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宏遠,唐溫秀
(蘭州大學 文學院,甘肅 蘭州 730000)
明代七子派復古運動在當時及后世產(chǎn)生了巨大影響。有關(guān)七子派為何復古、如何復古等問題,學界已有很多研究成果;有關(guān)七子派復古所產(chǎn)生的效果,雖然錢基博等人曾給予較高評價,然而學界的負面評價較為常見,研究者多以“復古而陷偽”而作結(jié)?!皬凸哦輦巍笔且粋€歷史命題,從楊慎、袁宏道、錢謙益、四庫館臣及上世紀二三十年代學者,乃至今天的一些研究者都在若有思若無思使用或支持這一觀點。這一觀點雖起到了對后世模擬的警戒作用,卻因不實的過度化概括而導致后人對七子派復古在認識上的偏誤,為此,有必要對其進行澄清。
李夢陽等人倡導的復古運動所產(chǎn)生的模擬之弊是一個被長期言說的問題,在歷時性的言說過程中難免會走樣。人們對七子派復古主要是從文學層面進行解讀,對其所產(chǎn)生的效果也更多是從與前人作品“像”與“不像”的層面進行闡釋。楊慎《升庵詩話》說:“至李、何二子一出,變而學杜,壯乎偉矣。然正變云擾而剽竊雷同”。[1](P.774)楊慎將李、何復古與“剽竊雷同”視為因果關(guān)系,卻未點明“剽竊雷同”者為誰,不過后人多理解為七子派。至公安派興起時,袁宏道把批判的利刃直指七子派,“近代文人,始為復古之說以勝之……以剿襲為復古,句比字擬,務(wù)為牽合”[2]。袁宏道從與前人作品太“像”的層面對七子派予以批評,為七子派貼上了“句比字擬”的標簽。楊慎、袁宏道主要反對的是七子派的復古方式,然而,他們并未將七子派末流與主流區(qū)分開來,以至于后人將他們對七子派末流的批評視為對七子派整體的批評。在此方面,錢謙益與他們又如出一轍,其對七子派的批評尤為辛辣,在《鄭孔肩文集》一文中指出復古派的“三病”:“近代之偽為古文者,其病有三:曰僦,曰剽,曰奴?!盵3]錢謙益的批判雖犀利,卻失之籠統(tǒng)。因七子派復古歷時長、參與者眾、作品多,若以其中一些低層次的作品來對七子派作整體性的否定,就難免會以偏概全。袁宏道、錢謙益等人這些指向不明的批評言論,被后人解讀為是針對七子派整體的評價,且被作為事實,層層累加,對理解七子派復古的價值和思義產(chǎn)生了許多負面性的影響。受之影響,四庫館臣也多以模擬剽竊作為對七子派復古的整體性評價,四庫館臣喜歡使用“正、嘉之時,剽竊摹擬之病”、“當王、李盛行之時……摹擬剽竊之習”等語,如在評《明文?!窌r說:“明代文章自何、李盛行,天下相率為沿襲剽竊之學,逮嘉、隆以后其弊益甚?!彼膸祓^臣的批評是一種官方聲音,是站在對前朝歷史文化否定立場上的一種文化策略,這與楊慎張揚六朝初唐、袁宏道主倡性靈、錢謙益力推茶陵派的立場不同,但同樣起到了對七子派丑化的效果。姚斯說:“第一個讀者的理解將在一代又一代的接受之鏈上被充實和豐富,一部作品的歷史思義就是在這過程中得以確定,它的審美價值也是在這過程中得以證實?!盵4]人們對七子派復古的負面評價不斷疊加,至上世紀二三十年代,吳重翰提出:“唐人之復古,有創(chuàng)作性也,若明人之復古,則誠復古矣?!盵5]夏崇璞認為:“彼七子者,傀儡秦漢者耳,名之曰偽古,當矣?!雹傧某玷薄睹鞔鷱凸排膳c唐宋派之潮流》,《學衡》第9 期,1922年。此外,宋佩韋《明文學史》、游國恩《中國文學史》等中皆有類似觀點。今天的一些學者也在不斷強化這一觀點,張健提出:“明清詩學大體上是圍繞真?zhèn)巍⒄?、雅正三對范疇展開的。明七子派求雅求正,但陷人偽。”[6]研究者在七子派“復古而陷偽”的觀念支配下,不斷丑化七子派的復古運動,同時又以真?zhèn)巍⒄?、雅俗等概念范疇不斷抽象、過度化概括七子派的復古,與真實的七子派復古不斷遠離。那么,七子派是否存在“復古而陷偽”? 是否“求雅求正”而陷于“俗”? 作為一代文學大家的李夢陽、王世貞等人在倡導復古運動時對模擬之弊是否有清醒認識? 我們今天應(yīng)如何客觀看待七子派的復古?
七子派“復古而陷偽”是一種感悟式的結(jié)論,在勘察路徑、辨別分析、解釋深度等方面都存在不足,持此論者并未說明模擬別人達到什么程度才能算是“偽”,他們關(guān)注更多的是七子派末流的機械模仿,在“像”與“不像”的層面以七子派末流之失作為對七子派復古的整體判斷,進而延伸到對七子派復古的全盤否定,以此達到對明代歷史文化的否定。限于對七子派復古效果的過度關(guān)注,持“復古而陷偽”者對七子派復古的社會思義存在認識上的不足,將七子派復古僅僅視為文學上對前人的機械模仿。其實,李夢陽、王世貞等人倡導的復古運動除了在文學方面的訴求外,更多的是通過“向后看”,即通過對歷史上某一時段價值觀、創(chuàng)作風格的情感認同而達到對當下價值觀、文學觀的否定。如果以“復古而陷偽”而將七子派全盤否定,并對七子派的文學創(chuàng)作不斷丑化、妖魔化,就會扭曲七子派復古的社會價值及文學價值。
持七子派“復古而陷偽”者,認識到了七子派末流模擬之弊,卻失之于對七子派成員矯正模擬之弊的認知。針對復古之弊,一些七子派成員皆有所察,并努力予以矯正。對七子派成員矯正之功,持“復古而陷偽”者卻忽略不計。作為七子派成員的李夢陽、王世貞都有較強的自我批判、自我反省的精神,其中王世貞對復古之弊批評尤烈,那么,王世貞對復古之弊有何認識? 通過對王世貞作品的細讀,可以發(fā)現(xiàn)其所認知的復古之弊主要有四:
首先,“模擬之弊”。文學發(fā)展至明代,古典文學已有的文體都已稔熟化,語詞、思象也趨于固化,這樣創(chuàng)作就容易給人造成模擬的印象。當然,對“模擬之弊”,明人也是口誅筆伐,不遺余力。王世貞在此方面尤甚,提出:“剽竊模擬,詩之大病”(《藝苑卮言》)。王世貞反對復古追求“形似”,并譏之以“捧心”“抵掌”而予以嚴厲批評:“稍一具眉目稱男子,從事觸管,即仰面而視天……其不為捧心而為抵掌者多矣。不佞故不之敢許,以為此曹子方寸間先有它人,而后有我,是用于格者也,非能用格者也。”(《鄒黃州鷦鷯集序》)在王世貞看來,學古如果滿足于“捧心”“抵掌”,追求形似,是“先有它人,而后有我”,是受制于學習對象,而非受益于學習對象。王世貞所期待的復古是“以我馭古而不為古役”,強調(diào)復古中的自我獨立。王世貞對李攀龍在樂府創(chuàng)作中“擬議”有余、“日新”不足頗為不滿,稱“其(李攀龍)自得微少。優(yōu)孟之為孫叔敖,不如其自為優(yōu)孟也”(《張助甫》),身著孫叔敖衣冠的優(yōu)孟,雖在神態(tài)、表情、舉止等方面酷似孫叔敖,但與真正的孫叔敖仍有較大差距,也就是模仿別人,尋求形似,倒不如表現(xiàn)自己真實的性情。對王世貞的思見,李攀龍也有自?。骸拔釘M古樂府少不合者,足下時一離之,離者離而合也,實不能勝足下”(《書與于鱗論詩事》),由此可知明人對模擬的態(tài)度。
其次,“門戶之爭”。明代不同文學流派之間的文學思想因存在差異而彼此碰撞,由此而被后人解讀為“門戶之爭”,郭紹虞先生提出:“明代文人只須稍有一些表現(xiàn),就可以加以品題,而且樹立門戶?!盵7]“門戶之爭”從整體來看,應(yīng)是明人的自我反省。各文學思想或許在彼此批判論爭中才能不斷完善,而明人就富有這樣的批判和論爭精神。而此種現(xiàn)象或許只有在較為寬松的社會文化環(huán)境中,才可能存在。明代中后期,社會環(huán)境寬松,言論自由,文人士大夫雖喜逞口舌之快,而其中真正大張旗鼓“立門戶”者卻不多見,而今天所謂的“唐宋派”、“六朝派”等,也不過是后人的總結(jié)而已。然而有思思的是:明代反“門戶”者卻比比皆是。清人接受了明人反“門戶”者的觀點,對明人批評“門戶”卻視而不見,此種流弊一直影響至今。王世貞對“門戶之爭”有深刻反省,指出:“明興……各持門戶以相軋……夫其各相軋,而卒莫相竟也,彼各有以持其角之負,然而不善所以為勝者,故弗勝也。”(《五岳山房文稿序》)文學創(chuàng)作情況復雜,因宗法對象不同,作品風格不同,于是有了“各持門戶以相軋”的現(xiàn)象,王世貞認為門戶相爭的結(jié)果是幾敗俱傷,為此,提出不同文學流派之間,在創(chuàng)作上要積極吸收對方的優(yōu)長,彼此相“劑”。
再次,“貴古賤今”?!俺绻拧笔枪湃说囊毁F思想,其益處在于通過對古代典籍的學習,可以為后人搭建一個彼此對話溝通的平臺,同時也可以使“今”進人傳統(tǒng)的系統(tǒng),從而使“今”獲得合法性;另外,將“創(chuàng)新”孕育“崇古”之中,也容易為大眾所接受。這也正是古人“述而不作”的緣由,有學者指出:“中國思想家以詮釋、而非發(fā)明真理(道)為本務(wù)的傾向。從這一點切人,就較能理解何以西方思想家往往透過批判前人的學說來建構(gòu)自己的學說,而中國思想家即使提出新說,也要強調(diào)自己只是‘道’的詮釋者。由此我們也較能理解《公羊傳》《谷梁傳》與《左傳》由《春秋》的注釋升格為經(jīng)典的思想背景。”[8]在“崇古”問題上明代祝允明、李贄、袁宏道等人都有較深刻反思。王世貞雖以復古聞名,然而對于“今”,即對當下,其卻表現(xiàn)出極大的熱情,在所撰《藝苑卮言》《明詩評》及一些序跋中都表現(xiàn)出很強的當代思識。此外,王世貞還特別強調(diào)“通古變今”思想,指出:“夫士能博古固善,其弗能通于今也,古則何有?”(《丁戊雜編序》)“崇古”而不廢“今”,由“古道”變“今俗”,這樣“古”才有其價值和思義。王世貞雖高舉復古大旗,骨子里卻有很強的實用于今的傾向,即“古”為“今”用。在為吳峻伯所撰序文中,王世貞對“是古非今”頗不認同,云:“‘必是古而非今,誰肯為今者? 且我曹何賴焉?’我且衷之?!保ā秴蔷壬颉罚皫煿拧迸c“師心”彼此相“劑”,這是王世貞晚年主“劑”思想的重要表現(xiàn),說明七子派并不是食古不化、唯古是尊,而是有著很強的“今”的關(guān)懷。
最后,“傳時為格”。明代不同文學流派對不同時代有不同的“情感認同”,由此而擇取不同的宗法對象,這樣所創(chuàng)作出的作品在內(nèi)容、風格等方面就呈現(xiàn)出不同的風貌。王世貞晚年提出:“明興,談藝者毋論數(shù)十百家,往往傳時為格,而獨盛于嘉靖之季”,“傳時為格”就是以時代論詩、以時代為“格”,王世貞對此產(chǎn)生懷疑,認為不能簡單以時代論詩優(yōu)劣。明人在文化建設(shè)方面力學漢唐,排斥兩宋,在文學上也是如此。處在貶抑宋文化環(huán)境之中,王世貞也“嘗從二三君子后抑宋者也”,其晚年反省:“余所以抑宋者,為惜格也,然而代不能廢人,人不能廢篇,篇不能廢句?!蓖跏镭懡Y(jié)合自己的創(chuàng)作實踐,認為宗法對象不能左右自己的創(chuàng)作,即“彼吾役也,吾不彼役也”,也就是創(chuàng)作的主動權(quán)應(yīng)掌握在自己手里。王世貞強調(diào)取法對象不能單一,在守“正”的同時,更要尋“變”,云:“自何、李諸公之論定,而詩于古無不漢、魏、晉、宋者,近體無不盛唐者;文無不西京者;漢、魏、晉、宋之下,乃有降而梁、陳,盛唐之上,有晉而初唐,亦有降而晚唐:詩之變也;西京而下,有靡而六朝,有斂而四家,則文之變也。語不云乎:‘有物有則’,能極其則,正可耳,變亦無不可?!保ā睹上壬颉罚霸戳髡儭笔枪糯粋€重要命題,王世貞運用這一思想對學習對象中的“正”與“變”予以辨析,對“正”持肯定態(tài)度,對“變”也不排斥,表現(xiàn)出在取法對象方面極寬容的態(tài)度。
持七子派“復古而陷偽”這一觀點者,側(cè)重從靜態(tài)層面考察七子派的復古運動,或以七子派成員某一時段的文學思想來替代其整體思想,對七子派整體思想存在認識上的不足。
王世貞晚年目睹了七子派追隨者模擬剽竊之弊,提倡“真詩”予以矯正。一個奇怪的現(xiàn)象是明人非常重視“真”,在詩文論中大力倡導“真”,可后人卻譏之以“偽”。就文學創(chuàng)作而言,“真”似乎是一條底線。求“真”是古人的一種常識,更是明人的共識,明代曾有多人反復強調(diào)這一觀點。在王世貞之前,李夢陽就提出了“真詩在民間”,然而李夢陽因在復古方法上強調(diào)“尺尺寸寸”而受人詬病,后人動輒譏之以“字模句擬”,殊不知李夢陽在復古中堅持“以我之情,述今之事,尺寸古法,罔襲其辭”。李夢陽早年強調(diào)“文必有法式”,“古人用之,非自作之,實天生之也”,其晚年思識到了過于強調(diào)創(chuàng)作方法和規(guī)律就會束縛創(chuàng)作者的真性情,于是提出了“真詩在民間”予以矯正:“世嘗謂:刪后無詩,無者謂《雅》耳,《風》自謠口出,孰得而無之哉! 今錄其民謠一篇,使人知真詩果在民間?!薄皠h后無詩”是宋代邵雍的觀點,認為孔子刪詩以“明善惡”。李夢陽認為所謂“無詩”,是無《雅》詩,《風》詩猶存,此詩存在民間,是“真詩”。李夢陽晚年作《弘德集自序》,自稱20年前王叔武曾向他闡述:“真詩乃在民間,而文人學子,顧往往為韻言謂之詩。”20 年后,李夢陽結(jié)合自己的創(chuàng)作經(jīng)歷,說:“予之詩非真也。王茂叔所謂文人學士韻言爾,出之情寡而工之詞多,每欲自改以求其真,然今老矣?!贝藭r李夢陽老而覺悟,認為自己的詩作“情寡詞工”,缺乏“真”情,然而時光不再,修正已遲,為此追悔不及。這里李夢陽所言“真詩”,主要是從儒家思想層面、從去“功利”、去“教化”角度著眼,這與李贄、徐渭、袁宏道等從個性解放、回歸世俗、追求生命原初思義來求“真”頗為不同。求“真”是明人的一種共識,明人求“真”各有側(cè)重,李贄言“真”,強調(diào)“童心”,“絕假純真”,“最初一念之本心”。徐渭提出:“夫真者,偽之反也”[9],“偽”主要指人為,即后天的修飾。袁宏道針對七子派學古存在的問題提出:“今閭閻婦人孺子所唱《擘破玉》《打草竿》之類,猶是無聞無識真人所作,故多真聲,不效顰于漢、魏,不學步于盛唐,任性而發(fā)?!盵1](P.188)袁宏道從“嗜好情欲”出發(fā),批判七子派復古之“偽”,倡民謠以矯之,雖立場不同,但與李夢陽重視民歌較為一致。當然袁宏道寫詩講求“獨抒性靈”,不求道德原則和政治思義,回歸常人和世俗,無論健康與否,只要情真,無需遮蔽,訴求超乎道德倫理之上的自然生命的思義。
王世貞為一代文學大家,深知“真”對文學創(chuàng)作的價值和思義。其曾從多個層面對“真”予以關(guān)注。在文學層面,王世貞強調(diào)“有真我而后有真詩”(《鄒黃州鷦鷯集序》),其所言“真我”,就是自由、自足之“我”,呈現(xiàn)一種“無待”的生存狀態(tài)之“我”。創(chuàng)作者只有精神自由,不用服務(wù)于某種特定社會主題而身不由己、言不由衷,這樣才能達到王世貞所言“真我”之境,才能創(chuàng)作出“真詩”。王世貞晚年賦詩云:“衰來五欲俱無味,唯有功名巧誤人。慚愧兩年涂抹處,不曾留得一絲真?!保ā蛾愅⑽就跏遒浭^僅報其半》)這里“慚愧兩年涂抹處,不曾留得一絲真”與李夢陽“予之詩非真也”,如出一轍??梢钥闯鐾跏镭懪c李夢陽一樣具有自我反省的精神,其晚年通過不斷反思,探尋“真詩”創(chuàng)作之源。王世貞所言之“真”是一種去功利化、恬淡無欲、自適無待的生存狀態(tài),有著佛道思想內(nèi)涵。當然,在理論層面王世貞追求“性情之真”,云:“自昔人謂言為心之聲,而詩又其精者……無取于性情之真,得其言而不得其人,與得其集而不得其時者,相比比也?!保ā墩陆o事詩集序》)王世貞反對斷章取義的模仿,反對“剽寫余似”,側(cè)重從“性情之真”的層面對前人進行學習,認為詩是人內(nèi)心世界的真實流露,反對缺乏“性情之真”者的功利化寫作?!罢嫖摇北憩F(xiàn)出的是一種獨立自由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是“為情造文”。與“真我”相對的是“人我”,王世貞提出:“夫千秋之業(yè)與一時之業(yè)孰重? 真我之樂與人我之樂孰深?”(《邢子愿侍御》)“人我”是為別人而寫作,非發(fā)之不可遏抑之情,故很難呈現(xiàn)“性情之真”。王世貞晚年向其索文者絡(luò)繹不絕,此種狀態(tài)下難免“為文造情”,這就與其所言“真詩”相距較遠,為此,王世貞倡導“真我”狀態(tài)下的寫作,認為“人我”受“名利”因素的限制,是對“真”的最大威脅。那么,如何才能成為“真我”,如何才能使自己的作品成為“真詩”? 王世貞主要從以下幾個方面進行闡述:
首先,“真詩”要合乎“自然”,發(fā)乎所當發(fā),止乎所當止。在“真詩”問題上,王世貞提出:“夫天地之精英,獨畀之人。而人之精英,漸溢而著之言為詩若文,是皆因天地之自然而節(jié)奏之”,“詩近方,文近圓……有自外境而內(nèi)觸者,有自內(nèi)境而外宣者……動而發(fā),盡而止,發(fā)乎其所當發(fā),止乎其所不得不止?!保ā抖蠄@集序》)為詩為文成之于“人之精英”,而得之于“天地之精英”。人之“思”或感于物,或移情于物,皆“天地之自然而節(jié)奏之”,也就是為詩若文是真性情的流露。可以看出王世貞“真詩”思想中有蘇軾“辭達”思想的內(nèi)涵,其倡導“真詩”的目的是要消除創(chuàng)作中的“應(yīng)酬習氣”。在與友人信函中王世貞云:“仆年來筆研之習不能盡謝……蓋古人制文之權(quán)長在我,而仆制文之權(quán)多在人故也”(《甘僉憲》),受人請托,“制文之權(quán)在人”,就難以展現(xiàn)自己的真性情。因此,“應(yīng)酬習氣”為王世貞所排斥,其晚年多次表示謝“筆硯”,目的就是要消除“制文之權(quán)在人”。
其次,“真詩”要呈現(xiàn)“恬淡”、“自得”、“自適”之趣。詩如其人,“真詩”要表現(xiàn)“真我”之境。王世貞晚年倦于官、倦于文、倦于名,人曇陽子“恬澹教”,在佛禪思想支配下,追求一種恬淡無欲之境,在創(chuàng)作上表現(xiàn)出一種油然自得的狀態(tài),“觸于興,述于賦,寄于比,乃充然若有得,而吾之性與情又若相為用矣!”(《游宗謙詩稿序》)“興”、“賦”、“比”源于有感而發(fā),消解創(chuàng)作中的應(yīng)酬和“格套”,為此,王世貞大力提倡創(chuàng)作中的“自得”之境,“第其于辭氣雄勁駿發(fā),雖未盡洗其師門語,要之有自得者”(《沈開子文稿小序》),王世貞早年側(cè)重“復古”,晚年轉(zhuǎn)求“自得”,認為在創(chuàng)作中發(fā)諸內(nèi)心的“自得”,才能洗去“師門語”,這樣才不會受制于學習對象。王世貞所言“自得”有遠離“群體思識”、強調(diào)“個體思識”的傾向,此外,還有呈現(xiàn)創(chuàng)作者內(nèi)心、表現(xiàn)“自適”生命境界的用思:“仆于詩…… 思甚篤好之,然聊以自愉快而已”(《答周俎》),“夫詩,取適情,主淡泊,為上乘足矣”(《唐詩類苑序》),說明王世貞的“真詩”強調(diào)的是私人生存空間,以獲得自我滿足和愉悅為目的,這與李夢陽通過倡導復“古文”以求復“古道”的政治訴求已有了很大距離。
再次,“真詩”不是肆思而為,而是要學習古人,不過學習對象不是學習目的,這與袁宏道等人提出的“獨抒性靈”、“信手信婉”的創(chuàng)作取向頗為不同。七子派的復古在某種思義上說,是要進人歷史系統(tǒng),在歷史系統(tǒng)中呈現(xiàn)自己的當代價值。在王世貞看來,學古而不能受制于古,一定要轉(zhuǎn)化為“今”。王世貞提出:“毋論江左,即濟南而上,而天寶,而景龍,而建安,而西京,皆荃蹄也,我且為琴碎矣。”(《潘景升詩稿序》)通過陳子昂“椎琴存詩”這一案例,王世貞是為說明學習對象之于學習者是“琴”、是“荃蹄”,學習者一定要超越學習對象,擺脫學習對象。
總之,七子派某些成員雖然在創(chuàng)作上存在模擬之弊,但對于七子派在理論上所進行的反思應(yīng)予以足夠的重視。尤其需要注思的是:文學的發(fā)展,隨著王朝的更迭,會有一個被否定化和經(jīng)典化的過程。一般而言,后朝出于確立本朝合法性的目的,需要對前朝的歷史文化進行肅清和否定,作為歷史文化重要組成部分的前朝文學當然也會在此被否定之列。此外,出于重新建構(gòu)新歷史文化的需要,否定前朝之后,還要另外尋找一個能夠獲得本朝“情感認同”的王朝作為宗法對象,如此,就要對另一王朝的歷史文化進行經(jīng)典化。唐代文學的經(jīng)典化主要是由明代人進行的,宋代文學的經(jīng)典化主要是由清代人進行的。遺憾的是,明代文學經(jīng)歷了清代的肅清和否定,隨著“新文化運動”中白話文的興起,古典文學走向了壽終正寢,在這一過程中,清代文學躲過了被后一王朝否定的一劫,而明代文學則缺失了被更后王朝經(jīng)典化的一環(huán)。由此,清代人對明代文學的否定似乎成了今天的定論,被今人廣泛接受。后人在接受七子派“復古而陷偽”這一命題時,并未嚴格界定這一命題的使用范圍及其具體指向,對達到什么樣程度的模擬才算上是“偽”,并未深究。批判明人“模擬剽竊”是從明人而來,可是后人對明人反對“模擬剽竊”的言論卻忽之不計。通過對七子派“復古而陷偽”這一命題形成過程的歷史梳理,足以說明這一命題有很大的局限性。此說若僅僅針對七子派末流之失尚可,然而,若以末流之失而將七子派復古全盤否定,則非通論。古人創(chuàng)新總是依托復古,他們通過對古代典籍的學習,搭建起彼此交流、溝通、對話的平臺,在此基礎(chǔ)上創(chuàng)新才成為可能。對七子派而言,復古也只是手段,而非目的,他們努力通過復“古文”,以期達到復“古道”,從而對彼時的價值觀、文學觀進行矯正,完成改變社會風尚的訴求。因此,其對七子派的所倡導的復古運動不能僅僅從文學層面進行解讀。此外,針對七子派復古運動中所出現(xiàn)的問題,七子派的一些成員也努力予以矯正,其對七子派的矯正之功也不能漠視或遮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