革命房東的后代怎么說呢？沒法說，只好一再解釋，并讓軍務(wù)處的參謀操辦，跟政治部群聯(lián)處商量，先補助給男人二百元錢，再安排他吃了飯，給他買好火車票，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打發(fā)走。

28）這瘟病太可怕了……從鄉(xiāng)村說回到城里吧。其實除了說天主對人類真是殘酷到極點，還能"怎么說呢（當然有些地方也得怪人類太狠心）？

反問句有表示否定的特征，即形式上是肯定的，意思是否定的；形式上是否定的，意思是肯定的。這一點學界已經(jīng)形成共識。反問句的“怎么說呢”不再是詢問說話的方式或內(nèi)容，而是否定說話的內(nèi)容或方式。如例25）“有啥說呢”和“怎么說呢”都是否定，“有啥說呢”等于“沒啥說”，“怎么說呢”等于“怎么都沒法說”?！皼]啥說”和“沒法說”的結(jié)果只能是“不說”。以上例句也都表明了這一點：如例25）的“搖搖頭”，例26）的“有口難辯”，例27）的“沒法說”，例28）雖然在“不能說”后接著又說了，但說話人還是把話語放進括號里，括號降低了話語的直接性，更多地增加了其作為句內(nèi)注釋的功能。

“不能說”的背后有著各種各樣的理由。概括起來，可以分為三種類型：一是不好意思說，話題的內(nèi)容會對說話人自己不利，可能傷害到自己的面子，這是出于“面子原則”的不能說。二是不可以說，話題的內(nèi)容涉及自己或聽話人的切身利益，說出來會損害自己或聽話人的利益。三是不好說，話題的內(nèi)容對聽話人或者第三方不利，可能傷害到聽話人或第三方的面子。這是出于禮貌原則的“不能說”。例如：

29）關(guān)于接納周仁重新歸隊給金一趟當助手的事，研究院的領(lǐng)導曾經(jīng)征求過張全義的意見。這叫他怎么說呢？從工作出發(fā)，的確需要這么一位專業(yè)人員，當年金一趟的高徒，今天又是金一趟親自提名保薦的，他沒理由反對?？墒?，從私心考慮，讓周仁歸隊，當金一趟的助手，整理他——這些資料全在金秀手里，出出進進，天天見面，一道工作……這不好比“引狼入室”嘛！而且，歸隊當助手這件事，又是周仁與金秀偷偷摸摸“幽會”之后才向金一趟提出來的，難道里邊沒有文章？張全義的心情十分矛盾，思前想后，莫衷一是。

30）我?guī)状我螂娫捇叵愀廴ソo錦昌，可是怎么說呢？分明是我管教不嚴，更驚出一身冷汗。

31）他頗想向曹先生要個主意，可是怎么說呢？對虎姑娘的那一段是對誰也講不得的。想到這兒，他真后悔了。

32）“英嘉成會帶著一班富恒的重臣跳槽，你會不會隨他而去了?！毙煊赖搯?。這一問好比一記悶棍重重地打在樂秋心的頭上，令她眼前金星亂冒。怎么說呢？樂秋心忍不住苦笑：“我既未預(yù)聞?wù)?，根本就沒有資格說自己決定站在哪一方面?！?/p>

33）后來父親就問我的意思。仲昭，你想，我能夠怎么說呢？我又何必說什么呢？父親是再明白沒有的人。看見我沒有話，父親微微笑著，想了一想，便說：“王仲昭也是個有為的青年，如果你自己合意，就此了卻我的一樁心愿，也好。”

34）“活著有這么多事要做，就只為愛她一個，這是不是太滑稽了？老老實實說，我不能置信。你說呢？”我怎么說呢？只能夠發(fā)問：“那究竟是個什么女人？”

35）這瘟病太可怕了……從鄉(xiāng)村說回到城里吧。其實除了說天主對人類真是殘酷到極點，還能怎么說呢（當然有些地方也得怪人類太狠心）？

前三例是“不好意思說”，例29）中，周仁是張全義妻子金秀的前男友，而張全義和金秀的婚后感情不好，張全義私心是不愿意二人天天見面的，但這話又不能說出來，說出來有損自己的面子。例30）因為“我管教不嚴”，所以也不好意思給錦昌打電話說什么。例31）祥子對于自己被虎妞勾引的事情是深感恥辱的，根本不好意思啟齒。例32）是“不能說”，因為話題的內(nèi)容涉及自己的切身利益，無論是肯定回答還是否定回答，話語內(nèi)容都會損害自己或聽話人的利益。例35）是“不好說”，父親有了外遇并告訴了母親，說自己“活著就只為愛她一個”，生性狹隘的母親聽了大發(fā)雷霆，逼問孩子的看法，孩子覺得不方便說，因為支持母親，就等于反對父親，而贊成父親就等于背叛母親。例36）作者不愿意把發(fā)生瘟疫的責任歸到人類自己身上，只好歸到虛幻的天主身上，實在不能不冒犯人類的面子時，也是采取一些策略把這種冒犯降低到最小，即最小化人類的責任：“有些地方”也得怪人類太狠心。

“怎么說呢”由“問說話的方式”到“否定說話的方式”（不知怎么說）再到否定說話的動作（不說），這是語用推理的結(jié)果，“怎么說呢”進入反問的語境后，經(jīng)過推理，原來“詢問說話的方式”變?yōu)椤胺穸ㄕf話的方式”即“不知道怎么說”，“不知道怎么說”的推理結(jié)果只能是“不說”，這一結(jié)果是通過對轉(zhuǎn)喻的理解而獲得的：說話的方式與說話的動作具有相關(guān)性，因而“否定說話的方式”可以轉(zhuǎn)喻“否定說話的動作”。

劉大為（2009）[4]指出，反問句是一種修辭性疑問，是一定修辭動因?qū)φZ法性疑問重加塑造的結(jié)果。言說者試圖通過修辭動因來實現(xiàn)的主觀化動因主要有三種：a.提高信度，b.放大和表現(xiàn)情感，c.強烈的情感傾向引發(fā)的言語行為。

反問句的“怎么說呢”也體現(xiàn)了這方面的變化。在提高信度的同時，“怎么說呢”放大了一種特殊的情感，即隱含在反問的“怎么說呢”背后的消極原因而帶來的消極情感?！安环奖阏f、不能說、不愿意說”的語用前提，賦予“怎么說呢”強烈的消極屬性。因為“不方便說、不能說、不愿意說”，可以推出話語內(nèi)容應(yīng)該是不好的。這是語用推理的結(jié)果。隨著反問句“怎么說呢”的使用頻率的增加，這種臨時的推理義慢慢凝固并沉淀在“怎么說呢”上，反語語境反而變得不那么必須和重要了。也就是說，在非反問句中，“怎么說呢”完全可以憑借自身而表達說話人對話語的命題內(nèi)容所持的態(tài)度或認識屬性，于是，話語標記的“怎么說呢”就出現(xiàn)了。

（三）話語標記“怎么說呢3”

作為話語標記的“怎么說呢”主要出現(xiàn)在非反問語境中。由于“怎么說呢”標明了說話人對話語的命題內(nèi)容所持的“否定、消極”的負面態(tài)度或認識屬性。這一前提制約了其后引語的色彩傾向，故“怎么說呢”之后出現(xiàn)的話語都是傾向于負面的、消極的內(nèi)容。例如：

36）他的居室……怎么說呢？做飯爐子，空酒瓶子，鍋碗瓢盆，垃圾煤堆，床鋪像個貨攤，客至無立錐之地。

37）怎么說呢，林嵐，天下的事不可能十全十美。

38）當然離真正的老還遠著吶，你保養(yǎng)得很好，只是表情，怎么說呢，表情也會出問題，你……你不像過去那么愛笑，你男人對你好嗎？

39）我，我，怎么說呢，我覺得這跟偷人一樣，你能習慣，我不習慣。上述例句中，“怎么說呢”具有明顯的表達某種負面的情感的功能，如例36）說話人的情感態(tài)度完全可以通過其描述推測出來。例37）是說話人對不完美現(xiàn)實的一種消極認同；例38）說話人因“你不像過去那么愛笑”而產(chǎn)生負面疑問“你男人對你好嗎？”，例39）說話人不習慣“這跟偷人一樣”的負罪感。

正是這種語用色彩的存在，使得進入該語境的中性或者積極的評價性話語也帶有消極的意義。例如：

40）“你姐姐人怎么樣？”我問張璐?！霸趺凑f呢，跟我不太一樣，挺正統(tǒng)的?！睆堣凑f。

41）我媽媽是那樣一種人，怎么說呢，是個地道的有中國特色的媽媽?？傁Ｍ液痛蠹乙荒Ｒ粯拥厣?，總覺得她有義務(wù)指導我像她那樣過有意義的生活。

42）“怎么說呢？”苒青嘆口氣：“還過得去吧，只是總不開心，非常沮喪?！?/p>

43）怎么說呢，還可以吧。你跟金秀不是都見過面了嗎，她還能不告訴你？

44）朋友很久沒聚，見面自然要問“最近怎么樣？”“嗯，怎么說呢？活得一般化?！?/p>

例40）中，“正統(tǒng)”是個積極意義的形容詞，但出現(xiàn)在“怎么說呢”之后時，似乎帶有“保守、死板”的潛臺詞。例41）“地道的有中國特色的媽媽”，本來是個褒義或者中性評價語，但緊跟著“怎么說呢”，也變成了負面的評價。例42）“還過得去吧”、例43）的“還可以吧”、例44）的“活得一般化”也都帶有低于字面意義的消極意義。

“消極、負面”的評價義進一步發(fā)展，帶有“批評或指責”的意味。例如：

45）布盧姆伯格一直在這里買面包。唉，今天——怎么說呢，你知道，夫人，那黃油可不─唉，現(xiàn)在布盧姆伯格的設(shè)計毫無用場。

46）你呀，你瞞不住我。你也不是那種浪漫的中年人?？龋趺凑f呢，你有點像我們這行里的穴頭。

47）我不了解，怎么說呢？這不是逼尼姑上轎，有意叫人為難嗎？

48）我去看他，還特地化裝穿了件陰丹士林布的旗袍。但是這小子……怎么說呢？變了心！我也不怪他，怪可憐的。

由此，我們對劉焱（2007）[1]所列舉的“怎么說呢”的5種功能重新進行了梳理，發(fā)現(xiàn)，除了“釋因”功能外，①“釋因”的“怎么說呢”更接近于“為什么這樣說呢”，因為疑問代詞“怎么”也可以問原因，故“怎么說呢”也可以作為釋因標記。書面語中常用“此話怎講”來詢問原因。其他的4種功能似乎都蘊含著相同的元語用意識：因消極的、負面的話語內(nèi)容威脅到聽話人、說話人或第三方的面子而不能說又（不得不）說的矛盾心理。例如：

49）怎么說呢？很多年以后，我依然懷一腔孩童的性情，整天，或整宿地做著沒完沒了的白日夢。怎么說呢？有一些日子沒見面，便心生掛念……怎么說呢？如果你傷痛著，我沉默；你苦惱著，我勸說……怎么說呢？春夏秋冬都曾入眼底，季節(jié)在輪回，時光在輾轉(zhuǎn)……

50）怎么說呢 你已不在身邊 慌張席卷了世界

怎么說呢 你都不在身邊 愛情終究是善變

怎么說呢 沒辦法記憶了 滿載青春的火車

怎么說呢 說了就想起了 那就好不起來了 那就好不起來了

51）“反正女孩子看男孩子眼光都要準確點。鐵軍調(diào)皮么？”“怎么說呢？還不能用調(diào)皮這詞來形容他。”“怎么，他還挺亂？”

52）牛：咳，厲害！何止是厲害?。磕呛喼本褪莻€惡魔。把丈夫管得就像過去彝族奴隸主家的娃子。張嘴就罵，抬手就打。哎呀，家里不管來了個什么女同志吧，甭管什么年齡，就像我這樣的，嘿，怎么說呢？那……

余：人老珠黃。

牛：年高德厚的。也不往好處想，光想各種下作的貓兒膩，純粹是個醋壇子。

例49）、50）是話題開始標記語，例61）是言語行為緩延標記語，例62）劉文所說的信息修正標記語。但在這些例句中，可以發(fā)現(xiàn)，“怎么說呢”其后的引語都是帶有負面的、消極的命題或評價。尤其是例52），當受話人聽到“怎么說呢，還不能用調(diào)皮這詞來形容他”時，自然想到就是比“調(diào)皮”更過分的詞“亂”了。例52）牛大姐本來是想出于禮貌的自謙（年高德厚）一下，但由于使用了“怎么說呢”，被余德利誤解為不好意思的自貶了（人老珠黃）。劉焱（2007）[1]也注意到了這一點，在文末特別指出：需要說明的是，在現(xiàn)代漢語中，雖然在不同的語境中，“怎么說呢”具有五種不同的語用功能，但它有一個核心義，那就是“緩延”，它是說話人表達前的猶豫、遲疑、思考、斟酌等心理的反應(yīng)。其實，劉文所說的“緩延”就是說話人“不能說”而又不得不說的這一矛盾心理的反應(yīng)。

需要說明的是，話語標記“怎么說呢”也可以引導積極意義的話語。例如：

53）還有她那笑，也說不上嫵媚，也說不上嬌嬈，更說不上天真爛漫。怎么說呢？總之令我覺得放射出一種獨特的魅力，也顯示出性感的成分。

54）他們那是另一路北京人，怎么說呢？可能是真善良吧，有一點小小的狡猾，極善趨利避害，最大的本錢是將“善解人意”掛在嘴邊，貓著腰做人，什么也不耽誤。

55）怎么說呢，小姑娘挺漂亮的，不過不適合大多數(shù)人！

但總體來看，話語仍帶有是言說者消極、負面的評價和態(tài)度。綜上，“怎么說呢”成為說話人表達自己元語用意識的一種語言手段，也是促使其演變?yōu)樵捳Z標記的關(guān)鍵。

三、“怎么說呢”的歷時證明

“怎么說呢”三種功能的變化在歷時上也有所體現(xiàn)。據(jù)北大語料庫檢索，表示疑問的“怎么說”在元明時代就出現(xiàn)了，可以詢問說話的方式或內(nèi)容。例如：

56）三官說：“久不相見了！金哥，我煩你到本司院密密的與三嬸說，我如今這等窮，看他怎么說，回來復我。”（《元代話本選集：玉堂春落難逢夫》）

57）牧童道：“有宋朝周知微一首詩為證。”祖師道：“怎么說？”牧童道：“詩云：……”

（《三寶太監(jiān)西洋記》）

而“怎么說呢1”較早在清代出現(xiàn)。例如：

58）馬漢說：“半夜三更，無故敲打山門，見了僧人，怎么說呢？”王朝道：“不妨，就說貪趕路程，口渴之甚，討杯茶吃，有何不可？”（《七俠五義》）

59）我道：“不能說兩個都有病呀，怎么說呢？”想了一想，只寫著說德泉忙著收拾行李貨物，明日一早往蘇州，也不得來。（《二十年目睹之怪現(xiàn)狀》）

60）唐卿道：“他怎么說呢？”尚書道：“他說，這位余大人是總管連公公的好朋友，聽說這個缺就是連公公替他謀干的。”（《孽?；ā罚?/p>

此時，“怎么說呢”表示疑問，是對命題句子內(nèi)成分“說”的疑問，詢問說話的內(nèi)容和方式。同時期也出現(xiàn)了反問的“怎么說呢2”。例如：

61）見了李紈探春，知道諸事齊備，就說：“很好。只是剛才你們?yōu)槭裁床谎哉Z，叫我著急？”探春道：“剛才送老爺，怎么說呢？”（《紅樓夢》）

62）蟬兒忙攔住說：“你老人家去怎么說呢？這話怎得知道的，可又叨登不好了。說給你老防著就是了，那里忙到這一時兒?！保ā都t樓夢》）

63）晴雯道：“雖如此說，你到底要告訴大奶奶一聲兒，不然一時大夫來了，人問起來，怎么說呢？”（《紅樓夢》）

這里的“怎么說呢”都是反問句，表示否定“不能說”的意思。話語標記的用法則于民國時代出現(xiàn)。例如：

64）唉！一個不留神叫人家拿住了。我當場一動手，還真不含糊，我的三楞凹面呂祖錐叫袁金豹給打掉了。我上房跑出來了。唉！怎么說呢，我是驚一陣喜一陣，怪難過的?。ā队赫齽b圖》）

65）“你們寨主商量好了不愿意獻出四寇，又有什么高明的辦法呢？”“老俠客，我們……嗯，怎么說呢，大寨主打算請你們?nèi)粋b客爺進趟山，咱們有事到山里頭說去，不知道三位俠客爺可肯賞光前往？”（《雍正劍俠圖》）

66）喲！大師父，怎么說呢，您別怪罪我！

您師叔是個小孩。（《雍正劍俠圖》）

四、余 論

現(xiàn)代漢語中，“怎么說呢”有三種功能：“詢問動作行為的方式”、“否定動作行為”到話語標記（篇章主義）。這中間經(jīng)歷了從實到虛的語法化過程。“怎么說呢”語法化的過程也是其主觀性不斷增強的過程。其語法化過程表現(xiàn)如下：

怎 么 說 呢1——→ 怎 么 說 呢2——→ 怎 么說呢3

命題疑問——→交際疑問——→篇章義（話語標記）

客觀——→較強主觀性的——→主觀性的以命題內(nèi)成分為轄域——→以命題為轄域——→以話語為轄域

Traugott（1995）[5]認為主觀化與語法化一樣是一個漸變的過程，起初形式和結(jié)構(gòu)主要表達具體的、詞匯的和客觀的意義，逐漸過渡到重復使用在當?shù)氐木浞ōh(huán)境中，到最后服務(wù)于更加抽象的、語用的、人際的和以言者為中心的功能。主觀化強調(diào)局部的上下文在引發(fā)這種變化中所起的作用，強調(diào)說話人的語用推理過程（pragmatic inference）。語用推理的反復運用和最終凝固化，結(jié)果就形成主觀性表達成分。話語標記“怎么說呢”正是在反問這種語境中經(jīng)過語用推理最終凝固而成的主觀性表達成分。

另外，我們注意到，與“怎么說呢”具有類似語用功能并且推理過程相似的還有兩個句式：“說你什么好呢”、“怎么說你（好）呢”。與“怎么說呢”相同的是，這兩個句式也可以表示批評，即說話人對聽話人某一行為的不滿而發(fā)出的批評或責怪。

67）你這么大的人了！小孩子也干不出這種事來！哎喲哎喲，你叫我說你什么好噢！我都替你寒磣。

68）這居然也能成人生的一大負擔，姐姐呀，我說你什么好！

69）江北啊，你叫我怎么說你呢？我這兒正在為你的事絞盡腦汁，讓你平安過關(guān)，你卻還那么不安不安分地想重用那些跟我過不去的人……

70）范英明說：“命令部隊加強戒備，雷達站集中搜索五號地區(qū)上空。李鐵呀李鐵，你讓我怎么說你呢！”李鐵打個立正，“請允許我們參加演習，戴罪立功?！?/p>

與“怎么說呢”不同的是，這兩個句式還沒有虛化為話語標記，它們還保留了謂詞性結(jié)構(gòu)的一些特征。請看例句：

71）你本來是一個很好的漢子，卻會中一個萬惡的奸人的詭計，我們該說你什么呢？

72）賀芳臉一紅，說：姐，讓我說你什么好啊。姐夫干的是生意，生意場上的事離得開吃喝玩樂嗎？你真是的。

73）爸爸便長嘆了一口氣，說：“你這孩子，叫我怎么說你呢？你還是聽聽我說吧?！?/p>

74）茂才哼了一聲：“東家，讓我怎么說你呢。我現(xiàn)在就可以料定，你這一輩子，一定是以卵擊石的一輩子，不到黃河心不死的一輩子，被撞得頭破血流的一輩子！”

例71）的“說你什么”作句子的謂語。句末可以出現(xiàn)不同語氣詞：如例67）的“噢”、例69）的“呢”和例72）的“啊”。它們還有一些變式：

75）盤金貴勉強笑著，但到底忍不住，指指姑娘脖子上的圍巾，壓住嗓門說：“這東西什么好看，吊孝似的，扎眼得很……唉，真不知怎么說你才好……”

“說你什么好呢”與“怎么說你（好）呢”二者“批評與責怪”語用功能也是經(jīng)過語用推理獲得的：在反問的語境中，“說你什么好呢”獲得了否定義，否定的是動作行為的結(jié)果（話語內(nèi)容）：說什么都不好。按照人類的一般推理，“說什么都不好”的結(jié)果只能是“不說”?！霸趺凑f你（好）呢”也在反問的語境中獲得了否定義，否定的是動作行為的方式“怎么說你都不好”，其結(jié)果也只能是“不說”。語用推理也與轉(zhuǎn)喻有關(guān)：“說你什么好呢”是動作行為的結(jié)果轉(zhuǎn)喻動作行為本身，“怎么說你好呢”是動作行為的方式轉(zhuǎn)喻動作行為本身。

前面說過，“怎么說呢”的“不說”的根本原因是話語內(nèi)容可能威脅到說話人、聽話人甚至不在場的第三方的面子或利益，而“說你什么好呢”與“怎么說你好呢”與“怎么說呢”稍有不同，“不說”的根本原因只涉及聽話人一方：說出來的話語會威脅到聽話人的面子，為維護聽話人的面子，說話人采取一些策略迂回表達自己的真實態(tài)度。這一策略即是利奇（Geoffery Leech）的禮貌原則：

（1）得體準則：盡量少讓別人吃虧，盡量讓別人多得益。

（2）慷慨準則：盡量少讓自己得益，盡量多讓自己吃虧。

（3）贊譽準則：盡量少貶損別人，盡量多贊譽別人。

說話人通過多讓自己吃虧（是自己不知道說什么好或怎么說好）的方式而達到少貶損別人（委婉批評）的目的。

以上三個句式的語用功能都是面子原則和／或禮貌原則的產(chǎn)物，說話人通過否定自己的話語內(nèi)容和話語方式來達到負面評價或委婉批評的目的。當然，現(xiàn)代漢語中，也有不顧及禮貌原則的直接批評，即說話人直接否定對方的話語內(nèi)容、話語方式來批評對方，我們將另文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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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劉大為.修辭性疑問：動因與類型——修辭性疑問的分析框架之二[J].當代修辭學，2009，（1）.

[5]高麗萍.試論英語祈使句的語法化和主觀化[J].中國外語，201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