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蕾
(黑龍江大學(xué)研究生學(xué)院,黑龍江哈爾濱150080)
“互文性”是20世紀(jì)后期的西方文論從結(jié)構(gòu)主義向后結(jié)構(gòu)主義過渡的時期而催生出的重要理論,它為文學(xué)文本的闡釋提供了廣闊的空間及無限的可能性。《普希金之家》“互文性”為其主要特征。從《怎么辦?》到《父與子》,從《當(dāng)代英雄》到《青銅騎士》,還有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窮人》《群魔》,索洛古勃《卑鄙的小鬼》,納博科夫《斬首之邀》,更不用提卡夫卡的《城堡》,薩特的《墻》等等,所有這些世界文學(xué)名著都可以在《普希金之家》中找到自己的影子。
廖瓦·奧多耶夫采夫——小說的主人公。作者通過米季沙基耶夫之口道出廖瓦是奧多耶夫斯基公爵[1]的后人,但是,在現(xiàn)實中“奧多耶夫采夫”這個姓是不存在的,在《俄羅斯人名詞典》中查不到“奧多耶夫采夫”[2]。這樣一來,少了“公爵后人”的這個光環(huán),廖瓦就只是個普通人,他不是當(dāng)代的英雄,他陷入環(huán)境的束縛中無力自拔,找不到出路,他是“被復(fù)制出來的,從鏡子里面反射出來的人物”[3],只是一個“小人物”。此外,小說最開始就講述了廖瓦的生活:“廖瓦·奧多耶夫采夫——奧多耶夫采夫家族中的一員——在他的生命力沒有什么特別的事情發(fā)生過。日子只是如河水般慢慢流走。形象些說,他生命的涓涓細(xì)流從指間緩緩滑落。沒有過多的努力,沒遇到過懸崖和岔路,廖瓦的這條生命之河就這樣不急不緩地流淌著……”[4](19)生活不受瑣事的煩擾,日子是“緩緩地”“慢慢地”“不急不緩地”……這些詞語不僅僅勾勒出廖瓦的生活狀態(tài),仿佛連他的形象也躍然紙上,這個形象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文學(xué)作品中的典型人物——伊利亞·伊利伊奇·奧勃洛莫夫。奧勃洛莫夫的生活同樣不關(guān)心日?,嵤拢B自己書齋的布置都不聞不問,以至于書齋里的雜亂無章令人吃驚;同樣無所事事,全天中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躺臥,和懶漢不同,他躺臥不是為了享樂,而是一種常態(tài);同樣每天半睡半醒,哪怕是著了慌,也只不過是顯露出一種不安而已,不一會兒就化作一聲嘆息,消逝在冷淡或瞌睡中了。[5]這兩幅畫面,一幅畫中,主人公仿佛是坐在那里等著時間一點點流走,就像看手中的沙順著指縫漏出一樣;而另一幅畫里,主人公躺在床上,眼中透著漠然。我們可以從廖瓦身上看到了奧勃洛莫夫的影子——名副其實的一個“多余人”。
小說第一章《父與子》顯然是對屠格涅夫同名小說的戲仿,但這也不僅僅是對經(jīng)典作品簡單的戲仿,比托夫在這里將主人公廖瓦所處的時代和屠格涅夫小說的背景相比較,都描述了父輩子輩間關(guān)系的問題,同時道出了思想保守的一代終將退出歷史的舞臺,社會進步要靠新一代的歷史規(guī)律。《父與子》是廖瓦讀的第一本書,當(dāng)時的廖瓦成長在一個具有“科學(xué)”傳統(tǒng)的家庭中,長大希望做一名學(xué)者,但是不是像父親那樣的語文學(xué)家或者爺爺那樣的“人文學(xué)家”(廖瓦當(dāng)時是這樣認(rèn)為的),他想做一名生物學(xué)家,因為這門科學(xué)對他來說是最“純凈”的學(xué)科,這也同屠格涅夫小說中注重自然科學(xué)的巴扎羅夫有著相似之處。不同的是,廖瓦認(rèn)為自己所處的時代比屠格涅夫的時代好得多,因為這個時代“作家不需要蓄長長的花白的胡子”,同時,這個時代他可以“如此早地懂得一切東西”。在本章第二節(jié)《父親(續(xù))》中,作者說到:“我們將這一節(jié)命名為《父親》,指的當(dāng)然不僅僅是 父親這個人,還指這個時代本身。(父親就是這個時代本身。父親、爸爸、崇拜……還有哪些個同義詞呢?)”(54)可見,“父親”已經(jīng)與蘇聯(lián)這個盛行個人崇拜的時代成為同義詞,在家里他從來不談?wù)?,“既不批評,也不贊揚……非常謹(jǐn)慎地對待”(22),這顯然同那個時代政治專制的重壓有著密不可分的關(guān)系,在這個時代下,父親已經(jīng)喪失了個性。父親的特征如此不明確,以至于廖瓦也“不知道,他的臉是什么樣子的:是聰明的,還是善良的,還是英俊的……”,這 些廖瓦都記不清了,他只記得父親的臉一直處在“黑暗”中(23)。父親身上滿是那個時代的特征,他“好像出生在兩個世紀(jì):上世紀(jì)和本世紀(jì);似乎只有時代才有面孔(特征),而人卻沒有”(24)。在這個時代里,人們甚至不敢大聲說話,就連父親和媽媽也總是“竊竊私語著什么”,人們的性格是唯唯諾諾的。在得知父親的“丑事”后,廖瓦與父親決裂,他做出一 個決定——他和父親十分得不相像,無 論是內(nèi)在還 是外在都不像。這就使得在后文中斯大林肅穆而又莊嚴(yán)的葬禮中,廖瓦絲毫 沒有悲痛之感,對領(lǐng)袖本應(yīng)像對待父親那樣忠誠愛戴,而廖瓦想到的卻只是性解放。
小說的題詞同樣值得注意。小說一共有兩個題詞,一個是普希金的《別爾金小說集》的題詞“ А ВОТ ТО БУДЕТ, ЧТО И НАС НЕ БУДЕТ ”,一個出自于勃洛克的詩歌《ПушкинскомуДому》:“ИМЯ ПУШК ИНСТОГО ДОМА / В АКАДЕМИИ НАУК! /ЗВУК ПОНЯТНЫЙ И ЗНАКОМЫЙ /НЕ ПУСТОЙ ДЛЯ СЕРДЦА ЗВУК!”比托夫選擇這兩段話作為題詞更有其深意,他認(rèn)為,“從普希金到勃洛克,對于俄羅斯詩人而言,沒什么要比書寫與命運息息相關(guān)的歷史更加重要的詩歌創(chuàng)作傳統(tǒng)了”[6]。這兩段題詞都提及了“普希金”,從而將普希金的名字和精神刻在我們的意識中,比托夫在小說中提到:“小標(biāo)牌引領(lǐng)著我們,題詞提醒著我們……”(136)這句話暗含著小說中的故事情節(jié)是建立在對傳統(tǒng)文學(xué)透視的基礎(chǔ)之上的。題詞為小說中的文學(xué)歷史 劃定了一個范圍——從普希金到勃洛克,即從俄羅斯文學(xué)的“黃金時代”到“白銀時代”,這些用“金屬”命名的文學(xué)時代同小說第三章中《青銅人(МедныеЛюди )》遙相呼應(yīng),可以這樣說,“黃金”“白銀”“青銅”這 三個概念將小說聯(lián)系為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
從隱喻的意義來講,“黃金時代”“白銀時代”和“青銅時代”常常被用作一種年代的標(biāo)志,即“人類世紀(jì)”。這是根據(jù)希臘神話劃分的人類生活在地球上的不同時代,除了以上三個時代,還有“英雄時代”和“黑鐵時代”。現(xiàn)代歷史學(xué)家將“黃金時代”和“白銀時代”視為神話虛構(gòu),而“青銅時代”則恰當(dāng)?shù)仃U釋了歷史。這個時代的人類還處在對神的崇拜之中,卻因為陷入戰(zhàn)亂,不知方向,所到之處都是迷惘和混沌。
小說第三章中的“青銅人”們就是這樣一群人,他們處于“青銅時代”的混沌迷惘中,生活在意識形態(tài)受到絕對控制、文化高壓政策使得大家人心惶惶的社會中,沒有人創(chuàng)作,沒有人說出心里所想,集體失語。人們只是對“黃金時代”的普希金和“白銀時代”的勃洛克有著近乎與崇拜的感覺,然而他們自己卻不知所措,在他們眼中,“文化被破壞,能見證文化的只剩下各種紀(jì)念碑”,他們反復(fù)地談到俄羅斯文化被毀滅,卻不知道,它其實才剛剛萌生新芽,毀滅其實是重生的序曲?!岸砹_斯文化對于后人來說是斯芬克斯,而普希金則是俄羅斯文化的斯芬克斯”(354),以普希金為代表的俄羅斯文化雖然停滯,卻不會消亡。小說最后莫杰斯特·奧多耶夫采夫名為《斯芬克斯(Сфинкс)》的文章中引用了勃洛克詩歌《ПушкинскомуДому》中的這樣幾句話:“Пушкин! Тайную свободу/ Пели мы вослед тебе! /Дай нам рукувнепогоду,/ Помоги внемой борьбе! ”[7](普希金啊,我們追隨你的腳步 /歌唱神秘的自由!/請在這場無聲的戰(zhàn)斗中,對我們伸出援手!)莫杰斯特·奧多耶夫采夫認(rèn)為,革命不會毀滅過去,它只是暫時將過去塵封,讓“過去”“立在自己的肩頭”(355)。當(dāng)所有的事物都被毀滅之后,“恰恰在這個時候,偉大的俄羅斯文化才會重生”(355)。這是一種向死而生的精神境界。只有對社會中死氣沉沉而又壓抑的文化徹底的解構(gòu),才能讓經(jīng)典重放光彩。
[1] 弗拉基米爾·費多羅維奇·奧多耶夫斯基 (1803-1869),留里克王朝直系后裔,俄國公爵家族的最后一位公爵。19 世紀(jì)俄國著名的作家、思想家、哲學(xué)家、音樂評論家、教育家等。
[2]БогдановаВ. Роман А. Битова《 Пушкинский Дом 》(“Версияи вариант”русского постмодерна)[M]. СПб: Фологический факультет Санкт -Петербургского Государственного университета,2002.C.26.
[3]БогдановаВ. Роман А. Битова《 Пушкинский Дом 》(“Версия и вариант”русского постмодерна)[M]. СПб:Фологический факультетСанкт-Петербургского Государственного университета,2002.C.39.
[4]此處及下文中《普希金之家》的引文均譯自:Битов А. Пушкинский Дом [M]. СПб.: Изд -во Азбука-Класска, 2004.源于此文獻(xiàn)的部分均只標(biāo)明頁碼。
[5][俄]岡察洛夫·齊蜀夫譯.奧勃洛莫夫.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79.
[6]БитовА.Статьи изромана.С 64.
[7]Блок А. Стихотворения. Поэмы. Воспоминания современников. М.1989. С 3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