佘丹丹
(安徽師范大學(xué) 外國語學(xué)院,安徽 蕪湖 241000)
李提摩太與蔡爾康合作譯出的《百年一覺》對晚清社會尤其是維新改良人士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現(xiàn)有的研究對《百年一覺》的譯本特征與翻譯策略已經(jīng)有所關(guān)注。劉樹森(1999)從譯者與晚清社會、翻譯策略與譯作特征、從《回頭看紀略》到《百年一覺》的演變?nèi)齻€層面剖析了翻譯的社會背景、《回頭看紀略》譯作的特征以及譯作在中國文化語境中產(chǎn)生的影響,并指出了李提摩太的翻譯思想,即譯者通過譯介外國文學(xué)來介紹新思想,有意識地將自己的思想融入到譯作中,根據(jù)預(yù)期讀者的需要來確定具體的翻譯方法[1]122-138;何紹斌(2008)提出《百年一覺》的突出特點是譯者的創(chuàng)造性叛逆,即本土化策略及對原文的改寫與操控,并論述了其文學(xué)性缺失、大幅刪減文學(xué)性表達與冗長議論、添加議論、改變敘事模式、調(diào)整敘述順序等譯本的特征[2]176-207;之后,何(2008)在此基礎(chǔ)上指出“《百年一覺》乃至傳教士的整體譯介活動的動機與實際結(jié)果之間發(fā)生了錯位,這種錯位為中國近現(xiàn)代思想文化的走向提供了種種可能性”[3]32;關(guān)志遠(2011)從譯介學(xué)的角度對其所采用的文化策略與翻譯手法的得與失進行探討和分析,通過原本與譯本的對比,探究了節(jié)譯與編譯的翻譯手法、誤解與誤釋的特點、敘事語態(tài)與語言風(fēng)格的改變,進而揭示出它對中國近現(xiàn)代化進程、中國小說的發(fā)展與變革產(chǎn)生的重要影響和貢獻[4]64-68。這些論述都或多或少地分析了譯作的特征與翻譯策略,然而對于具體的內(nèi)容與形式上的翻譯策略以及這些策略形成原因的研究尚未引起足夠重視。鑒于此,本文將通過細讀原本與譯本,從人物、情境、文化視角出發(fā),結(jié)合晚清特定社會背景探究其翻譯過程,梳理《百年一覺》在內(nèi)容與形式上的重構(gòu)、體驗與融合,為以后的相關(guān)研究提供一定的借鑒。
為了適應(yīng)晚清讀者的閱讀習(xí)慣,李提摩太與蔡爾康重構(gòu)了《百年一覺》中的人物形象,以突出《百年一覺》中的“美國后百年變化諸事”[5]并序,達到宣傳變法思想的目的。
在原文Looking Backward:2000-1887中,作者較為客觀的敘述了主人公對“富者”與“貧者”的情感、富者對“貧者”的情感,而在《百年一覺》中,譯者通過美化主人公、貶抑富者來突出代表“貧者”的正義性主人公形象與富者的反面形象。
在原文第四章中,主人公“我”在認清自己身處20世紀的波士頓后,與“利特醫(yī)生”互相寒暄時,我說了自己的名字“Julian West”,“利特醫(yī)生”表示自己很高興認識他:
“My name,”I said as I shook his hand,“is Julian West.”
“I am most happy in making your acquaintance,Mr.West,”he responded...[6]26
乃曰、某名偉斯德、多蒙叟情、感甚、[5]第四章
而在譯文中,主人公“某”說的“多蒙叟情、感甚、”顯然是譯者有意添加的。按照中國晚清社會習(xí)俗的邏輯,主人公在老叟家接受照料,應(yīng)該表達自己的感謝,而不是像原文中那樣作為主人的老叟表達自己的高興之情;更為重要的是,譯者在這里的添加也表現(xiàn)了“某”的謙謙君子之態(tài),為主人公的正面形象作鋪墊。
在原文中,我是一名“富者”,與所有富人一樣,對“貧者”懷有有限的同情,而且這種同情是在不影響自己個人利益的前提下,一旦影響了個人的利益,那么這種同情就會消失殆盡,甚至轉(zhuǎn)化為厭惡,如在第八章中,我回憶自己在19世紀收到通知“罷工將使新屋的羅成無限期地推遲”[7]58的信后所表示的憤怒之情:
Irecalled how extremely well Edith had looked,[...]than my waking dream was cut short by the recollection of the letter I had received the night be?fore from the builder announcing that the new strikes might postpone indefi?nitely the completion of the new house.The chagrin which this recollection brought with it effectually roused me.[6]50
又見停工之信、不知房果何日修成、[5]第八章
在譯文中,僅以“不知”表達了主人公的迷惑無奈,將惱怒的負面情緒巧妙地淡化為感概之情,貼合譯者創(chuàng)造的英雄化人物形象。
作為一部政治小說,長篇的對話是原文Look?ing Backward:2000-1887的典型特色,并且原文是“由易于概括的觀點組成的”[8]152,所以在《百年一覺》中,譯者通過創(chuàng)造正面情感和選擇性繼承負面情感的方式來重構(gòu)主人公的形象,既適當?shù)乇A粼闹小拔摇钡那楦?,又?chuàng)造了符合晚清讀者期待的主人公“某”的情感。
英雄化人物與反面人物兼?zhèn)涫侵袊鴤鹘y(tǒng)小說的典型敘述方式,在《百年一覺》中,除了英雄化人物的重構(gòu),反面人物“富者”的人物形象重構(gòu)也是譯者采取的重要翻譯手法。原文作者塑造的“富者”與“貧者”的關(guān)系是乘車與拉車的關(guān)系,“富者”對“貧者”的遭遇有一定的同情,但為了保住自己的座位,也有聽之任之的態(tài)度:
By way of attempting to give the reader some general impression of the way people lived together in those days,and especially of the relations of the rich and poor to one another,per?haps I cannot do better than to com?pare society as it then was to a prodi?gious coach[...].
But did they think only of them?selves?you ask.Was not their very lux?ury rendered intolerable to them by comparison with the lot of their broth?ers and sisters in the harness,and the knowledge that their own weight add?ed to their toil?Had they no compas?sion for fellow beings from whom for?tune only distinguished them?Oh,yes;commiseration was frequently expressed by those who rode for those who had to pull the coach[...].This relief was not,indeed,wholly on account of the team,for there was always some dan?geratthesebad placesofageneral overturn in which all would lose their seats.[6]7-8
貧者富者、皆胞與也、何至富者自高位置、而于貧者毫無顧惜、[5]第一章
李提摩太改造的富者形象則是中國傳統(tǒng)小說中反面人物的典型代表,“富者”自視甚高、安享其富,對待貧者沒有一絲一毫的同情憐憫之情。
譯文重構(gòu)的代表正義方的英雄化人物與反面人物形象,不僅適應(yīng)了晚清讀者的閱讀期望,而且易于引起他們對中國時局的反思,促進晚清維新人士的變革需求。譯者在《百年一覺》中對人物的重構(gòu)固然必需,但要想激起晚清人士的變法期望,讓讀者親身體驗《百年一覺》中的情境特別是變法前后昔日與現(xiàn)今的情景也至關(guān)重要。
譯者在原文今夕對比的基礎(chǔ)上讓讀者重新體驗了過去與現(xiàn)今在物質(zhì)生活、精神生活與社會關(guān)系方面的極大反差,通過添加、刪減、轉(zhuǎn)換等翻譯方法貶抑了昔日的種種惡習(xí),肯定了變法的諸多積極意義,呼吁晚清讀者的變法熱情。
在原文第四章中,作者將19世紀波士頓的貧乏面貌歸因于當時的普遍貧困和極端的個人主義,并且認為普遍貧困是由當時的生產(chǎn)制度造成的。而譯者通過刪減、轉(zhuǎn)換的方式,刪除了生產(chǎn)制度造成普遍貧困的現(xiàn)象,又巧妙地將昔日“貧富不等”的現(xiàn)象歸因于個人主義,即譯文中的“前之人俱為己計”。這里的刪減與轉(zhuǎn)換淡化了19世紀社會現(xiàn)象的客觀性,強化了社會矛盾的人性因素,是對昔日人們精神生活的貶抑,呼吁人們變法的迫切性與必然性。
No doubt,as you imply,the cities of that period were rather shabby af?fairs.Ifyou had the taste to make them splendid,which I would not be so rude as to question,the general poverty resulting from your extraordinary indus?trial system would not have given you the means.Moreover,the excessive indi?vidualism which then prevailed was in?consistent with much public spirit.[6]28
誠然、前之人俱為己計、故貧富不等、[5]第四章
為了突顯今夕對比和變法的積極作用,譯者通過直接添加評論的方法對20世紀社會進行美化,如譯文第六章“新章無弊”中的結(jié)尾一句“故此章一立、無以游惰之民矣”[5]第六章。此外,譯者對20世紀社會物質(zhì)生活方面的美化在文中隨處可見。
原文中“利特醫(yī)生”在回答我為何沒看見昔日的煙囪時只是說已經(jīng)很久不用煙囪了,未曾提到現(xiàn)今的生火之法,顯然是譯者添加了對現(xiàn)今生火之法的夸張評論,美化了變法之后的社會物質(zhì)生活,給晚清讀者展示了變法的美好前景。
I had forgotten the chimneys,it is so long since they went out of use.It isnearly a century since the crude method of combustion on which you depended for heat became obsolete.[6]28
煙筒乃當年生火笨法、今生火之法、較當年強萬倍、[5]第四章
隨后,“利特醫(yī)生”與我談?wù)摤F(xiàn)在波士頓城市面貌的巨大變化,說到社會財富的結(jié)余用于“大家都有同等機會享受的市容美化方面”[7]36,而譯者巧妙地將其轉(zhuǎn)化為貧富均等的概念,顯示20世紀人人平等的社會現(xiàn)狀,引起晚清人士的共鳴與變法期待。
Nowadays,on thecontrary,there is no destination of the surplus wealth so popularasthe adornmentofthe city,which all enjoy in equal degree.[6]28
今已更改章程、與通國之人均等、使貧富一例安享其富樂、[5]第四章
可以看出,譯者通過貶抑昔日和美化現(xiàn)今的方式,突顯今夕社會在物質(zhì)生活、精神生活和社會關(guān)系方面的巨大反差,肯定了變法對現(xiàn)今社會的積極影響。《百年一覺》中描繪的“大同之世”與中國傳統(tǒng)的大同說有相似之處,對中國思想界產(chǎn)生過一定的影響[9]84,“為維新人士提供理想社會的范本”[8]157。從之后譚嗣同、梁啟超、康有為等維新人士對《百年一覺》的諸多評論也表明,譯者結(jié)合晚清社會對其中情境的重新體驗鼓舞了晚清人士的變法熱情。
《百年一覺》的主要譯者李提摩太集傳教士、政客、譯者身份于一身,但他首要身份仍然是晚清來華的英國傳教士,這一身份自然體現(xiàn)在翻譯中,譯文首先會表現(xiàn)出基督教在其中的滲透性。蔡爾康是與英人李提摩太合作翻譯《百年一覺》的中國譯者,他雖未能如愿入仕,但從小飽讀詩書,對中國傳統(tǒng)的敘述手法、寫作方法了如指掌,他的參與自然使譯文融合了中國晚清語言文化的特色。蔡爾康的中國譯者身份決定了他在《百年一覺》中對中國文化意象的自然選擇,同時,也決定了《百年一覺》在敘事模式方面有了中國文化的印記。
在基督教滲透方面,最顯著的特點就是“上帝”的多次出現(xiàn),僅在第一章中就有“上帝生人、本為一體”與“上帝生人、原屬一例”之說,譯者將貧富均等與“大同之世”等觀念與“上帝”的教義聯(lián)系在一起,巧妙地起到宣傳基督教的作用。在選擇中國文化意象方面,譯者多次在《百年一覺》中將“貧者”比作“牲畜”、“奴仆”,將“貧者”與“富戶”的關(guān)系比作“胞與”“兄弟”等典型的中國文化意象。
原著是以“我”的所見所聞以及與“利特醫(yī)生”的對話為主要內(nèi)容的,但這種第一人稱的敘事角度在晚清尚不多見,“為了迎合中國讀者的文學(xué)審美傳統(tǒng),盡量減少譯作在敘事形態(tài)方面可能給他們帶來的困惑或者誤解,促使其‘養(yǎng)民新法’的主旨在譯語語境中產(chǎn)生影響”[4]67,譯者用第三人稱“某”的敘事模式代替了原文的第一人稱,這種傳統(tǒng)的敘事模式也可以讓晚清讀者作為旁觀者更清醒地看到昔日與現(xiàn)今社會的面貌,更深刻地認識到變法的積極作用。
作為一部翻譯小說,晚清讀者對《百年一覺》的理解與認同是其得以廣為傳播的前提,而其中讀者對《百年一覺》中人物的語言與思維方式的理解是先決條件。為符合晚清讀者特別是有識之士的思維方式和語言習(xí)慣,譯者對原著的添加、刪減和轉(zhuǎn)換就必不可少。
在原文第三章中,“利特醫(yī)生”為了向我證明這里的確是20世紀而非19世紀的波士頓,將我?guī)У綐琼斏希铱匆娏私值婪课莸膲邀惥跋?,而自己之前從未見過這樣的城市,然后我看到了熟悉的河流島嶼,才知道“利特醫(yī)生”所言非假。
“Be pleased to look around you,”he said,as we reached the platform,“and tell me if this is the Boston of the nineteenth century.”
At my feet lay a great city.Miles ofbroad streets,shaded by treesand lined with fine buildings,[...].Surely I had never seen this city nor one com?parable to it before.Raising my eyes atlasttowardsthehorizon,Ilooked westward.Thatblue ribbon winding away to the sunset,was it not the sinu?ous Charles?I looked east;Boston har?bor stretched before me within its headlands,notone ofitsgreen islets missing.[6]25
開窗令視、指曰、此山此水、非勃斯頓府乎、曰、然、叟曰、此房樓街道、獨似昨日否、乃瞠目視良久曰、噫嘻、何街道房屋俱變也、[5]第三章
而在《百年一覺》中,譯者刪除了對波士頓街道房屋的具體描寫,將“利特醫(yī)生”抽象的問題轉(zhuǎn)換成問山水、街道變化的具體問題,并且將原文中描寫“我”見到的街道、山水的景象變換了順序,按照中國本土的敘述傳統(tǒng)和晚清讀者的語言習(xí)慣,先問山水、再問街道房屋的變化,一問一答,融合了中國傳統(tǒng)小說的敘述方式。
譯者對西方基督教文化的選擇、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意象的選擇以及對原文敘事模式的轉(zhuǎn)變?nèi)诤狭酥形鞣降恼Z言文化特色,而譯者將原文語言內(nèi)容進行轉(zhuǎn)換適應(yīng)了晚清讀者的思維方式和語言習(xí)慣,是《百年一覺》得以廣為傳播的先決條件。
譯者通過添加、刪減、轉(zhuǎn)換等翻譯方法對原文的人物進行重構(gòu),在晚清特定社會環(huán)境中有助于目標讀者體驗原文作者與譯者共同構(gòu)造的情境,并且受西方傳教士身份和晚清讀者審美傳統(tǒng)的影響融合了中西方文化,將《百年一覺》作為新的文學(xué)子類輸入到晚清社會。作為英國傳教士李提摩太與中國文人蔡爾康的合作翻譯成果,《百年一覺》內(nèi)容與形式上的重構(gòu)、體驗與融合策略及其背后的原因,有待進一步探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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