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樹俊
(中共泰州市委黨校,江蘇 泰州225300)
中國儒學起源于春秋時期,漢朝武帝起成為社會的正統(tǒng)思想。然而,中國的儒學思想雖然具有普適性,但其發(fā)展與詮釋則受區(qū)域文化思想的發(fā)展影響。因為任何一個地區(qū)的文化都有一定的區(qū)域個性,每個社會或區(qū)域都以自己特有的生產、勞動活動以適應各自環(huán)境,因而在這種相對獨立的開發(fā)和適應進程中,也就形成了各自類型不同的區(qū)域文化。儒學的發(fā)展與詮釋也是這樣,一方面,隨著歷史變遷、時代發(fā)展,儒學的形式、內容和社會功能會隨之發(fā)展變化;另一方面,由于思想家們生活的區(qū)域地理環(huán)境、思想認識以及接受的社會影響不同,所以,儒學的發(fā)展與詮釋也就打上了區(qū)域烙印。泰州儒學帶有很強的區(qū)域特色,其產生、發(fā)展都與泰州這一特定的區(qū)域環(huán)境有關。為此可以這樣斷言,各個地區(qū)的儒學思想傳播及其發(fā)展都包含著一定的本土因素。
哲人們說過,水是生命之源,也是人類文化的源泉。翻開中華民族的文明史、發(fā)展史,你會發(fā)現,遠古時代中國有水的地方,都在共同地孕育著古老的文明。古時的泰州乃是黃海、淮河、長江三水交匯之地。江、淮、海三水在這里匯聚,清、渾、咸三味在這里交融。泰州人祖祖輩輩跟水打交道,水的影響也為泰州儒學注入了特殊的味道。
泰州古稱海陵,有“以其地傍海而高”之稱。泰州因海而陵,因陵而泰,因泰而州,大海是泰州生長的自然元素。陳社先生曾在《水的泰州》一文中這樣說:“泰州這片土地,原本在海洋之中,能長成今天這個模樣,先得感謝大海母親的孕育。”[1]55-58泰州原為長江口與黃海交匯處的一片陸地。約八千年前,古長江口在鎮(zhèn)江與揚州之間,泰州這一帶是一片茫茫海域。因長江每年攜帶四億多噸泥沙入海,入海口流速減慢,加之受海潮頂托,泥沙不斷沉淀,先后在淺灘處出現墩、沙洲,逐步在長江北岸今泰州與海安一線形成一條長達數十公里的沙嘴。又過了一千多年,泰州這一帶成為一塊四面環(huán)水的陸地。泰州的先祖就在這塊土地上繁衍生息。后來,淮河以南的岸外沙堤與長江北岸的沙岸合攏,把今高寶湖及其以東地區(qū)原來的大海灣封閉成一個與外海隔開的瀉湖。長年累月,大量泥沙在原來的海積層上堆積,瀉湖被分割成許多大小不等的湖泊,有些湖泊后來變成沼澤,有些沼澤后來又變?yōu)殛懙亍追KM退,幾番滄海桑田之變,終成泰州一塊寶地。
三水激蕩不但激蕩出悠久的泰州歷史,也激蕩出泰州獨特的歷史文化,尤其是泰州儒文化。泰州人一邊從黃海、長江、淮河獲得豐富的特產資源,一邊又從黃海、長江、淮河獲得了無窮的智慧與力量?!敖2痪芗毩鳎侥艹善渖?。”大海有容納百川之勢和包容一切之胸;淮水細膩、溫柔,長江奔騰、勇猛。黃海、長江、淮河三水為泰州儒學那種兼容并蓄與開放創(chuàng)新的品格奠定了自然基礎。比如,歷史上的泰州,思想家們倡導儒釋道兼容并包,三教合一。影響海內外的泰州學派,就是一個“雜學”學派,其創(chuàng)始人王艮雖然對佛道不感興趣,但他并不排斥佛道。他曾說過:“或言老佛得吾儒之體。先生曰,體用一原。有吾儒之體,便有吾儒之用。老佛之用,則自是老佛之體也?!保?]他沒有正宗儒學的嚴格觀念,即使在儒學內部,他也不嚴守門派家法,他雖然以學習儒學為主,但也學習其他理論。所以,王艮自稱自己是“東西南北之人”他學習不分派別,主張向“途之人”學習,極具兼容并包的學者風度,他的諸多也都繼承了其“雜學”思想,其次子王襞在傳承他的“百姓日用是道”思想的同時,更是鐘情于佛道。還有如太谷學派的泰州儒家學者黃葆年、蔣文田等,積極繼承明代李兆恩“儒、釋、道三教合一”的學說,倡導“心息相依,始為大成”的思想主張,其傳道方式也是儒、釋、道形式的綜合體現。在創(chuàng)新方面,泰州儒者們更是體現出一往無前的“大江”風度。從北宋理學家胡瑗倡宋代義理易學之先聲、開分齋教學之先河,到泰州學派講以身為本、百姓日用是道,到黃保年講圣功儒學,無不反映了泰州儒學不囿傳統(tǒng)、勇于創(chuàng)新的特點,而這一切在不同程度上受到了泰州這一特殊區(qū)域的環(huán)境影響。
有關研究指出,文化傳統(tǒng)往往是在對不同質的文化傳統(tǒng)的吸收和融合中形成的。文化是一種社會現象,它是人們長期創(chuàng)造形成的產物。從歷史維度看,傳統(tǒng)文化是一種社會歷史積淀;從地域維度看,傳統(tǒng)文化是由不同地域文化相互交融而構成的產物。交流越頻繁,相互補益就越大,文化的活力也就愈強。泰州儒學也是在其對外文化交流過程中接納兼容而成的。
泰州處于吳越文化、楚漢文化的交匯點。由于吳越同族,所以人們習慣稱泰州為吳頭楚尾之地。伍子胥對吳王夫差說:“夫吳之與越也,接土鄰境,壤交道屬。習俗同,言語通,我得其地能處之,得其民能使之,越于我亦然”[3]25。泰州西周時屬邗國,周敬王三十四年,吳滅邗,泰州遂屬吳。周元王三年越并吳,泰州屬越;周顯王三十五年楚又滅越,泰州又屬楚??梢?,古時的泰州是時屬吳、時屬楚的,所以泰州的儒文化吳楚文化兼有。事實上泰州人的崇儒重教、聰穎巧智都與吳文化有關。楚文化的區(qū)域范圍很大。這里我們所說的楚文化主要是指楚漢文化。楚漢文化以項羽西楚王國和西漢帝國巍巍雄風為地域文化的標志,泛指江蘇徐州、淮陰、宿遷以及連云港、鹽城直至長江北岸的部分地區(qū)。楚文化所具有的自強不息、追新逐奇、開拓創(chuàng)新、兼收并蓄的特點,也對泰州儒學以深刻的影響。所以,不管是吳文化,還是楚文化,都是泰州儒學發(fā)展的文化基礎。
更為重要的是,泰州的形成與發(fā)展還有一個多次接納外地人口遷移的社會變遷和積淀過程??陀^地說,泰州是一個以移民為主的城市。由于歷史上的泰州,東臨大海,南靠長江,北接淮河,所以泰州具有接納外遷人口之優(yōu)勢。泰州的外遷人口主要有三塊:一是中原人口南進,二是江南人口北移,三是上江人口沿江而下。中原人口南進主要是宋室南渡和元末戰(zhàn)亂,使得一批批北方人口南遷,而不少人至泰州定居,北人來泰為泰州帶來了豐富的中原文化。江南人口北移一方面是由于遷移便利,泰州與江南一江之隔,江南一遇戰(zhàn)亂,便有很多人渡江避難。特別值得一提的是,明代的“洪武趕散”迫使大量蘇州人遷居泰州,使得泰州“氏族由蘇遷泰者十之八九”。南人北遷,加大了吳文化對泰州的影響。尤其是江南學校、書院興盛,所以南人北遷對泰州崇儒重教風氣的形成有著極大的推動作用。同時江南那種“秀慧、細膩、柔和、智巧、素雅”的特點,也給泰州人以深刻的影響。此外,泰州屬于最下江,因而具有容納上江之優(yōu)勢。上江人連續(xù)不斷地逐水而遷,也使泰州人口不斷增加,同時也豐富了泰州文化的內涵。
總的來說,歷史上多次的人口變遷,使泰州始終處于動態(tài)交流和不斷地發(fā)展狀態(tài),提高了泰州文化的開放整合性程度,也為泰州儒學注入了更多的新內容。事實上,泰州文化是一種超泰州地域、融匯多種地域文化的復合性文化,它促使泰州文化在歷史的進程中不斷地在累積、在豐富、在提升,進而使泰州成為極具特色的儒學區(qū)域。吳楚文化夾擊以及多方人口移入,一方面使泰州儒學更具包容與創(chuàng)新的特征,也使泰州儒學具有了某種意義上的和諧特征和思辨成分。從和諧的角度來說,大家來自“五湖四?!?,必須相互包涵,和平共處;從思辨角度來說,思考問題就必須進行換位思考和辯證思考。應該說,在泰州儒學理論中,其思辨成分是較為濃厚的。胡瑗的辯證思想就很突出。比如,他既強調“仁義禮智信”的“圣化”作用來以“柔”治國,但他也反對過柔過順。在他看來,柔弱不能自立,既不能治身,也不能治國,所以他主張剛柔互濟,恩威兼用。胡瑗這些思想是辯證的,也是“和諧”的。在泰州學派中思辨思想也很明顯,如王艮等人既積極倡導傳統(tǒng)儒家精神,又與傳統(tǒng)理論作斗爭。當然,他的“斗爭”也是有“見險而能知止”策略的,他與傳統(tǒng)理論的斗爭只是采用了建議、批評等方法,并沒有什么直接對抗。顯然,王艮這種策略本身就包含著一定的辯證思考。所以,泰州學派能夠存活76年之久,而沒有遭到多少人的攻擊,甚至官府也不為難他。泰州儒學這些思辨特征應該說與泰州吳頭楚尾的區(qū)位及人口遷移影響有關系。
恩格斯的《在馬克思墓前的講話》一文中指出,“一個民族或一個時代一定經濟發(fā)展階段,便構成為經濟基礎,人們的國家制度、法的觀念、藝術以至宗教觀念,就是在這個基礎上發(fā)展起來的,因而,也必須由這個基礎來解釋,而不是像過去那樣做得相反?!保?]574文化不是一種簡單的想象或抽象的描繪,它的根源深藏在經濟的事實之中。泰州學派的產生與發(fā)展與自然環(huán)境有關,也與泰州經濟發(fā)展有關。
文化是一種社會現象,儒文化也是這樣。泰州儒學的產生與發(fā)展離不開泰州這片寶地。這里土地肥沃,“倉儲之積靡窮”。古泰州海鹽資源十分豐富,泰州歷史上的鼎盛是從制鹽開始的。遠古時代,泰州先民們就在這里從事燒制海鹽的活動。春秋時,吳王劉濞即在泰州沿海建鹽場。據考,唐代全國有六大鹽區(qū),泰州為兩淮鹽區(qū)之首,也是稅吏第一關注之地,其鹽稅在國家財政收入中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宋時泰州所收的鹽稅高達六七百萬緡,占淮南鹽稅總量的50%。豐盛的海鹽資源,發(fā)達的海鹽運銷,曾使泰州繁榮一時,這種情形幾乎一直延續(xù)到清朝末期。泰州既是著名的鹽業(yè)生產之地,也是著名的魚米之鄉(xiāng)。泰州所處的淮南平原,氣候宜人,物產豐饒,是全國著名的糧食生產基地。自北宋范仲淹治邑,東筑捍海堰(人稱范公堤),以擋海水。堤西逐步改為漚田。泰州里下河農民引淡水拔堿氣,開始種水稻。到了明代,農民已經以種水稻為主了。從近年泰州挖掘的姜堰葉甸倉場來看,明代泰州農業(yè)生產非常發(fā)達,糧食生產也是極其豐盛的。此外,無論是鹽業(yè)生產之發(fā)達,還是糧食生產之豐盛,都促進了泰州商貿業(yè)的發(fā)展。江南蘇杭雜貨運赴江北,蘇北里下河的糧棉運銷蘇南,都在泰州進行交易。泰州成為商品交換的集散處、里下河通江達海的總門戶、行商住賈聚集地、南來北往的中心。糧行、油坊、棧房、商會、行會開設很多。北宋時,泰州就已發(fā)展成為一個以鹽、糧集散為主的內河港口城市,宋以后泰州商貿業(yè)發(fā)展更加繁榮。隨著商品生產和商品市場不斷擴大,新興市民也日益增多,泰州文化包括泰州儒文化也日益興盛。
還有一點需要說明的是,經濟發(fā)達的古泰州,其人民生活并不如馬可波羅所描述的“幸福多多”。這里的鹽民十分悲苦。灶戶的生產和生活環(huán)境極其惡劣。灶丁們不僅被剝削、被壓迫,還飽受著自然災害之苦。由于瀕臨大海,泰州不僅經常發(fā)生海災、江災,水災也特別嚴重。每當發(fā)生潮災,都給這里的人們帶來很大的災難。據歷代《泰州志》及有關資料統(tǒng)計,自435至1987年間,泰州記有自然災害的年份為426年,平均不到3.7年即有一次災年。自然災害中以潮湖與洪澇災害最多,占災年總數的58.1%。殘酷的社會生產和生活環(huán)境使泰州儒者們親身感受到了貧困、被壓迫和遭受自然之害的痛苦,他們熱切地希望徹底地改變這種社會狀況。
泰州自古以來就有好學精神。有一篇名為《南人與北人》的書中曾經這樣寫道:“永嘉之后,晉室東遷,衣冠違難,多行萃止,藝文儒術,斯之為曉。士好學而文,農民織衽稼穡。俗務儒雅,雖窮蒼茅茨之下,微聞弘誦聲”。這一段話,無疑是泰州人好學精神的寫照。比如宋代義理義學先驅胡瑗自幼聰敏好學,7歲能文,13歲通曉五經。鄉(xiāng)鄰視為奇才。年輕時胡瑗常以圣賢自任,曾與孫復、石介等同學在山東泰山棲真觀求學深造,一心只讀圣賢書,十年不歸。他為了不讓心志受到干擾,每當拆開家書,見有“平安”二字即投入山澗不再展讀。泰州人多崇尚胡瑗,并在安定書院寫下“精忠上仰將軍岳,正學肯瞻教授胡”的門聯。再如泰州學派創(chuàng)始人王艮,世代灶丁,商游四方,袖書逢人質義,發(fā)憤力學,行為類同胡瑗。
由于泰州人好學好儒,所以泰州儒才輩出。如,宋、元、明、清四朝,泰州境內就出了1000多個舉人,429個進士。其中文、武狀元5人,文、武會元(狀元考試前全國會考的第一名)5人。在泰州姜堰區(qū)還有“一門五都督,三科兩狀元”的美談。泰州的興化自南宋咸淳至清末光緒,興化有262人中舉,93人中進士,在蘇北縣市罕見。據有關資料顯示,興化地區(qū)在自宋至清的700百余年中,先后產生過100多位進士,而出生在儒學街上的進士便占有34人。至于中舉者,更是不勝枚舉。
泰州歷史久遠,文教昌盛,素有尊師重教、勤學苦讀的優(yōu)良傳統(tǒng)。這一傳統(tǒng)的形成是受多種因素影響的。一是受蘇州等吳文化的影響。在重教崇文方面,泰州與吳越文化有著極其相似之處。吳人好讀書,并成為傳統(tǒng)風氣。泰州處于吳頭,也曾長時期歸屬于吳,吳文化的這種重教崇文之風必然對泰州產生廣泛而遠的影響。二是受徽商好儒崇學的影響?;罩菔侵熳由h髦?,有“東南鄒魯”之稱?;丈讨胁簧偃耸恰皸壢鍙馁Z”的,從事商業(yè)活動之前就熟讀詩書,粗通翰墨。經商以后,仍然好學不倦,詩書相伴,亦賈亦儒?;丈棠欠N“雖為賈者,咸近士風”賈儒合一的理念給泰州的儒學文化發(fā)展注入了新的動力。泰州徽商很多,分布也較廣泛,他們在泰州從事經營活動的同時,也給泰州帶來了好學不倦的精神。三是受封建科舉制度的影響。泰州府前路東首設于清康熙年間的揚郡試院,是江都、甘泉、儀征、寶應、高郵、興化、東臺和泰州八縣通過縣試、府試的童生應考生員(秀才)和生員定期接受學政考核的場所。康熙至光緒年間,試院一直由省學政主持考試,所以又稱為學政試院。揚郡試院是我國科舉制度進士、舉人、秀才三級考試中第一級考試的地方,也是泰州昔日作為江淮地區(qū)重要文化中心之一的歷史見證。泰州學政試院為泰州文化繁榮和選拔人才作出過重要貢獻,是古代泰州人心目中讀書人入仕的神圣之所。每逢開考,泰州人口驟增,市井繁榮,各地考生和送考人就有數千名。商人紛紛從南京、上海等地趕來,在“考棚街”(西轅門至大林橋)兩側擺攤設點,出售筆墨紙硯和各種印本書、古玩珍品,還有日用雜貨、果品糕點等,日夜供應。附近的旅館、飯店也是生意興隆。泰州的揚郡試院所出的不僅僅是秀才,更多地孕育了泰州崇儒重教之風。在泰州,祭祀泰州學派創(chuàng)始人王艮的崇儒祠、祭祀大教育家胡安定的胡公祠及胡公書院遺址等,也從另一個側面反映了泰州人重教尚文的文化特色。這為泰州儒學的發(fā)展奠定了堅實的發(fā)展基礎,也使泰州成為歷史上極為活躍的儒學創(chuàng)新地區(qū)。
總之,泰州區(qū)域環(huán)境對泰州儒學的產生與發(fā)展有著重要的影響,也孕育了泰州區(qū)別于其他地區(qū)儒學的個性。泰州的水環(huán)境、區(qū)位環(huán)境、經濟環(huán)境和好學好儒的社會環(huán)境為泰州儒學的發(fā)展提供了良好的條件,也為泰州開放、創(chuàng)新、思辨及人文關懷等品質特征奠定了堅實的自然、社會與文化基礎。
[1]陳 社.水的泰州[J].當代海軍,2004(2).
[2]袁承業(yè).明儒王心齋先生遺集[O].明刻清修本,泰州館藏.
[3]張蔭麟.中國史綱[M].北京:三聯書店,1956.
[4]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馬克思恩科斯選集(第三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