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世宇
(河南大學 文學院,河南 開封475000)
任何一種藝術美,任何一個時代的文學都有其獨特的藝術追求和創(chuàng)作傾向。唐宋詞作為藝術美的一種,也自有其藝術追求?!啊~’,作為中國古代一種獨特的抒情文體,在其濫觴初期就走出了詩的范疇,具有獨特的審美特質”[1]。而這種審美特質就是:“詞是專為樂曲所寫的配樂的歌詞……詞能運用漢語的平仄標記所對應的樂譜使其定型化,并通過音韻變化使文字具有韻律美?!保?]統(tǒng)觀唐宋詞,其總的美學風貌是陰柔,雖偶爾有一些陽剛之作出現,但只不過是詞的一種變體或異化現象。前人論詞有“詩莊詞媚”、“詞為艷科”之說,“媚”、“艷”二字基本上揭示了詞的審美特征——陰柔之美。筆者以為,唐宋詞“風情獨異”、以陰柔為美的特征具體表現為:深層細膩的內心觀照,優(yōu)美纖麗的審美意象,“嬌女步春”的藝術形式。
文學創(chuàng)作是一種高級的審美活動,是創(chuàng)作主體對審美客體凝神觀照所獲得的審美體驗的符號表現。審美客體既包括外界物象,也包括主體自身。古代詩文多是表現主體對外界物象的審美感受,而詞則注重于內心世界的剖白,這是唐宋詞陰柔美的一個重要表征。
晚唐五代時期,末世意識和亂世情緒充斥著整個社會。文人士大夫對前途普遍感到黯淡,他們再也無法唱出盛唐之音。盛唐那種人與自然的和諧(山水田園之作)、人與社會的和諧(建功立業(yè)之作)、人與人的和諧(懷遠贈別之作)關系都被打破了,危機感和恐懼感時時襲上心頭。因此,他們把藝術視點轉向自身,著重表現自己的心情意緒。興起于這種時代氛圍的詞就自然不可能象詩文那樣去抒寫創(chuàng)作主體對重大社會問題的審美認識和審美評價,也不可能反映民瘼,補察時弊。有人把詞稱為“心緒文學”,此論大有道理。詞長于言情,故它所容納和表現的不是廣袤的客觀世界,而是深邃的心理世界,它所揭示的主要是情感的流程??陀^世界的風花雪月、山水草木,只不過是為表達復雜細膩的情感作比興和烘托。詞并不停留在一般的敘事和言論上,而是抒寫心靈振蕩時的情感體驗。
詞確實是一種純情文學,詞人們善于表現自我在審美過程中的剎那感受,善于捕捉因外界物象(審美意象)所引起的情緒變化。它們或聞雁而動離愁,或望月而興鄉(xiāng)思,或見殘紅落葉而起傷春悲秋之情,如晏殊的《浣溪沙》:“一曲新詞酒一杯,去年天氣舊亭臺,夕陽西下幾時回。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小園香徑獨徘徊?!痹~人在“花落去”、“燕歸來”這兩個意象的觸發(fā)下,感悟到歲月流逝,青春不再的自然規(guī)律,因而發(fā)出“夕陽西下幾時回”的深沉喟嘆?!靶@香徑獨徘徊”正是波動不寧的內心情緒的外在表現。又如李清照的《一剪梅》:“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云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ㄗ燥h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痹~人由“歸雁”和“滿月”這兩個象征意象而產生聯想,生發(fā)出寂寞孤獨之感和離別相思之情。又通過無情的落花流水,獲得“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的心靈感受。這種心靈感受正是詞人對內心觀照的結果。
當然,這種剎那的心靈感受,得之于長期的審美經驗的積累。如果沒有豐富的對社會、對人生的審美經驗,也就不可能產生剎那而強烈的心靈感受。我們從大量的詞作中還可發(fā)現,這種剎那感受從表面上看是隨意的,實際上蘊含著深厚的文化心理因素。詞人們在觀照內心世界時,總是從美的角度出發(fā),表現人人心中共有的情感體驗。如柳永《雨霖鈴》:“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jié)”。蘇軾《水調歌頭》:“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崩铎稀稙跻固洹罚骸傲只ㄖx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胭脂淚,留人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p>
詞人們在觀照內心世界時,還善于表現流動深化性的審美體驗,揭示起伏宛曲的情感流程,流動性的情感體驗和剎那的心靈感受都是創(chuàng)作主體長期積累的審美經驗的升華。如柳永《戚氏》詞,從“向此臨水與登山,遠道迢遞,行人凄楚”寫到“孤館度日如年”,從“當年少日,暮宴朝歡”,寫到如今“對閑窗畔,停燈向曉,抱影無眠”,概括地描述了自己平生的遭際,形象地展示了曲折的、流動的情感運動的軌跡。表達了詞人對個性自由、靈肉舒展的理想自我的向往之情。如辛棄疾的《丑奴兒》:“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詞人通過“年少”與“而今”兩種不同的情感體驗之比較,抒發(fā)出自己在不同時期的人生感受。從“不識愁”到“識盡愁”,從“強說愁”到“欲說還休”,這正是一個情感體驗的流動深化過程。
流動深化性的情感體驗,不是從天而降的黃河之水,也不是千仞直下的急湍飛瀑,而是貌似平靜,實則蘊藏著潛流和漩渦的潭水。它郁勃而沉至,雖無沖決激蕩之勢,但有移情奪嗜之力。
審美意象是文學作品至關重要的因素。審美意象的組合和融化決定著作品的藝術風格。審美意象是創(chuàng)作主體的藝術想象活動和內在生命意蘊的表現,是主體的審美情感向客觀物象“外射”的結晶,是物我合一、情景交融的存在形式。它的有機組合就是意境。蘇珊·朗格認為:“藝術品作為一個整體來說,就是情感的意象。”[3]129可見,審美意象在文學作品中具有不可取代的重要性,中國古典藝術非常重視意象的鑄造。早在《周易》中就有“立象以盡意”之說。劉勰在《文心雕龍》中多處提及“意象”一詞,并認為,“馭文之首術”就是“窺意象而運斤”。
詞是一種抒情性文體,主體的審美情感多憑仗意象傳達出來??贾扑卧~所運用的意象,多為優(yōu)美纖麗者:一彎淡月、一陣輕風、一簇香草、一雙飛燕、一盞孤燈、幾縷柳絲、幾聲啼鳥、幾片云彩、幾點殘紅枯黃,等等,都會成為詞人內心情緒的“外化形式”。獨特的審美意象規(guī)定了唐宋詞獨特的本體特征,也就是說,優(yōu)美纖麗的意象是構成唐宋詞陰柔美的重要因素。
柳,是古代詩歌中常見的一個物象。由于它青翠婀娜,輕盈婆娑,給人以輕柔的美感,故常被用來比況與女性有關的事物,如“柳腰”、“柳眉”,甚至被直接用來指代女色,如“花柳”。當然,這種具有比況意義的“柳”,還很難說就是審美意象,因為意象應是主體審美情感的物質載體,確切地說,它是一個所指性符號。在唐宋詞中,具有這種所指性符號意義的“柳”不僅出現的頻率很高,而且還富有多重的象征意蘊。其一,它是離別之情的象征。中國古人一向對離別看得很重,在長亭、南浦分攜之時,人們舉手勞勞,惜別依依,甚至相對灑淚,抱頭痛哭。大概由于楊柳之“柳”與留戀之“留”諧音的緣故,很早以來就遺傳著“折柳贈別”的風習。在古代,凡抒寫離別題材的作品,很少有不用“柳”來作比興烘托的。在詞中,以“柳”為意象來抒寫離情別緒的作品就更為常見了。如寇準《陽光引》:“指青青楊柳,又是輕攀折。動黯然,知有后會,甚時節(jié)?”柳永《雨霖鈴》:“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眳俏挠ⅰ短贫嗔睢罚骸按沽豢M裙帶住,漫長是,系行舟”。這些作品中的“柳”已飽蘸了主體的離別之情。其二,柳是春天的物象,每當柳絮飄綿時,便意味著春天即將逝去。詞人們面對此情此景,又難免要喟嘆感傷一番。因此,“柳”又被用來作為傷春嘆老的象征意象。如張先的《千秋歲》:“數聲鶗鴂,又報芳菲歇?!镭S柳,無人盡日花飛雪?!敝焓缯娴摹兜麘倩āに痛骸罚骸蔼q自風前飄柳絮,隨春且看歸何處?”辛棄疾的《摸魚兒》:“怨春不語。算只有殷勤,畫檐蛛網,盡日惹飛絮”。詞人們將綿綿不絕的憐春惜時的感傷情緒“外射”到那撒鹽飄雪的柳絮上,以寄托自己痛苦而執(zhí)著的生命憂患意識。
月,也是唐宋詞中常見的一個意象。在古代中國人的認知意識中,日屬陽性,故稱日為“太陽”或“陽烏”;月屬陰性,故稱月為“太陰”或“陰兔?!比纭墩f文解字》云:“月,闕也,太陰之精?!痹诠糯鷮徝酪庾R中,“月”自然就被歸于陰柔美的類型之中,多與哀婉的離情別緒相伴而出。這既與它的美態(tài)屬性有關,也與它陰明圓缺的物態(tài)特征有關。如蘇軾的《水調歌頭》云:“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給人們昭示了二者之間的內在聯系。在詞中,凡抒寫離愁別恨的作品,大多都擇取了“月”這個意象。如:韋莊《女冠子》:“不知魂已斷,空有夢相隨。除卻天邊月,沒人知。”范仲淹《蘇幕遮》:“黯鄉(xiāng)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夢留人睡。明月樓高休獨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标淌狻恫缮W印罚骸拔嗤┳蛞刮黠L急,淡月朧明,好夢頻驚,何處高樓雁一聲?!?/p>
在上述作品中,無論是缺月還是滿月,是明月還是淡月,都浸潤了主體濃烈的審美情感,烘托出詞人纏綿深摯、凄婉哀怨的離別情緒。由于月缺而終圓,這與傳統(tǒng)的“求圓”意識具有合拍之處。以“月圓”來比附“人圓”,是古代中國人的一種常見的企求心理。這種心理在文學中并不罕見,尤其是在詞中,可謂觸處即是。從這種意義上說,“月”既是一個柔媚圣潔的意象,又是一種富有深厚文化意蘊的文學符號。
“柳”與“月”這兩個意象負載著詞人離別與傷春的情感,而離別與傷春又是唐宋詞抒寫最多的兩大情感類型。它們構成了唐宋詞最明顯的感傷情調,也構成了唐宋詞最突出的美的形態(tài)——陰柔美。
詞的形式美首先表現在其嬌小姣好的體制上。它猶如一位姿媚溫柔的南國佳麗,散發(fā)出可愛誘人的容光,表現出輕盈玲瓏的豐姿。以字數上看,最短的詞調(《竹枝》)只有十四字,最長的詞調(《鶯啼序》)也不過二百四十字,但它們可以容納豐富細膩的情感,確如劉熙載所說:“雖小卻好。”從詞的句式看,它少至一字二字,多至九字十字,長短參互,參差不齊,宛若一位窈窕麗姝所投下的婀娜倩美的身影。正如黃鷗所說:“詞體如美人含嬌掩媚,秋波微轉,正視之一態(tài),旁視之又一態(tài),近窺之一態(tài),遠窺之又一態(tài)?!?/p>
其次,詞的形式美還表現為語言的流麗。從第一部文人詞總集——《花間集》來看,它“崇尚雕飾,追求婉媚”[4],如清代王士禎所云:“《花間》字法,最著意設色,異紋細艷,非后人篡組所及。”[5]“著意設色”不僅是“花間”詞人遣詞造句的特點,也是后代詞人對語言美的追求。溫庭筠詞有“秾麗”之稱,韋莊詞有“清麗”之譽。柳永詞雖俗,但象“卻傍金籠共鸚鵡,念粉郎言語”之類的“《花間》之麗句”俯拾即是。晏幾道詞語言婉麗,直逼花間。周邦彥詞集婉約派之大成,語言固然是富麗贍美,辛棄疾詞多作豪語,也間出“倩紅袖揾淚”之艷語,而且還時有“效花間體”之作。明代孟稱舜說:“詩余以宛麗流暢為美?!贝苏擃H有見地。
再次,色調的香軟艷麗,是構成詞的形式美的又一個重要材料。宗梅岑說:“詞以艷麗為之?!泵Y也說:“詞家惟刻意俊語濃色?!彼^“濃色”,就是指善于修飾,以強烈鮮明的色彩刺激讀者的審美感官。如溫庭筠的《更漏子》:“柳絲長,春雨細,花外漏聲迢遞。驚塞雁,起城烏,畫屏金鷓鴣。香霧薄,透簾幕,惆悵謝家池閣。紅燭背,繡簾垂,夢長君不知?!痹~人為了表達“夢長君不知”的離別相思之情,大量地羅織色調感很強的景物:柳絲、春雨、花、畫屏、金鷓鴣、香霧、紅燭、繡簾等,并進行精心雕飾和最佳組合,構成一個絢麗香艷的畫面,以烘托內心情感。又如晏殊的《踏莎行》:“小徑紅稀,芳郊綠遍,高臺樹色陰陰見。春風不解禁楊花,蒙蒙亂撲行人面。翠葉藏鶯,朱簾隔燕,爐香靜逐游絲轉。一場愁夢酒醒時,斜陽卻照深深院?!贝嗽~乃傷春之作,詞人通過一系列顏色形容詞的有機排列(如:紅、芳、綠、翠、朱,還有陰陰、蒙蒙、深深等),構成一個婉麗而凄惻的意境,造成一種以樂景襯悲情的藝術效果。讀者在其色彩的誘發(fā)下,產生審美證同感。詞人在修飾色彩時并非一味地堆砌和任意地涂抹,而是根據表情的需要來調和聲(鶯啼燕語)、光(夕陽斜照)、色(紅稀綠遍),使三者達到和諧統(tǒng)一。因此,從整體上看,畫面的色彩既是艷麗的,又是柔和香軟的,給讀者的審美感官以舒適和愜意的快感。
在形式美上,詞與詩是存在一定差別的。詩歌在句式上一般呈現出整齊劃一;在語言上一般追求自然和雅;在色調上一般崇尚清淡質樸,確實給人幾分“莊”的感覺。有人曾以生動的比喻來辨析詩與詞的形式美上的區(qū)別:“詞之為體如美人,而詩則壯志也;如春華,而詩則秋實也;如夭桃繁杏,而詩則勁松貞柏也?!泵琅?、春華、夭桃繁杏正是詞的形式美的形象寫照,從一個側面直觀地揭示出唐宋詞陰柔美的藝術特征。
唐宋詞的風格流派雖然眾多,但大多數都屬于陰柔的風格類型,如“花間”之華美,南唐之深秀,晏歐之婉雅,柳永之哀感頑艷,秦觀、李清照之婉約清麗,張先、賀鑄之奇艷俊秀,周邦彥之典麗精工,姜夔之騷雅清空,吳文英之密麗深隱,還有毛滂之瀟灑明秀,朱敦儒之婉麗清暢。這宛如一片萬紫千紅的花圃,放射出陰柔美的光彩。相形之下,蘇軾之清雄,辛棄疾之豪放就大為見絀,顯得遜色多了。蘇辛詞雖獨樹一幟,表現出一種橫縱噴薄的陽剛之美,但畢竟不是詞之本色,更不能代表唐宋詞發(fā)展的主流。
[1]胡遂,尹文芳.晏殊詞的色彩及其富貴閑雅風度[J].求索,2013(12).
[2]潘碧華,王立.論唐代樂人對詞體發(fā)生演變的作用[J].山西大學學報,2013(1).
[3]蘇珊·朗格.藝術問題[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3:129.
[4]孫艷紅.論溫庭筠的女性化詞體特征[J].山西大學學報,2013(6).
[5]唐圭璋.詞話叢編:第1冊[M].北京:中華書局,1986:6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