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 睿
(廣西大學 文學院,廣西 南寧 530004)
清章學誠《文史通義·詩話》將詩話分為“論詩及事”與“論詩及辭”兩類:“未之思也,何遠之有?此論詩而及事也,‘吉甫作誦,穆如清風,其詩孔碩,其風肆好’此論詩而及辭也?!惫B虞《宋詩話輯佚·序》曰:“章氏分論詩及事及辭二端……論詩以及事者,即就詩之內(nèi)容以推究之;論詩以及辭者,又不外就詩形式以品評之耳?!彼^“論詩及事”就是詩話中記敘的有關詩事部分,“論詩及辭”就是詩話中有關詩歌評論的部分。“論詩及辭”之體晚于“論詩及事”之體。郭紹虞說:“北宋詩話,還可以說是‘以資閑談’為主,但至末期,如葉夢得的《石林詩話》已有偏重理論的傾向。到了南宋這種傾向尤為明顯?!盵1]自北宋中后期江西詩派突起,圍繞其詩歌創(chuàng)作宋代一些詩話家在著作中加重了議論及評論的分量,“論詩及辭”之體開始萌芽。與《石林詩話》同時而稍早的魏泰《臨漢隱居詩話》(以下簡稱《詩話》)就明顯表現(xiàn)出萌芽特征?!对娫挕饭?0則,涉及議論評論的約30多則,魏泰大體形成了詩歌創(chuàng)作的基本思想。
《詩話》圍繞審美標準“余味”,在詩歌創(chuàng)作動機與創(chuàng)作方式上提出觀點形成一個較為完整的詩歌理論體系,可以視為“論詩及辭”之體的萌芽之作。
創(chuàng)作動機是指驅(qū)使作家投入文學創(chuàng)作活動的內(nèi)在動力?!对娫挕吠ㄟ^贊王珪反賈島孟郊,表明重“才情”反“苦吟”的創(chuàng)作觀。首先是對“苦吟”的批評。賈島自謂“二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魏泰曰:“不知此二句有何難道?!倍鴮γ辖迹禾┰弧懊辖荚婂繚F僻……真苦吟而成”。[2]自孟郊、賈島始,至與魏泰同時的陳師道,都好以苦吟為詩,顯然魏泰反對這一創(chuàng)作傾向。其次表現(xiàn)為對才情的重視。借歐陽修之口,贊王珪富才情??梢娢禾┎粷M苦吟的原因?!傲钸M溫成閣帖子……禹玉口占……永叔深嘆其敏麗?!蔽禾┩ㄟ^反對“苦吟”重視才情,表明他不主張進行嘔心瀝血的創(chuàng)作。再次《詩話》認為作詩是“及乎感會于心,則情見于詞”的,在創(chuàng)作產(chǎn)生階段,創(chuàng)作主體由外在刺激而感發(fā)內(nèi)在情感產(chǎn)生創(chuàng)作沖動,將感悟表現(xiàn)于詩中。這與陸機《文賦》:詩緣情而綺靡,不謀而合。
首先是句法。(1)反對蹈襲古人詩意。《詩話》云:“詩惡蹈襲古人之意。亦有襲而愈工,若出于己者?!蔽禾┓磳Α暗敢u”,而倡襲古比古人更精巧細致,認為超越古人的途徑是“思之愈精,則造語愈深”。這與當時黃庭堅“不易其意而造其語,謂之換骨法”[3]類似 。(2)反對以文為詩。趙翼《甌北詩話》:“以文為詩,自昌黎始?!钡l(fā)展到江西詩派因過多模仿而走向生硬艱澀的一面。魏泰從源頭上反對《詩話》曰:“韓退之詩乃押韻之文尓,雖健美富瞻,而格不近詩。”魏泰將韓詩視為押韻的散文與宋詩“格”不相符?!案瘛痹谒未灰暈樵u定詩歌是否有價值的根本標準。梅堯臣說:“煉句不如煉字,煉字不如煉意,煉意不如煉格?!标悗煹馈逗笊皆娫挕吩唬骸皩W詩之要,在乎立格。”(3)句法貴峻潔不凡?!对娫挕吩唬骸霸娪麣飧裢赍洹炀渲ㄒ噘F峻潔不凡。”魏泰認為風格體現(xiàn)在詩作中而非單個語句,倡導一種峻潔的詩語。通過句法及句法體現(xiàn)的詩風,可以反觀詩人性格氣質(zhì)及藝術表現(xiàn)即宋人的“辨句法”?!对娫挕吩疲骸懊辖荚婂繚F僻……觀其句法、格力可見矣?!泵辖肌板繚F僻”的風格格力,可從其句法體現(xiàn)。通過對詩人語言結(jié)構(gòu)方式的把握,揭示詩人在立格命意方面的創(chuàng)作特點和個性風格。將句法理論與詩歌的氣格風格聯(lián)系起來是宋人較唐人的一大創(chuàng)舉。
其次關于“用典”。(1)反對以才學為詩,生僻用典?!包S庭堅專求古人未使之事……僻也。故句雖新奇,而氣乏渾厚。”當時以黃為首,作詩刻意求新追求用典奇巧與廣博,專用古人未使之事與字,以才學為詩。往往生澀難懂,缺乏渾厚之氣。嚴羽《滄浪詩話》提出“以才學為詩”作為對宋詩的批評。魏泰較早察覺并提出反對。(2)反對典故堆砌,流于輕淺。魏泰對“西昆體”詩人一味堆砌典故,造成語意淺切不滿?!皸顑|、劉筠作詩務積故實,而語意輕淺……識者病之?!蔽嚎隙ㄇ逍伦匀坏脑姟!皻W陽文忠公云:‘峭帆橫渡官橋柳,疊鼓驚飛海岸鷗’,此何害為佳句!”(3)贊賞恰當用事,比擬對偶。魏泰推崇杜甫描寫現(xiàn)實的詩,認為“杜甫非敘塵跡遮故實而已”。并提出用典標準?!对娫挕吩唬骸捌礁τ裙び檬拢鴱蛯ε加H切。”又說:“前輩詩多用故事,其引用比擬,對偶親切,其詩曰……”楊察六次用典,魏泰沒有批評。說明魏泰不反對用典,但要恰當,需比擬對偶親切可感。此外崇杜詩的另一個原因就是強調(diào)作詩的現(xiàn)實性,不能依韻自我編造,與事實不合?!岸拍劣霉适隆嘤谐庙嵶旆鞘聦嵳?,若‘珊瑚破高齊’?!?/p>
在創(chuàng)作動機論與創(chuàng)作方法論的基礎上,魏泰將“余味說”作為最高美學準則。
(1)尊杜甫,倡不違禮的諷諫。以“詠馬嵬”事為例盛贊老杜。《詩話》:“劉禹錫曰:‘官軍誅佞幸,天子舍妖姬?!拙右自唬骸姴话l(fā)無奈何,宛轉(zhuǎn)蛾眉馬前死?!四烁柙伒撋侥苁构佘娊耘选С枷率戮Y矣?!闭J為白劉不會造語,有失臣子事君之禮?!对娫挕罚骸霸娫唬骸畱涀蚶仟N初,事與古先別。’乃見明皇鑒夏商之敗,畏天悔過,賜妃子死,官軍何預焉?!卑讋⑴c杜在“詠馬嵬”事上最大區(qū)別在明皇誅楊妃的態(tài)度上。白劉詩作中明皇受迫殺楊妃,杜詩明皇鑒前代之敗殺楊妃。一為官軍脅迫一為自我悔改,明皇的形象截然相反。魏泰認為白劉不合儒家之道君臣之義。這其實是對詩歌道德功能的強調(diào)。黃庭堅《書王知載朐山雜詠后》一文提出對詩功能的新認識:“詩者,人之性情也,非強諫諍于庭,怨忿詬于道,怒鄰罵座之為也。”它標志宋代詩學由指陳時弊干預現(xiàn)實轉(zhuǎn)向“約其情性之正”。楊時曰:“對人主……溫柔敦厚尤不可無?!卑讋⒅允艿轿禾┑呐u是沒有“惻怛愛君”。
(2)“余味”說。魏泰以感人深淺作為評判標準,“詩者事貴詳,情貴隱,及乎感會于心,則情見于詞……入人深也”。詩歌敘事寄情,應事詳情隱由心而發(fā),才能有“入人深”的魅力?!笆庵笔?,更無余味,則感人也淺?!倍绻灰晃兜刂苯訑⑹觯葻o余味也無法“感人”,更不用說“厚人倫,美教化,動天地,感鬼神”的教化作用。在此標準下魏泰批評了張王元白的詩。“若張籍、王建、元稹、白居易……其述情敘怨……言盡意盡,更無余味……曾不足以宣諷”。雖然張王白元敘事周詳委婉,但卻言盡意盡無余味。不足以表現(xiàn)詩歌的諷諫作用。可見,感人深淺的判斷方式為是否有“余味”。魏泰“余味說”由此提出。“為詩,當使挹之而源不窮,咀之而味愈長。”怎樣才能做到有“余味”?《詩話》曰:“詩主優(yōu)柔感諷,不在逞豪放,而致怒張也。”他提出要做到有“余味”就既要表達溫婉含蓄有感發(fā)諷諫的作用,又不能過于豪放導致氣勢的張揚。由此進一步提升對句法的要求,不僅要峻潔,句式用語還要含蓄委婉余味無窮。
(3)雖然魏泰提倡“余味”,強調(diào)詩歌的教化道德功能,但是他對無“余味”的詩并未一概反對。其一不反對豪爽的詩歌,《詩話》曰:“‘余光燭物施洪恩’……造語粗淺,然亦豪爽也?!逼涠环磳Α捌降??!对娫挕吩唬骸懊穲虺肌m乏高致,而平淡有工。”北宋初“西昆派”作詩專務“雕章麗句”,梅歐蘇針對“西昆派”提倡平淡有味。梅更是把“平淡”看作詩之最高不易達到之境。由此開宋詩風氣之先聲。但詩論拘于一格,在一定程度上導致了以文為詩。魏泰在不反對豪爽與平淡的基礎上,定“余味”說為評詩最高標準。這既是對梅堯臣“平淡”說的糾正,也是對“江西詩派”的糾正。在江西詩派方興未艾之際,魏泰就已識其弊端,并提出補救辦法,對后代起到了很好的啟發(fā)作用。
葉夢得(1077——1148)《石林詩話》由“論事”向“論辭”轉(zhuǎn)變這一重要地位則是大家所公認的。但是較少有人提到《詩話》的轉(zhuǎn)變作用,按陳應鸞《臨漢隱居詩話校注》前言中考證:蘇軾卒于宋徽宗建中靖國元年(1101),而魏泰于崇寧、大觀(1102一1110)年間還在,很可能魏泰年齡較蘇軾小。若假定他比蘇軾小四、五歲,那么他生年約在宋仁宗慶歷元年(1041)左右,卒年則不可考。“魏泰曾作《荊門別張?zhí)煊X》一詩,1109年時,魏泰仍在世。李方叔寫有《從德粼至鄧城訪魏道輔故居懷道輔》一詩,從題目可知作此詩時魏泰己故去,李方叔生卒年為1059——1109,卒于1109年?!盵4]因此,魏泰應該是卒于1109年。
按郭紹虞《宋詩話考》,《石林史話》寫作時間或為葉夢得47歲或葉夢得晚年或為建炎初年,成書晚于《詩話》。其思想也受到《詩話》的影響。如《石林詩話》謂:歐陽文忠公詩始矯昆體,專以氣格為主,故其言多平易疏暢。此為魏泰不倡豪放之意,即嚴羽《滄浪詩話》所譏以才學為詩之意。又云:韓退之筆力最為杰出,然每苦意與語俱盡……不若……“天子旌旗分一半,八方風雨會中州”,語遠而體大也。亦近魏泰之旨。與《滄浪詩話》所謂“雖筆力勁健終有子路未事夫子時氣象,盛唐諸公之詩……既筆力雄壯,又氣象渾厚”相類似??梢哉f魏泰對此后論詩及辭類詩話不論在體式上還是在內(nèi)容觀點上都有著啟發(fā)式的影響。
“余味說”雖然為劉勰最早提出,但作為詩學理論開始闡述的是魏泰。其“余味說”上承劉勰“隱秀”說,鐘嶸“滋味”說,皎然“假象見意”“情在言外”說;司空圖“味外之旨”說;歐陽修和梅堯臣的“意新語工”“意在言外”說,下啟南宋,如張戎、楊萬里含蓄有味之論及嚴羽《滄浪詩話》:“語忌直,意忌淺,脈忌露,味忌短,音韻忌散緩,亦忌迫促。”[5]在江西詩派方興未艾之際,反對蘇軾、黃庭堅及江西詩派以議論為詩、以文字為詩、以才學為詩的傾向,在南宋形成一股巨大的潮流,這一潮流的源頭,則是魏泰開創(chuàng)的。因此《詩話》在“論詩及辭”類詩話中具有萌芽性質(zhì)的意義。
[1]蔡鎮(zhèn)楚.中國詩話史(修訂本)[M].湖南文藝出版社,2001:426.
[2](清)何文煥. 歷代詩話(上、下)[M]. 北京市:中華書局, 1981.(文中《臨漢隱居詩話》均引自此)
[3]李圣華.冷齋詩話[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200.
[4]劉瑞光.魏泰《東軒筆錄》研究[J].華東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6:150.
[5](宋)嚴羽.滄浪詩話[M]. 郭紹虞,校釋.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 1961: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