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靜文
(西北大學(xué)外國語學(xué)院,西安710127)
在傳統(tǒng)翻譯研究中,譯者被認為是次要的“文化搬運工”或“翻譯機器”。隨著翻譯學(xué)不斷發(fā)展,越來越多的人關(guān)注譯者主體性。譯者是翻譯的主體,也是翻譯活動的重要參與者。盡管存在許多障礙,但在實際翻譯活動中,譯者依舊可以在一定范圍內(nèi)進行自主創(chuàng)造。現(xiàn)代闡釋學(xué)家馬丁·海德格爾和伽達默爾認為“譯者主體性在誤讀、視野融合、創(chuàng)造性叛逆的過程中充分顯示”[1]22。操縱學(xué)派的勒菲弗爾和巴斯奈特認為翻譯更多地顯示出關(guān)于譯者的信息,而不是原作。他們認為“翻譯就是改寫或操縱”[1]36。受西方翻譯學(xué)的影響,中國譯者開始注意到翻譯是一項注重創(chuàng)造和思考的藝術(shù),而譯者是這其中最主要的一部分。楊武曾說過,“在文學(xué)翻譯中,譯者無疑處在最重要的位置,是最活躍的角色”[1]36。
作為中國古典長篇小說的“百科全書”,《紅樓夢》中有關(guān)中國傳統(tǒng)文化無處不在。曹雪芹在這部小說里講述了一群年輕人悲慘的愛情故事,他用了10年時間,終于在1784年完成這本巨著。他在書中表達了民主思想,對殘酷的社會現(xiàn)實、復(fù)雜的宮廷斗爭的憎恨,以及對封建貴族、科舉制度、不平等的婚姻和等級制度的批判。《紅樓夢》中描述了以賈府為代表的封建貴族紙醉金迷的奢華生活。從外圍的府邸建設(shè)到內(nèi)部陳設(shè)及生活細節(jié)都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進行了細致描寫,是作者對于封建等級制度和貴族驕奢生活的不滿和批判的側(cè)面體現(xiàn)。
霍克斯的《紅樓夢》英譯本,采用歸化的翻譯策略,用巧妙的手法對文化差異進行補償,進而讓外國讀者得以觀瞻這部文學(xué)巨著的文學(xué)、美學(xué)和文化特色。
在這篇論文中,筆者主要從三個方面分析霍譯本在《紅樓夢》的文化翻譯過程中,譯者主體性的表現(xiàn):建筑文化的翻譯、服飾文化的翻譯和植物文化的翻譯。
譯者是源語和目的語之間的橋梁,是原文作者和目的語讀者溝通的媒介。而譯者的主觀能動性貫穿于翻譯的整個過程,一定程度上對翻譯的輸出結(jié)果起決定性作用。許鈞認為譯者主體性指的是“譯者在譯作中體現(xiàn)的藝術(shù)人格自覺,其核心是譯者的審美要求和審美創(chuàng)造力”[2]78。發(fā)揮主觀能動性,譯者要在尊重源語的前提下,讓翻譯活動為翻譯目的服務(wù),并在翻譯結(jié)果中顯示出譯者本身的思想意識,文化價值和審美觀念。
茅盾認為:“翻譯者和作家一樣,也應(yīng)當(dāng)從生活中去發(fā)掘適合的詞匯,或者提煉出新的詞匯。這也是翻譯藝術(shù)創(chuàng)造性的一個方面?!保?]377當(dāng)譯者面對眾多文本時,首先要選擇的就是“翻譯什么”,但通常情況下,“譯者對于原文的選擇不是盲目、無意識的,而是有目標(biāo)導(dǎo)向的”[4]121。
主要有兩種因素影響譯者選擇原文本:內(nèi)部因素和外部因素。前者主要涉及譯者本人,包括他自己的喜好,品位等等,后者主要包括文化和社會環(huán)境。選擇好文本后,就要決定如何翻譯。每個人都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都有其獨特的性格及歷史、社會、文化背景。在選擇解讀角度、重述原文的語言風(fēng)格、翻譯方法和策略上,譯者都在發(fā)揮主觀能動作用。所以,譯者主體性貫穿于整個翻譯過程中,對每一個過程、步驟都極其重要。
《紅樓夢》是中國古代四大名著之一,對中國傳統(tǒng)民俗和文化的各個方面都有細致刻畫,是清朝封建貴族文化的縮影,也是探究中國封建文化的一個很好的例本。
大衛(wèi)·霍克斯是著名的漢學(xué)家,對楚辭和唐詩的翻譯研究都頗有建樹。而他最有名的譯作還要數(shù)《紅樓夢》(The Story of the Stone),霍克斯對于《紅樓夢》的翻譯多采用歸化的翻譯策略,旨在為目的語讀者服務(wù),消除兩種文化間不可磨滅的差異,減少讀者的閱讀障礙。他在原文的框架下,解讀原文時加上自己的理解和想象,雖對原文略加改動,但亦能切題達意,在目標(biāo)語讀者中產(chǎn)生共鳴。歸化的翻譯策略讓霍克斯的主體性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
中國園林建筑包括宏大的皇家園林和精巧的私家園林,這些建筑將山水地形、花草樹木、庭院、廊橋及楹聯(lián)匾額等精巧布設(shè),使得山石流水處處生情,意境無窮。中國園林素有南方風(fēng)格和北方風(fēng)格之分。南方園林以江南宅園為代表,北方園林以帝王宮苑為代表。兩者除了規(guī)模和自然條件的不同以外,主要差別還表現(xiàn)在建筑形式上。北方的園林建筑厚重沉穩(wěn),南方的園林建筑玲瓏清雅。
大觀園富麗堂皇,豪華氣派,映射出作者對美的設(shè)想和理解。大觀園的府邸建造和中國傳統(tǒng)文化緊密相連,側(cè)面反映出了中國傳統(tǒng)社會的人文信息、社會理念以及盛行的封建禮制。霍克斯對建筑文化進行翻譯時,充分使用譯者主體性,采用歸化的翻譯策略,為目的語讀者服務(wù)。
如:
兩邊是抄手游廊,當(dāng)中是穿堂,當(dāng)?shù)胤胖粋€紫檀架子的大理石的大插屏。轉(zhuǎn)過插屏,小小三間廳。廳后就是后面的正房大院。[6]25
霍譯:……a courtyard which had balustrade loggias running along its sides and a covered passage-way through the centre.……they entered the large courtyard of the mansion’s principal apartment.[7]24
霍譯本將“穿堂”翻譯為“a covered passageway”,所謂“穿堂”是指房屋之間的過道,《說文解字》中說:“堂,殿也。從土尚聲”,“尚”與“土”連起來表示“住宅內(nèi)的公共空間”,所以古時的“堂”是指四方高大且?guī)в许數(shù)姆孔?,而“穿堂”必是帶有頂?shù)?covered)過道(passage-way)。
原文中的“正房”霍克斯譯為“the mansion’s principal apartment”,“mansion”意指《紅樓夢》中一系列愛怨情仇的發(fā)生地——“紅樓”,而譯者充分采用主體性將“樓”譯為“mansions”,其在英漢大詞典中的英文解釋為:“a large impressive house”,中文解釋是“公館;宅第”?!墩f文》中解釋樓為:“樓,重屋也?!保?]78樓既是兩層和兩層以上的房屋,亦指建筑物的上層部分或有上層結(jié)構(gòu)的。可見,僅在名稱上,中英文就存在差異。
賈家后人雖無建樹,只靠世襲爵位,但賈家家業(yè)豐厚,根基穩(wěn)固,在當(dāng)時的封建社會還是屬于上層貴族。但是,位屬爵位的賈家還不至于大膽到與皇室同享樓宇,所以究其根本,賈府的府邸至多可被稱為莊園宅院之屬,不可謂樓。對于“樓”作“mansion”解,楊憲益雖已有先見之明,但譯者主體性意在強調(diào)譯者面對多重選擇時體現(xiàn)出的主體意識以及以目的為導(dǎo)向的翻譯行為,并不強調(diào)原創(chuàng)性?;艨怂褂⒆g的“mansion”既體現(xiàn)出了譯者的主體性,又滿足了目的語讀者的需求。
服飾是特定時代、民族習(xí)俗、個人特性及價值取向的代表。服飾早已不是為了蔽體或保暖,人們賦予其更多的審美需求。而《紅樓夢》中的服飾能夠反映出人物的心理特點和性格特征,同時服飾風(fēng)格也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
如:
頭上戴著束發(fā)嵌寶紫金冠,齊眉勒著二龍搶珠金抹額;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紅箭袖,束著五彩絲攢花結(jié)長穗宮絳,外罩石青起花八團倭緞排穗褂;登著青緞粉底小朝靴。[6]76
霍譯:
The young gentleman who entered in answer to her unspoken question had a small jewel-encrusted gold coronet on the top of his head and a golden headband low down over his brow in the form of two dragons playing with a large pearl.
He was wearing a narrow -sleeved,fullskirted robe of dark red material with a pattern of flowers and butterflies in two shades of gold.It was confined at the waist with a court girdle of coloured silks braided at regular intervals into elaborate clusters of knotwork and terminating in long tassels.
Over the upper part of his robe he wore a jacket of slate-blue Japanese silk damask with a raised pattern of eight large medallions on the front and with tasselled borders.
On his feet he had halflength dress boots of black satin with thick white soles.[7]135
原文中“束發(fā)紫金冠”在明清時代多為皇子、青少年將領(lǐng)和貴族子弟所用的束發(fā)冠,所以體積小,樣式精巧。譯者在翻譯時,為了避免讀者困惑,加上了“small”來形容這個“gold cornet”?!岸垞屩榻鹉~”中“抹額”是一種帽箍類的飾物,“二龍搶珠”則是二龍戲珠的裝飾圖案,譯者分別譯為“headband”和“two dragons playing with a large pearl”,在目的語中尋找帽箍的對等物“頭巾”,翻譯二龍戲珠時加了一個“l(fā)arge”,生動形象,傳神達意?!凹洹笔且环N窄袖袍服,原為便于射箭時用,稱之為箭袖。中式長衣的通稱。而袍的形制不分上衣下裳,一般為閑居之服。譯者將其譯為“a narrow -sleeved,full-skirted robe”,既譯出袖窄這一特征,又解釋說明了長袍是“帶傘裙的長袍”,避免讀者在不了解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情況下造成誤讀。“攢花結(jié)”的“結(jié)”是絳帶上一種裝飾性的“結(jié)扣”,攢花是指做成攢聚花朵的圖案形狀。“宮絳”是一種系在腰間的懸掛飾物,一般配以漢服。中間用繩子,兩端系有玉佩、金飾、骨雕、中國結(jié)等重物,尾端有流蘇。譯者用“court girdle of coloured silks”(彩色絲線做成的腰帶)“clusters of knotwork”(一簇編結(jié))“terminating in long tassels”(尾端墜有長穗)來找到對等物詮釋目的語中并不存在物品,引起讀者共鳴。原文中“石青起花八團倭緞排穗褂”中“石青”指的是如同石青的一種藍色,譯者譯為“slateblue”(像石板一樣的藍色),并沒有直譯為“blue”,缺少原文美感。八團的位置是:“前后胸各一,左右角各一,前后襟各二?!币颉鞍藞F”凸出衣面,故云“起花”。譯者這樣譯道:“a raised pattern of eight large medallions on the front”,他認為“八團”都是在前胸,這段是描寫賈寶玉初次出場,林黛玉對他的直觀描述,所以外人也只看得到其前胸的圖案,若譯者將前胸后背、左右角和前后襟各介紹一遍,譯文就顯得拖沓,失去原文風(fēng)采,這也是譯者發(fā)揮主觀能動性采取的翻譯策略?!百辆劇笔侨毡境霎a(chǎn)的一種緞子,只有貴族可以使用。譯者用“Japanese silk damask“解釋說明了這種織物的產(chǎn)地和材質(zhì),準(zhǔn)確表達原文內(nèi)涵?!芭潘搿弊g者譯為“tasselled borders”(帶著穗的邊),譯者采用“A -A”的翻譯模式,譯文兩個詞對應(yīng)原文兩個字,簡單明了,既有譯者自己風(fēng)格,也與原文相互照應(yīng)。而“青緞粉底小朝靴”,是一種黑色緞子面,白色靴底的方頭長筒靴子。青緞,即黑色光緞。粉底,指靴底涂有白色的涂料。譯者譯為“dress boots of black satin with thick white soles”,將中國封建文化中才有的黑面白底的靴子細致準(zhǔn)確地描述了出來。霍克斯的《紅樓夢》譯本,對原文進行適當(dāng)?shù)脑鲅a刪減,一些無關(guān)痛癢的改動更符合目的語要求,造成文化缺省的部分譯者也做了細致處理,避免造成讀者誤讀。
原文作者充分向往美和自然,將自己的思想感性、期許欲望以及美學(xué)意識融入到植物的描寫中。“《紅樓夢》全書描述植物 237 種”[8]4,這是任何一部小說都無法比擬的,而這種類繁多的植物更是為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及人物描寫做好鋪墊。而譯者霍克斯在對這些植物文化進行英譯時,也是別具匠心,既充分體現(xiàn)譯者的主體性,又很好地為目的語讀者服務(wù)。
如:
氣質(zhì)美如蘭,才華阜比仙。[6]475霍譯:
Heaven made you like a flower
With grace and wit to match the gods.[7]398
這句詩是曹雪芹描述妙玉氣質(zhì)之優(yōu)美如同幽谷中的蘭花一樣芳馨純潔,才華之出眾又宛如仙子一樣聰慧敏捷?!疤m”的英文是“orchid”,以其醉人的香氣聞名。蘭為百花之英,孔子在《孔子家語·在厄》說:“芷蘭生于深林,不以無人不芳;君子修道立德,不為窮困而改節(jié)?!笨梢?,蘭也是君子高潔氣質(zhì)的代表。唐代王勃《七夕賦》中說:“金聲玉韻,蕙心蘭質(zhì)?!保m也用來比喻女子淑美善良的氣質(zhì)。蘭與梅、竹、菊在中國經(jīng)典文學(xué)中被稱為“四君子”,品質(zhì)分別是:幽、傲、堅、淡?;艨怂篂榱藵M足目的語讀者需求,只是將“蘭”譯為“a flower”,讓讀者清楚明了地看出該句是用來形容女子溫婉如花的氣質(zhì)?!跋伞弊g為“the gods”,就在目的語中找到合適的對等值,若god大寫便是在描述耶穌了,但原文的“仙”顯然不是“paradise”中的“God”,譯者在god之后加了“s”的復(fù)數(shù)處理,“就像那些仙子們一樣”,更是與“God”區(qū)分開來。霍克斯曾說過:“我不能假裝總是做得如此成功,但我若是能讓讀者感受到一點這本書帶給我的愉悅,我也就沒有白活一場了。”[7]21所以,霍克斯在作翻譯時,力求為潛在讀者的要求考慮,讓譯文讀者達到與原文讀者相近的感受。這種方法摘除了帶有異國風(fēng)情的“洋味”,融入更多本土信息,更符合目的語讀者的文化取向、價值觀念和美學(xué)要求。
可見,譯者這個主體在翻譯過程中是至關(guān)重要的。譯者通過各種方式將自我的內(nèi)部特征釋放外化,為譯作打上自己特有的標(biāo)志。譯者的思想意識、文化背景和翻譯目的會影響其翻譯策略、語言風(fēng)格以及最后成形的譯作。霍克斯在其主體意識的指導(dǎo)下,采取歸化的翻譯策略、準(zhǔn)確簡潔的語言風(fēng)格、服務(wù)目標(biāo)語讀者的目的,對《紅樓夢》進行翻譯再創(chuàng)造,既展現(xiàn)了中華民族博大精深的傳統(tǒng)文化,又為外國讀者帶來美的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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