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曉 玉
(中共河南省委黨校 哲學部,河南 鄭州 451000)
言意關系是莊子哲學的重要命題,在整個中國哲學思想史上,其思想直接影響了魏晉時期的言意之辨,并對中國佛教哲學的格義之學影響巨大。誠如魏晉時期著名的佛學家竺道生所述:“象以盡意,得意忘象;言以詮理,入理言息。若忘筌取魚,始可與言道矣?!保?]366他以“得意忘言”、“忘筌取魚”為喻來批評當時佛教界依語滯文的現(xiàn)象,全然可以從《莊子》一書中找到思想源頭。莊子哲學的言意關系思想對后世中國哲學乃至中華文化藝術表現(xiàn)形式均起到了發(fā)端的作用。
解讀莊學的言意關系,必然離不開“道”,“道”在整個莊子哲學中居于核心地位,莊子所言之“道”,主要是指作為宇宙萬物本源和帶有終極意義的道,這點與老子所言之“道”,在意旨上是一致的。誠如馮友蘭先生所言:“莊學之哲學,與《老子》不同,但其所謂‘道’、‘德’,則與《老子》同。”[2]186而“言”所達之“意”,體現(xiàn)著莊子對“道”的闡釋和把握,所以莊學中的言意關系就是言與道的關系。解讀《莊子》之《齊物論》《知北游》《寓言》《秋水》這幾篇集中論述言意關系的文本,可以析解出三個層次:第一層是“言不盡意”,意在申明有限的語言不能把握具有無限意義的道;第二層是“言以表意”,是莊子獨特的言道方式;最后一層則是“忘言得意”,表明在終極意境上,真正的得道體現(xiàn)于忘言之中。
老子在《道德經》開篇言:“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開宗明義地說明:日常的經驗語言并不能真正把握具有普遍和絕對意義的道。莊子基本上繼承了老子的言意觀,認為言不能盡意,具體到道與言的關系上,其在《知北游》中明確指出:“道不可言,言而非也?!保?]580然而,道為什么不可言,并且言而非道呢?
首先,道自身的特性決定了“言不能盡意”。
夫道,有情有信,無為無形;可傳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見;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地,生天生地;在太極之上而不為高,在六極之下而不為深,先天地生而不為久,長于上古而不為老。[3]181
《大宗師》中的這一段被視為關于道的總論。所謂“道,有情有信”,說明道是真實可證驗的;“無為無形”說明了道恬然寂靜、視之而不能見的特性;“可傳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見”表明了以心傳道、以心見道的特性;“自本自根”體現(xiàn)了道的圓滿自足;“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先天地生而不為久,長于上古而不為老”表明了道在時間上的先在性和超越性。也正因為道具有這些特性,所以“視之無形,聽之無聲,于人之論者,謂之冥冥,所以論道,而非道也”[3]578。
在《知北游》中莊子進一步解釋:“道不可問,問而非也;道不可見,見而非也;道不可言,言而非也。知形形之不形乎!道不當名?!保?]580由此可見,道無聲、無色、無名的特性,決定了道不可問、不可說、不可答,而究其根源在于有形的東西來自于無形的造作,作為無形無限、完滿自足、化生萬物的道是不能由有限的語言來界定言說的。所以說,道的無限性決定了“言不能盡意”。
其次,語言的局限性決定了“言不能盡意”。《齊物論》中談到:
夫言非吹也,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果有言邪?其未嘗有言邪?其以為異于彀音,亦有辯乎,其無辯乎?[3]49
“吹”指風吹,莊子說“言非吹也”,意指風吹乃出于自然,而言論出于成見。言說者受其存在環(huán)境的熏染,都從自己的立場出發(fā),各是其所是,各非其所非,沒有一個標準,這樣的言論又如何能把握大道呢?莊子更以此諷喻當時的儒墨兩家的爭辯:“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則莫若以明。”[3]50事實上,任何規(guī)范化的、有明確所指的語言都是在議論道,語言本身的欠缺性決定了論道的語言、論道的行為都不是道。更何況“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過隙,忽然而已”[3]570,個體的人作為有限的生命存在形式,決定了言說者的有限性,而有生命有限性的言說者是不能把握具有終極意義的道的。
最后,在莊子那里,道、語言、心靈的知性認識對象之間有著明確的區(qū)分。
《秋水》中談到:
夫精粗者,期于有形者也;無形者,數(shù)之所不能分也;不可圖者,數(shù)之所不能窮也。可以言論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言之所不能論,意之所不能致者,不期精粗焉。[3]418
所謂精小粗大,是期限有形跡的東西;至于沒有形跡的東西,便是數(shù)量都不能再分了;沒有外圍的東西,便是數(shù)量也不能窮盡了??梢杂谜Z言議論的,乃是粗大的事物;可以用心意傳達的,乃是精細的事物;至于語言所不能議論、心意所不能傳達的,那就不局限于精細粗大了。在這里,精粗者是有形的東西,而道是無形的,正如王先謙所注:“粗則猶可以言論,精則猶可以意致,不期于精粗者在言意之外,即妙道也?!保?]141也就是說,語言認識的對象是粗大的事物,心靈的知性認識對象是精細的事物,而道無形無象,是不計精粗的東西,自然就在認識者的語言和意識對象之外。
總之,在莊子那里,言之所以不能盡意,具體來說,語言之所以不能把握具有終極意義的大道,取決于道和語言本身的特性。正所謂“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為是而有畛”[3]74。因為“道”無所不在,是超越一切的永恒,而語言則是非無定,缺乏穩(wěn)定性的,所以無與有、絕對與相對的對立,決定了“道不可言,言而非也”的結局。
盡管莊子對語言持一種懷疑的態(tài)度,認為言不盡意,但是這不代表莊子否定語言的功能,因為有形有跡的事物必然是言說者言說的對象。雖然在莊子那里語言不能在究竟意義上表達事物的真相,并且一旦言說,可能就是對真實的遮蔽,但是“道行之而成,物謂之而然”[3]61,他也很難否認語言之于客觀事物成立的重要性。誠如王先謙先生所述:“凡物稱之而名立,非先固有此名也”[4]97,可能客觀存在并非如此,一旦被人們認為是如此,事物也就不得不然了。那么,我們是不是可以說,莊子劃分了兩個世界,一個是可視、可聽、有形、有跡的世界,對于這個世界,是可以言說的;另一個則是無形、無跡、不可視、不可聽,超越了人的感官和理性把握的范圍,是一個不可言說的世界。針對莊子言不盡意的主張,我們可以判定在莊子哲學中是存在這第二個世界的。
莊子雖然說“大道不稱,大辯不言”,但他自己卻并沒有不言,甚至他不言的主張是通過其反復的言說表達出來的。盡管莊子認為“道不可言,言而非也”,但是洋洋萬言的《莊子》又何嘗不是一本言道之書?事實上,為了解決言不盡意與言以表意之間的矛盾,莊子使用了一種獨特的表達方式,即我們通常所說的三言:“重言”、“卮言”、“寓言”。
對于三言,《寓言》一篇予以了集中闡釋:
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寓言十九,藉外論之。親父不為其子媒。親父譽之,不若非父者也;非吾罪也,人之罪也。與己同則應,不與己同則反;同于己為是之,異于己為非之。重言十七,所以已言也,是為耆艾。年先矣,而無經緯本末以期年耆者,是非先也。人而無以先人,無人道也;人而無人道,是之謂陳人。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因以曼衍,所以窮年。[3]727
由此看來,《莊子》一書主要由寓言、卮言、重言這三言構成。其中寓言占十分之九,重言占十分之七,無心之言合于自然的分際?!霸⒀允?,重言十七”體現(xiàn)了二者在全書中占據的重大比例。
“寓言”的“寓”字有寄托、寄寓的意思,按王先謙注:“寓言,是說意在此而言寄于彼?!保?]245為什么要使用寄于彼的方式呢?郭象解釋為“言出于己,俗多不受,故借外耳”[5]142。莊子很重視使用寓言這一言說方式,不論是“扶搖而上者九萬里的鯤鵬”,“莊周夢蝶”,還是“望洋興嘆的河伯”等,幾乎《莊子》中的每一篇都能找出寓言來。
“重言”的“重”解作借重,重言也就是借重之言,為什么使用重言呢,莊子說是為了終止爭辯,因為那是年長者的言論,如郭象所注:“以其耆艾,故俗共重之,雖使言不借外,猶十信其七?!保?]142同樣,王先謙所講“重言,述尊老之言,使人聽之而以為真”[4]245。可能年長者飽經世事,出自他們之口的話語自然要比少不經世之人要重的多。當然,在莊子那里不是所有年長者所發(fā)的都是重言,而只有真正悟道者才能成為莊子所借而發(fā)言之人。那么,從當時的情形來看,老子最符合這位年長者的要求了。事實上,莊子也多次借老子之口以及老子的形象闡發(fā)道的真諦。
卮言中的“卮“是酒器的意思,卮言是無心之言,莊子用卮言來形容他的言論并不是偏漏的,乃是無心而自然的流露。而無心之言層出不窮,合于自然的分際,散漫流衍,悠游終生。
正如《天下》篇總結的:
莊周聞其風而悅之,以謬悠之說,荒唐之言,無端崖之辭,時恣縱而不儻,不以觭見之也。以天下為沈濁,不可與莊語,以卮言為曼衍,以重言為真,以寓言為廣。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敖倪于萬物。[3]884
在那樣一個混濁的時代,周正的語言是無法言說的,只能用無心之言來推衍。
在莊子那里,不論他提出“道不可言”,認為言不盡意,還是以“三言”這種獨特的言說方式來言道,都不是他立足和追求的終極境界。對他來說,實現(xiàn)真正的精神解脫,順化于大道之中,必須要達到忘言之境。應該說,唯有忘言才能得道,只要得道定會忘言。
誠如《外物》篇所述:
筌者所以在魚,得魚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與之言哉![3]725
筌是捕魚的工具,蹄是捕兔的工具,既然得了魚就應忘筌,得了兔就應忘蹄,語言既然是得意的工具,達意的橋梁,一旦得了意,又何必執(zhí)著于語言呢?
在莊子那里,忘言才是得道的體現(xiàn),而這一主旨在《知北游》一篇中很明確地體現(xiàn)了出來,如說:
知北游于玄水之上,登隱弅之丘而適遭無謂焉。知謂無謂曰:“予欲有問乎若:‘何思何慮則知道?何處何服則安道?何從何道則得道?’”三問而無謂不答也,非不答,不知答也。[3]558
知連問無謂三個有關得道的問題:怎樣思索,怎樣考慮,才能懂得道?怎樣處世,怎樣行為才能安于道?由什么途徑,用什么行為才能獲得道?連問了三次,無謂都不回答,不是不回答,而是不知道怎么回答。
同樣的問題,知問狂屈,狂屈則說:“予知之,將語若,中欲而忘其所欲言?!?/p>
狂屈似乎與無謂有所不同,他知道知問的問題,正想要告訴他,可心中要說的卻忘記了所要說的。
當知不得不問黃帝時,黃帝很明確地告訴他:“無思無慮始知道,無慮無服始安道,無從無道始得道?!痹谶@里黃帝又較之狂屈進了一步,他告訴知沒有思索,沒有考慮才懂得道;沒有居處、沒有行為才安于道;沒有途徑、沒有方法才能獲得道。
當知與黃帝探討誰才是真正的得道者時,黃帝卻說:“彼無謂真是也,狂屈似之,我與汝終不近也?!睆臒o謂的無言以對,到狂屈的欲辯忘言,再到黃帝的得意盡言,在言說內容上似乎層層遞進,然而距離真正的得道境界卻愈來愈遠。可見,真正的得道者是不會問如何得道的,同時道也是不可言說的,言說者言說的不是道,更不可能得道,不知言乃至忘言才是真正得道的體現(xiàn)。
綜上,《莊子》一書中可以析解出莊學言意關系的三個邏輯層次。首先,莊子繼承了老子言不盡意的思想,對語言的達意功能提出懷疑,強調語言的有限性決定了道不可言,此第一層;但莊子畢竟要言道,所以他不可能無言,于是他以“寓言”、“重言”、“卮言”這種獨特的表達方式來言道,此第二層;但是不論討論言是否能盡意,還是以一種獨特的方式表意,似乎都只停留在知性認識的層面,離精神的最終解脫還有很大的距離,所以唯有進入到第三層“忘言得意”,才能真正把握莊學言意關系之精髓,進而達到莊子所描繪的“道通為一”、“獨與天地精神往來”的逍遙境界。
[1]大正新修大藏經:第50冊[M].臺北:財團法人佛陀教育基金會出版部,1990.
[2]馮友蘭.中國哲學史[M].重慶:重慶出版社,2012.
[3]陳鼓應.莊子今注今譯[M].北京:中華書局,1983.
[4]王先謙.莊子集解[M].北京:中華書局,1987.
[5]郭象.莊子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