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學勤
(清華大學 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北京100084)
清華簡整理報告第三輯收錄的《周公之琴舞》,[1]是一組由十篇聯(lián)綴合成的樂詩。這十篇詩,只有“成王作”的第一篇有傳世本,即《詩·周頌》里的《敬之》,其余九篇就都是前所未見的佚詩,十分古奧費解。竊以為,要想正確了解《周公之琴舞》的時代和性質,不妨先從《敬之》入手,因為該篇經過注疏討論,在若干方面可以作為我們研究的參考依據(jù),可以避免鑿空的弊病。
值得注意的是,《敬之》在《詩》中不是孤立的,它被編列于《閔予小子》之什的第三篇,而此什的第一篇《閔予小子》、第二篇《訪落》與第四篇《小毖》,同它是結合在一起的。這一點,在這四篇的序中已有暗示。
《閔予小子》,嗣王朝于廟也。
《訪落》,嗣王謀于廟也。
《敬之》,群臣進戒嗣王也。
《小毖》,嗣王求助也。
四篇的文句也多有近似之處,例如《閔予小子》云:“閔予小子,遭家不造”,《訪落》說:“維予小子,未堪家多難”,《小毖》也有“未堪家多難”;《閔予小子》云:“維予小子,夙夜敬止”,《敬之》有“維予小子,不聰敬止”,簡本則作“汔我夙夜,不逸敬之”;《閔予小子》有“陟降庭止”,《訪落》云:“陟降厥家”,《敬之》說“陟降厥士”,簡本作“陟降其事”。《正義》于《閔予小子》下講:“此及《小毖》四篇俱言嗣王,文勢相類”,確是事實。
那么“嗣王”是指誰呢?《鄭箋》于此有明確說明:“嗣王者,謂成王也。”這句話系于《閔予小子》,自然也通用于其他三篇?!稘h書·匡衡傳》載匡衡上奏,述及“昔者成王之嗣位,思述文武之道,以養(yǎng)其心”,隨即引《閔予小子》,表明他也主張是指成王??锖鈱W齊詩,這大約是漢儒共同的看法?,F(xiàn)在簡本《敬之》在“成王作”之中,便印證了成王之說。
前人對詩內“嗣王”系成王雖無爭議,但關于其中所述情事發(fā)生在成王什么時期卻有不同理解?!堕h予小子》鄭箋說是成王“除武王之喪,將始即政,朝于廟也?!睂Υ耍墩x》解釋說:“鄭以為成王除武王之喪,將始即政,則是成王十三,周公未居攝,于是之時,成王朝廟,自言敬慎,思繼先緒?!对L落》與群臣共謀,《敬之》則群臣進戒。文相應和,事在一時,則俱是未攝之前?!?/p>
孔穎達雖然申說了鄭玄的看法,他自己卻并不贊同,他說:“此朝廟早晚,毛無其說。毛無避居之事,此朝廟事,武王崩之明年周公即已攝政,成王未得朝廟,且又無政可謀。此欲夙夜敬慎,繼續(xù)先緒,必非居攝之年也。王肅以此篇為周公致政,成王嗣位,始朝于廟之樂歌,毛意或當然也?!边@充分表明他是支持反對鄭玄的王肅的觀點的。
《周公之琴舞》簡文“成王作”中與《敬之》并列的冠以“四啟曰”的一篇,有“孺子王矣”之句,與《書·立政》相同,無疑是周公的口氣。[2]《立政》是周公致政、成王嗣位時事,學者一般是公認的,看來王肅之說真的勝于鄭玄。
不僅詩所述時代為成王這一點,關于《敬之》等詩的性質,《詩序》也作了相當準確的概括。特別是《敬之》,前面已說到其《序》云:“群臣進戒嗣王也”,這剛好對應于簡文所說“多士敬毖”?!吨芄傥琛氛w由周公及群臣口氣和成王本人口氣兩類詩篇合成,《敬之》屬于成王口氣一類,內容是征求群臣的進戒,而“多士敬毖”正是周公及群臣的進戒。按所謂“多士”,意思就是群臣,《書·秦誓》疏:“士者,男子之大號,故群臣通稱之?!薄熬幢选奔词墙渖鞯囊馑?,這些都可同《詩序》參照。
簡文還有一點,我們應當參據(jù)孔穎達《正義》來理解?!墩x》在《訪落》《敬之》《小毖》三篇下都說明是“詩人述其事而作此歌焉”,這是很恰當?shù)摹!吨芄傥琛分v“周公作”“成王作”,不一定是該詩直接出自周公、成王,就像《書序》講“周公作《立政》”,而《立政》開頭便說“周公若曰”,顯然是史官的記述一樣,我們不可過于拘泥。
在這里還應該附帶提到朱子的《詩集傳》。該傳于《閔予小子》等四篇沒有講出多少新的見解,但有一句講“疑后世遂以為嗣王朝廟之樂”,可謂高見,《周公之琴舞》看來便是這樣的樂詩。
[1]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 (叁)[M].上海:中西書局,2012.
[2]李學勤.初識清華簡[M].上海:中西書局,2013:2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