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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憶溈小說:靈魂的敘事,精神的審美

2014-03-29 10:48胡傳吉
東吳學術 2014年6期
關鍵詞:靈魂小說

胡傳吉

中國文學

薛憶溈小說:靈魂的敘事,精神的審美

胡傳吉

文學界對薛憶溈的關注,有待深入。薛憶溈的作品,極具整體感,但又經(jīng)得起切割,微處與大處,皆經(jīng)得起閱讀及思考。其隨筆與小說之間,不同篇目之間,細節(jié)與細節(jié)之間,有很強的互文性。薛憶溈的作品,深受存在哲學的影響,但他立足于中國歷史與現(xiàn)實經(jīng)驗,成功突破了中西語言的疆界,對思辨哲學的絕對權威有所抗辯。他的小說,書寫了靈魂的沖突與困境,由此解釋了,為什么在人的精神世界里,文學永遠占有一席之地。靈魂的敘事,通往精神的審美。薛憶溈精簡世俗生活,從而呈現(xiàn)那罕見的精神維度。靈魂的敘事,精神的審美,幫助薛憶溈回到文學的祖國。

靈魂;精神;敘事;審美;故鄉(xiāng)

盡管靈魂、精神等詞已被泛用甚至是濫用,但對薛憶溈的小說來講,靈魂、精神、敘事、審美這些語詞,就是最貼切的闡釋。這恰如薛憶溈的處境,他獨樹一幟,但又身陷庸常的遮蔽。

薛憶溈獲得一些“非文學”的關注及高度評價,“文學”的這個界,對他的忽視已久。①目前來看對薛憶溈的關注,多為“非文學”的關注,知識界對薛憶溈作品的興趣很大。國內文學領域的學術界對薛憶溈的關注,與知識界對薛憶溈的關注,并不對等。周國平、謝選駿、鄧曉芒、何懷宏等,在不同的場合表達過對薛憶溈作品的看法或寫過相關的文章。艾曉明、劉再復曾在香港報刊《二十一世紀》及《明報》月刊上關注過薛憶溈,殘雪、德國漢學家彭吉蒂曾推薦過薛憶溈(見劉再復《閱讀薛憶溈小說的狂喜》,《南方都市報》2010年3月14日),林崗曾在2006年第10期《讀書》上發(fā)表《智者的魔法》,探討薛憶溈的小說風格。知識界主要通過口耳相傳的方式,關注薛憶溈。直至2010年前,薛憶溈的作品,熱在思想界,并沒有成為一個大眾視閾的話題。近兩三年,《南方都市報》、《南方周末》、《新京報》、《晶報》、《書城》、《天涯》等報刊對薛憶溈作品的關注漸多,《花城》、《人民文學》、《收獲》、《作家》等文學期刊也開始關注薛憶溈的中短篇小說。筆者寫過系列文章探討薛憶溈的作品:報刊文章有《他的小說布滿思想“陰謀”》(《南方都市報》2006年3月13日)、《薛憶溈的好文學與壞運氣》(《南方都市報》2012年8月5日)、《薛憶溈:善設隱喻的寫作者》(《南方都市報》2013年3月3日)、《薛憶溈,最孤獨的洞察者》(《晶報》2013年3月7日),學術論文有《孤獨是一種天賦:讀薛憶溈的隨筆》(《文學教育》2012年第11期)。薛憶溈現(xiàn)象,有點類同于早期的王小波現(xiàn)象,但薛王兩人的作品,區(qū)別很大,當分而論之。截至本稿完成前(2013年12月19日),中國知網(wǎng)收入的相關文章有20篇,還包括在《深圳特區(qū)報》、《深圳商報》上發(fā)表的評論文章,暫無研究薛憶溈作品的專著及論文集,由此看出,國內文學領域的學術界目前對薛憶溈作品的關注,至少不能說是一個盛況。這些情況的梳理,基本可以說明薛憶溈在知識界及文學界的接受方面,有不同的地方。當然,讀者的接受情況在變化。不關注,少關注,并不是說誰有意委屈了薛憶溈。沒有誰要有意忽視他,不是體制,不是學者有意要忽視他,而是說,他跟世界的對話,需要一個契機。思想無疆界,無論“非文學”還是“文學”,任何作品由“虛無”走向“存在”,都需要機緣。機緣到了,薛憶溈的作品就“存在”了,沒有任何力量能讓薛憶溈的作品再度“虛無”。講機緣,并不是講神秘的宿命。超越的文學或思想,總是跟他所處的時代,存在時差。以薛憶溈自己的作品為例。他的長篇小說《遺棄》,出版經(jīng)歷很“滄桑”。一九八九年三月由湖南文藝出版社出版后,“八年累計起來,《遺棄》的讀者不會超過十七人”。②薛憶溈:《是這么這么一回事》,薛憶溈:《一個年代的副本》,第147頁,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2。一九九九年六月,《遺棄》修訂本收入艾曉明主編的“邊緣文叢”,由廣東人民出版社出版。二〇一二年五月,《遺棄》重寫本由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其另外兩部長篇小說,不比《遺棄》更幸運,①長篇小說《白求恩的孩子們》由臺灣新北市新地文化藝術有限公司2012年11月出版。長篇小說《一個影子的告別》,2013年由《新地》文學季刊連載,連載時題為“影子的告別”。薛憶溈迄今為止的詳細創(chuàng)作情況可見薛憶溈《薛憶溈創(chuàng)作與學習經(jīng)歷年表》,作為附錄收入《白求恩的孩子們》。它們的出版,更“滄?!薄iL篇小說,命運多劫。薛憶溈中短篇小說的發(fā)表,相對比較順利,《花城》、《天涯》、《收獲》等雜志,近年登載的頻率加快了,但其中短篇小說集的出版,也是諸多波折。2也許《遺棄》奔向虛無的姿態(tài)太決然,讀者更偏愛有世俗趣味的小說。也許《白求恩的孩子們》及《一個影子的告別》沒有辦法把歷史藏得像中短篇小說那樣深——篇幅決定了敘述者的無法隱藏,這個“無法隱藏”,決定了它的出版命運。他中短篇小說的境遇稍好一些,其中一個重要原因是,薛憶溈幾近完美地讓隱喻與故事走到一起,他的小說,就是藝術——當然也不止于藝術,人們無須借助藝術以外的資源就能夠閱讀薛憶溈的中短篇小說,篇幅短,不那么耐心的人,也能讀完。像《出租車司機》,讀者既可以向淺處讀,也可以往深處讀,作者給讀者設下的通道多種多樣。但是,薛憶溈設下的思想及敘事迷宮,也對其讀者提出了知識等的儲備要求,閱讀他的小說,并不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情,所以,他的中短篇小說的境遇也只是“稍好一些”。小說既冒犯了世俗趣味,也冒犯了權力趣味,這種冒犯,就抵達了時代最深處的恐懼。虛無在追問,人究竟是為什么而活著,這種追問,突破了權力趣味的形式規(guī)約,同時,對停留于“最低限度的活著”③胡傳吉:《最低限度的活著》,對小說家癡迷于“最低限度的活著”的寫作,有一定的思考。該文發(fā)表于《當代作家評論》2011年第4期。的世俗生活價值觀有所顛覆。譬如《歷史中的一個轉折點》,黃營長的同學在信中所寫到,“如果社會不發(fā)生劇烈的變化,他的兒子肯定跟他有著同樣的命運。他說他不知道一代又一代人的這種同樣的生活到底有什么意義”,④作者對安于權力趣味管束的世俗趣味,是有所質疑的。冒犯與質疑,不是淺層次的反抗,而是一種靈魂的追問。時代不能與薛憶溈的小說發(fā)生即時對話,并非單純的人為因素,無須將薛憶溈想象成反抗中的受害者及委屈者,這樣做,會誤讀及矮化薛憶溈作品的價值。不能與時代發(fā)生即時對話的例子,不在少數(shù)。讀者對王小波作品的接受,是滯后的。穆旦雖然被寫入文學史,但用心去誦讀的讀者不會太多。朱自清的《背影》等散文太負盛名,其詩學觀反被遮蔽。與時代有隔膜的,何止文學??藸杽P郭爾,無論生前還是死后一段時間內,都稱不上顯達。還有一些寫作者,甚至是拒絕讀者的。張愛玲的《小團圓》,拒絕讀者。卡夫卡“等”到他的讀者(當然卡夫卡并不愿意自己有讀者),要到一九二四年以后,“上帝啊,人們不能相信,在那赤裸裸的木頭棺材里埋藏了弗蘭茨·卡夫卡——一個從那時起剛剛開始變得偉大的文學家”。⑤魯?shù)婪颉じ?怂梗骸痘貞浉ヌm茨·卡夫卡》,馬克斯·勃羅德:《卡夫卡傳》附錄二,第272頁,葉廷芳、黎奇譯,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艾米莉·狄金森的日記經(jīng)歷了“百年孤獨”,⑥她寫給世界的信,無須回信。薛憶溈說:“從文學史上看,極少的讀者是上帝對一些了不起的作品的特殊恩賜。”⑦薛憶溈:《是這么這么一回事》,薛憶溈:《一個年代的副本》,第147頁,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2。薛憶溈的作品,與大眾森林保持距離,這未嘗不是一件好事。既然是對靈魂的追問,那么,靈魂的問題,終須靈魂來回答,時代也許看不到這一切的發(fā)生,但時代并不能拘束靈魂的問答。

薛憶溈的作品,極具整體感,但又經(jīng)得起切割,微處與大處,皆經(jīng)得起閱讀及思考。其隨筆與小說之間,不同篇目之間,細節(jié)與細節(jié)之間,有很強的互文性?!锻ㄍ焯玫淖詈竽且欢温?/p>

2在一個長篇小說當?shù)赖臅r代,中短篇小說集的出版,似乎成了一件出版社要冒風險的事情。

4薛憶溈:《歷史中的一個轉折》,薛憶溈:《首戰(zhàn)告捷》第45頁,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3。

6狄金森出生及長時間居住的緬恩街祖屋,一九一五年被狄金森的侄女瑪莎·狄金森·比安琪賣給當?shù)氐慕虆^(qū)牧師,牧師裝修房子的時候,一位木匠在墻壁里發(fā)現(xiàn)了狄金森的日記,出于私心,這位狂熱的狄金森迷成為狄金森的“私人”讀者,時間長達六十四年,木匠死后,其孫子獲得這份遺產(chǎn),幾經(jīng)波折,十一年之后,執(zhí)著的編輯終于得到這份日記,隨后,將之公諸于世。見潔米·富勒《以詩歌頌世界的女詩人》,狄金森:《孤獨是迷人的:艾米莉·狄金森的秘密日記》,吳玲譯,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0。程》和《白求恩的孩子們》,就像一對父子,前者象征著“父親”,后者象征著“孩子”?!案赣H”奔向并開創(chuàng)了激情的生活,“與愛情一樣,革命也是我的一種生理要求。你知道這一點。你痛恨這一點。在你看來,革命和愛情是兩種對立的激情”。①薛憶溈:《通往天堂的最后那一段路程》,薛憶溈:《首戰(zhàn)告捷》,第181頁。奔向激情,也就是奔向天堂,但戰(zhàn)爭的丑惡,卻使“父親”這個戰(zhàn)爭的崇拜者突然感到幻滅,地獄以天堂的面目出現(xiàn)在“父親”的面前,極具迷惑性,他要花多年的時間,才能識別這些幻覺,但又正是這些幻覺,使他看到天堂而不能抵達天堂,“最后那一段路程”好像是“永不終結的懲罰”(《通往天堂的最后那一段路程》),這是激情的得與失?!昂⒆印背惺芰思で榕c戰(zhàn)爭的后果,孩子們或自殺或意外身亡或在失愛中顫抖,孩子們都活在沒有天堂的世界,這是為了偉大而“必須”付出的代價?!皞ゴ蟆笔顷P于“天堂”的解釋,但絕非關于“天堂”的真理,《通往天堂的最后那一段路程》與《白求恩的孩子們》量度了偉大與天堂、偉大與地獄之間的距離,兩者并不重復,但父親能解釋孩子的遭遇,孩子能解釋父親的命運。類似這樣的互文性很強的例子還很多。再如短篇小說《一九八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與《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之間,單獨看一篇,這一篇就是獨立的故事,但兩篇合起來讀,又是一個更大的故事。把這兩個短篇跟《一個影子的告別》放在一起讀,故事又不斷延伸?!哆z棄》與《有人將死》等篇目之間,皆有關聯(lián)。再看細節(jié)。像“母親”、“父親”這樣的形象,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薛憶溈的小說里,“母親”的瘋癲、獨斷、不講道理的慈愛,“父親”的失常、模糊、清醒,都極具象征意味,有時候象征世俗生活中父子、母子的緊張關系,有時候象征專制權力及常規(guī)權力等。還有槍聲、雨滴,恰到好處地響起或滴下,有時候,甚至不同小說的槍聲,都能互相“聽到”,出租車司機的那一滴眼淚,可以在另一個小說里滴下,滴下的時間、地點,都經(jīng)過精密的計算。中心隱藏非常深,但又經(jīng)得起重組,小說的“計算”能力,強大而精準,其迷宮的“迷”度,深不可測。心思如此細密但格局又鋪排得如此宏大的小說家,真是罕見。如果把薛憶溈的作品切割成部分,不會損害其整體,合起來看,各部分的關聯(lián)性也特別強。他的隨筆、小說,沒有多余的廢字廢話。敲掉一個字詞、拆卸一個句子,就相當于設了一個難以猜透的謎語。小說本來是一個很難做到嚴密嚴謹?shù)奈捏w,它有模糊性隨意性,它像生活一樣瑣碎無序,難以總結,難以精致,但薛憶溈突破了小說這一文體的局限,突破了文學形式對思想及美學設下的障礙,他的作品,在思想及美學上,皆有建樹。薛憶溈的小說,無疑有西方哲學的影響痕跡,但他與深受西方現(xiàn)代主義影響的先鋒小說家不一樣。一些先鋒小說,雖然用的中國文字,但寫出來的作品更像是翻譯過來的作品,②這可能跟小說家是否能夠閱讀外文原典有關系。在語言策略及形式技巧上,能領會到西方現(xiàn)代主義的意義,但吃不透文字本身所含有的生命暗示,所以,寫出來的小說往往泥沙俱下,雖可稱大氣磅礴,但微處很難經(jīng)得起閱讀,可以大段大段地讀,但是不能逐字逐句地讀。對文字沒有悟性的作家,讀者讀其作品,是可以用省略或跳過的方式來閱讀的。薛憶溈雖身在域外,但他卻吃透了他所寫過的字的內涵,懂得激活他用過的每一個字的思想與生命,文字本身是需要激活的,甚至可以說,在激活文字已有的思想與生命的同時,薛憶溈通過小說的敘事又為這些字詞賦予了新的組合形式及意義空間。他的作品,漏掉一個字詞的閱讀,可能就跟不上整個作品的節(jié)奏。這是非常了不起的寫作。他的每一篇小說及散文,都值得專文專篇來談論。甚至是隨便挑幾句話來讀,都可以用專文來解讀。稍舉一例以證。薛憶溈在《通往天堂的最后那一段路程》中寫道,“在用激進的療法戰(zhàn)勝了肺結核的病魔之后,我(白求恩大夫)一直是戰(zhàn)爭的崇拜者,就像那些表現(xiàn)主義的藝術家一樣(你知道我的畫風也與他們的非常相似)。我相信戰(zhàn)爭是顛覆平庸生活最理想的方式,是一種救贖,一種美”。激進的療法、肺結核,既是真實的細節(jié),又富含無盡意蘊,借用蘇珊·桑塔格的辦法來看這個細節(jié),激進的療法與肺結核是否可以看成是浪漫主義的兩個極端——積極的,消極的,狂躁的,抑郁的?以浪漫主義的一種“病”去戰(zhàn)勝另一種“病”,這是非常有趣的疾病隱喻??裨甑睦寺髁x把戰(zhàn)爭看成是救贖與美,但抑郁的浪漫主義卻能看到戰(zhàn)爭的丑惡與惡心。偉大與人道,并不是在所有的道路上都和諧,它們之間,有巨大的分歧。戰(zhàn)爭可以發(fā)掘偉大的品質與智慧,這是平庸生活很難做到的事情。但戰(zhàn)爭同時又制造許多的苦難,破壞平庸幸福,人道主義本質上是對平庸生活無節(jié)制的同情,在單一的道德觀里,戰(zhàn)爭不值得贊美,人道不能夠批評,但在靈魂的世界觀里,這種秩序就可能不一樣。若按尼采源自蘇格拉底及柏拉圖哲學的靈魂等級論,“顯白哲人從下往上看,隱微哲人從上往下看!從靈魂的頂峰望下來,悲劇不再是悲愴的了……品質高的人視為食品和提神汁的東西,品質相差太遠或太低的人肯定視為毒藥。常人的美德在一個哲人看來,不過是惡習和軟弱……為世界上所有的人寫的書總是臭氣熏天,小人的嗅覺才貼在上面”,①尼采:《善惡》(Jenseits von Gut und B?se),1886,劉小楓譯文,見劉小楓《尼采的微言大義》,劉小楓:《重啟古典詩學》,第265頁,北京:華夏出版社,2010。參考過幾個譯本,劉小楓此處的譯文似更貼切明白。靈魂有高下。暫且放下對平等的糾纏吧,至少可以說,在不同的靈魂看來(溫和一點說,既然人并非一模一樣的,那么人的靈魂也是有差異的),偉大與人道,可以有不同的解釋。偉大與人道的分歧,亦可看成是靈魂的差異及沖突所在。政治家不能明說的道理,美學家、文學家、哲學家可以由上而下地呈現(xiàn)。薛憶溈所呈現(xiàn)的,正是那些不雷同的靈魂面貌。整體感強,又經(jīng)得起切割,微處與大處皆經(jīng)得起推敲。迄今為止,薛憶溈寫作的時間超過二十年,那槍聲多年前“響起”、多年后“聽到”,恰到好處,中間沒有絲毫的破綻,心思之細密,格局之宏大,令人驚嘆。薛憶溈的小說,何止是“交叉小徑的花園”!薛憶溈的“獨一無二”,由此可見一斑。薛憶溈曾寫下《與馬可·波羅同行——讀〈看不見的城市〉》,②薛憶溈:《與馬可·波羅同行》,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對卡爾維諾的名著進行解讀,這一“同行”,既可當其為長篇隨筆,也可當其為長篇小說,文體曖昧,解讀精彩。薛憶溈與卡爾維諾的“同行”,說不定有一天,就會延伸為閱讀者與薛憶溈的“同行”,有如熱奈特與普魯斯特《追憶逝水年華》的“同行”。③〔法〕熱奈特:《敘事話語新敘事話語》,王文融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0。熱奈特的《敘事話語》主要以普魯斯特《追憶逝水年華》為特定研究對象。

薛憶溈的靈魂世界,復雜而豐富。他的思想資源主要來自西方哲學,存在哲學對他的影響甚大,但他并非用西方哲學來套寫中國。薛憶溈的小說對歷史雖盡可能地不著痕跡,但不難看出他對中國近現(xiàn)代歷史有相當程度的了解。《通往天堂的最后那一段路程》、《白求恩的孩子們》、《一個影子的告別》就是基于歷史與現(xiàn)實的寫作?!稄V州暴亂》、《歷史中的一個轉折點》、《一段被虛構掩蓋的歷史》等小說,對戰(zhàn)爭與革命思考得最深切,將歷史與現(xiàn)實隱藏得最巧妙。《出租車司機》等“深圳人”系列小說、《不肯離去的海豚》等有強烈童貞記憶的系列小說,對現(xiàn)實的把握,驚心動魄,小說家的眼力,讓人感到“恐懼”。譬如《父親》④薛憶溈:《父親》,薛憶溈:《出租車司機》,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3。寫到的個人悲劇,父親在孩子身上聞到了“死人的氣味”,這一感覺,來自一場事故,一場災難,父親與母親新婚五天,碰到孩子在水庫里遇溺,父親聽到呼救聲,準備沖進水庫,但母親抱住了他,說服了他,“我(父親)絕望地朝著你母親的背影跑過去”,平庸的幸福阻止了父親犧牲的欲望,平庸的幸福否決了高尚與偉大的沖動,婚姻是世俗幸福的象征,但見死不救卻為這世俗幸福增添了恥辱,由此,父親在自己的孩子身上聞到“死人的氣味”,父親母親保全了自己的性命,原以為也可以保全自己的幸福,但幸福實際上永遠地失去了,見死不救在良知上開了一個永遠無法愈合的創(chuàng)口,平庸的生活拒絕了高尚與偉大之后,奔向了絕望,但那絕望中又有一絲的僥幸,畢竟自家性命保住了。父親暴打孩子,不僅僅是出于對生命的愛惜,也是出于對自己怯懦的后悔,父親的怯懦,造就了孩子的恐懼,聞到“死人的氣味”,是對怯懦人生最尖刻的思考及拷問。只有“私”,并不能為個人帶來強大,只有“公”,也不可能為個人帶來強大,“毫不利己,專門利人”與“毫不利人,專門利己”,似乎在某一個轉折點之后,殊途同歸了。無論是面對現(xiàn)實還是面對歷史,薛憶溈都著墨甚深,深到內心,深到靈魂,發(fā)現(xiàn)表象后面的紛亂世界,洞察令人絕望的苦難——理性與信仰都救不了的不幸。

正是對中國近現(xiàn)代歷史及當下現(xiàn)實有相當程度的了解,西方哲學及神學才沒有束縛薛憶溈的寫作,這些思想資源幫助他看得更深看得更透,他的寫作因而并不特定于中國或西方。準確而言,他的敘事打破了中西語言的疆界,并對思辨哲學的絕對權威有所抗辯。以尼采的“善惡”觀來看,薛憶溈當然“已經(jīng)”來到了靈魂的頂端。存在哲學,直接啟示了小說內部的靈魂緊張,靈魂的緊張,充分體現(xiàn)了對絕望的思考,但存在哲學又不能充分解釋薛憶溈的作品。他的思想,更像是在理性與信仰、思辨真理與啟示真理的縫隙里生長出來的靈魂智慧。本土的思想傳統(tǒng)里,缺少伴隨著原罪而來的生活恐懼,相應的救贖之念也相對罕見,缺乏柏拉圖看到的理性之光,沒有《圣經(jīng)》所喻示的知識善惡之樹,沒有黑格爾所認為的哲學之源(即知識之樹)。每當靈魂困擾,一很難去求諸思辨真理,最多能分享思辨真理的瘋狂或讓思辨真理走向極致的瘋狂,二不能去求諸啟示真理,現(xiàn)世有太多的權威及威權讓人低頭,靈魂的求助往往止步于內心的折磨、良知的自明。不信理性,將終身成為愚蠢而盲目的洞穴人,不信上帝,將終身得不到救贖,“不信仰”的后面,盡是惡毒的詛咒。用西方哲學及神學來直接解釋中國文學現(xiàn)象,始終有點隔。也許應該換一個角度,來看西方哲學及神學與中國經(jīng)驗的契合?!墩撜Z·陽貨》載,子曰:“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司馬遷《報任少卿書》稱周易、詩三百篇等,“大氐圣賢發(fā)憤之所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結,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來者”。①司馬遷《報任少卿書》稱,“蓋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戹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兵法修列;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氐圣賢發(fā)憤之所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結,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來者”,其中的“發(fā)憤”、“郁結”,基本上可以說明司馬遷的遭遇及心志。怨、憤,還有“詩言志”、“文以載道”之志與道,皆可視為本土的重要思想傳統(tǒng)。思辨真理與啟示真理,怨憤與志道,思想淵源有別,但是,“不幸”卻是一致的,這就是薛憶溈常常寫到的絕對真理,即死亡與虛無,是人人要面對的絕對恐懼。中西的分歧,可以在這個地方找到契合點。司馬遷《報任少卿書》寫過這樣一句話,“是以獨抑郁而與誰語”,道盡中國式的存在悲劇及其意味。若無“士為知己者用,女為悅己者容”,(《報任少卿書》)那么,“是以獨抑郁而與誰語”?薛憶溈筆下之“與誰語”的孤獨與恐懼,并不是因為不信仰理性或上帝而遭受的懲罰,也并不是被詛咒的不幸,它們更像是舍斯托夫所探究的“曠野呼告”。②見〔俄〕舍斯托夫《曠野呼告》,方珊、李勤譯,北京:華夏出版社,1998。但呼告的朝向又與舍斯托夫有區(qū)別,薛憶溈不是向約伯這一思想家求救,他反而要讓人離開邏輯與理性的統(tǒng)治,同時也讓人遠離信仰與啟示的控制,進而展示理性真理與啟示真理觀照不到的靈魂困境。在這里,脆弱成為拯救的“強大”力量,譬如愛,《首戰(zhàn)告捷》里的將軍隨從說,“我見過不少這樣的人,他們將極度的愛當成最深層和最脆弱的隱私,不愿意它遭受理解或者誤解的侵犯”。③薛憶溈:《首戰(zhàn)告捷》,薛憶溈:《首戰(zhàn)告捷》,第3頁。誰能分辨出,愛有多強大,愛有多脆弱?也許這才是靈魂緊張的核心意義。

靈魂的緊張,其實是不適宜以歸納的手法來剖析的。歸納固然可以為靈魂的群像塑形,但不利于個體靈魂的洞察。最好的辦法是逐一闡釋其小說,但為了論說的方便,在這里,筆者還是從時間入手,以觀其對靈魂困境的書寫。薛憶溈已發(fā)表或出版的小說可以分為三種互為交叉的時間來把握:戰(zhàn)爭及革命時間,如《首戰(zhàn)告捷》所收入的中短篇小說;日常及后革命時間,如《出租車司機》所收入的中短篇小說,以及《一個影子的告別》、《白求恩的孩子們》、《遺棄》;不拘于物理時間的時間,如《流動的房間》所收入的部分作品。戰(zhàn)時的靈魂,沖突最顯。戰(zhàn)后的靈魂,沖突最隱。突破物理時間的靈魂,對永恒的追問最深。戰(zhàn)爭及革命時間,激情主導下的理想主義優(yōu)先而絕對,那些不見容于理想主義的訴求是靈魂最隱秘的緊張?!妒讘?zhàn)告捷》里的將軍,是失去了父親的兒子——重點是“失去了父親”。出身書香門第的母親在將軍十五歲那年突然死去,這成為將軍投身革命的重要原因,將軍的父親強烈反對將軍參加革命,將軍與父親之間爆發(fā)了“首戰(zhàn)”,最后是將軍自認為“告捷”。父親洞察了革命的秘密——嚴格意義上來講是站在“反”革命的立場才看清楚革命的秘密,但將軍永遠失去了父親,革命并未能幫他解決“家”的問題,多年以后將軍才意識到他的“首戰(zhàn)告捷”其實是兩敗俱傷,荒誕的是,革命正是要革掉“父親”(象征意義上的父輩)的命,但個體并不是要革掉“父親”的命,革命和失去是兩種不同情感使然,前者因為仇恨,后者因為熱愛,仇恨讓熱愛永失其愛。激情建立于慘劇之上,或激情無處宣泄,靈魂都無法安寧?!稄V州暴亂》①《廣州暴亂》收入薛憶溈小說集《首戰(zhàn)告捷》。寫了一種“死去”的活著。世人眼中,“我”是阻擋歷史潮流最后畏罪自殺的總督,事實上,自殺只是假象,“我”偷生了十年,也懺悔了十年,懺悔的內容神秘莫測,“我”到底是懺悔沒能創(chuàng)造歷史還是沒能阻止歷史,說不清楚,真實的歷史驚天動地,總督內心虛構的歷史同樣驚天動地?!稓v史中的一個轉折點》②收入薛憶溈小說集《首戰(zhàn)告捷》。洞察力驚人。小說中的黃營長是一個理想主義者,但奔向理想的暴力摧毀了理想,“黃營長完全不知道自己對美的迷戀正好是自己內心脆弱的標志”,③薛憶溈:《歷史中的一個轉折點》,薛憶溈:《首戰(zhàn)告捷》,第50頁。理想啟蒙了“同樣的生活”的死亡,但即使這一代又一代人的“同樣的生活”沒有意義,那么是不是意味著理想就有權力去“啟蒙”它的死亡呢?激情的核心是暴力,無論是革命激情還是生理激情,其核心都是暴力。黃營長是暴力的象征,暴力保不住自己的家園。長工阿虎,是小說的點睛人物,他是接受理性真理和啟示真理雙重啟蒙的理想主義者,但他毀掉了家園中的一切,個中的隱喻,豐富而可怕。理想主義只有在孤獨與絕望面前才能低下其不可一世的頭,但理想主義者無處禱告,因為,傳統(tǒng)生活中最具價值的天堂——美的天堂已毀于一旦?!兑欢伪惶摌嬔谏w的家史》看清楚了語言在那場革命中所擔負的使命,革命的勝利,在某種程度上就是語言與虛構的勝利,這真是準確得驚人的判斷。作者還寫出了靈魂的驕傲,“死亡對虛構的生命來說已經(jīng)是最高的榮譽”,④薛憶溈:《一段被虛構掩蓋的家史》,薛憶溈:《首戰(zhàn)告捷》,第91頁。即使沒有思辨真理與啟示真理的救贖,但只要意識到死亡的重大意義,靈魂就是有尊嚴的?!锻ㄍ焯玫淖詈竽且欢温烦獭发荨锻ㄍ焯玫淖詈竽且欢温烦獭纺壳盀橹褂袃蓚€版本:花城出版社,2009;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首戰(zhàn)告捷》,2013。展示了不同天堂的沖突,如美的天堂、愛的天堂、信仰的天堂、革命的天堂等,追求信仰與懷疑信仰混為一體不分彼此,讓靈魂緊張,也讓故事精彩。戰(zhàn)爭與革命,實為觀念的戰(zhàn)斗。每一次“戰(zhàn)斗”,都有無窮無盡的故事。很多寫作者把觀念寫成教條、道理、高尚的姿態(tài),但薛憶溈讓故事去自圓其說,觀念的沖突自然而然地得到呈現(xiàn)。假如激情不能使靈魂得到安寧,那么,庸常的幸福能否讓靈魂得到平靜?薛憶溈筆下的日常及后革命時間,靈魂也不安,人們承受革命激情的后果乃至罪孽,苦苦追問人為什么活著,追問的結果,可能是惡心、厭倦、自我遺棄?!赌赣H》⑥7收入薛憶溈小說集《出租車司機》。里的這一家,幾乎稱得上完美,丈夫努力工作,兒子學習認真,母親謹慎持家,但有一天,窗外那個父親模樣的男人,擊中了“母親”的羞澀,羞感重新回到自己的內心,她“感覺到自己正在遭受著歲月的強暴”(第7頁)。只要靈魂在,庸常的幸福就一定有不完美的地方,只要靈魂在,就一定能找到自我的所在,沒有人天生就是他人的附庸與財產(chǎn)?!冻鲎廛囁緳C》⑦收入薛憶溈小說集《出租車司機》。以最溫情的方式道出最殘酷的事實,出租車司機失去了妻女,才知道習以為常的生活的重要價值。死亡是為生命尊嚴加冕的最莊重儀式,生命要向死亡求助,以尋求活著的意義。薛憶溈在理性真理和啟示真理之外,看到了死亡真理。《遺棄》對日常及后革命時間內的“罪惡”,有深刻的看法。為什么世界遺棄“我”,為什么“我”遺棄世界,《遺棄》就像是為八十年代預寫的一份悼詞,父親讓“我”的名字出現(xiàn)在爺爺?shù)哪贡?,“父親……你為什么要讓我離死亡那樣近?!”⑧薛憶溈:《遺棄》,第335頁,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12。體制的罪,精神無能的罪,血緣的罪,所有束縛的罪,是自我遺棄的根源。業(yè)余哲學家的“遺棄”,《白求恩的孩子們》里的揚揚之死,都是現(xiàn)世之罪及永恒之罪的見證。即使在庸常的生活里,人們仍然在執(zhí)著地追求并受控于激情。無論是激情的生活還是庸常的生活,都要面對那個終極恐懼,也就是克爾凱郭爾筆下的對虛無的恐懼。這一恐懼啟發(fā)人們要活得更有價值,而激情就是讓人生變得更有價值的重要力量,激情是信奉世俗理性的實用社會的拯救力量,激情是意志的替代品。缺少理性真理和啟示真理下的庸常生活與戰(zhàn)時歲月,對生命的最高訴求,沒有本質上的區(qū)別,生命總是向往靈魂高貴。日常及后革命時間里,靈魂不安于沒有激情的狀態(tài)。突破物理時間的靈魂,對永恒的追問最深。生命向往高貴的靈魂,就免不了面對“偉大”的誘惑。《流動的房間》是其中的杰作,①收入薛憶溈小說集《流動的房間》,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13。小說敘事結構復雜,“流動的房間”有如卡爾唯諾意喻的那座“看不見的城市”,在這座城市里,“我”用盡生命的所有力量、以奔向死亡的姿態(tài)去抓住知識、物質、黑暗、語言、音樂、性愛、家園等事物,這些富有經(jīng)驗色彩的事物,飽受理性與信仰的懷疑,理性與信仰有能力將這些經(jīng)驗化為烏有,讓生活成為虛構的生活,但是,“這些飽受理性與信仰懷疑的事物,也許正是捍衛(wèi)速朽性命之尊嚴的無法之法”。②胡傳吉:《薛憶溈,最孤獨的洞察者》,《晶報》2013年3月7日。信仰與理性,實乃使人高貴之法,而非絕對的救贖之法。這也是為什么,救贖之外,始終有靈魂沖突的存在。看到這一點,也能夠理解,為什么神學與哲學不能完全統(tǒng)治人的精神世界,而文學永遠在人的精神世界占有一席之地。薛憶溈以靈魂沖突的方式,突破了戰(zhàn)爭及革命時間、日常及后革命時間的局限,這種突破,延長了向永恒進發(fā)的道路。

靈魂沖突,是最奇特的敘事方式,以靈魂帶動故事,讓修辭、隱喻、觀念等,都成為故事的要素,完全打碎以人物及情節(jié)來帶動故事的寫法。沒有充足的思想資源,人們怎樣識別死亡的意義?借助死亡真理,為生命加冕,這是向死而生的大手筆寫作。

文學的敘事,最終都是通向審美的。③林崗認為,敘事理論中“對語言學生吞活剝式的抄襲,生造難以理解的概念,對敘事文本機械式的割裂”,是一種“走火入魔”,“敘事研究最終是通向審美的”,看法極有見地。見林崗《明清小說評點》(附錄:建立小說的形式批評框架——西方敘事理論研究述評),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除了環(huán)境、人物、情節(jié)可以抵達審美,語言、節(jié)奏、隱喻等,內心、神態(tài),也可以通向審美,“樂乎”可以審美,“痛哉”也可以審美,道德之法對審美的局限越來越少?,F(xiàn)代敘事者模糊了人物的面孔,將審美的典型姿態(tài),變成審美的曖昧感覺,感覺將審美的空間無限延伸。薛憶溈的小說,最大限度地精簡了世俗生活。世俗生活在中國小說中的重要性,沒有小說家不知道。中國小說對世俗生活的描寫所取得的重要成就,毋庸置疑。薛憶溈的小說里,人物面貌是模糊的,名字精簡為X等符號,或僅以稅務員、苦思冥想者等身份指代某一個人,母親、父親、妻子、情人、兒子等,這些與世俗倫理聯(lián)系最為密切的稱呼,也成為象征的符號。即便是性愛這最世俗的激情經(jīng)驗,薛憶溈也盡可能地淡化了其經(jīng)驗層面的快感,而是盡可能地發(fā)掘了其精神層面的感受。你找不到具體的“房間”,“房間”里沒有家具,“這種生活可以簡化為一張床,或者說可以簡化為這張床”。④薛憶溈:《流動的房間》,薛憶溈:《流動的房間》,第191頁。薛憶溈的小說與普魯斯特、喬伊斯、卡夫卡、加繆等人的小說,在氣質上有某些相通的地方——絕不是模仿與相似,喬伊斯們也不愿意在人間煙火上浪費過多的筆墨,但薛憶溈似乎更徹底。《追憶逝水年華》,心與物是在一起的,普魯斯特對兩者的描述皆不厭其煩。喬伊斯的《都伯林人》里,有軟帽、粉紅色軟緞等物質。卡夫卡的《變形記》,對甲殼蟲的形體進行了精致的書寫。加繆的《鼠疫》,對城市風景及環(huán)境有點到為止的描寫。這些小說家,還是愿意保留一些福樓拜式的自然主義筆法。與他們有別,人間煙火在薛憶溈的小說里被最大限度地隱藏起來,或者說,被濃縮起來,讀他的小說,要費心勞神,要有猜謎的耐心。沒有耐心的讀者,可能會因此去批評薛憶溈,批評他對世俗生活的忽略。但這恰恰是薛憶溈最聰明也最具冒險性的寫作手法。他并非不具備寫人間煙火的功底,《出租車司機》、《母親》、《外婆的〈長恨歌〉》(隨筆),寫溫情不含一絲雜質,對他人內心的聲音,聽得一清二楚,對人物的神態(tài),捕捉得準確無誤,對語言的速度,把握得可以用分秒來計算,很顯然,他寫任何一個房間任何一樣物質任何一種煙火,都不會存在難度。但是,這種冒險的寫法,究竟是為什么?最大程度精簡表象的世俗生活,是對世俗生活的凈化。凈化之后,可以看到那稀缺而罕見的精神品質。世俗理性唯信仰世俗經(jīng)驗,如果把表象的世俗經(jīng)驗拿掉,人還有什么?人的內心還在不在?人的幸與不幸在哪里?這凈化世俗生活的寫法,是對中國經(jīng)驗最委婉但又是最深刻的剖析。同時,這也是薛憶溈的兩難所在,凈化世俗生活,是不是在客觀上也貶抑了世俗生活?美的天堂的破滅是不是與此有關?有討論的空間。凈化了世俗生活,能夠發(fā)現(xiàn),原來這里并非一片荒原,這里也有靈魂的維度:脆弱拷問激情,高尚孕育罪惡;庸常幸福后面有不幸;生命向往高貴的靈魂。由靈魂的敘事走到精神的審美,在俗常的世界里追尋“偉大”的蹤跡,這是薛憶溈深藏不露的“現(xiàn)代性”。

靈魂的敘事,精神的審美,是充滿艱難險阻的歷程。這一歷程,有如奧德修斯返抵家園的歷程。薛憶溈的寫作,本身就是一種隱喻。母語有如神明,幫助他回到文學的祖國,幫助他回到那望眼欲穿的故鄉(xiāng)。

胡傳吉,中山大學中文系副教授,學術興趣為文藝思想史研究,著有《自由主義理想的終結(1945.08-1949.10)》、《中國小說的情與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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