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伯存
周作人終其一生寫了多少封書信是無法統(tǒng)計的,存世的很多,散佚的、焚毀的也不少。2013年1月,先后有《周作人俞平伯往來通信集》(上海譯文出版社,以下稱《通信集》)和《周作人致松枝茂夫手札》(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以下稱《手札》)面世,這無疑是讀者的福音。兩本書都印制精美,可讀可藏,更有意義的是,對于無緣親見知堂手札真跡的人來說,得以一窺他的箋紙、書法、印章之美。知堂對箋紙、稿紙、信封等類紙張要求很高,很有講究,從中可以看出他的生活情趣和審美品位。從知堂的自制箋紙入手,引申出知堂尺牘、日記、文章、交游、收藏等方面,是很有意思的。
知堂自制信箋中,較常用的是署“苦雨齋”、“苦茶庵”、“煆藥廬”、“知堂自用”等款識的素箋。就拿“苦雨齋”自制箋來說,它是由北平琉璃廠淳菁閣加工訂制的。周作人1932年1月18日致俞平伯書翰全文如下:“近日刻了一塊木板,‘制了這么一種六行書,寄呈尊覽。一二日內(nèi)匣子做好,便可奉贈一疊,惜此系淳菁經(jīng)手,工料均不甚佳耳。匆匆?!蓖眨步o廢名寫了一封內(nèi)容相同的信。也許在他看來這是件大事,值得特意給兩個得意弟子分別修書告知。
在知堂自制箋中,特別值得細說的有“汝南髡鉗”箋、“永明箋”、“龜鶴齊壽”箋、“武藏無山”箋等。
關于“汝南髡鉗”箋的制版時間,有信為證,周作人1932年2月27日致當時弟子沈啟無信道:“今日大風,上午不出門,又不想用功,因計劃制信紙信封,其一可以奉告。從羅振玉所刻《恒農(nóng)冢墓遺文》中影描四字,文曰‘汝南髡鉗,左側擬刻字一行云某年某月會稽周氏摹熹平元年磚文。其釋詞如下:汝南者,周也。髡者,髡已久矣。鉗者,雖不見鉗,然人孰不有鉗乎?文有之,其自以為無鉗者,其為鉗彌大。嗚呼,豈不信歟。此原系千七百六十年前河南某地牢城中物,今借用其字,亦頗湊巧?!边@篇尺牘妙文,言簡意賅,大有深意。周姓是古姓氏,據(jù)傳周氏源出姬姓,其中以周文王姬昌派下的“汝南周氏”為大宗,所以才有周作人的“汝南者,周也”一語?!镑浙Q”,剃發(fā)曰髡;用鐵圈束頸服刑曰“鉗”。周作人由此聯(lián)想到,做人為文都是修行、服刑,是不自由的,自以為不受鉗制的人,受鉗制更大,也更可悲。此箋取材于清朝末年出土的東漢時期的刑徒(墓)磚。當時犯人亡后,墓磚隨尸體放入墓穴,上刻有刑徒的姓名、刑名、亡期等內(nèi)容。磚銘刑名共四種,髡鉗是最嚴酷的刑罰。刑徒磚銘為隸書鐫刻,一般認為是當時民間刻工率意刻畫而成,故多具質(zhì)樸、剛勁、古樸之韻味。刑徒磚具有較高的史料和藝術價值。羅振玉在《恒農(nóng)冢墓遺文》中稱“百余磚者不異百余小漢碑也”,表達珍重之意。周作人制作此箋,一方面固然因欣然于此磚的古意,但更主要的原因是經(jīng)過一番文字別解,有意澆心中之塊壘,抒發(fā)做人為文之際遇感嘆,實乃有意為之,并非“亦頗湊巧”。這種“髡鉗”意識在他以后的人生遭際中感受更深吧。
周作人1929年12月17日、1932年9月25日和1932年10月26日致許壽裳的三通手札,使用的就是這種自制的髡鉗箋,右邊豎行“會稽周氏摹漢熹平磚文”。周作人致松枝茂夫手札有兩件也使用這種箋紙,但是沒看到豎行文字。另外,周作人還刻有“汝南髡鉗”印章,可見他對這一銘文喜愛有加。
周作人有一種信箋是中央一條手繪大鯉魚栩栩如生,右側三個古拙大字“大吉羊”,左側朱文印章,似乎是制作鋅版時鈐上的,與《周作人印譜》中周氏手書批注“縮模漢磚字鋅板印”的一枚印章同。據(jù)此判斷,這也是知堂自制箋,但是,誰根據(jù)磚魚紋手繪的?三個大字又是誰手書?知堂嗎?在此存疑。“羊”通“祥”,“大吉羊”即大吉祥;“魚”音同“余”,吉慶有余。魚、羊并列,喜慶寓意更加鮮明,這是中國民間傳統(tǒng)文化的一個表征。
周作人致俞平伯書札所用箋紙還有一種,朱線八格,右豎行“晉永寧元年向氏瓦端格文曰萬年不敗”;左豎行文字:“向尚治作戊午春日六通館主仿造郵筒”。這種箋紙取自西晉永寧元年向氏墓磚。知堂還有一塊西晉元康九年磚,后來贈送給了日本作家朋友武者小路篤實。
關于永明箋的制作,周作人1930年11月21日致俞平伯書札全文如下:“平伯兄:印了這么一種信紙,奉送一匣,乞察收。此像在會稽妙相寺,為南朝少見的石像之一,又曾手拓其銘,故制此以存紀念,亦并略有鄉(xiāng)曲之見焉,可一笑。匆匆。十一月二十一日,作人。”這指的就是周作人在北平淳菁閣所印的永明箋,八十枚一匣。因為箋紙上的佛像是妙相寺造像,像背后有銘文“齊永明六年太歲戊辰于吳郡敬造維衛(wèi)尊佛”十八字,故稱“永明箋”。想象周作人“手拓其銘”的情形,其嚴謹?shù)纳駪B(tài)很像個文物工作者吧。這尊石佛像在金石書和地方志中多有著錄。幾十天以后,周氏的永明箋就“再版”了,他在1931年2月5日的致俞平伯信中寫道:“永明箋再板本已出來,此種白紙似太松,又一種黃者雖看相不甚好而尚適于寫字,附呈樣本一枚,不知何者為佳,請示之,當奉送也。”從他和他的弟子們往來通信中可以看出,他們師徒之間經(jīng)常相互贈送箋紙。所謂秀才人情,禮輕情重,彩箋共欣賞,分享那份美的喜悅。
“龜鶴齊壽”箋制版取自一枚古錢,上部中間位置古錢圖案內(nèi),上下左右四個大字“龜鶴齊壽”,下部中間位置分四豎行手書:“民國二十年五月苦雨齋制”。關于這枚古錢來歷,周作人在乙卯八月日記里說:“十七日,下午往大街,于大路口地攤上得吉語大泉一枚,價三角,文曰‘龜鶴齊壽。羅泌謂字壯勁如大觀泉,信然?!本褪钦f,這枚古錢是他1915年在家鄉(xiāng)紹興所得?!捌溴X直徑市尺一寸八分,字作六朝楷體,甚有雅趣,嘗手拓制鋅板,印成信封,但因龜字適居中央,如寫信時適當姓名之首,慮或犯忌諱,故終未使用?!边@里知堂老人記憶有誤,他1937年12月7日致松枝茂夫書札用的就是這種信封?!爸苁闲值苊掷锒加幸粋€壽字,魯迅是樟壽,周作人是櫆壽,龜鶴齊壽,古人也說‘龜鶴遐壽。周作人的名字來自《詩經(jīng)》中的‘周王壽考,遐不作人。周遐壽正是知堂解放后著書署用的名字。對于他們,這也是一種緣分吧”(張宗子:《周氏兄弟和‘龜鶴齊壽錢》,《萬象》2011年11月)。周作人的金石雅好毫無疑問受到魯迅的影響,他在紹興時因為幫其兄收集金石拓本,自己也曾收到一點金石實物,這枚宋代古錢自然包括在內(nèi)。endprint
在知堂自制箋紙中,有一種姑且稱之為“武藏無山箋”。《手札》中有多幅此箋,其圖版是明版書《日本考》第三卷第四十頁,右側豎行文字:“明李言恭日本考卷所錄歌謠之三十七知堂記”,正文是名曰《武藏無山》的日本歌謠,真草隔行刻書,端莊典雅的真書與翩若游龍的草書在箋紙上相映成趣,知堂信筆揮毫出自成一體的娟秀、古拙兼?zhèn)涞臅?,使此等尺牘盡顯漢字書法之美。知堂為什么選這頁書做箋紙?這從他作于1940年代的筆記《武藏無山》一文也許能夠找到答案?!度毡究肌饭参寰?,是明代關于日本的著作,由李言恭、郝杰同撰,成書于萬歷年間。北京大學圖書館收藏一部,但只存一至三卷,想必知堂借閱過,第三卷中有日本歌謠三十九首。知堂據(jù)此判斷“中國介紹日本詩歌恐當以此為最早”。武藏是地名,這首歌謠的意思是:“武藏野無有月亮可入的山,出從草里出,入便向草里入?!薄度毡究肌芬粫m自有其歷史價值,但頗多訛誤,因此,知堂在文尾評述到:“記述異地風俗者不可不注意,大抵須有科學之真,文學之美,始能有濟,必不得已而去,文章或可不講,惟趣味仍不可少,蓋如此則記錄乃有品格,說到底亦還是屬于美的領分者也?!边@是知堂關于民俗學的重要觀點。從這張箋紙亦可一窺知堂的學術趣味:日本學、民俗、歌謠。周作人用這種自制的蘊含豐富的中日文化交往歷史信息的箋紙給日本學者、翻譯家松枝茂夫?qū)懶?,無論是寫信人還是收信人,恐怕都特有感興和會心吧。
知堂自制箋一般取材于古磚、古錢、古書,并且往往是自己的藏品,散發(fā)出濃郁的古意、古趣、古韻、古雅。他在《骨董小記》一文中概括出骨董的三個特點:古、稀、貴。他的古玩在“古”與“稀”上庶幾近之,但談不上“貴”。他的“老去無端玩古董”,在意的是那份情調(diào)和意境,其實,他的嗜古好古早年就開始了,他十三歲時就有一枚“酣古”印章。
現(xiàn)代作家所用箋紙,從小處說,屬于現(xiàn)代文學中的“物質(zhì)文化”研究范疇。從大處說,是中國傳統(tǒng)的精致的文人文化的最后一幕出演和謝幕。文人墨客自印帶款箋紙,大概自明代就有了,他們往往自行設計信箋款式,從古磚瓦文、古彝器等拓本制版,或親自繪畫、題詩,然后落款、鈐印,委托南紙店印制。此種精心制作的專用箋紙,有單色,有套色,有的還是饾版拱花,它們有著“彩箋”、“花箋”、“錦箋”、“詩箋”等美名,屬文房四寶中“紙”的范疇。一張小小的箋紙,集繪畫、書法、篆刻、印刷工藝之美于一體,展現(xiàn)了中國文人優(yōu)雅從容的審美情趣,代表了中國悠久的文化氣韻。
中國現(xiàn)代史上的“新文化運動”、“五四”運動是中國傳統(tǒng)社會與現(xiàn)代社會的分水嶺,一代文化巨人陳獨秀、魯迅、周作人、胡適等,在歷史大舞臺上鼓吹新文化,改造國民性、啟蒙民智,但在私人生活的閑暇,也會詩詞酬唱,葆有金石雅好和翰墨情趣。魯迅、周作人終生用毛筆,在書寫工具和語言文字等方面,包括傳統(tǒng)文化情趣方面,是做不到和傳統(tǒng)一刀兩斷的,其間蘊含著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新與舊、公與私等命題的復雜的歷史糾葛。甚至整個民國這一傳統(tǒng)社會向現(xiàn)代社會轉型的過渡期內(nèi),還包括鄭振鐸、俞平伯等等一大批文化人,他們身上都存在著傳統(tǒng)文化的積習雅好,只是周作人似乎最有代表性,他耽玩箋封,沉溺最深,堅持最久,直到上世紀六十年代,他作為靠譯述謀生的文字個體戶,還沒有善罷甘休,輕易放棄自制箋封。革命現(xiàn)代性以雷霆萬鈞之勢革故鼎新,“一切堅固的東西都煙消云散了”,小而輕的彩箋自不例外,消失在歷史的云煙中了,我們已經(jīng)忘記它作為尺素載體所應有的分量了。
然而,斗轉星移,現(xiàn)如今它卻以另一種特殊身份即“古董”偶爾重現(xiàn)于世,并且受到藏家追捧。藏書家謝其章的《書蠹艷異錄》中有一幅插圖就是周作人“汝南髡鉗”箋。由說明文字得知,這是中國書店2008年春季古舊書拍賣會拍品,這一頁短箋竟以二萬四千二百元成交,令人感慨時移世易的變遷之大?!肮拧眴??才存世幾十年,對于華夏文明古國而言,對于見慣了老古董的中國人而言,這簡直就是新嘛,但是,稱它“稀”而“貴”倒是名副其實。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