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瑰
(曲靖師范學(xué)院中國銅商文化研究院,云南 曲靖 655011)
王褒字子淵,西漢蜀郡資中(治今四川資陽)人,蜀中著名的辭賦家,與司馬相如、揚雄齊名,主要活動在宣帝時期。王褒生年不可知,卒年其本傳也未明載,唯《漢書·郊祀志》系王褒出使益州招金馬碧雞而亡于神爵元年敘事之下,而司馬光編《資治通鑒》也系此事于該年,所以宣帝神爵元年(公元前61年)便順理成章地成為了王褒的卒年。不過,這年是最不可能的,因為王褒名文《僮約》中明確記載了神爵三年王褒的行事。近年來,認(rèn)為王褒卒年可考者又相繼得出了五鳳三年(公元前55年)、甘露元年(公元前53年)、甘露三年(公元前51年)、甘露四年(公元前50年)及黃龍元年(公元前49年)等結(jié)論,以此來看,實際上還是無法確定。不過,通過眾多研究的積累,王褒卒在甘露元年至黃龍元年,即公元前53年-公元前49年的四年間,是必定無疑的。①
何武,字君公,西漢蜀郡郫縣人,西漢名臣,成帝、哀帝間兩次出任位居三公的大司空(御史大夫),封汜鄉(xiāng)侯,是西漢四川地區(qū)士人中居官最高者,以薦賢、正直著名,漢平帝時,因抵制王莽,被構(gòu)陷,元始三年(公元3年)自殺身亡。
何武卒年甚為清楚,但其生年,由于《漢書》、《華陽國志》俱無明確記載,至今仍為謎團??赡苡捎诤挝涫鹿Α⑺枷氩o相當(dāng)出色處,歷來幾無人對其生年進行確切考證,即便在四川地方文化研究者中,筆者亦幾無所見。唯成都學(xué)者李萬霖先生,粗略推測何武與成都另一位西漢名人揚雄“年齡應(yīng)相若”[1],揚雄是公元前53年生的,何武也該在此前后,但并沒有提供任何過硬的根據(jù)。
對于王褒卒年和何武生年,本沒有聯(lián)系,但筆者爬梳相關(guān)文獻后,發(fā)現(xiàn)其實是可以找到這兩個具體年份的,只是須要從王褒與何武早年的人生交集說起。
《王褒傳》云王褒早年事:
王褒字子淵,蜀人也。宣帝時修武帝故事,講論六藝群書,博盡奇異之好,征能為《楚辭》,九江被公,召見誦讀,益召高材劉向、張子僑、華龍、柳褒等待詔金馬門。神爵、五鳳之間,天下殷富,數(shù)有嘉應(yīng)。上頗作歌詩,欲興協(xié)律之事,丞相魏相奏言知音善鼓雅琴者渤海趙定、梁國龔德,皆召見待詔。于是益州刺史王襄欲宣風(fēng)化于眾庶,聞王褒有俊材,請與相見,使褒作《中和》、《樂職》、《宣布詩》,選好事者令依《鹿鳴》之聲習(xí)而歌之。時氾鄉(xiāng)侯何武為僮子,選在歌中。久之,武等學(xué)長安,歌太學(xué)下,轉(zhuǎn)而上聞。宣帝召見武等觀之,皆賜帛,謂曰:“此盛德之事,吾何足以當(dāng)之!”[2]2821
《何武傳》云何武早年事:
何武字君公,蜀郡郫縣人也。宣帝時,天下和平,四夷賓服,神爵、五鳳之間屢蒙瑞應(yīng)。而益州刺史王襄使辯士王褒頌漢德,作《中和》、《樂職》、《宣布》詩三篇。武年十四五,與成都楊覆眾等共習(xí)歌之。是時,宣帝循武帝故事,求通達茂異士,召見武等于宣室。上曰:“此盛德之事,吾何足以當(dāng)之哉!”以褒為待詔,武等賜帛罷。[3]
漢宣帝神爵、五鳳年間多祥瑞,象征著天下太平,朝廷這時也喜歡上了用唱誦歌詩來粉飾太平,地方上的這類人才就不斷被舉薦進京。益州刺史王襄響應(yīng)號召,得知王褒“有俊才”,便讓他作了詩歌頌揚漢德,并且“依《鹿鳴》之聲習(xí)而歌之”,選中的習(xí)歌者中就有何武。
兩傳傳文清晰地指出了兩條很重要的信息。其一,《何武傳》明確指出“武年十四五,與成都楊覆眾等共習(xí)歌之”,就是說何武是十四五歲的時候被刺史王襄選入歌詩班,并開始練習(xí)的。其二,王褒作頌詩、何武練習(xí)都是在蜀郡進行的,且是一先一后緊密相連的兩件事,王褒作好詩,刺史通過,就選人演練了。但是,這年具體是宣帝神爵、五鳳年間的哪一年,這兩傳中都沒有給出答案,甚至連線索也沒有。其線索留在了楚元王后人劉德劉向父子的傳文中。
在《王褒傳》中,班固已經(jīng)提到了宣帝時與王褒同類性質(zhì)的人有劉向、張子僑等,而王褒確實也與他們共事過宣帝。《王褒傳》云王褒受命為漢宣帝作《為圣主得賢臣頌》后,“上令褒與張子僑等并待詔”[2]2829。《劉向傳》中云劉向“通達能屬文辭,與王褒、張子僑等并進對”[4]1928,兩個“并”字說得很清楚,他們曾經(jīng)在同一時候共事宣帝。但是誰最先進事宣帝,則不可知,不過,劉向與王褒共事的時間卻是能確定的。
劉向,本名更生,漢代著名的大學(xué)者,是高祖劉邦同父少弟楚元王劉交的后人,《漢書·楚元王傳》中有傳。劉向與王褒等以文辭事宣帝,“獻賦頌凡數(shù)十篇后”[4]1928,因為一樁“欺君之罪”劉向被宣帝打入死獄,從而結(jié)束了與王褒的共事。
《劉向傳》記載了事情的原委:
上復(fù)興神仙方術(shù)之事,而淮南有《枕中鴻寶苑秘書》。書言神仙使鬼物為金之術(shù),及鄒衍重道延命方,世人莫見,而更生父德武帝時治淮南獄得其書。更生幼而讀誦,以為奇,獻之,言黃金可成。上令典尚方鑄作事,費甚多,方不驗。上乃下更生吏,吏劾更生鑄偽黃金,系當(dāng)死。[4]1928-1929
淮南指淮南王劉安,今有其《淮南子》一書傳世,在漢代淮南王以博聞多知著名全國,武帝元狩元年(公元前129年)謀反事敗,武帝大治其事,“黨與死者數(shù)萬人”[5]174,劉向父親劉德當(dāng)時參與了這樁大案,得到了劉安的《枕中鴻寶苑秘書》。這本書被幼時的劉向誦讀過,頗還記得內(nèi)容,于是他就拿出獻上,并說以其中之法可以煉成黃金。宣帝就讓他主持煉金,結(jié)果當(dāng)然是煉不出來,耗費又繁,被下死獄等待處決。
就在這時,劉向年老的父親劉德卻站了出來,上書為兒子辯白,但書上未決,他就死了,其本傳云“立十一年,子向坐鑄偽黃金,當(dāng)伏法,德上書訟罪。會薨”[4]1928。
查《漢書·外戚恩澤后表》,劉德以宣帝地節(jié)四年(公元前66年)封陽城侯,十年,薨,此年即宣帝五鳳元年(公元前 57 年)。[6]697對于劉德之死,其本傳云立十一年薨,《表》云立十年薨,未知孰是。不過,劉德死后,劉向之兄劉安民,《表》載在五鳳二年,嗣其父陽城侯爵。[6]697觀西漢一代,不管是天子、諸侯王,還是列侯,都是以嗣位次年為元年的。依《表》所載推算,劉德封侯十年薨,剛好是五鳳元年,那么其子嗣爵改元在次年,即五鳳二年,這與《表》所載劉安民五鳳二年嗣爵是一致的。因此,本傳的“十一年”錯了,應(yīng)為“十年”。
劉向入死獄后,其父上訴雖未果而死,但其兄劉安民卻繼續(xù)施救。劉向本傳續(xù)云“更生兄陽城侯安民上書,入國戶半,贖更生罪。上亦奇其材,得踰冬減死論”[4]1929。注引服虔曰:“踰冬,至春行寬大而減死罪?!币绱驹?“獄冬盡當(dāng)決竟,而得踰冬,復(fù)至后冬,故或逢赦,或得減死也?!保?]1929這表明,劉向入死獄后,還沒等到處決死刑犯的時候,已經(jīng)得到不于今冬處決的保障了(當(dāng)時處決死刑犯,集中在冬天),也說明,劉向入獄與其父逝世還沒有跨年,即都是在五鳳元年。
于是,我們雖然不知道劉向是五鳳元年具體何時上書、煉金,又入獄的,但卻能確定王褒與劉向的共事至遲沒有超過五鳳元年。至于說,可不可能劉向出獄后,又被宣帝復(fù)征入事,又與王褒同事呢?這是相當(dāng)不可能的,因為劉向本傳說了,劉向減死后,“會初立《榖梁春秋》,征更生受《榖梁》,講論《五經(jīng)》于石渠。復(fù)拜為郎中給事黃門,遷散騎諫大夫給事中?!保?]1929劉向是到了經(jīng)學(xué)史上的石渠閣會議時才重新征用的,而這年是甘露三年(公元前51年),兩年后黃龍元年(公元前49年),宣帝就過世了。而王褒若要有與劉向再共事宣帝的經(jīng)歷,那么甘露三年至黃龍元年間,他必須還在人世。不過,在不在呢?
關(guān)于王褒卒年,《王褒傳》云:“后方士言益州有金馬碧雞之寶,可祭祀致也,宣帝使褒往祀焉。褒于道病死,上憫惜之?!保?]2830無疑王褒卒于宣帝卒前出使益州的途中,而宣帝卒于黃龍元年。王褒招金馬碧雞的祭文(即《碧雞頌》)中提到“黃龍見兮白虎仁”[7]359,《宣帝紀(jì)》神爵元年三月,“南郡獲白虎”[8]259,甘露元年夏四月,“黃龍見新豐”[8]269;則王褒出使在甘露元年后,黃龍元年前。這就是目前研究中王褒卒年最可確定的時間段。
在此時間段內(nèi),能否進一步精確下去呢?對此,研究者已經(jīng)做出了很多嘗試,但是竊以為立論根據(jù)都不太足,不妨依次看看。
認(rèn)為王褒卒于甘露元年的,主要是石觀海先生,他在其《前漢文人終軍、王褒行年新考》(《長江學(xué)術(shù)》2006年3月)中擺出了兩條證據(jù),一是神爵二年王褒尚在,并作了《四子講德論》,從而否定了傳統(tǒng)的神爵元年王褒卒說;二是以前引《碧雞頌》所表明的至遲甘露元年王褒尚在,而甘露元年后,不見王褒行事,得出王褒應(yīng)當(dāng)在該年作《碧雞頌》,而作頌之后王褒即卒。不過,石觀海先生并不確信,對王褒卒于該年,他用的是“疑”。石先生的審慎是很好的,不過,他認(rèn)為甘露元年后史籍中缺乏王褒的事跡卻是站不住腳的,不少研究者就發(fā)現(xiàn)了甘露元年后王褒的行跡。
《漢書·元后傳》詳載了元后得幸于當(dāng)時為太子的元帝的經(jīng)過,其間提到了元帝因為愛妾司馬良娣死而“悲恚發(fā)病,忽忽不樂”[9]4015以至于遷怒眾妃妾的事情,對此,宣帝要求皇后為元帝另擇良妃,元后被選中了,“一幸而有身”,結(jié)果“甘露三年,生成帝于甲館畫堂”[9]4016?!锻醢齻鳌酚幸欢瓮醢?jīng)歷,似乎頗與此有關(guān),“其后太子體不安,苦忽忽善忘,不樂。詔使褒等皆之太子宮虞侍太子,朝夕誦讀奇文及所自造作。疾平復(fù),乃歸。太子喜褒所為《甘泉》及《洞蕭頌》,令后宮貴人左右皆誦讀之?!保?]2829兩段記載都提到了元帝“忽忽不樂”的事情,曾祥旭認(rèn)為宣帝令王褒等“虞侍太子”也是宣帝撫慰元帝的辦法。于是兩相對照,不難看出,至少甘露二年,即元后懷成帝之前,王褒尚在。但曾先生的表述是最晚王褒不得卒于甘露三年前。又曾先生以王褒《碧雞頌》所言“黃龍見兮白虎仁”,有甘露元年“黃龍見新豐”的事實依據(jù)類比,認(rèn)為其中的“歸來歸來,漢德無疆”恰好蘊含了甘露元年冬,“匈奴單于譴弟左賢王來朝賀”[8]269,及甘露三年正月匈奴呼韓邪單于來朝,“贊謁稱藩臣而不名”[8]271兩件事實,從而也證明了甘露三年王褒仍然在世。之后,也同石觀海先生一般,以后事不可考,認(rèn)定王褒卒在甘露三年。②竊以為曾先生以元后事反證王褒甘露元年后猶在頗可商榷,因為這兩件事必然聯(lián)系的證據(jù)除了這“忽忽不樂”外便沒有了;即便這個聯(lián)系確實存在,最多也只能證明到甘露二年王褒尚在,因為那年元帝才因為失去司馬良娣而發(fā)病的,但是并沒有材料表明直到甘露三年,元帝的疾病才康復(fù)。此外,將“歸來歸來”附會到匈奴單于來朝兩事上,完全缺乏依據(jù),且就原文整體來看,這只是呼懇金馬碧雞來到漢廷的。因此,以這些理由斷定王褒卒于甘露三年是頗武斷的。
目前為止,對于王褒卒年考證最精細(xì)的,也許是胡春潤女士,她認(rèn)為是甘露四年或黃龍元年,而前者可能性更大。胡女士的第一條證據(jù)也來自于王褒的《四子講德論》,其中有云“今南郡獲白虎……圣德隆盛,威靈外覆,日逐舉國而歸德,單于稱臣而朝賀。”[7]358據(jù)《宣帝紀(jì)》,南郡獲白虎是神爵元年,“日逐舉國而歸德”發(fā)生在神爵二年秋,匈奴日逐王率萬余人歸降漢廷等,這些都沒有疑問。但是“單于稱臣而朝賀”,胡女士認(rèn)為是甘露三年事,因為《宣帝紀(jì)》甘露三年明確記載匈奴單于呼韓邪來朝,“贊謁稱藩臣而不名”[8]271。既然,甘露三年王褒都還在,長安距蜀中又路途遙遠,因此,王褒應(yīng)該在次年奉使益州,中途病故。不過,胡女士也指出,《宣帝紀(jì)》五鳳三年(公元前55年)、四年(公元前55年)皆有匈奴單于向漢廷稱臣的記載③,為什么卻要把這句話認(rèn)定為甘露三年的朝賀呢?顯然,這是把“單于稱臣而朝賀”理解為單于稱臣并親自來朝賀才會得出的結(jié)論。但是,竊以為這樣的理解是受當(dāng)代語法誤導(dǎo)之過,結(jié)合具體歷史事實和古人的語言習(xí)慣,不能這樣理解。實際上,五鳳三年詔書中“單于稱臣,使弟奉珍朝賀正月”[8]271已經(jīng)完全符合得上“單于稱臣而朝賀”的說法了,因為單于弟不是私自來朝賀,而是受單于命代表單于來的。因此,胡女士的這條證據(jù)是不夠嚴(yán)密的。
胡女士第二條證據(jù)是王褒甘露三年尚且在侍奉時為太子的元帝讀書。胡女士也是以《王褒傳》王褒侍元帝讀書為突破口的?!锻醢齻鳌份d“其后太子體不安,苦忽忽善忘,不樂。詔使褒等皆之太子宮虞侍太子,朝夕誦讀奇文及所自造作。疾平復(fù),乃歸。太子喜褒所為《甘泉》及《洞簫頌》,令后宮貴人左右皆誦讀之?!保?]2829這是什么時候的事呢?胡女士沒有以曾祥旭引用的《元后傳》來求證,而是從《后漢書·班彪傳》中找到了新的時間坐標(biāo)?!栋啾雮鳌份d“及至中宗,亦令劉向、王褒、蕭望之、周堪之徒,以文章儒學(xué)保訓(xùn)東宮以下,莫不崇簡其人,就成德器。”[10]1328注云,“中宗,宣帝也。時元帝為太子,宣帝使王褒、劉向、張子僑等之太子宮,娛侍太子朝夕讀誦,蕭望之為太傅,周堪為少傅。見《前書》?!保?0]1329胡女士認(rèn)為王褒與劉向、張子僑、太傅蕭望之、少傅周堪是同時一起侍奉元帝的。然后又根據(jù)《漢書·百官公卿表》卷十九下,五鳳二年八月蕭望之為太傅,《漢書·儒林傳》,周堪在甘露三年的石渠閣論經(jīng)后任為太子少傅,從而認(rèn)定甘露三年后王褒尚與周堪共事元帝,而此時王褒尚未奉使益州,因此最大的可能便是卒于甘露四年或黃龍元年宣帝駕崩前,前者可能性猶大。④不過,胡女士這個邏輯前提又是不太經(jīng)得起推敲的。何以這句記載就表明諸人是一起侍奉元帝而沒有前后之分的呢?如果按照這個邏輯,無疑劉向也是與周堪共事過元帝的,但上文我們已然確鑿證明五鳳元年劉向已經(jīng)下獄,后雖減死,但直到甘露三年石渠閣會議時才重新出仕,而之后劉向并無再事元帝的記錄,因此這個邏輯是無法成立的。《班彪傳》和李注所言,只能說明前后有這些文章儒學(xué)之士侍奉尚為太子的元帝,并不能表明他們是同時共事的。因此,這第二條證據(jù)也難成立。
那么王褒是哪一年過世的呢?竊以為,其實就是諸家都忽略了的甘露二年,為什么這樣說呢?前文已經(jīng)確定,至遲甘露元年夏四月之后,王褒尚在,因為那時漢廷才得到報告,“黃龍見新豐”。之后,還有什么事是王褒親見的呢?就是該年冬天,“匈奴單于遣弟左賢王來朝賀”[8]271。前引王褒《四子講德論》“日逐舉國而歸德,單于稱臣而朝賀”,對于后者我們已經(jīng)證明不一定非是甘露三年呼韓邪單于親來朝賀,而可以是之前單于稱臣后遣子弟來代表的朝賀。據(jù)《漢書·匈奴傳》的記載,自虛閭權(quán)渠單于于神爵年間死后,諸子弟爭單于位,至五鳳三年,已是五單于并立爭斗,失敗者或者并入勝利者,或者投歸漢廷,這便是五鳳年間先有二年“呼速累單于率眾來降”[8]266,又有四年“匈奴單于稱臣,遣弟谷蠡王入侍”[8]267等同質(zhì)記載留下的原因。不過,到宣帝甘露元年,五單于經(jīng)過殘酷爭斗只剩下呼韓邪單于和郅支單于兩支了。而就是該年,兩單于不堪爭斗,先是呼韓邪單于接受臣下意見,向漢稱臣,“引眾南近塞,遣子右賢王銖婁渠堂入侍”[11]3797,其后“郅支單于亦遣子右大將駒于利受入歲”[11]3797。至此,在完全名義上漢廷才算終于降伏匈奴。至此,我們再看王褒這句“日逐舉國而歸德,單于稱臣而朝賀”,實際上便是歌頌宣帝降伏匈奴的全部過程,前者是匈奴大規(guī)模投降漢廷的開始,后者則是降伏匈奴的結(jié)束。這時,王褒提到的“單于稱臣而朝賀”便可斷定其時間末限在該年冬天,即王褒尚在人世的時間便可以推進到甘露元年末。而這時王褒還沒有奉使益州招金馬碧雞,這樣王褒的生命便至少進入到了甘露二年。
那么王褒活到甘露三年了嗎?沒有。甘露三年正月,呼韓邪單于親來朝拜,朝拜大典是在甘泉宮舉行的,《匈奴傳》明確記載“單于正月朝天子于甘泉宮,漢寵以殊禮”[11]3797,但是如此大典,作為專業(yè)御用文人的王褒竟然在他流傳至今的所有作品中都沒有留下這次盛典的絲毫痕跡,即便他作出過時為太子的元帝喜歡的《甘泉頌》,而《甘泉頌》(今存是殘本)中也毫無痕跡。這如何解釋呢?只能是王褒沒有親自參與這次大典。如果他尚在人世,喜歡粉飾太平的宣帝決不會不讓他參與。由于王褒最后一件事是奉使益州招金馬碧雞,因此由此可以推出,王褒出使益州時漢廷還沒有收到單于將于甘露三年正月親自朝拜天子的請求,也就是說王褒應(yīng)當(dāng)是甘露二年出使益州的。
另據(jù)《宣帝》紀(jì),漢廷收到匈奴請求并廷議接待禮儀是在甘露二年冬,而王褒臨死前的《碧雞頌》請求金馬碧雞移駕漢廷的理由是“黃龍見兮白虎仁,歸來兮可以為倫”,又說“漢德無疆”,卻不以匈奴單于親來朝拜作為漢家威德空前的例證,所以這也暗示出王褒是至死都還不知道匈奴單于要親自來朝賀正月的消息的。如此重大的事情,漢廷是必定會很快快馬通告全國的。另外,王褒病卒途中的消息報告到漢廷后,史載“上憫惜之”[2]2830。王褒是宣帝的御用文人,宣帝憫惜什么呢?極可能的便是沒法用王褒的筆來記述和頌揚單于親朝漢天子的亙古未有的盛況了。
以上這些,只有王褒奉使在甘露二年,卒也在甘露二年才解釋得通。甘露二年正月,宣帝下了一道詔書,“乃者鳳凰甘露降集,黃龍登興,醴泉滂流,枯槁榮茂,神光并現(xiàn),咸受禎祥。其赦天下?!保?]269這也暗示出這年宣帝又對各種祥瑞產(chǎn)生極大興趣,且上年名義上對匈奴完全臣服于漢庭,漢家天下達到了新的太平境界,但是卻沒有更祥瑞的神物出現(xiàn),因此聽信或又想起方士所言,而派遣王褒出使益州招金馬碧雞也是題中之義。
王褒之卒既然已經(jīng)確定在甘露二年,那么回到本文第二部分末尾,我們就能確定王褒與劉向共事宣帝之年必定在五鳳元年之前,或者說至遲在五鳳元年,王褒已經(jīng)身在長安了。至于王褒哪一年到長安事宣帝的,還需要繼續(xù)推尋。
王褒寫有一篇《僮約》流傳至今,內(nèi)容主要是寫他寄宿成都安志里寡婦楊恵家,要求楊家奴隸便了為他買酒,遭到拒絕,遂決意買下便了,便了要求在購買合約中寫下將來要做的事,不寫下的,以后不做,王褒應(yīng)允,一氣呵成一篇一座豪族莊園里一年四季的所有事務(wù)和操作這些事務(wù)的技術(shù)規(guī)范,便了見了,頓時嚇哭服軟。這是一篇很有經(jīng)濟、社會史料價值的文獻。不過,該文的旨趣卻不在于寫實記錄,而在于抒情,借刁難奴隸便了的事,詼諧幽默竭盡夸張地表達“‘無行’文人的倜儻不羈”[13]。但是,其中透露的“神爵三年正月十五日”[7]359的事件日期,對本文很有價值。文中不僅有這個“神爵三年正月十五日”王褒在成都的記載,還在開頭即交待了他本來要做的事情,“蜀郡王子淵以事到湔”[7]359,湔在今四川汶川、都江堰、彭州沿山一帶,這年年初,才正月十五,王褒就到湔辦事(這時他尚未出仕,當(dāng)是私事),辦事途中還有高昂興致寄宿寡婦之家,輕松詼諧地刁難一名奴隸,文風(fēng)與他作為御用文人的作品截然不同,可見他這時既是白身,又沒有高壓力的任務(wù)在身,換句話說,到目前為止他還沒有受到益州刺史王襄的邀請作前文提到的粉飾太平的《中和》樂職《宣布》詩,否則他不會有如許心情去做自己的私事。那么會不會這是王褒已經(jīng)從長安返回蜀郡后春風(fēng)得意的事呢?不會,因為王褒自到長安,沒有罷官和其他出使記載,一直奉事在宣帝與太子之間,直到奉使益州時才可能回蜀,到益州必定要經(jīng)過蜀地。因此可以肯定神爵三年初,王褒尚未入長安。也就是說,刺史王襄命王褒作頌詩、何武習(xí)歌等事不會早于神爵三年。
于是,王褒到長安的時間就可確定在神爵三年至五鳳元年的三年內(nèi)了。
王褒到長安進對《為圣主得賢臣頌》,得到宣帝認(rèn)可后,“上令褒與張子僑等并待詔,數(shù)從褒等放獵,所幸宮館,輒為歌頌,第其高下,以差賜帛”[2]2830,這不應(yīng)當(dāng)是數(shù)日內(nèi)的事情,皇帝不可能日日游玩打獵。而劉向入獄前,還“與王褒、張子僑等并進對,獻賦頌凡數(shù)十篇”[4]1928,而自其五鳳元年離開王褒負(fù)責(zé)煉金事,以及入獄、贖罪等事情也不是短時間內(nèi)完成的,因此他們共事的這段時間不會是很短的,五鳳元年給他們的共事時間是不夠的,因此王褒最遲也得在五鳳元年之前的神爵四年即已入長安。
那么王褒作頌詩的時間是否也在神爵四年呢?
還是再看《王褒傳》中對何武等進長安御前唱詩的記載:“時汜鄉(xiāng)侯何武為僮子,選在歌中。久之,武等學(xué)長安,歌太學(xué)下,轉(zhuǎn)而上聞。宣帝召見武等觀之?!薄熬弥币辉~,雖然模糊,但卻能表明何武等并不是一俟在成都演練熟悉就北上長安了的,而是在等了些日子后,才上長安的。
關(guān)于王褒入長安,《王褒傳》云“褒既為刺史作頌,又作其傳,益州刺史王襄因奏褒有軼才。上乃征褒?!保?]2822因此王褒是受到征召后才啟程去長安的。
何武等應(yīng)是隨王褒進京的,不過他們是以太學(xué)生的身份去。《何武傳》說了“武等學(xué)長安”,后又說武“謁博士受業(yè),治《易》”。[3]3481不過盡管入長安身份不同,兩人卻是同時受到了宣帝接見,因為何武等御前頌詩完成后,宣帝“以褒為待詔,武等賜帛罷”,兩人是同時并錄的。
王褒等在成都等宣帝的詔書等了多久,自然還是何武那個“久之”,加上成都與長安的距離,而且作頌詩、習(xí)歌唱都要時間,因此說神爵四年王褒才作詩的話,時間還是顯得很倉促。
如果王褒是在神爵三年作頌詩呢?時間就完全充裕了。而且《僮約》透露的時間信息表明,神爵三年正月十五日時,王褒確實還在蜀地,并且還沒有受到刺史的作詩邀請。可能就是王褒在湔辦完事情返回成都時,刺史王襄就邀請他作頌詩了,詩作好后,也就把何武等選拔來練習(xí)演唱了。當(dāng)然,在神爵三年內(nèi),王褒作頌詩,何武等習(xí)歌,及至最后征詔入長安,也是有可能的,畢竟王褒該年正月已出現(xiàn)在成都,這年才剛剛開始。
現(xiàn)在說回何武。既然王褒應(yīng)當(dāng)是神爵三年(公元前59年)受命于王襄作三篇頌詩的,那么何武也就在這一年被王襄選出習(xí)歌。既然《何武傳》明確說何武被選入習(xí)歌時“年十四五”,那么以此上推就是何武的生年了。不過,依照古人年齡稱虛歲的習(xí)慣,我們需要在十四五的基礎(chǔ)上減少一年再往上推才行?!澳晔奈濉保砻餍〔坏陀谑?,大不超過十五,減一歲則是十三到十四之間。神爵三年上推十三年是宣帝本始二年,即公元前72年,上推十四年是宣帝本始元年,即公元前73年。不過,這兩年其實還能精確下去,最可能的應(yīng)當(dāng)是前者?!稘h書·丙吉傳》載丙吉奏霍光立宣帝書云宣帝“至今年十八九矣”[12]3143,而霍光等奏立宣帝書中稱“孝武皇帝曾孫病已……至今年十八”[8]238,則漢人稱十八九者,實際已滿十八,而未十九。其實,這個習(xí)慣是今天都存在的。因此,同理,去昭帝未遠之何武,既云年十四五,實際便是十四,論周歲,則十三,以此上推正是宣帝本始二年,即公元前72年。
注釋:
①相關(guān)論文可參見曾祥旭:《王褒卒年考辨》,《船山學(xué)刊》,2005年,第2期;胡春潤:《王褒卒年新考》,《石河子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06年,第1期;石觀海、胡春潤:《前漢文人終軍、王褒行年新考》,《長江學(xué)術(shù)》,2006年3月;韓暉:《〈文選〉所錄〈子虛賦〉、〈上林賦〉及〈洞簫賦〉創(chuàng)作時間新考——兼考王褒卒年》,《廣西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09年,第2期;顧國柱、丁玉娜:《王褒卒年及籍貫考論》,《南都學(xué)壇(人文社會科學(xué)學(xué)報)》,2009年9月。
②詳見曾祥旭:《王褒卒年考辨》。
③《漢書》卷8《宣帝紀(jì)》五鳳二年冬十一月“匈奴呼遬累單于帥眾來降,封為列侯?!薄耆略t書“單于閼氏子孫、昆弟及呼遬累單于、名王、右伊秩訾、且渠、當(dāng)戶以下將眾五萬余人來降歸義。單于稱臣,使弟奉珍朝賀正月”……四年,“匈奴單于稱臣,遣弟谷蠡王入侍。”
④詳見胡春潤:《王褒卒年新考》。
[1] 李萬霖.解讀何武[J].成都教育學(xué)院學(xué)報,2003(2).
[2] (漢)班固.漢書.卷64下.王褒傳[M].北京:中華書局,1962.
[3] (漢)班固.漢書.卷86.何武傳[M].北京:中華書局,1962.
[4] (漢)班固.漢書.卷36.楚元王傳[M].北京:中華書局,1962.
[5] (漢)班固.漢書.卷6.武帝紀(jì)[M].北京:中華書局,1962.
[6] (漢)班固.漢書.卷18.外戚恩澤侯表[M]..北京:中華書局,1962.
[7] (漢)王褒.僮約.(清)嚴(yán)可均[A].全上古秦漢三國六朝文[C].第1冊.卷42.北京:中華書局,1958:359.
[8] (漢)班固.漢書.卷8.宣帝紀(jì)[M].北京:中華書局,1962.
[9] (漢)班固.漢書.卷98.元后傳[M].北京:中華書局,1962.
[10] (南朝)范曄.后漢書 .卷40上.班彪傳上[M].北京:中華書局,1965.
[11] (漢)班固.漢書.卷94下.匈奴傳下[M].北京:中華書局,1962.
[12] (漢)班固.漢書.卷44.丙吉傳[M].北京:中華書局,1962.
[13] 徐可超.表現(xiàn)世俗內(nèi)容的《僮約》與作為宮廷作家的王褒[J].遼寧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0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