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葦航

(上海中醫(yī)藥大學(xué),上海 201203)

在針灸學(xué)中,“壯”是灸法的1個專用術(shù)語,為艾灸時的計數(shù)單位,即每灸1個艾炷,稱為“1壯”;艾炷的計量單位亦叫“壯”,即1個艾炷,稱為“1壯”?！皦选弊殖霈F(xiàn)較晚,甲骨文、金文目前均不見此字[1]。但據(jù)傳世文獻,以“壯”用作灸法的計量詞當(dāng)不晚于秦漢時期,目前最早的傳世醫(yī)學(xué)文獻記載見于《黃帝內(nèi)經(jīng)》,《素問?骨空論》[2]:“灸寒熱之法,先灸項大椎,以年為壯數(shù);次灸橛骨,以年為壯數(shù)。”“犬所嚙之處灸之,三壯,即以犬傷病法灸之。”《靈樞?經(jīng)水》與《靈樞?癲狂》亦有“刺之深淺,灸之壯數(shù)”[3]及“灸窮骨二十壯”[4]治療癲狂病的記載?！皦选弊帧墩f文?士部》釋為“大也”,本義為人體高大,又因何被借用成為灸法的專用術(shù)語呢?

灸法的使用反映了人類對火的操控和利用,其起源應(yīng)當(dāng)很早。胡厚宣曾將甲骨文中“ ”這一形體釋為“從木像以火艾灸病之形”[5],從其說者多認為灸法在殷商時期已廣泛應(yīng)用。但現(xiàn)在不少學(xué)者對其看法提出異議,認為該說僅從字形推斷,且“僅有木無以見灸之義”,因此證據(jù)并不充分[6]。雖然從商代考古實物上發(fā)現(xiàn)一些可能用于針砭的醫(yī)療器具[7],但由于灸法的相關(guān)器物不宜保存,因此至今仍缺乏實證說明其起源的具體時間。傳世文獻中較為明確的見于《莊子?盜跖》“丘所謂無病而自灸也”[8]之語。而近年來的出土文獻中,與灸法有關(guān)的內(nèi)容不少,“灸”多簡寫作“久”,代表性的如《馬王堆漢墓帛書》中的醫(yī)書部分,其中《足臂十一脈灸經(jīng)》與《陰陽十一脈灸經(jīng)》中所述病證均以灸法治療,《脈法》提到灸法與砭法,《天下至道談》有“欲藥約(灼)灸以致其氣”[9]之說,《五十二病方》中更是以灸法治療疣、癃、腸?、牡痔、爛疽等多種疾病?！稄埣疑匠鐾翝h墓竹簡?脈書》中有關(guān)灸法內(nèi)容與《陰陽十一脈灸經(jīng)》、《脈法》等篇大致相同[10]。非醫(yī)學(xué)文獻中,《睡虎地秦墓竹簡?封診式》載有一例“賊死爰書”,提到尸體情況為“男子丁壯,析(皙)色,長七尺一寸,發(fā)長二尺,其腹有久故瘢二所”[11],句中“久”讀為灸,“久故瘢”即是灸療遺留下的疤痕。這些出土文獻的下限皆為漢代初年,可證最晚在戰(zhàn)國時期,灸法在民間的廣泛流行情況。但在這些文獻中,“灸”的計量單位多不明確,往往以“一灸”(《馬王堆漢墓帛書?脈法》)或“灸幾息(熄)”(《馬王堆漢墓帛書?陰陽十一脈灸經(jīng)》、《張家山漢墓竹簡?脈書》同)表示[12]。從中可推測“壯”作為灸治的量詞大致出現(xiàn)在漢代中期左右。

據(jù)《漢語大字典》,“壯”共有義項17個,但大都從《說文》“大也”之義引申而來,如高大、盛大、旺盛、強健、成年、贊賞等義,作為艾灸的量詞單列一項,舉《字匯補》引陸佃云:“醫(yī)用艾灸,一灼謂之一壯?！绷硪嘧鳛椤白病?、“戕”、“莊”等字的通假字使用。宋陸佃《埤雅》卷十七《釋草?艾》中解釋“壯”作為灸治量詞的原因[13],稱“醫(yī)用艾灸一灼謂之一壯者,以壯人為法。其言若干壯,言壯人當(dāng)依此數(shù),老幼羸弱量力減之?！鄙蚶ā秹粝P談》卷十八《技藝》亦同此說[14]?？梢娝未鷮Α皦选钡钠毡檎J識仍是從《說文》“大也”引申而來,但這一說法似牽強而缺乏旁證。至清代段玉裁注《說文?火部》[15]“灼”字云:“醫(yī)書以艾灸體謂之壯。壯者,灼之語轉(zhuǎn)也?！碧崾疚覀兛蓮囊繇崒W(xué)、文字學(xué)角度進一步分析“壯”字用法的由來。

按漢語古音,“壯”字屬陽母莊紐、去聲,而段氏所言的“灼”字屬藥母章紐、入聲[16],二字古時讀音應(yīng)有較大差距,聲轉(zhuǎn)的可能性較小。而《廣雅?釋詁四》:“戔、瘌、?、凋、爽、痍、壯、創(chuàng)、癢,傷也?！蓖跄顚O《疏證》[17]詳釋其義曰:“爽、創(chuàng)、壯,聲并相近,故壯亦為傷?！斗窖浴啡?‘凡草木刺人者,北燕朝鮮之間謂之壯?！⒃?‘今淮南人亦呼壯,壯,傷也?！R融、虞翻注《易?大壯》,并云:‘壯,傷也。’《淮南子?俶真訓(xùn)》:‘形苑而神壯’,高誘注與馬、虞同?！贝送?《釋名?釋疾病》[18]:“創(chuàng),戕也?！敝祢E聲《說文通訓(xùn)定聲》指出“壯”可假借為創(chuàng),亦可假借為戕[19]。爽、創(chuàng)、壯、戕等字,古音皆屬陽母,有音轉(zhuǎn)相通的可能,因此,“壯”字可作為“創(chuàng)”的通假,其義即為“傷”。

另從文字形體上看,釋為“大也”的“壯”字“從士爿聲”;而“壯”另有“疾”之義,從書證看,此“疾”非疾病之“疾”,而是“迅疾”之“疾”,即《爾雅?釋言》[20]所謂“疾、齊,壯也”?！凹病弊謴摹梆凇?即古“病”字,小篆作“ ”,與“壯”之偏旁“爿”極易混淆。“疾”的古文字寫法中亦多見“爿”(象床形)旁加“人”形,與“壯”形近。且“疾”本義一說即“傷”,如《甲骨文編》[21]稱“受兵傷之疾作疾”。至于是否為了明確“疾”字的不同含義,而有意將其分化為“疾”、“壯”二字,還是由于形近而訛,反被后世因循形成習(xí)慣用法,還待進一步考證。

從以上角度,初步證明了在秦漢時期“壯”、“創(chuàng)”二字可以通用。繼之從醫(yī)理角度進一步佐證之。

早期針刺法由于材料限制,在人體上形成的損傷比后世要大,其效以祛邪為主。因此,秦漢時針法的量詞往往用“痏”來表示,如《素問?刺腰痛論》、《素問?繆刺論》、《靈樞?終始》、《靈樞?四時氣》、《靈樞?終始》,每次針刺大約從一痏至三痏不等,治熱病、溫瘧等病證最多可刺至五十九痏。顏師古注《急就篇》[22]:“歐(毆)人皮膚腫起曰疻,毆(毆)傷曰痏?！焙蠓褐竸?chuàng)傷,針刺破皮后留下的疤痕亦稱為“痏”,自然也用來指稱針刺的數(shù)目。早期的灸法屬于“火法”的一種,功效偏重發(fā)汗祛邪,亦用治癰疽、癲狂、瘧疾等較嚴重的病證,其法當(dāng)與針刺類似,對人體刺激性強,以在皮膚上留下灸治的創(chuàng)痕為度,因此以“壯”、即“創(chuàng)”為計量單位。上文所引《睡虎地秦墓竹簡?封診式》“其腹有久故瘢二所”之語可證;而《馬王堆漢墓帛書?五十二病方》中以灸法治療的諸病主要是外科疾患,多需以火直接接觸皮膚。灸法之量詞“壯”正與針法之量詞“痏”相對應(yīng),體現(xiàn)了針灸學(xué)早期以峻猛祛邪為主,但對人體會造成一定損傷的特點。

此外,在敦煌出土的醫(yī)學(xué)卷子中,另見有一個艾灸量詞“罰”,或作“伐”,在其它文獻中均不見該用法。馬繼興認為“伐”即“壯”的訛字,而范崇峰對此字進行了較為詳細的考證,認為“罰”通“伐”,用作艾灸量詞正是取其擊伐之義,指攻伐體內(nèi)病邪[23]。筆者以為,“罰”正是體現(xiàn)了灸治后在皮膚上產(chǎn)生損傷的特點,從側(cè)面證明了“壯”即“創(chuàng)”之語轉(zhuǎn),而與灸治目的是攻伐病邪聯(lián)系不大。而寫作“伐”,可能具有音與形兩方面的因素,即“伐”音與“罰”同,形與“壯”近,三字意義用法又類似,故而通用。

綜上所述,“壯”字作為灸法量詞,當(dāng)出現(xiàn)在漢代中期,原為“創(chuàng)”字的語轉(zhuǎn),義為在皮膚上留下的傷疤,即“灸瘡”,并用于計量灸治的次數(shù)。就此推測灸法在早期形成時,操作方法與現(xiàn)代所稱的“直接灸”相同,即將艾炷或其它材料直接放置在皮膚上燒灼,并以化膿而形成疤痕為度,而不傷皮膚的懸灸、隔物灸等方法則出現(xiàn)在較晚時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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