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通

（武漢大學，湖北武漢430072）

機動車交通事故責任歸責原則評析
——從過錯責任思想到危險責任原則的引入

印通

（武漢大學，湖北武漢430072）

《道路交通安全法》第76條作為機動車交通事故責任的一般規(guī)定，對交通參與人權利義務的安排有失妥當。在交強險責任限額范圍內，保險公司的賠付義務源于責任保險合同，保險公司不是侵權責任人。將交通事故區(qū)分為機動車之間的交通事故和機動車與非機動車駕駛人、行人之間的交通事故而分別適用不同的歸責原則，缺乏理論基礎。對人身損害和財產損害不加區(qū)分而一體保護，缺乏人文關懷。在交強險責任限額范圍外的責任分配，體現(xiàn)出濃厚的過錯責任思想，對受害人權益的保護極為不利。

交強險；歸責原則；過錯責任；危險責任

DOl：10.3969/j.issn.1671-7155.2014.05.015

2012年9月最高人民法院出臺《關于審理道路交通事故損害賠償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法釋〔2012〕19號），對機動車交通事故責任主體作了詳細的類型化規(guī)定。然該解釋在責任主體的規(guī)定上存在責任分配失衡、標準錯亂等諸多問題，產生這一問題的根源在于《道路交通安全法》第76條沒有對機動車交通事故責任作出合理安排。構建科學合理的歸責原則，對于正確界定機動車交通事故責任主體、合理分配責任，實現(xiàn)通行正義具有重要意義。

一、交強險責任限額范圍內的歸責原則：無過錯責任原則

《道路交通安全法》第76條規(guī)定，機動車發(fā)生交通事故造成人身傷亡、財產損失的，由保險公司在交強險責任限額范圍內予以賠償。保險公司賠付保險金的義務屬于何種性質，學界認識不一。概括而言，有三種觀點：侵權責任說、合同義務說以及折中說。侵權責任說認為，保險公司的保險金賠付義務在性質上屬于侵權法上的損害賠償責任，進而主張保險公司在道路交通事故中承擔無過錯責任[1]（P216-217）。合同義務說則認為，保險公司的賠付義務在性質上屬于合同法上的義務，“保險合同的義務來源就是合同，雖然其被納入《侵權責任法》的規(guī)定中考察，但承擔的仍然是合同責任”[2]（P322）。因此，對于保險公司而言，其賠付保險金的行為屬于履行合同的內容，并非侵權法上的損害賠償責任。折中說認為，保險公司保險金賠償義務的性質兼具侵權賠償和合同義務之性質，因為基于保險契約關系，其給付保險金的對象為被保險人，受害人并無契約上的請求權，要求保險人依法共同承擔的債務內容，正是因侵權行為所負的損害賠償義務[3]（P209）。筆者認為，侵權責任說顯然誤解了保險公司的地位和保險金給付的性質。事實上，侵權責任的成立需嚴格的構成要件，無論采取何種歸責原則，受害人主張侵權損害賠償請求權的，均需證明被告的行為符合侵權責任構成要件。然保險公司開展保險活動，顯然沒有實施侵權行為，因此保險公司不可能因訂立責任保險合同而承擔侵權責任，也就無所謂承擔無過錯責任之說了[4]。在交強險中，賦予受害人保險金請求權，并不影響保險人賠付義務的性質。保險人之所以向受害人賠付保險金，顯然是基于責任保險合同的規(guī)定，因此保險人給付保險金的行為屬于履行合同的內容。

在交強險責任限額范圍內，機動車交通事故適用何種歸責原則，其責任主體如何認定，不無疑問。通常情形下，因保險公司的賠付而掩蓋了這一問題的重要性，但在機動車未投保交強險的情形下，這一問題便會突顯出來[5]。法釋〔2012〕19號第19條規(guī)定：“未依法投保交強險的機動車發(fā)生交通事故造成損害，當事人請求投保義務人在交強險責任限額范圍內予以賠償?shù)?，人民法院應予支持。投保義務人和侵權人不是同一人，當事人請求投保義務人和侵權人在交強責任限額范圍內承擔連帶責任的，人民法院應予支持。”據(jù)此，未依法投保交強險的，在交強險責任限額范圍內，由投保義務人和侵權人承擔責任。然投保義務人和侵權人承擔的責任采何種歸責原則，則未予言明。

《道路交通安全法》第76條通過對保險公司賠付義務的規(guī)定實際上間接地對機動車交通事故歸責原則作出了規(guī)定，即在交強險責任限額范圍內實行絕對地無過錯責任原則，在此責任限額范圍內，排除過失相抵規(guī)則的適用。這對于有效保護機動車交通事故中的受害人具有重大意義，但筆者認為，這種制度安排有責任保險機制代替侵權法之嫌。侵權法的機能在于填補損害和預防損害，體現(xiàn)法律正義原則；而責任保險機制的首要功能在于分散風險、補償損失。在侵權法中，危險責任之構成不以加害人的過錯為要件，強調不幸損害的合理分配，但在危險責任原則下，仍有過失相抵規(guī)則的適用。如果通過責任保險機制，排除過失相抵規(guī)則的適用，雖有利于受害人利益之保護，但侵權法之機能勢必受到侵蝕，嚴格遵守交通秩序之人與違反交通秩序之人在遭受損害時，獲得交強險的保障卻相同，這顯然不利于引導交通參與人履行交通安全義務。

二、交強險責任限額范圍外的歸責原則：過錯責任思想引導下的特殊責任分配規(guī)則

根據(jù)《道路交通安全法》第76條規(guī)定，在交強險責任限額范圍外，機動車之間發(fā)生交通事故，適用過錯責任原則，對此，學界基本無異議。然關于機動車與非機動車駕駛人、行人之間發(fā)生交通事故到底采何種歸責原則，學界存在較大爭議。概而言之，主要有以下三種觀點：第一種觀點認為《道路交通安全法》第76條第（二）項采無過錯責任原則，因為根據(jù)該項之規(guī)定，無論機動車一方有無過錯，均應承擔責任，只是當非機動車駕駛人、行人有過錯的，可以對機動車一方的責任進行限制①參見王利明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侵權責任法釋義》，中國法制出版社2010年版第246頁；奚曉明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侵權責任法〉條文解釋與適用》，人民法院出版社2010年版第349頁。；第二種觀點認為，該項采過錯推定責任原則，機動車一方在無過錯時仍承擔不超過10%的責任，是“道路交通事故責任中采用‘優(yōu)者危險分擔’，確認機動車性能強、回避能力優(yōu)的一方多承擔賠償責任的規(guī)則的適用，而不是無過失原則的適用”[6]；第三種觀點認為該項采過錯推定加部分無過錯責任原則②參見王勝明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侵權責任法〉條文解釋與立法背景》，人民法院出版社2010年版第194頁；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制工作委員會民法室編《中華人民共和國侵權責任法條文說明、立法理由及相關規(guī)定》，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203頁。。筆者認為，在一個具體的民事侵權行為中，過錯責任原則與無過錯責任原則是相互排斥的，即責任的構成要么以過錯為構成要件，要么不以過錯為要件，不存在既以過錯為要件又不以過錯為要件的情形?！睹穹ㄍ▌t》第106條第三款規(guī)定：“沒有過錯，但法律規(guī)定應當承擔民事責任的，應當承擔民事責任。”這種表述極易使人誤以為無過錯責任是侵權人沒有過錯的情況下所應承擔的責任。為了避免這一誤解，《侵權責任法》第7條對此已作出了修正。根據(jù)《侵權責任法》的規(guī)定，歸責原則包括過錯責任、過錯推定責任、無過錯責任以及公平責任四類，但不存在過錯責任加部分無過錯責任或者過錯責任加部分公平責任以及其他類似的歸責原則，所以第三種觀點通過創(chuàng)設新型的歸責原則來解釋機動車一方承擔的責任，顯然缺乏理論基礎[7]（P537）。

筆者認為，《道路交通安全法》第76條第（二）項沒有采納過錯推定責任原則，因為該條的表述方式與過錯推定責任原則的表述完全不同。過錯推定責任是指行為人致人損害時，如果不能證明自己沒有過錯，就要推定其有過錯并承擔侵權責任。根據(jù)《侵權責任法》的相關規(guī)定，過錯推定責任原則主要適用于幼兒園、學?；蚱渌逃龣C構的管理責任、動物園動物致人損害責任以及物件致人損害責任等情形。過錯推定責任本質上仍然是過錯責任，只要行為人舉證證明自己沒有過錯，即不用承擔責任。就第76條第（二）項而言，即使機動車一方證明自己沒有過錯，仍然要承擔不超過百分之十的責任，有學者認為，這是在機動車對非機動車駕駛人或者行人造成損害，機動車一方作為強者，在其回避能力和機動性能皆優(yōu)的情況下，對弱者的特殊保護規(guī)則，而不是無過失責任原則的適用。機動車一方在沒有過錯的情形下承擔不超過百分之十的責任屬于

公平責任[6]。此種認識值得商榷。首先，第76條第（二）項后段的表述是“機動車一方沒有過錯的，承擔不超過百分之十的賠償責任”，使用的是“承擔責任”一詞，與公平責任原則的“分擔損失”在性質上截然不同；其次，從該條的修改過程來看，該段是從“非機動駕駛人、行人負全部責任的，機動車一方承擔不超過10%的賠償責任”演變而來，而這正是為了細化在非機動車駕駛人、行人有過錯情形下機動車一方所應承擔責任的比例，所以在不超過10%的范圍內，具體幅度仍然是視非機動車駕駛人或者行人的過錯大小而定，這與公平責任原則顯然不同。公平責任對損失的分擔主要根據(jù)損害程度、當事人的經濟狀況等，不考慮當事人的過錯；最后，公平責任原則適用于當事人均無過錯的情況，而在該條中，機動車承擔不超過百分之十的責任，是在非機動車駕駛人、行人存有過錯的情形下承擔的責任。

既然第76條第（二）項沒有采納過錯推定責任原則，那是否意味著該項規(guī)定就是無過錯責任原則呢？有學者認為既然機動車一方在證明自己沒有過錯的情形下仍然需要承擔部分賠償責任，那么機動車一方承擔的當然是無過錯責任?！霸诜菣C動車和行人一方有過錯并且機動車一方無過錯的情形下，機動車一方承擔不超過百分之十的責任，乃過失相抵規(guī)則的特別規(guī)定，并不會影響其危險責任的性質”[7]（P537）。此種認識也值得商榷。誠然，2003年《道路交通安全法》第76條第一款第（二）項采納了無過錯責任原則，2007年修法原本也并無改變這一歸責原則的意圖。但在草案審議過程中，部分委員建議“明確在什么情況下由機動車一方承擔責任”，于是最后將該項修改為“機動車與非機動車駕駛人、行人之間發(fā)生交通事故，非機動車駕駛人、行人沒有過錯的，由機動車一方承擔責任”，這使得原本清晰的無過錯責任原則變得撲朔迷離。其次，無過錯責任是指無論行為人有無過錯，法律規(guī)定應當承擔侵權責任，則行為人即使證明自己沒有過錯，仍然要承擔責任，即責任的成立與否以及責任大小與行為人有無過錯沒有任何關系。但是該條機動車一方有無過錯與其責任大小有著重大關系，只要機動車一方證明自己沒有過錯，其責任立即控制在10%以內。第三，在無過錯責任的規(guī)定中，只有在受害人有重大過失的情形才能適用過失相抵規(guī)則，法釋〔2003〕20號第2條第三款對此有明確規(guī)定。但第76條第二項中規(guī)定“有證據(jù)證明非機動車駕駛人、行人有過錯的，根據(jù)過錯程度適當減輕機動車一方的賠償責任”，該段規(guī)定的過錯顯然包括一般過失和重大過失。故只要非機動車駕駛人、行人具有一般過失，即可減輕機動車一方責任，這與無過錯責任原則中的過失相抵規(guī)則顯然不同。

事實上，《道路交通安全法》第76條第（二）項關于歸責原則的規(guī)定因立法上用語的模糊已經很難作出明確的判斷。筆者認為，該項既沒有規(guī)定無過錯責任原則，也沒有規(guī)定過錯推定原則，而是采納了一個特殊的責任分配規(guī)則。在這一責任分配規(guī)則下，當事人有無過錯對于責任的分配具有非常重要的影響。正是從這一角度出發(fā)，筆者認為，我國機動車交通事故領域仍然保存著根深蒂固的過錯責任思想。

三、機動車交通事故責任分配的幽靈：過錯責任思想

1.過錯責任思想在機動車交通事故領域的歷史演進

綜觀我國道路交通事故損害賠償責任的歷史不難發(fā)現(xiàn)，過錯責任思想猶如一道幽靈，一直影響著我國道路交通事故損害賠償責任的認定和分配?！睹穹ㄍ▌t》頒布之前的一段時期，單純依靠行政機關和行政手段解決交通事故的損害賠償問題，即使有的受害人向人民法院提起損害賠償?shù)脑V訟，人民法院也往往以法律未有規(guī)定而不予受理[8]。即使有少數(shù)案件進入到司法程序，也“通常是按照過錯責任原則處理損害賠償問題的”[9]（P65）?！睹穹ㄍ▌t》第123條規(guī)定，高度運輸工具造成他人損害的，承擔無過錯責任①《民法通則》第123條規(guī)定：“從事高空、高壓、易燃、易爆、放射性、高速運輸工具等對周圍環(huán)境有高度危險的作業(yè)造成他人損害的，應當承擔民事責任；如果能夠證明損害是由受害人故意造成的，不承擔民事責任?！彪S著《道路交通事故處理辦法》、《道路交通安全法》，特別是《侵權責任法》的出臺，《民法通則》第123條已成具文，不僅不再調整機動車致害責任，也不再規(guī)范高危作業(yè)損害責任。。關于機動車是否屬于“高速運輸工具”，學界曾對此展開過激烈的爭論，有肯定說與否定說之分?？隙ㄕf認為，機動車屬于高速運輸工具，發(fā)生交通事故致人損害應當適用無過錯責任原則②參見梁慧星《論制定道路交通事故賠償法》，《法學研究》1991年第5期；楊立新《我國道路交通事故責任歸責原則研究》，《法學》2008年第10期。；否定說認為，機動車與飛機、火車等高速運輸工具不可比擬，機動車發(fā)生交通事故責任應適用過錯責任原則[10]（P514）。否定說的依據(jù)主要在于，“如果不考慮具體情況而盲目采用無過失責任原則，就會不合理地加重汽車所有人和使用人的賠償責任”[10]（P514）。即使到今天，仍有不少學者從交通安全和效率的角度認為過錯責任原則是最公平的責任分配原則。

1991年國務院頒布《道路交通事故處理辦法》（以下簡稱《辦法》）將過錯責任的思想推向頂峰①該《辦法》是國務院于1991年9月22日發(fā)布、1992年1月1日起生效。2004年《道路交通安全法實施條例》頒布以后，該《辦法》已失效。?！掇k法》第31條規(guī)定：“交通事故責任者對交通事故造成的損失，應當承擔賠償責任。”第35條規(guī)定：“交通事故責任者應當按照所負交通事故責任承擔相應的損害賠償責任。”據(jù)此，交通事故損害賠償責任取決于交通事故責任的大小。根據(jù)《辦法》的規(guī)定，公安機關在認定交通事故責任時主要考察當事人在交通事故中的有無違章行為以及該行為的作用大小。《辦法》出臺以后，沈陽、濟南、上海、中山、武漢等地相繼出臺相關處理辦法，《沈陽市行人與機動車道路交通事故處理辦法》規(guī)定了6種情形下行人違章引起交通事故由行人承擔全部責任；《上海市交通事故處理辦法》更是規(guī)定了18種違章非機動車駕駛人、行人負全責的情形；武漢市《關于行人和非機動車駕駛人與機動車發(fā)生交通事故依法定責的通告》規(guī)定了6種行人、非機動車駕駛人負全責的情形。媒體將這些規(guī)定稱作“撞了白撞”規(guī)則。這些規(guī)定引發(fā)了學界和社會的廣泛爭議，有學者認為這一規(guī)則“是反人道的，是反正義的，是反人權的”[11]。該《辦法》自1991年訂立至2003年，施行了近13年時間，對我國司法實務產生了重大影響，法院在審理交通事故糾紛時，一般就是按照公安機關對交通事故責任的認定來決定損害賠償責任的大小。在過錯責任原則下，對受害人的保護顯然不夠周全，極端的情形就是受害人對交通事故的發(fā)生具有過錯，而對方當事人不具有過錯，此時受害人將得不到任何賠償。這種責任分配規(guī)則顯然與國外加強保護交通事故受害人之趨勢不相符合。

正是在這一背景下，2003年頒布了《道路交通安全法》。該法與《道路交通事故處理辦法》相比，在保護受害人方面有了很大進步，特別是引入強制責任保險制度，使受害人能夠得到及時的賠償。但盡管如此，該條仍然蘊含著深刻的過錯責任思想。因為在機動車之間發(fā)生交通事故，仍然適用過錯責任原則。不可否認，2003年《道路交通安全法》第76條第（二）項基本上戰(zhàn)勝了過錯責任思想的束縛，但這種情形并沒有持續(xù)多久。

2.2007年《道路交通安全法》修改中的過錯責任思想

《道路交通安全法》實施后不久，全國人大代表、全國政協(xié)委員多次提出議案、提案，要求對相關規(guī)定作進一步明確。于是該法出臺三年后即通過修正案，專門針對該條作了修改。

此次修改的目的在于明確非機動車駕駛人、行人有過錯情形下機動車一方責任減免的比例，從而進一步增強可操作性，所以修正草案仍然堅持機動車一方承擔無過錯責任②此次修法之理由在于：原《道路交通安全法》第76條第一款第（二）項確立了機動車一方按照過錯推定原則（按注：實為無過錯責任原則）承擔賠償責任的制度，體現(xiàn)了側重保護非機動車駕駛人、行人的立法政策。但是，在雙方都有過錯或者受害人一方有過錯的情況下，按照什么標準減輕機動車一方的責任，如何做到既公平確定責任，又體現(xiàn)對非機動車駕駛人、行人的保護，道路交通安全法第七十六條的規(guī)定不夠具體，同時，在實踐中，不少地方性立法對機動車一方承擔的比例作出了規(guī)定，造成了全國各地比例標準的不統(tǒng)一。為了解決上述問題，草案將道路交通安全法第七十六條修改為：“機動車與非機動駕駛人、行人之間發(fā)生交通事故的，由機動車一方承擔責任；但是，有證據(jù)證明非機動車駕駛人、行人有過錯的，按照下列規(guī)定減輕機動車一方的責任：1、非機動駕駛人、行人一方負次要責任的，機動車一方承擔80%的賠償責任；2、非機動車駕駛人、行人一方負同等責任的，機動車一方承擔60%的賠償責任；3、非機動車駕駛人、行人一方負主要責任的，機動車一方承擔40%的賠償責任；4、非機動車駕駛人、行人一方負全部責任的，機動車一方承擔不超過10%的賠償責任?！边@樣修改，在維持過錯推定原則的同時，明確了非機動車駕駛人、行人有過錯情形下機動車一方承擔賠償責任的比例，既能側重保護道路交通事故受害人的合法權益，又能較好地體現(xiàn)公平原則，進一步增強了可操作性。。但是該草案在送交常委會討論過程中，法律委員會提出了三點意見。

第一，因常委委員建議明確在什么情況下由機動車一方承擔責任，據(jù)此建議修改為：“機動車與非機動車駕駛人、行人之間發(fā)生交通事故，非機動車駕駛人、行人沒有過錯的，由機動車一方承擔責任?！边@一修改建議即為現(xiàn)行法第（二）項的前段。事實上，機動車導致非機動車一方、行人發(fā)生損害，機動車一方責任是否成立，應視機動車一方有無過錯而定，若有過錯才承擔責任者，即為過錯責任原則，若無論有無過錯均承擔責任，則為無過錯責任原則。常委委員建議應當明確在什么情況下機動車一方承擔責任，此種“情況”只能在機動車一方尋找，而不能在非機動車駕駛人、行人一方查找“情況”。然修正建議竟將“非機動車駕駛人、行人不存在過錯的情形”作為機動車一方承擔責任的條件。據(jù)此機動車一方承擔責任的構成要件為：損害存在、機動車一方與受害人發(fā)生交通事故、交通事故與損害發(fā)生有因果關系以及受害人不存在過錯。這一構成要件極具本土特色。毫無疑問，這一修改改變了原本清晰的無過錯責任，使現(xiàn)行之歸責原則模糊不清。

第二，常委委員認為，根據(jù)非機動車駕駛人、行人對交通事故負次要責任、同等責任、主要責任的情形而規(guī)定具體的減責比例，過于死板，難以切合實際，因此建議修改為：“有證據(jù)證明非機動車駕駛人、行人有過錯的，根據(jù)過錯程度適當減輕機動車一方的賠償責任?！边@即為現(xiàn)行法第（二）項中段。正如前文所言，本次修改本意在于“明確非機動駕駛人、行人有過錯情形下機動車一方承擔賠償責任的比例”，但這一修改又回到了原來的規(guī)定，即脫離了修改的本意。

第三，建議保留“非機動車駕駛人、行人負全部責任的，機動車一方承擔不超過10%的賠償責任”。公布的現(xiàn)行法律基本采納這一建議，此即現(xiàn)行法后段：“機動車一方沒有過錯的，承擔不超過百分之十的賠償責任”。

從修法的整個過程來看，修法的本意在于明確非機動車駕駛人、行人有過錯情形下機動車一方責任減輕比例，并無改變原法關于無過錯責任原則的意圖。但最終修改結果卻完全脫離了修法本意，不僅沒有達到明確減責比例的目標，反而使原本清晰的無過錯責任原則遭到了動搖。

通過分析修訂后的《道路交通安全法》第76條第（二）項之規(guī)定，已經很難認定該項到底采納了何種歸責原則。但是可以肯定的是，該項蘊含濃厚的過錯責任思想：首先當事人主觀上有無過錯對責任分配有重大影響，對于機動車一方而言，只要其能夠證明其主觀上沒有過錯，其責任即刻控制在百分之十以內；其次，在損害賠償責任的認定上，完全適用過失相抵規(guī)則，這與一般過錯責任原則沒有本質差異。

3.過失相抵規(guī)則中的過錯責任思想

在危險責任領域，有無過失相抵規(guī)則之適用余地，各國立法、司法以及民法理論中都存在較大的爭論。否定說認為，由于無過錯責任并非在一切方面都遵循傳統(tǒng)侵權行為法的規(guī)則，它雖然存在于司法體系中，如果允許過失相抵適用于無過錯責任原則必然會導致受害人不利的局面，因為受害人因自己的過錯而必須承擔的那部分損害由于法律的或者事實上的原因無法通過保險的形式加以消化。法國最高法院通過判例明確指出過失相抵不能適用危險責任領域[12]。然肯定說認為，在危險責任中，過失相抵也有其適用余地，因為如果排除過失相抵規(guī)則的適用，那么受害人在遭受損害后可以任由損害的發(fā)生或擴大，顯然不利于損害事故的預防。《俄羅斯聯(lián)邦民法典》第1083條第3款規(guī)定，在無過錯責任中，如果受害人有重大過失而加害人沒有過錯時，應當減少或者免除加害人的賠償責任，但是法律另有規(guī)定的除外。法釋〔2003〕20號第2條對此采肯定觀點。

然過失相抵規(guī)則在不同的歸責原則中應當有不同的體現(xiàn)，如果在危險責任中完全適用過失相抵，如受害人具有輕微過失的情形，也要減輕加害人的賠償責任，則顯然不利于對受害人利益的保護。因此鑒于無過錯責任原則保護受害人的基本理念，將過失相抵規(guī)則適用的條件限制在受害人有重大過失的情形，以避免與法律保護受害人利益的目的相沖突。由此筆者認為，《道路交通安全法》第76條第（二）項的規(guī)定與一般過錯責任中的過失相抵規(guī)則沒有本質區(qū)別，該項關于機動車交通事故責任的規(guī)定體現(xiàn)出濃厚的過錯責任思想。

四、對《道路交通安全法》第76條的反思：引入危險責任原則

《道路交通安全法》第76條關于機動車交通事故損害賠償責任的規(guī)定是否科學合理地安排了交通事故參與人的權利和義務，是否實現(xiàn)了通行正義，不無疑問。筆者認為，《道路交通安全法》在以下方面值得反思：

第一，通過交強險的規(guī)定科以侵權人絕對的嚴格責任，排除過失相抵的適用，雖然可以有效地保護受害人的權益，但這種做法實際上有責任保險替代侵權法之嫌，使侵權法的機能受到侵蝕，嚴格遵守交通秩序之人與違反交通秩序之人在遭受損害時，竟獲得交強險相同之保障，這反而不利于引導交通事故參與人履行交通安全義務。所以，將交強險還原其本來面目，使其嚴格定位在強制責任保險的范圍，在責任保險限額范圍內，明確規(guī)定機動車交通事故損害賠償責任為危險責任，在受害人有重大過失的情形下，可以減輕機動車一方的責任，即適用過失相抵規(guī)則。

第二，《道路交通安全法》第76條的特色在于將交強險責任限額范圍外的交通事故劃分為機動車之間的交通事故和機動車與非機動車駕駛人、行人之間發(fā)生的交通事故兩種，而分別適用不同的歸責原則。這一規(guī)定是建立在所有機動車具有同等機動性能基礎之上，事實上機動車之間發(fā)生交通事故，并非兩者的機動性能都是同等的，如大卡車與摩托車均屬機動車，在認定責任時如果同等對待，顯然不利于保護事故受害人。

另外，交通事故不限于機動車之間和機動車與非機動車駕駛人、行人之間兩種類型，機動車一方也可發(fā)生交通事故，如翻車等；因此該條在類型化上存在重大缺陷，在這種類型化下不可能形成周密的損害賠償機制。筆者認為，《道路交通安全法》第76條類型化錯位的原因與其規(guī)范屬性有關。《道路交通安全法》是一部行政管理法，其首要目的在于道路交通管理的需要[13]。而侵權法的首要功能在于填補受害人的損害，保護民事主體的合法權益。正因為《道路交通安全法》的行政管理法的本質屬性，決定了它不可能以交通事故受害人之損害為視角來構建完整的損害賠償制度?！肚謾嘭熑畏ā吩诹⒎〞r，無視《道路交通安全法》的規(guī)范屬性，將關于機動車致害責任的一般性規(guī)定讓位于《道路交通安全法》，導致該法第76條的固有缺陷被完整地保留下來。因此，無論是機動車之間發(fā)生的交通事故，還是機動車與非機動車駕駛人、行人之間發(fā)生的交通事故，都應當適用同樣的歸責原則。有疑問的是，是否對交通事故中的人身損害和財產損害作區(qū)分①在交通事故領域，有區(qū)分人身損害和財產損害而分別適用不同歸責原則的立法例，如日本、法國等，也有對人身損害和財產損害不加區(qū)分一同保護的立法例，如德國。，筆者認為，區(qū)分人身損害與財產損害而分別給予不同的保護力度是合理的，如果對財產損害適用無過錯責任原則，那么在同一交通事故特別是機動車之間的交通事故，機動車價值高的一方當事人顯然會獲得較多賠償，而這顯然不符合正義之基本理念。對人身損害適用無過錯責任原則，是人文關懷的需要，也是構建和諧社會的必然要求。

第三，除交強險責任限額范圍內的責任外，現(xiàn)行法體現(xiàn)出根深蒂固的過錯責任思想，這對機動車受害人保護殊為不利。綜觀國外立法，對機動車交通事故采危險責任是各國之通例，也是現(xiàn)代侵權立法之趨勢。事實上，規(guī)定危險責任的最重要的生活領域曾經是而且也一直是道路交通[14]。因此，應當修改現(xiàn)行立法關于機動車交通事故歸責原則的規(guī)定，引入危險責任原則。在此歸責原則下，僅在受害人有重大過失時方能適用過失相抵規(guī)則。

五、結論

《道路交通安全法》第76條關于機動車交通事故責任的規(guī)定并未采納單一的歸責原則，而是區(qū)分不同的情況分別適用不同的歸責原則。在交強險責任范圍內適用嚴格的危險責任；交強險責任限額范圍外不同的交通事故類型而分別適用不同的歸責原則。這種制度安排存在嚴重缺陷：首先，在機動車強制保險責任限額范圍內適用嚴格的危險責任，在此種歸責原則下，排除過失相抵規(guī)則的適用，有責任保險代替侵權法之嫌，不利于侵權責任法機能的發(fā)揮，從而影響通行正義的現(xiàn)實；其次，該條在區(qū)分保護上發(fā)生錯位，將機動車交通事故劃分為機動車之間發(fā)生的交通事故和機動車與非機動車駕駛人、行人之間的交通事故，這種分類不能涵蓋所有的交通事故類型，也不利于形成以保護受害人為中心的責任體系。該條沒有區(qū)分人身損害和財產損害，適用統(tǒng)一保護規(guī)則，缺乏人文關懷?？傮w上來說，該條在歸責原則上沒有堅持危險責任，更多體現(xiàn)的是過錯責任思想，這有悖于國外立法加強保護受害人的趨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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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周吟吟）

印通（1986—），男，貴州盤縣人，武漢大學法學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民商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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