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 晨

(江蘇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江蘇 徐州 221116)

一 陰陽界限的模糊

男權(quán)世界向來性別分明，建立二元對立的模式——男/女，陰/陽。其實在人的生命之初，男女的區(qū)別只是在生理上，而心理上可能并無差別。男與女的分別更多的是社會話語權(quán)的規(guī)定，是后天的約束將女性定格成男性的附屬。20世紀(jì)90年代臺灣同性戀思想解嚴(yán)之初，大量關(guān)于同性之間愛戀的文學(xué)作品出現(xiàn)在臺灣文壇，使人們不得不正視這個問題。《荒人手記》中指代男同性戀者稱他們?yōu)間ay，或稱為queer, 即“酷兒”，邱妙津的《鱷魚手記》對女同志另有稱呼——“拉子”或者“鱷魚”。讀者從這些形形色色的稱號中就可以看出人們對于同性戀的誤解與歧視，潛意識里將他們視為異類。朱天文稱同性戀者為“荒人”是因為他們被中心主流所排斥，在社會生存中得不到一席之地，有流浪放逐的悲凄之感。男人作為社會角色的強者，他們之間的愛戀尚且得不到大眾的認(rèn)可，更何況女性呢？女性作為“荒人”中的“荒人”“邊緣”中的“邊緣”，她們的吶喊聲就更加微弱了。朱天文作為一名女性作家，面對女作家寫女同性戀小說的禁忌與無奈，另辟蹊徑，在《荒人手記》中以極其陰柔的男角設(shè)置，暗喻女同性戀的生存狀況。朱天文自己曾表示：“以小韶這樣一個年老色衰，而又屢屢為情欲所困擾的男子為小說創(chuàng)作的對象，其目的是探討女性的情色問題”，從她在小說中的陰性寫作就可以看出。陰性寫作有別于陽性寫作，它沉溺于感官世界，例如，在《荒人手記》中男性主角小韶具有男體肉體卻有著女性般細(xì)膩的心思，他沉醉于對男性身軀的觀察之中。正是因為女性視角與男同性戀的獨特組合，朱天文才會將主人公設(shè)計為具有“雌雄同體”的特征，在他的身上看不到男性的霸道，卻常常流露出女性的陰柔，甚至是善妒。在小韶的喃喃自語式的心靈獨白展現(xiàn)了對性別確定的懷疑，“被凝視的陰性，與被凝視的陽性，并存于我們身上”；“我剖視自己，是一朵陰性的靈魂裝在陽性身軀里”；“我們的陰性氣質(zhì)，愛實感，愛體格，愛色相”；“在那里性不必?fù)?dān)負(fù)繁殖后代的使命”。因此性無需雙方兩造的契約限制，于是性也不必有性別之異”，其實這正是朱天文借小韶的嘴說出自己的心里話。除了內(nèi)心剖析，朱天文還通過小韶對身體的崇拜進一步表現(xiàn)其具有的女性特征?！昂孟瘢覀兌加幸粋€雌雄同體的靈魂。被看，被取悅，好難取悅的，神秘莫測的陰性體”，“雌雄同體”是朱天文矛盾寫作的一部分。朱天文借小韶與阿堯、小韶與杰、小韶與永桔的三段愛情故事，借一個40多歲形體枯槁的男性酷兒的悲情述說，展現(xiàn)了男性不再以生理特征確認(rèn)自身性別并獲取身份的歸屬感。既然性別區(qū)分都不重要了，同性之間的愛戀就不足為怪，那么為什么還要對他們惡語相向？朱天文一針見血地指出了異性戀趾高氣昂的理由——他們是繁育的象征，他們據(jù)此排除異類。但是，《荒人手記》中的性別模糊不分男女則顯現(xiàn)出朱天文對于主流中心語言的反抗，男/女二元劃分再也不是永恒的真理，人們有權(quán)選擇是否生兒育女，同志之間的愛慕再也不是罪惡的源泉。在這里，性別被模糊，那么人與人之間的自由愛戀還有什么合理與不合理之分，有什么妖魔與正常之別，這正是朱天文的矛盾寫作對思想保守攻擊的獨到之處。

二 靈與肉的搖擺

酷兒們在社會中處于邊緣，對外是社會的放逐，在內(nèi)是心靈的無所依靠?？醿簜冊诘⒚赖淖詰倥c自殘中獨自舔舐孤獨的滋味，他們渴望情感的支撐、身體的溫暖。但是對于靈與肉的關(guān)系，人物的選擇卻是不同的。阿堯作為同志運動的積極倡導(dǎo)者在沖破同性情欲桎梏時他采取的方式是與許多不同的男性發(fā)生性關(guān)系。他用這種激烈的、瘋狂的行為藝術(shù)解構(gòu)異性戀的主體地位，要求解除肉體歡愉的束縛，揭開忠貞面孔下男性霸權(quán)的真面目。阿堯即使到了中年仍然沉溺于這樣的肉體游戲，樂此不疲，最終復(fù)雜的關(guān)系中得了艾滋，失去了生命。朱天文在小說中明顯贊同阿堯敢于和權(quán)威抗衡的精神，尊重情欲的存在，并且肯定了身體的美妙，從她封阿堯為“戰(zhàn)將”可以看出她的立場。正如酷兒的宣言：“我是酷兒，我在邊緣與主流之間游移；我拒絕任何既有的分類，我不要你的認(rèn)可，別在我的面前，我們酷兒自然會站在你面前”。

但是，從另一個方面也可以看出她的顧慮，即對男權(quán)話語、異性戀的屈服，對肉體開放的隱秘反對。小韶，阿堯的好朋友，在小說中已經(jīng)對阿堯表現(xiàn)出不贊同，他反映了一些同性戀的矛盾心理、彷徨心態(tài)?！拔襾聿患昂桶蛴懻摚⒎俏也恢С炙耐具\動，我只是很迷惑，很在意，若是那么秩序的巴哈樂境，物各有位，事各有主，男的男，女的女，星與星默默行鍵不亂，仰嘆浩瀚法則的美麗，莊嚴(yán)，在其中，可也有我們同志的位置呢？”小韶的擔(dān)憂與迷茫，找不到精神家園的焦慮感，是每個同性戀都有的感受。阿堯的激進是在戰(zhàn)斗狀態(tài)，在內(nèi)心深處他恐怕也會產(chǎn)生原罪感，不然阿堯也不會傷害媽媽的心，因為親人之間不需要秘密。還有，小韶對杰另有伴侶的妒忌，希望與永桔長相廝守的情感，不正是異性戀忠貞的潛意識的反映嗎，主流中心要求的對欲望的壓抑嗎？“我們彼此同意，甘愿受到對方的約束，而因此也從對方取得了權(quán)力，這就是契約”，“他曾從蘭嶼打電話給我說，能有一個人讓他想念著，真好。守貞的感覺，真好”，穩(wěn)固的二人關(guān)系有利于消除性生活混亂帶來內(nèi)心的空虛感。同性戀往往陷入這樣一個迷局，身體越是快樂，心靈越是苦痛，靈與肉的撕裂感留給“荒人”深深的罪惡與虛無。

靈與肉的搖擺，也顯示出朱天文在《荒人手記》中的矛盾的態(tài)度。反抗，到底用什么反抗，用肉體解禁亂交式的做愛消解中心的權(quán)威是行不通的。因為，正如小韶所說“我們驗證，身體是千篇一律的，可隱藏在身體里的那個魂靈，精妙差別他才是獨一無二的”。朱天文肯定情欲表面，卻在內(nèi)心深處強調(diào)著“禁欲”的重要性。濫交報復(fù)的不是背叛，而是自己的身體與靈魂，朱天文在小說中表現(xiàn)了對同性戀情欲的憂慮感，這也是她不自覺向中心靠攏的現(xiàn)象。不過，朱天文的矛盾態(tài)度反映了酷兒們尷尬的處境，他們想用身體宣泄靈魂的焦慮，想用身體宣告他們的身份，卻因此陷入了更大的恐慌。朱天文利用靈肉矛盾的激烈性引起人們對于同性戀身心健康的關(guān)注是極其理性的。

三 邊緣與中心的沖突

朱天文寫《荒人手記》的目的就是想讓游離于中心之外的“荒人”回歸到大眾的視野之中，使“荒人”重新找到心靈的故鄉(xiāng)，不要再做他鄉(xiāng)無根的浮萍。但是，引起大眾注意的是這樣一個特殊的群體中的獨特個體在社會中應(yīng)該怎樣自居，他們的生存狀況是否能夠經(jīng)受住流言的壓力這個問題值得我們深思。

朱天文在《荒人手記》中對這個問題有兩種態(tài)度，一種是由阿堯為代表的戰(zhàn)將派，他們始終相信社會是前進的，社會會接受他們；一種是由小韶、永桔為代表的沉默派，他們隱藏在人群中，心里掙扎著、煎熬著，甚至希望結(jié)婚改變自己。世界上不同的人有不同的選擇，說不上誰對誰錯。阿堯的一生都勇敢地活在大家的注視之中，對于親人也從不遮遮掩掩，他是同志運動的領(lǐng)導(dǎo)者、靈魂者。阿堯?qū)τ谏膽B(tài)度勇氣可嘉，但是他的消逝卻披上了一層悲凄的迷霧?！百N紙上印著各式符號跟標(biāo)語，沉默等于死亡，無知亦即恐懼，act up,fightback,fight AIDS”,但是，這些阿堯熟知并倡導(dǎo)的話語不是對他的死亡的一種反諷嗎？因為，阿堯就是亂交得艾滋病死去的。阿堯的結(jié)局應(yīng)該說是朱天文刻意安排的，缺乏邊緣反抗中心道路的勇氣以及喪失反抗誘惑、孤獨所需要的意志力都是運動失敗的原因。

小韶是另一種極端，小韶不關(guān)心群體生存，他沉溺于自己內(nèi)心的世界，他為自己的同志身份感到迷茫、恐慌，甚至一度想要逃離。當(dāng)愛人杰背叛他時，他想追求友人蓓蓓讓自己走上正常的道路?！拔覀兊男韵蛟诋?dāng)初，已把我們帶離了，豈止無祖國，違規(guī)者，游移性，非社會化，叛教徒，我們恐怕也是無祖父”，小韶內(nèi)心的獨白已經(jīng)揭露了他的自卑心理，他沒有根，找不到起點也到達(dá)不了終點，只有在他鄉(xiāng)的漂流游蕩。到最后，看著曾經(jīng)的愛人、友人，一個個被死亡的河水淹沒，只剩下自己一個人在時間的長河中茍延殘喘。他的心里會不斷緬懷巴哈的音樂世界以及李維史陀的黃金結(jié)構(gòu)，那正是對于自我/他者關(guān)系的穩(wěn)定的渴望。阿堯的命運不圓滿，那么小韶就是同志的典范了嗎？恐怕小韶也是殘缺的，幾段歡愛之后依舊一個人，年老色衰，可能再找一個已是不可能的事，更有“費多”小兒、潔癖癥候群等新潮思想讓他更覺時代再無他的一席之地。

朱天文對于小韶、阿堯的殘忍是不是暗喻著對于中心思想的認(rèn)同，恐怕也不盡然。朱天文這樣矛盾、搖擺的態(tài)度，顯示了她對臺灣精神領(lǐng)域喪失的失望，對都市生活頹廢的控訴。面對這樣的一個社會，救贖的出路到底在哪，誰能解答這個問題。朱天文表面上寫的是情愛的沖突，其實也在追問精神家園的去處，在小說中對阿堯媽媽的尊重，緬懷了日本的鄉(xiāng)愁文化。但是，無論“荒人”處于怎樣的邊緣，無論中心有著怎樣的霸權(quán)，人都應(yīng)面對自己，正如“荒人”小韶那樣誠實地面對自我，面對自己的內(nèi)心，這樣就是一種反抗，無聲勝有聲的戰(zhàn)斗。“荒人”在小說的最后依舊等待著希望，緬懷著同志的情誼，代表著中心的消解永不會打倒靈魂的重量，朱天文沒有指明出路，但是她指明了方向。

四 總結(jié)

《荒人手記》是朱天文第一部長篇小說，它的成功之處不僅僅是描繪了同性戀的生活，更揭示了他們不為人知辛酸掙扎的心路歷程。正如朱天文在小說中的矛盾立場一樣，同性戀在屈服與反抗之間一直猶豫不決。不過，可以肯定的是，“荒人”幸福之路最終一定是直面自己內(nèi)心的感受，面對真實的自己。正如，許多酷兒所說的那樣，“我并沒有傷害你們，你們?yōu)槭裁匆獋ξ摇保瑢τ谌鮿萑后w希望我們可以公正地看待他們，這個恐怕也是《荒人手記》的初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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