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強才
(杭州師范大學 人文學院,浙江 杭州 311121)
上世紀20 年代中期,以五四整理國故運動為背景而醞釀產生的“清華學校研究院國學門”①原正式名稱為“清華學校研究院國學門”,但因為清華學校從1925 年開始準備改為“大學”,故本文采用學界目前較為統(tǒng)一的指稱——“清華國學院”。,邀請國學大師梁啟超、王國維、陳寅恪、趙元任四位先生為導師,以指導專題研究并共同治院,又先后延聘李濟、馬衡、趙萬里、丁文江、林志鈞等著名學者為講師以講授專門學科。短短四年時間里,共計招收70 余位學子,培養(yǎng)出50 余位在現當代文史哲研究領域取得相當成就的學者。除了令世人矚目的四大導師、“民國七十二賢”②人們往往以“四大導師”指稱梁啟超、王國維、陳寅恪、趙元任,也有人加上李濟或吳宓(陳丹青的畫作,左一者即是),稱之為“五大導師”?!懊駠呤t”之說,見藍文徵《清華大學國學研究院始末》,刊發(fā)于臺灣《清華校友通訊》新32 期,后收人《傳記文學》第16 卷第3 期(1970 年3 月),清華國學研究院實際前后共招收74 名學人。,以及名家輩出的講師——如著名金石學家馬衡、書法家林宰平、哲學家梁漱溟、歷史學家朱希祖等之外,國學院的助教群體,卻鮮有人關注。事實上,清華國學院的助教聘用機制以及兼具“工作助理”與“私淑弟子”的雙重身份,恰好是該院創(chuàng)設理念的投射,也正是以此為背景,擔任助教工作的趙萬里、浦江清等較好地接續(xù)與承繼了清華國學院的學術傳統(tǒng)。研究清華國學院的薪火傳承與學術遞嬗,除導師、學生、講師之外,助教也實為不可忽視的另一條線索。然而,學界此前對他們的研究較為欠缺,甚至對于國學院究竟有幾位助教這樣的基本史實,也并未達成共識。③蔣善國回憶,國學院開辦次年,趙元任的助教為楊逢時,與《吳宓日記》中記錄的名單有出人。蔣善國《我所認識的梁啟超與王國維》,見吳其昌《梁啟超》,南京:百花文藝出版社,第207 頁?,F試對清華國學院前后任職的助教作全面考證,以期能廓清一些誤會,并以趙萬里、浦江清為重心,考察助教聘用機制、職務特點,以及國學院對他們未來學術發(fā)展走向的影響等問題,希望能從中開掘一些可供今天大學聘用助教時參考的成功經驗。
1925 年2 月初,《學衡》派核心人物吳宓進人清華園,擔任清華研究院籌備委員會主任,著手創(chuàng)辦清華學校研究院國學門。④據《吳宓日記》,吳氏自1925 年2 月9 日見曹云祥校長,2 月10日被任命為“籌備委員會委員”,2 月12 日,籌備處成立,開始辦公,2 月13 日即進城邀請王國維,22 日赴天津邀請梁啟超。因為經賈有限,只能先辦國學一科,故又稱為“國學研究院”。研究院略仿舊日書院及英國大學制度,注重個人指導,聘請國內碩學重望[1](P.374,《清華開辦研究院之旨趣及經過》),期使學員與教授關系異常密切。[1](P.378)導師的教學任務較重,除分組指導、專題研究以外,均須承擔每星期至少一小時的普通演講。[1](P.378)
為了減輕教授的壓力,研究院為導師配備助教。據《清華周刊》總350 期(1925 年9 月11 日)所載《1925 年秋研究院教職員表》,第一屆開學時,教授四人:王國維、梁啟超、趙元任、陳寅恪。因陳寅恪尚在歐洲游學,暫設助教三人:陸維釗、梁廷燦、章昭煌。[1](P.378)然而,事實恐怕并非如此。據《吳宓日記》,早在1925 年4 月3 日,吳宓便開始就聘用助教一事,與曹云祥校長商談。[2]同年8 月1日,研究院決定聘用章昭煌為助教,吳宓稱“趙元任來,擬用其內侄為助教。逾日,決用章昭煌,企孫薦也”。[3](P.52)8 月4 日又記,“作函致章昭煌為趙元任先生助教,月薪60 元”。[3](P.53)8 月31 日,記云“趙萬里到校,代陸維釗”。[3](P.64)9 月1 日,吳宓見校長,正式確定以趙萬里代陸維釗。[3](P.64)開學前一天,吳宓在工字廳宴請國學院同仁,名單為:王國維、梁啟超、梁漱溟、趙元任、李濟、戴元齡、趙萬里、梁廷燦、章昭煌、衛(wèi)士生、周光午。其中,梁廷燦、章昭煌注明未到。[3](P.69)至9 月14 日,“晚趙萬里來,細述陸維釗之身世情形。決即永遠留趙,命陸不必來此”。[3](P.71)
可見,自國學院決思聘用陸維釗以來,陸氏并未到院正式任職,因此《職員表》下注明:“以上諸先生除陳先生須明年二月到校,陸先生因病請假,由趙萬里(斐云)暫代外,均已先后蒞校,惟所任科目須迨開學后再行發(fā)表?!泵戏裁蛾懢S釗在清華國學院的任職時間考》中對此已作考察,⑤httP://www.tsinghua.org.cn/alumni/infoSingleArticle.do? articleId =10057086。見“清華校友網”2010 年11 月30 日。并對清華歷史系所用照片中的人物,做了辯證。清華大學歷史系網站上說后排是章昭煌、陸維釗、梁廷燦三人。孟氏考證云:
清華國學院有四大導師,照片上沒有陳寅恪。陳于1926 年7 月到清華任教。由此可吵判斷,此照片照于陳到校之前。從人物的服裝上看,著夾衣或薄棉衣,應是在深秋或初春,即1925 年秋或1926 年春。又李濟于1926 年年初即赴山西作考古調查,照片拍攝的日期就只能是1925 年的深秋了。⑥該照片的網絡鏈接:httP://www.tsinghua.edu.cn/Publish/dhis/2980/index.html。
他對陸維釗是否能出現在照片中的質疑,令人信服。但是,仍需要進一步辯證的是,該照片并非拍攝于1925 年,而是丙寅年(1926)春。今夏曉虹、吳令華編《清華同學與學術傳薪》一書,附錄影印“清華學校研究院同學錄”,即有此照片,旁題“丙寅教員合影”,像中人名只是標注后排左一為章昭煌。[4]如此,就可以解釋為什么照片中沒有曾任研究院主任的吳宓了。據《吳宓日記》,他在1926年3 月6 日“自在委員會中,將研究院主任之職取消”,[3](P.153)3 月11 日,正式向學校提出辭職。[3](PP.155-158)3月16日,各方面交代完畢,正式“不再赴研究院辦公室”。[3](P.160)
趙萬里的外甥馮象撰《其志甚壯,其言甚哀——紀念大舅斐云(趙萬里)先生》一文,采用孟氏說法,并記錄戴家祥曾經的質疑與其他資料,認為照片中間者當為趙萬里。[5]據其所述,陸維釗與趙萬里為東南大學同班同學,或由他推薦趙氏以自代。對此,陸氏學生鮑士杰《陸維釗先生年譜》就曾提及此事。[6]
由于遭逢戰(zhàn)事,梁廷燦于10 月19 日才趕到清華。[3](P.83)據《梁任公先生年譜長編》,梁廷燦在1925 年9 月20 日,尚困于廣州。[7]如此,至1925 年10 月下旬,國學院的助教是否就是趙萬里、章昭煌和梁廷燦三人? 答案為否?!秴清等沼洝?925 年11 月17 日記載一事,云:“蔣善國與杜鋼百互相告訐,為借書事略有爭執(zhí)。宓調解勸告之而已?!盵3](P.96)且不論事件到底如何,單是參與人員就值得考究,杜鋼百系研究院學生,而蔣善國呢? 原來,蔣氏當時亦為助教,其《我所認識的梁啟超與王國維》云:“余于民國十四年夏丁外艱,是秋被聘為清華大學助教。時該校大學部及國學研究院同時開辦,適劉壽民先生在大學部授西洋文化史,梁任公(啟超)先生在國學研究院授中國文化史,余遂助兩先生教于大學及研究院兩部”,而且“次年,余完全助任公先生授國學研究院課程,并總纂該院之《國學論叢》,其第一第二兩期,皆余所編輯也?!盵8](PP.206-207)由此可證,國學研究院第一學期的助教,實有趙萬里、梁廷燦、章昭煌、蔣善國四人。
蔣善國又云:“在成立之初,惟靜安及任公二先生有助教。靜安先生之助教,為趙斐云(萬里)氏;任公先生之助教,則其猶子存吾(廷燦)氏及余。次年陳寅恪及趙元任二先生,亦有浦江清及楊時逢二氏分別助教。”⑦案:蔣氏所言,只有王、梁二人有助教,當誤,《吳宓日記》明言聘請章昭煌為趙元任助教。只是《吳宓日記》沒有交代,章氏可能系物理系與研究院合聘。[8](P.207)此外,尚有一有趣之事,即上述《同學錄》照片中,章昭煌旁打了一個“ ×”記號。原因可能是,拍攝照片時章昭煌在任,而編輯照片時章氏已不再任職。那么,章昭煌與楊逢時是何時交接工作的呢? 尚待考證。
據《吳宓日記》1926 年8 月18 日云:“趙萬里導浦江清(薦為陳寅恪助教)來。”[3](P.208)后來,吳宓甚至想聘浦江清到西洋文學系任其助教,但陳寅恪不放。看來,浦氏與陳氏合作得較為愉快。[3](P.219)準此,第二年(即1926 年),國學院的助教就應該是趙萬里、梁廷燦、楊逢時、浦江清和蔣善國。除此,后又增加了一位李濟的助教——王庸。有關王庸任助教之事,通常的敘述是王氏畢業(yè)后即留校任助教工作,當是1926 年6月之后的事情,任職時間或與浦江清大致相當。
1927 年6 月2 日,王國維自沉昆明湖,趙萬里受陳寅恪、吳宓之托,負責整理遺著。下半年,蔣善國辭去助教職務,到西山專事著述。[9]9 月,第三屆同學人學之時,清華國學院還增聘朱希祖為兼職講師,同時增加了名譽助教梁思禮和助教余永梁。[10]1928 年6 月,王庸由梁啟超推薦,進人北京圖書館工作,[11](P.379)王庸結束助教生涯后,任南京女子中學高中部地理教員。[12](P.18)而此時,梁氏基本辭去清華國學院教職至天津休養(yǎng),研究院的助教梁廷燦和梁思禮的工作似乎也到此為止。至此,國學院助教當只有浦江清、楊逢時、余永梁。
國學院存在的短短四年間,曾相繼聘請陸維釗、梁廷燦、章昭煌、趙萬里、蔣善國、楊逢時、浦江清、王庸、余永梁等為助教。就上述《吳宓日記》所言,助教薪資為每月60 大洋,主要職責是協(xié)助教授們的教學科研,檢閱書籍、處理文稿等。
那么,清華國學院的助教聘用機制究竟如何? 就上引《吳宓日記》來看,助教的聘用程序似乎是先由教授推薦,然后由研究院主任定奪。如趙元任先前推薦內侄楊逢時,未得吳宓首肯,后由物理學教授葉企孫推薦章昭煌作為趙氏助教。章昭煌,安徽績溪人,東南大學1923 年畢業(yè)生,與嚴濟慈等人為同班同學。后于1928 年2 月考取獎學金留學法國巴黎大學,學成回國后,曾與竺可楨往來。[13]之所以聘章昭煌為助教,原因可能在于,趙元任此時除了擔任語言學、語音學課程之外,還兼授物理、邏輯學等課。這與蔣善國的情況相似,即并非全職擔任國學院助教。本文前引,蔣善國所言國學院第一年只有兩位導師配有助教,可能是指全職助教。
趙萬里在進人清華研究院之前,已和王國維熟稔,有戚里之誼。據趙氏所著《王靜安先生年譜》,癸亥年(1923)正月,王國維“因事返里,(里)于戚氏家,謁見先生。先生以治學必先通《說文》,而后治《詩》《書》《三禮》相詔”。[14](P.124)至1925 年7 月,趙氏“北來受業(yè)于先生之門,先生命館于其家,會研究院助教陸君以事辭,主任吳先生命(里)承其乏,日為先生檢校閱書籍及校錄文稿”。[14](P.129)
蔣善國擔任助教前,也曾結識梁啟超。對此,蔣氏有自述,云:“(劉)壽民先生原系余南開大學業(yè)師,任公先生亦曾在南大授歷史研究法,其七弟述任(啟雄)系余之南開同學,余在南中選詩時,曾以述任介紹,請益于任公先生,故助教清華時,與兩位先生皆有師弟之誼也?!盵11](P.347)
浦江清1926 年畢業(yè)于東南大學,與趙萬里、陸維釗、王庸等人為東南大學同學。他于1922 年考人東南大學文理科,主修西洋文學。當時,吳宓尚在東南大學執(zhí)教,浦、吳遂有師弟之誼,所以今人多言他進人清華國學院做助教系吳氏推薦。當然,事實并非完全如此,據上引《吳宓日記》1926 年8 月18 日記,知浦江清由東南大學師兄趙萬里推薦而來,然后由吳宓向國學院推薦,故浦氏日記記載為吳宓推薦。[12](P.21)
梁廷燦擔任梁啟超助教,則并未經過吳宓推薦安排??梢?,清華國學院助教,并非完全經由吳宓推薦,更不能因為他們多來自吳宓曾經執(zhí)教的東南大學,就簡單認為趙、浦等人系吳推薦援引而人清華。事實上,這些助教,與所助理的清華導師,聘用前都有著比較緊密的聯(lián)系,如陸維釗、趙萬里均是王國維同鄉(xiāng),蔣善國先期已認識梁啟超,梁廷燦系梁啟超侄子,楊逢時為趙元任內侄,王庸、余永梁則為李濟在國學院的學生。基于這些機緣,導師得以了解和掌握他們的人品、學問情況。他們進人清華擔任助教,還要滿足一個條件,即助教的學術背景,須與所助理的導師相近,如趙萬里的詞曲學基礎,浦江清的外國文學背景,王庸的地理學背景,余永梁對于甲骨文的研究,都是他們最終能得到職位的重要原因。因此,他們既能有效擔任助教角色,又能在工作中持續(xù)問學以提升自己的專業(yè)水準。
清華國學院導師,都是通貴古今中外的學術前輩,擔任他們的助教,無疑就擁有了絕佳的請益問學之機,陸維釗就曾非常遺憾未能進人清華擔任王國維助教而向其學習。[7]就趙萬里、浦江清、王庸等幾位助教后來的學術發(fā)展來看,他們都曾得到國學院導師的悉心指導,也都能將其運用到自己的研究探索之中。
趙萬里字斐云,浙江海寧人,與王國維先生為同鄉(xiāng)。1921年進人東南大學,嘗從吳梅(1884—1939)學習詞學。吳是我國近代最為著名的曲學家,既能創(chuàng)作戲曲,又能作理論研究,此時已發(fā)表《顧曲麈談》(最早刊于1913 年的《小說月報》)、《詞余講義》(1920 年北京大學出版部刊行)等學術名著?;蛟S正是有此學習基礎,趙萬里能在大學畢業(yè)后,即被推薦,進人清華國學院任王國維助教。自此,趙萬里開始逐步學習揣摩王國維精通的領域,為他以后從事戲曲、金石、版本、目錄、校勘等研究工作奠定了良好的基礎,1937 年為北平圖書館編輯《善本書志》之時,也曾重點參考王氏的《蔣氏書志》等著作。[15]
趙萬里進人清華研究院后不久,即能跟隨王國維等人訪書問學?!秴清等沼洝?925 年9 月13日記載云:
至琉璃廠文友堂,晤王靜安先生及趙萬里君,為校中購書。在薄玉堂及中華書局等處細行檢閱。王先生請在青云閣玉壺春午飯,迸果面。
下午,又在琉璃廠購書。[3](P.71)12 月5 日,又記錄曾同王國維、梁啟超購書。[3](P.105)我們知道,諸如文獻版本目錄之學,尤其是對于古籍的校訂辨識,實踐經驗至關重要。趙萬里能夠跟隨深通版本目錄學的王國維訪書尋秘,自能收獲頗豐。或許,他以后在北平圖書館任善本組組長,編輯《中國版刻圖錄》《北京圖書館善本書目》等,正是發(fā)軔于此。觀其以后所從事的??薄⒕幠康任墨I學基礎工作,王國維都曾經做過,且精擅此類學術活動,而東南大學吳梅等人并不以此名家。趙萬里學習的方式,還有代王國維抄校文稿新著及檢閱書籍,如《圣武親征錄》即趙氏所抄錄。此外,趙萬里還在《丙寅日記》中記錄下王國維的一些論詞的觀點,成為《人間詞話》外的一些材料來源。
1927 年6 月2 日王國維自沉后,身后有關書籍之事,遺囑曾托付陳寅恪、吳宓二人,但是考慮到趙氏與王氏有師徙關系,二人遂讓趙萬里負責整理。⑧托付之事,見王國維自沉時與其三子貞明遺書。載于袁英光、劉寅生編著《王國維年譜長編》,天津人民出版社,1996 年,第501頁。趙氏所作《王靜安先生年譜》《王靜安先生手校手批書目》,刊發(fā)于《國學論叢》1 卷3 期(1928年4 月出版)。通過此項工作,趙氏得以接觸王國維學術資料的方方面面,體認治學之要。趙萬里整理王氏手校書目,凡190 余種,涉及諸多領域,都是王氏“畢生精力所在”,認為“蓋先生之治一學,必先有一步預備功夫。如治甲骨文字,則先釋《鐵云藏龜》及《書契前后編》文字。治音韻學,則遍?!肚许崱贰稄V韻》。撰蔣氏《藏書志》,則遍校《周禮》《儀禮》《禮記》等書不下數十種。其他遇一佳塹,必移錄其佳處或異同于先生自藏本上。間有心得,則必識于書之眉端”。[16](《王靜安先生手校手批書目》)趙萬里《靜安先生遺著選跋》,對王國維的大量著作撰有題跋,交代寫作背景,時有簡短評價,對王氏結合新舊史料的研究風格有所發(fā)明。如他跋《殷禮微文》一卷云:“今以卜辭參證,千載之惑,決于一旦,讀史者當同聲稱快也?!盵17](《靜安先生遺著選跋》,PP.290-291)又跋《古史新證》一卷云:“底下材料如甲骨文字、金文,皆于整理匡謬之古史,可謂兩重證明也?!盵17](P.298)又跋《散氏盤銘考釋》一卷云:“先生嘗謂考釋彝器,非考之史事以知其時代之情狀,本之《詩》《書》,以求其文之誼例,考之古音,以通其誼之假借,參之彝器,以驗其字之變化不為功。觀于此文,益見其方法之完密,非吳大澂、孫詒讓輩所可同日語矣?!盵17](P.314)除此,他還因之王氏的二重證據法,據出土文物完善補充其論斷,如跋《五代兩宋監(jiān)本考》三卷云:“引據綿密,推斷明確,所載文獻,雖僅程俱《膦臺故事》、李燾《續(xù)資治通鑒》、王應膦《玉海》等書,然以實物與元、明刻本中牒文、結銜等相參證,采獲之多,絕非前人所能望其項背”,文末則根據今存文獻指出王氏錯誤,如今存姚思廉《陳書》殘本當為紹興原本而非重刻本。[17](PP.305-306)
正是這些鍛煉和學習,使趙萬里對于王國維的學術內容、路徑、方法漸熟,在日后的研究中也有對其進行發(fā)揮者,如氏著《兩宋諸史監(jiān)本存佚考》(原文刊于《慶祝蔡元培先生六十五歲論文集》:上)就是從王國維《兩宋監(jiān)本考》而來。他認為王氏所考,為紙上材料所得,仍需配合以現存史料文獻。于是,他走訪“北平圖書館、南京國學圖書館、上海涵芬樓、江安傅氏、常熟瞿氏、吳興劉氏、松江韓氏、海寧蔣氏諸家藏書”,以實物與故籍相印證,揭示發(fā)明“兩宋諸史監(jiān)本之情狀”。[18](《兩宋諸史監(jiān)本存佚考》)又如,王國維曾校宋人詞集。趙萬里于1931 年,在此基礎上校編《校輯宋金元人詞》,凡70 家,超邁前賢。
承襲王國維二重證據法,趙氏重視以文獻資料證據與文獻實物證據相結合的研究方法。除圖書版本目錄學與詞曲學外,他還將此研究趣味,發(fā)揮到出土墓志的整理上,編著出《魏晉南北朝墓志銘集解》。清華研究院同學謝國楨就曾說他“能夠繼承王靜安師的緒余,于考古之學,甲骨金文以外,對魏晉以來的史乘,多能網羅未備……近百年來,地不愛寶,發(fā)現了不少北魏和北齊北周的墓志,君據以編《漢魏南北朝墓志銘集解》”。[19]同是系出清華國學院,為十年同事,還是長年老友,謝國楨的評價自然能擊中肯綮,在某種程度上道出了趙萬里承襲王國維的學術淵源。
趙萬里繼承了王國維注重史料支撐的學術取徑,精于文獻辯證與考索,成為一代目錄版本學名家。如此,我們就不難理解,為什么他對于詞史的研究,風格并不同于吳梅⑨吳梅的詞曲學研究,重點集中在兩方面:一是以考述詞曲的特性、構成、演唱為中心的文體本體論;一是描述兩種文體的發(fā)展史。案:此處參考了江巨榮的觀點,氏著《<顧曲麈談·中國戲曲概論>導讀》,見吳梅著《顧曲麈談中國戲曲概論》,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年。,而偏重文獻收集與考辨工作,帶有濃厚的文獻考據色彩,所以有人也指出,他“傳了王氏治學嚴謹的學風;從事圖書館工作五十余年,在治學和治事方面,貴徹謹嚴、認真的精神”。[20]
相對于趙萬里多取法于自己所助教的導師,浦江清稍有不同。在進人清華之前,浦江清主修為外文,但他經常去聽吳梅的“詞選”課,課后則好發(fā)議論,多牽涉中外詩歌比較的問題。據王季思對東南大學學長的回憶,浦氏當時是外文系高材生,擅長詩詞寫作。[12](P.276)浦江清自1926年秋進人清華園后,[12](P.3)一直跟隨陳寅恪作助手,直到國學院在1929 年完結,方才轉人清華大學中文系任教。浦江清曾回憶在清華國學院的生涯:
自民國十五年秋來北平……系吳雨僧(宓)師引薦入清華學校研究院國學門任助教,幫助陳寅恪教授。時陳先生研究東方學,授佛經考訂方面功課。我曾幫助他編了一本梵文文法,又習滿洲文,為清華購買滿文書籍。公佘我補習法、德文,旁聽功課。在研究院作事兩年,得益不少,國學書籍也是那時研讀的……師長有雨僧師、寅恪先生、王靜安先生,良友有趙斐云、王義中,二君皆南高、東大同學、研究院同事。[21](P.94)
今天所存浦氏《清華園日記》,自1928 年開始,其間只2 月24 日記載,“至研究室為陳先生查一天書”。[12](P.41)浦氏之子浦漢明在《學貴中西、廣博精深——談父親浦江清的治學》中談到他在清華國學院,慕陳寅恪學識淵博,深感自己根底不足,“于是拼命鉆研大量國學要籍,并發(fā)揮英語的優(yōu)勢,補習德語、法語,在短時間內又掌握了希臘文、拉丁文、梵文、滿文和日語”。[22]在國學院期間,浦氏與陳寅恪私交較好。1929 年5 月3 日日記載,陳寅恪曾寫信給他,附《北大學院己巳級史學系畢業(yè)生贈言》詩,其中有句云“天賦迂儒‘自圣狂’,讀書不肯為人忙”。[12](P.42)這種觀念潛移默化地影響著浦氏。1940 年10 月8 日,他提交給清華大學校務的《休假申請函及研究計劃》書中,稱自己平時因為上課和閱卷等,沒有時間讀書研究,正是“為人者多而為己者少”。[23]后來,浦氏留清華任教,1932 年2 月2 日陳寅恪還電話拜托在清華南院代租房子。通話中,陳寅恪言欲往洛陽參加國難會議,言辭甚為激動,浦氏感嘆:“陳公素恬退,此次為國難刺激,甚激烈。”[12](P.79)言辭之間,對陳寅恪充滿敬思。
就《清華園日記》來看,浦氏在清華園里的工作相當輕松,1929 年1 月29 日他說“自來清華做事后,似乎更有空暇的時間”。[12](P.24)在國學院幾位導師和吳宓、朱自清等人影響下,浦氏的學問興趣發(fā)生了變化,漸由西方轉向傳統(tǒng)文化。王季思追憶說:
任清華大學中文系教授。在這期間,他認識了王國維、梁啟超、聞一多、朱自清等著名學者,加深加厚了中外文學的修養(yǎng),并逐步從外國文學轉向中國文學,還對中國戲曲產生濃厚的興趣。他閱讀的范圍非常廣泛,除我國古代文學名著外,從史前神話、甲骨文論著,直至民間通俗文學、現代詩歌小說,吵及部分外國文學原著,都有所涉獵。[12](P.277)
浦江清的日記曾記載閱讀王國維《殷卜辭中所見先公先王考》之事。后來,他在清華中文系與楊樹達等人一起擔任國文教師,所授課程有《莊子》《荀子》《韓非子》、唐人小說、《漢宮秋》等古典文學名著。對于浦江清的學術歷程,王季思說:
他在清華園的前期,學術上深受王國維、陳寅恪兩先生的影響,致力于文史考證之學,而在學問途徑上則避熟就生,常能于一般學者注意不到之處深入鉆研,提出個人的獨得之見;后來服膺聞一多、朱自清兩先生,主張精讀原著,一字不放過,真得作者意旨,然后聯(lián)系前人有關論著,融會貫通,而出之吵平易之筆,使讀者時有會心,樂于信從。[12](P.278)
除了擔任陳寅恪助教外,浦江清還同時與趙萬里、張蔭膦、王庸等人協(xié)助吳宓編輯《大公報》之《文學》副刊,持續(xù)多年。考察浦江清此后的學術背景與取向,都必須注思他這段經歷。就浦氏日記來看,他有時對吳宓的觀點,并不完全贊同,但是深受其影響。1932 年,他在日記中寫到,自己想要辦一雜志,名曰《逆流》,以“逆歐化之潮流”,目的是“打倒高等華人、建設民族獨立文化”。[12](P.69)他所指向的是“時髦主義”,與之前學衡派批評新文化運動,有著很大的相似點,即對于民族文化傳統(tǒng)的關注與對完全西化思潮的擔憂。
就浦江清日后的學術研究來看,奠定他學術基色的,還是清華園中的那段時光,浦漢明談及父親“在研究院雖然只有三年,但為以后的治學,打下了雄厚、堅實的基礎,可謂受益終生”。[24]今存浦氏學術著作,主要收錄于《浦江清文錄》(人民文學出版社,1956 年)和《浦江清文史雜文集》(清華大學出版社,1993 年)等書中。其中,《浦江清文錄》所收前兩篇論文為:《八仙考》(1936)、《花蕊夫人宮詞考證》(1947),俱為考證性論文,都是以歷史的眼光進行文學批評。該書的其他九篇文章,同樣有此特色,如《詞曲探源》《論小說》《逍遙游之話》《屈原的生年月日的推算問題》等,俱有考據之學的特色,同是以歷史的嚴謹和求實的精神來研究文學。其他諸如《評王著<元詞斠律>》《評江著<中國古代旅行之研究>》,亦是以歷史眼光來進行學術批評,除了需要廣博學識外,還要有前后通觀的視野。上述學術理念在浦江清《王靜安先生之文學批評》一文中有鮮明的體現,認為“千百年來,能以歷史的眼光論文學之得失者,二人而已。其一江都焦里堂氏,其又一則海寧王靜安先生也”,[25]都能遵從“歷史的批評”,但王國維還運用“美學的批評”和“倫理的批評”,故而能夠超越焦氏甚多。如此,在浦江清的心目中,文學批評必須依據精要考證,以文體的發(fā)展歷史來考察某些文學作品的價值和藝術特征。這些,恰好構成他古代文學研究重視“歷史的批評”的特色。
有趣的是,就今天所見浦江清的文字而言,包括論文、隨筆、信札和日記,幾乎不見提及梁啟超的文字。雖然他曾覺得張蔭膦《近代中國學術史上之梁任公先生》[26]概括絕佳,卻未正面評價和闡述過梁氏學術與生平?;蛟S這是他大學時代開始就對戲曲等文學內容較為興趣,因而對王國維的學術研究較為感興趣,并進而總結和學習其學術方法。而陳寅恪當時著作未豐,故而雖在某些觀念上有所承繼,然而對其學術的影響,不及王國維對他的影響那么明顯。
與趙萬里、浦江清相類,蔣善國、王庸和余永梁,在擔任助教其間,受到自己襄助的導師影響,而發(fā)生學術方向的偏轉。1933 年,蔣善國在清華任助教期間修訂著成的《<三百篇>演論》,由商務印書館列人“國學小叢書”出版發(fā)行。在蔣氏1927 年8 月20 日所作該書《敘言》中,表達了對國學院二位先生的謝忱,云:
本書系將《三百篇》各方面所關屬之問題,分成八篇,紿吵歷史和客觀的序述。民國十年夏,盡兩月之力脫稿。十二年春,略加整理,十五年冬,又費時半月,大加修改。今春蒙王靜安、梁任公二位先生相繼閱正,特贅數語,吵志此書前后之經過,及佘對王梁二位先生之謝忱。獨靜安先生下世,未獲見全書之問世耳。[27]
蔣善國此后以“漢字形體”為重點的學術研究,也同樣發(fā)軔于此。1927 年下半年,他辭去國學院職務,所著《中國文字之原始及其構造》,內容頗與王國維此時所指導的“古文字學”相關,而與他原來所學并不一致。后,他又推出《漢字形體學》(文字改革出版社,1959 年)、《漢字學》(上海教育出版社,1987 年)等,或許同樣得益于此時的奠基;而他后來所著《尚書綜述》(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 年),似乎同樣受王國維影響,王氏所作系列演講中,即有“尚書”一門并啟發(fā)了清華國學院幾位同學從事相關研究。
在清華國學院助教中,尚有王庸、余永梁二人,他們與上述幾位引進自其他大學不同,俱為國學院學生留校作助教者。王庸,字以中,1922年進人東南大學,1925 年考人清華學校研究院國學門,跟隨王國維、梁啟超、李濟等人學習。他進人清華國學院時,跟梁啟超學習,選題為《中西交通史》,完成的畢業(yè)論文題目為《陸象山學述》《四海通考》。1926 年,他以“甲七”的成績順利畢業(yè),獲得獎勵,同時留校擔任李濟助教。然王賡唐《知半齋文集》有王庸小傳,謂1928 年留校任助教,當誤。[28]之后,他的研究漸偏地理學方向,探討傳統(tǒng)輿地圖學,其間原因,雖然不排除有學術興趣的驅動,但受李濟影響自是情理之中。
余永梁系清華國學院第一屆學生,1925 年人學后跟王國維學習,選題“古文字學”,完成題目為《說文古文疏證》《殷墟文字考》《金文地名考》等,奠定他后來從事甲骨文和《周易》等研究的基礎。1927 年9 月,他擔任李濟的助手,研究興趣擴展至人類學。次年,他編輯《中山大學語言歷史所周刊·西南民族研究專號》第三集,發(fā)表《西南民族的婚俗》《西南民族的起源神話——檗瓠》二文,雖是根據文獻考古而非實地調查,但是對于人類學的興趣已經表露無遺。[29]后來,他還與楊成志合編《關于苗族的書目》等文獻資料。遺憾的是,因為身體原因,余氏后來不能繼續(xù)從事學術研究。
清華國學院的幾位助教進人清華國學院之前與導師的交往,以及各自學術興趣與所輔助的導師相近,是他們最終能進人研究院工作的重要條件。人院以后,他們一方面幫助導師檢閱書籍、準備授課、抄寫文稿等,一方面也繼續(xù)問學,揣摩導師治學路徑與方法,消化并吸收到自己的學術研究之中。如此而言,清華國學院助教就多具有“工作助理”與“私淑弟子”的雙重身份。因此,追溯研究清華國學院的薪火傳承,應同時注思“學生”和“助教”兩條線索。清華國學研究院的第一、二屆同學,多從王、梁問學,真正跟從趙元任、李濟二人學習較新學科之人,幾乎無有。第二屆新人學的36 位同學中,也僅有王力一人跟從趙元任學習。與學生稍有不同,清華國學院助教與導師的學術交流,則呈現出更為直接和單一的色彩,所以王庸就會受李濟的影響轉而探究輿地之學。此外,誠如前文所言,清華國學院助教包括“外校”(如浦江清、趙萬里、蔣善國)與“本院”(如王庸)兩個來源,前者滲透著東南大學的學術傳統(tǒng),后者則隨著“本院學生”到“助教”的身份轉換,以及與導師交流方式的變更,在學術志趣方面有了新的偏向?!霸趨清档脑O計里,國學研究院既非過去清華那樣的預科,也非清華正在開辦的本科,又不是類同今日研究生院的畢業(yè)院,而是一個不與學位掛鉤的獨特機構。他恐怕是想辦一個類似馬一浮后來在四川所辦復性書院式的機構,即一個專門招收不計名利的有志之士,不授學位,以培養(yǎng)影響社會的高明人才為宗旨的新式書院”,羅志田進而提出“這一點似尚少為人所關注,卻很可能是他從一開始就反復強調清華國學院之獨特性的隱衷”。[30]清華國學院助教引進條件的靈活機動,兼具工作助理與私淑弟子雙重身份的獨特性,追根溯源,實則都與清華國學院上述建院理念有著密切的關聯(lián),換句話說,正是那場上世紀20 年代發(fā)生在清華園內的“寧靜革命”,賦予了清華國學院助教,除本職工作外傳承學術薪火的別樣色彩。當然,這樣的觀照及其方法,也會適用于考察其他學術機構中助理工作人員的學術成長歷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