佚名

基蘭（Kiran）看起來并不像是那種會讓父母擔心的小孩?！八潜容^好帶的孩子，”他的爸爸拉古（Raghu）是一位醫(yī)生，他這樣說：“他總想要讓別人高興。”基蘭（為了保護孩子隱私，他的父母請我在文中使用他的昵稱）在圣路易斯郊區(qū)上幼兒園，跟班上其他孩子不一樣，他幾乎很少不守規(guī)矩或者惹是生非。如果基蘭磨磨蹭蹭或者不聽大人話，拉古（同樣是昵稱）只要從一數(shù)到五，基蘭就會趕緊系好鞋帶或者把玩具移走。他對別的孩子十分友好；如果班上有小朋友哭了，基蘭會立刻湊過去?！拔覀兊男∩迫?！”他的父母這樣驕傲地稱呼他。

但有些跡象讓人不免擔憂。其中一點是，跟通常整天高高興興、無憂無慮的四歲孩子不一樣，基蘭沒有多少開心事?！八粫衿渌『⒛菢?，跑來跑去，蹦蹦跳跳，打鬧著跑到滑梯上?！崩抛⒁獾竭@個問題?；m的媽媽伊麗莎白（Elizabeth，她的中間名）是位工程師，她提到兒子總是將“什么都不好玩兒”或“我煩死了”掛在嘴邊。父母跟沒精打采的基蘭說，他們馬上就可以去迪斯尼樂園玩了，基蘭回答說：“米奇在說謊。夢想不可能成真?！?/p>

隨著時間推移，尤其是在跟基蘭性格穩(wěn)重的小妹妹比較后，有一點越來越明顯：基蘭的心中充滿著自責與憂慮?！叭绻覀兿胍嬖V他，他什么事情做錯了，一定得非常注意才行，因為他會立刻就把它放到心上。”拉古說。而且基蘭還很容易泄氣。他一直等到自己能完美地數(shù)到10，才敢大聲數(shù)數(shù)。拼圖會讓他大為光火。還有一次，在玩了新的一套樂高玩具時，他告訴爸爸：“我玩不了樂高。”接著他干脆宣布：“我再也不玩這東西了。我根本就不是玩樂高的人。你把它拿走?！?/p>

在基蘭四歲那年，一個周末，基蘭抱著自己的小毯子，媽媽帶著他從一個適宜兒童玩耍的地方換到另一個，想要讓他開心起來。可是就算來到了圣路易斯兒童博物館，他仍然沒精打采地倚在墻上。回到家時，他躺了下來，說他想不起來這一整天有一件好玩的事情。他“非常疲沓，一肚子怨言，看起來好像有哪里不舒服”。伊麗莎白記得當時自己在想，這孩子肯定有什么地方不對頭。

基蘭的父母在與對他的行為有類似困擾的幼兒園班主任溝通，接著在谷歌上查找了大量醫(yī)學信息后，帶他去看兒童精神病醫(yī)生。2009年冬天，基蘭滿五歲，他的父母被告知，他患有學齡前抑郁癥，有時又被稱為“早發(fā)性抑郁”。他加入了華盛頓大學醫(yī)學院（Washington University Medical School，位于圣路易斯）早期情感發(fā)展項目的一項研究性試驗，這項試驗將追蹤學齡前抑郁癥的診斷和像基蘭這樣的孩子的治療。“當時很痛苦，”伊麗莎白說，“但同時，得到專業(yè)人士的診斷，知道沒錯，他確實出現(xiàn)了抑郁癥狀，這又讓我們感到解脫。他的問題果真是存在的?！?/p>

在如此年幼的兒童身上診斷這樣一種成年疾病，這真的可行嗎？在學齡前兒童身上確診臨床抑郁癥是否真的是個好主意，抑或這么小的孩子實在是太不成熟、太變幻莫測、性格太多變了，因此不應該背負如此沉重的標簽？學齡前抑郁癥也許確實是一種法定疾病，能跟注意缺陷多動障礙（ADHD）和對立性反抗障礙（ODD）——30年前這些疾病還鮮為人知——一樣贏得家長的歡迎，進入值得關注的詞典新病種。可是，孩子們的發(fā)育速度千差萬別，萌芽中的性格變化不定，我們又如何確信到了某一個臨界點，一個孩子就從總體而言平凡無奇跨越為舉止異常，達到了臨床精神障礙的標準？抑郁癥最早可從幾歲出現(xiàn)？

據(jù)最近的研究顯示，抑郁癥出現(xiàn)的年紀早于我們的預期。現(xiàn)在有一批兒童精神病學家和發(fā)展心理學家表示，抑郁癥最早可在兩到三歲的幼兒身上顯現(xiàn)?！斑@種想法十分嚇人，”華盛頓大學醫(yī)學院兒童精神病學教授瓊·盧比（Joan Luby）是確診基蘭的醫(yī)生，她關于學齡前抑郁癥的研究常常會遇到阻力?！霸谖?0年的研究中，它在一點點緩和下來，”盧比談到了她面對的阻力?！暗恍┧烙才傻目茖W家仍然認為這種理念或者過于傷感，或者純屬心理囈語，不值一哂，而外行人則認為這種想法荒唐可笑?！?/p>

可是，對于了解抑郁癥的成年人，早期診斷的發(fā)展前景是有意義的?；m的媽媽說，現(xiàn)在她才意識到自己小時候也曾患有抑郁癥?！霸谖易x小學的那些年里出現(xiàn)了各種明確的跡象，”她說。如果當時她就能得到治療，她相信自己一定會把握住機會?！拔业母改钢牢业呐e止不正常，但他們真的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跟很多治療抑郁癥的醫(yī)生一樣，紐約州立大學石溪分校（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at Stony Brook）的臨床心理學系教授丹尼爾·克萊恩（Daniel Klein）不斷聽到成年病人講述自己從小就有抑郁癥狀?！白源蛭矣浭缕鹁陀幸钟舭Y，”克蘭恩這樣對我描述病人的回憶?！坝谑俏议_始相信，這類癥狀的根子應該起源于非常年幼的時期?！?/p>

于是克萊恩將研究轉(zhuǎn)向幼兒的性格與抑郁趨勢。十年過去了，他現(xiàn)在是僅有的幾位專注于學齡前抑郁癥的學者之一。

從很多方面來看，心理疾病在不斷降低準入門檻。抑郁癥起先被當作成年人的問題，人們認為它源于童年，但不是在兒童身上出現(xiàn)的疾病。精神分析學認為兒童并沒有出現(xiàn)抑郁的心理能力，因為他們的超我還沒有得到充分發(fā)展?！霸谶^去10到20年來，心理健康最重大的發(fā)現(xiàn)之一就是慢性心理疾病在青少年人群中占很大的比例?！泵绹鴩揖裥l(wèi)生研究院（National Institute of Mental Health）情緒與焦慮障礙癥項目情緒與發(fā)展辦公室的主任丹尼爾·派因（Daniel Pine）說。這種病癥自我們幼年時開始萌發(fā)，在兒童時代產(chǎn)生影響，這種影響往往相當顯著，并塑造著我們成年后的模樣。

關于青少年是否可出現(xiàn)重性抑郁癥的爭議一直延續(xù)至20世紀80年代，不過現(xiàn)在我們已經(jīng)將此當作理所當然的事。人們先是認為青春期少年，接著認為小學兒童的心理還十分不成熟，因此不可能抑郁。而污名化也是人們的一大擔憂。“人們十分擔心一旦你貼上了標簽，就真的得了病?！逼テ澅ご髮W（University of Pittsburgh）兒童與青少年精神病學教授尼爾·瑞恩（Neal Ryan）解釋說。但了20世紀90年代，精神病學家開始意識到，抑郁癥狀可出現(xiàn)在8～10歲的兒童身上。endprint

雖然如此，但在1990年，當盧比首先提出兒童是否可能甚至會在上小學前就出現(xiàn)抑郁這個課題時，她的同事仍然要么無動于衷，要么充滿敵意。到了90年代末，有關早期兒童的研究在學術界和政策制定者中盛極一時。此時正值克林頓總統(tǒng)治下的白宮召開兒童早期發(fā)展與學習研討會，人們對“0到3歲”這個定義的重要性涌起了興趣。研究者開始更密切地觀察未滿3歲的兒童出現(xiàn)的復雜情緒，比如內(nèi)疚與羞愧。1998年，盧比從國家精神衛(wèi)生研究院得到了第一筆項目撥款，著手對學齡前抑郁進行研究。

“我們意識到，老天，也許我們真應該更關注學齡前階段，”派因說，“于是，我們?nèi)〉昧私袢罩煽儭，F(xiàn)在，對學齡前兒童抑郁癥的診斷，已經(jīng)得到了非常密切的關注?！?/p>

對于年紀這么小的兒童給予任何有關精神障礙的診斷，都值得探討。沒人想要將學齡前兒童常見的發(fā)脾氣、情緒波動和發(fā)育中出現(xiàn)的波瀾都歸于病態(tài)。爺爺奶奶們持高度懷疑的態(tài)度；父母們則往往不想知道真相?！澳阍嗌俅温犎苏f，‘等他們長大了就好了或者‘他生性就這樣？”紐約大學兒童研究中心的兒童精神病學家梅麗莎·尼沙瓦拉（Melissa Nishawala）說。

一些業(yè)界人士同樣持保留態(tài)度。將學齡前抑郁視為障礙癥，會有兜售疾病之嫌?！翱紤]到大型藥企的影響力，我們也許應該確保，千萬不要在哪個小孩為了甜筒冰激凌掉下來而大哭時，就將他打上抑郁癥的標簽?！奔~約蒙特費羅兒童醫(yī)院（Children's Hospital at Montefiore）嬰幼兒心理學家拉希爾·布里格斯（Rahil Briggs）提醒說。盡管研究并未支持在如此年幼的孩子身上使用抗抑郁藥，但對學齡前兒童用藥的現(xiàn)象正在抬頭，而且用藥時往往超出了標簽指定用途。一個兒童心理學家跟我談到了他出席的一次研討會的情況，在會上，他碰到了一些郁悶的制藥業(yè)代表。“他們想要給這些兒童藥物，但我們還沒搞定診斷標準。”而丹尼爾·克萊恩則警告稱：“現(xiàn)在的問題也許是未能做出全面診斷，但這種情況有可能徹底反轉(zhuǎn)過來?！?/p>

抑郁癥的癥狀往往反復持續(xù)出現(xiàn)，治療千頭萬緒，對于幼兒來說這是個尤為殘酷的診斷?！俺姓J患心境障礙，是件令人驚恐的事情，而抑郁癥尤其嚇人，”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的兒童心理學家、教授以及嬰兒和學齡前兒童診斷創(chuàng)始人瑪麗·奧康納（Mary J. OConnor）說：“當我們與家長坐下來，告知其子女患有抑郁癥時，他們會有一種聽天由命的感覺，好像這是件毀滅性的、令人恐懼的、而且永遠不可能改變的事情。”

而且家長往往會覺得自己是有責任的。育有患抑郁癥的子女，家長自己患重性抑郁癥的可能性也將比正常值高出一至兩倍?，F(xiàn)在已知母親患抑郁癥對子女發(fā)育尤其會帶來嚴重影響，主要是因為母親缺乏對子女的響應——對嬰兒凝視、牙牙學語和動作有意識、持續(xù)的模仿與應對?！盎家钟舭Y的母親在回應自己的寶寶時，往往從一開始就欠缺熱情與愉悅?！奔又荽髮W舊金山分校精神病學系的教授艾麗西婭·利伯曼（Alicia Lieberman）說。由于有10%～20%的母親總會在人生的某個階段遭遇抑郁，而且每11個嬰兒中就有1個會在出生的頭一年后感知到母親的抑郁，這確實是個問題。

但是人們很容易夸大母親抑郁扮演的角色?！按蟛糠只家钟舭Y的父母，其子女并沒有抑郁?！泵苄髮W人類生長與發(fā)展中心發(fā)展心理學家阿諾德·塞默羅夫（Arnold Sameroff）曾研究過有心理問題的家長生育的子女。反過來說，子女出現(xiàn)抑郁問題，并不一定就是步父母的后塵?！按_實是有這樣的情況：家人的互動給孩子的生活造成負面影響，這是孩子日后出現(xiàn)抑郁的原因之一，”兒童強迫癥和焦慮癥中心（Children's Center for OCD and Anxiety，位于費城）創(chuàng)始人塔馬爾·錢斯基（Tamar Chansky）說：“但我更常見的情況是父母并沒有做錯，當聽到自己的孩子說出那么消極的想法時往往感到不知所措?！北R比則說，人們往往猜想這類孩子必定遭受過嚴重的心理社會剝奪（Psychosocial Deprivation）、虐待或忽視，但她說：“我曾看到過那么多患抑郁癥的孩子，他們都擁有慈愛、關懷備至的父母。我們知道心理社會壓力是一個重要的因素，但并非唯一的問題，也不是（患抑郁癥）必需的條件?！?/p>

基蘭的父母擁有高等學歷和穩(wěn)定工作，而且為了成為好父母投入了很多。兩人都參加了密蘇里州的“父母亦老師”項目，在基蘭出生后的前三年接受過培訓。但伊麗莎白說，她確實擔心她自身的行為是否加深了基蘭某些消極的傾向?！坝袝r我擔心我們對基蘭太嚴苛了，”1月份，伊麗莎白在電話中對我說：“我總是生他的氣。我不是有意想讓他感到自責的，但我與他互動的方式會讓他覺得自責?！币聋惿妆救说那榫w有時也會起作用：“如果我的情緒低落，他會更消沉?！?/p>

在圣路易斯華盛頓大學醫(yī)學院主校區(qū)，稍稍往外走一點，有一間小型實驗室，瓊·盧比正是在這里，試圖確認學齡前抑郁癥的定義。一項新的臨床診斷想要獲得心理學家、學校、醫(yī)生和保險公司的認可，就需要得以收錄進《精神疾病診斷與統(tǒng)計手冊》（Diagnostic and Statistical Manual of Mental Disorders，簡稱DSM）——精

神疾病的指南。這本手冊上一次徹底修訂的時間是1994年，盡管它意欲對各類心境障礙癥做出全面的描述與分類，但其初衷并不是鑒別學齡前兒童癥狀。為了幫助從業(yè)者及早識別問題，研究機構“0至3歲”（Zero to Three）出版了自己的手冊《嬰幼兒心理健康與發(fā)展疾患診斷分類》（Diagnostic Classification of Mental Health and Developmental Disorders of Infancy and Early Childhood），這本書最近一次修訂是在2005年。不過，這本冊子的評估手段并不像DSM那樣嚴謹，因此仍有很多人在等待DSM2013年新版的出版許可，人們預計在新版中會囊括人類一生出現(xiàn)心境障礙疾患的發(fā)展階段（新版已在2013年5月發(fā)行）。endprint

盧比是率先系統(tǒng)調(diào)查學齡前抑郁癥標準的研究者之一，她進行的縱向研究是對3～5歲兒童的抑郁癥狀進行原始評估，使用的是由國家精神衛(wèi)生研究院提供的基金。這些孩子如今已經(jīng)在9～12歲之間，每年要進實驗室進行評估。此外她還在進行各項分支研究，對從抑郁兒童發(fā)怒的作用到抑郁學齡前兒童如何完成認知任務的方方面面進行分析。盧比的文件柜中碼放著她每個研究對象階段性評估的DVD。我看了其中的一次錄影，在片中，一個5歲的小女孩在椅子上扭來扭去，她的父母回答著問題?！八齽硬粍泳蜁罂蕖！薄八l(fā)覺自己跟別的小孩有什么地方不一樣，對于自己易怒或傷心，她也很煩惱。”“有時她可以接受撫慰；但也有時，什么都安撫不了她?！?/p>

在像這樣的面談中，盧比總想要鑒別學齡前抑郁的特征。在她的研究中，這些兒童的表現(xiàn)跟較年長的人十分相像。比如說，在成年人中，快感缺乏，即無法從平常讓人快樂的活動中找到快感，可以作為缺乏欲望的信號；而在學齡前兒童中，它意味著玩玩具也讓人高興不起來。其他癥狀，包括不安和易怒，也會同樣以較小的規(guī)模顯現(xiàn)。這些孩子喜歡哭哭啼啼，大哭大鬧。他們不想玩。他們倒不會表達自殺意愿，但可能圍繞暴力或死亡設想一些情節(jié)。

兒童表現(xiàn)出最明顯、最普遍的癥狀是悲傷——這點并不讓人意外。但杜克大學（Duke University）兒童精神病學家、流行病學家海倫·埃格（Helen Egger）提醒說，這種悲傷并不是“在塔吉特商場，我想要的玩具沒有買到，現(xiàn)在我真的不高興了”，而應該是揮之不去的憂傷，而且無論跟什么人在一起，身處什么場合，都依然如此。同時，光是悲傷這一種癥狀而不夠，畢竟碰到目標未能達成，或者身體不舒服時，不高興是很正常的事情。但抑郁的兒童顯然在化解悲傷時碰到了很大的麻煩，結果這種情緒壓倒了一切，影響了他的正?；顒印！澳憧梢杂^察兩個想要自己穿鞋子的小孩，一旦出了點什么問題，當中一個小孩會把鞋子拔下來，扔到房子那頭去，”在自己的診所治療抑郁癥或臨界抑郁癥學前兒童的塔瑪爾·錢斯基說：“他會打自己，扔東西，說‘我做不好事情，我太蠢了這樣的話?！?/p>

不幸的是，幼兒幾乎無法直接告訴我們自己的心理感受。學齡前兒童不僅缺乏表達體驗的語言復雜度，而且他們?nèi)蕴幵趯W習感情為何物的過程中。為了了解幼兒的所思所想，盧比的團隊使用了一種名為“伯克利玩偶訪談”的技術，這種技術可用來幫助兒童闡述對自己的看法、并處理自己的感情。我觀看了一名身材細長、金發(fā)的5歲男孩對治療師手中的狗臉玩偶做出回應。

“我父母十分關心我，”第一個玩偶用高昂的聲調(diào)說?！拔腋改覆皇鞘株P心我，”第二個玩偶用同樣歡快的聲音說?！澳隳兀俊?/p>

“他們有時關心我，”這個男孩回答說，然后又停下來?！八麄儾皇鞘株P心我?！彼貏e強調(diào)了“不是”。

“當我做錯事時，我覺得很難過?！钡谝粋€玩偶說。

“當我做錯事時，我不覺得難過，”第二個玩偶說?！澳隳?？”

“當我做錯事時，我確實覺得難過?！蹦泻⒒卮鹫f。

接著，他告訴玩偶他不喜歡獨自一個人。他擔心別的孩子不喜歡他，希望能有更多朋友。他的不安全感、較低的自我形象，特別是他的內(nèi)疚和羞愧感，這標志著他成為了可能的抑郁癥患者：我不僅僅是做了錯事，我還是個壞孩子。

但是總的來說，和有著清晰癥狀的自閉癥、對立性反抗障礙和注意缺陷多動障礙不同，學齡前抑郁癥對于隨意的旁觀者、甚至是留意的家長，都并不是一眼就能甄別的心境障礙癥。抑郁的學齡前兒童通常并沒有表現(xiàn)出病態(tài)的、了無生趣的抑郁癥狀。盡管老師們常常認為這些孩子在社交或情感發(fā)育上做得并不是特別出色，但鮮少把握住這個問題的深度。有時這些孩子在集體活動時會走神，結果人們誤以為他們得的是注意缺陷多動障礙，“因為他們只是瞪著眼睛看，”紐約大學兒童研究中心的兒童精神病學家梅麗莎·尼沙瓦拉解釋說，“但在內(nèi)心深處，他們是在發(fā)愁，或者在往消極的方向上想著心事?！备Ｒ姷那闆r是，他們干脆就被眾人忽視了?！八麄兺际枪孕『?，表現(xiàn)得內(nèi)向而又沉默，”蒙特利爾大學（University of Montreal）的研究員西爾瓦納·科蒂（Sylvana C?té）研究的是兒童情緒與行為障礙，她說：“因為他們并不是對立、好斗，把班上所有人都折騰個遍的小孩，他們的問題因此沒有受到關注?！?/p>

很多研究人員，尤其是有著醫(yī)學訓練背景的人，渴望能找到某種“生物標記物”，好讓診斷在科學上蓋棺論定。近期的一些研究針對的是皮質(zhì)醇的活躍度，這是一種在面對壓力時人體產(chǎn)生的激素。在那些確診患有抑郁癥的學齡前兒童身上，其皮質(zhì)醇水平在身處壓力環(huán)境時會飆升，但卻無法跟普通孩子一樣得以迅速回落，在這個指標上與患抑郁癥的成人有類似之處。

但在成人身上，皮質(zhì)醇的反應度可以作為焦慮的標志。另一項研究發(fā)現(xiàn)，幼兒的焦慮與抑郁同樣是相互交織的。在杜克大學，埃格發(fā)現(xiàn)在學齡前出現(xiàn)抑郁的孩子，在上學后出現(xiàn)焦慮癥的可能性是普通孩子的四倍多?！斑@是兩個不同但有強烈關聯(lián)的綜合癥嗎？”美國國家精神衛(wèi)生研究院的丹尼爾·派因問：“這是同一種潛在問題出現(xiàn)的兩種輕微不同的臨床表現(xiàn)嗎？兩者的關系會隨著年齡的增長而改變嗎？現(xiàn)在關于這些還沒有確切的答案?！?/p>

令眼前景象更為錯綜復雜的是，那些患抑郁癥的兒童是否還患有別的疾病。在埃格的流行病學樣本中，有四分之三的抑郁癥兒童還患有某些其他的失調(diào)癥。在盧比的研究中，約有40%兒童還患有注意缺陷多動障礙或?qū)α⑿苑纯拐系K。盡管貌似只有得抑郁癥的孩子會出現(xiàn)快感缺失，但其他癥狀，比如易怒和悲傷，則在多種精神障礙癥中都可以出現(xiàn)。

對于這個年紀的孩子，將不同癥狀劃分為完全獨立的診斷門類，這往往并不現(xiàn)實，臨床醫(yī)生們因此不愿對各類障礙做出確診?！霸趦和癫W界存在著爭議，那就是在較年長的人、青少年甚至小學階段兒童身上表現(xiàn)甚為明顯的障礙癥，在幼兒身上是否也有明確顯現(xiàn)？如果是，是否又會以不同的方式體現(xiàn)出來，”杜蘭大學（Tulane）兒童與青少年精神病學教授查爾斯·澤納（Charles Zeanah）提出這樣的警告。澤納所在的工作組負責為DSM新版更新有關反映心理發(fā)展階段的內(nèi)容。比如說，創(chuàng)傷后應激綜合癥（Post-traumatic stress syndrome）在4歲和40歲的人身上，就可以出現(xiàn)完全不同的表現(xiàn)。某些障礙癥，比如分離焦慮和選擇性緘默癥只會在兒童這個群體中出現(xiàn)，可是到了成年后，癥狀要么消失，要么演化為焦慮或抑郁癥。不過迄今為止，抑郁癥和強迫癥貌似將會貫穿一生。endprint

可是，部分基于避免給幼兒打上烙印的考慮，臨床醫(yī)生常常使用這兩種“滴水不漏”的診斷名稱——伴有抑郁情緒的適應障礙以及非特異性抑郁障礙。用這類語焉不詳?shù)脑\斷是有好處的：它可以免得家長聽到“抑郁癥”這種毀滅性的字眼，讓兒童免于過早被打上標簽；還留下了孩子隨著年齡增長情況好轉(zhuǎn)的余地?！拔覀儾幌矚g給學齡前兒童做出抑郁癥的診斷，”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的瑪麗·奧康納說，“這些孩子仍處在未定型的階段，所以我們更有可能稱之為非特異性心境障礙。這就是目前我們考慮該問題的方式?！?/p>

這種考慮問題的方式讓盧比和埃格大為沮喪，她們擔心如果得了抑郁癥的孩子未能得到確切的診斷，他將沒法接受對癥治療。她們指出，在描述心律失常的某個特定形式時，醫(yī)生不可能用“心臟有異常”這種含混的術語?！盀槭裁次覀兛梢源_診大童得了某種‘失調(diào)癥，而對幼兒卻只能稱其為‘風險因素或‘階段呢？”埃格追問。臨床醫(yī)生不去治療患抑郁癥的孩子，而是等到三四年過后再看看是否會出現(xiàn)變化，這難道就是對的？

學齡前兒童脆弱的年紀可能導致他們尤其容易遭受抑郁癥后果帶來的傷害。幼兒十分脆弱，但在處理強烈的感情時又缺乏技能、經(jīng)驗和自主性。總的來說，在早期經(jīng)歷負面體驗——與看護者分離、被虐待，或被隨意忽視——可以對兒童發(fā)育、甚至對構成和支持情緒功能的神經(jīng)、心血管和內(nèi)分泌運轉(zhuǎn)帶來嚴重而長期的后果。盧比對抑郁的學齡前兒童進行了初步的腦部掃描，結果顯示海馬區(qū)——它是大腦中重要的情緒中樞，擁有對不同腦部地區(qū)的功能連通性——其形狀和大小均發(fā)生了改變。丹尼爾·克萊恩和他的團隊對抑郁癥的風險因素進行了一項縱向研究，發(fā)現(xiàn)在3歲時被分為“在活力與熱情的氣質(zhì)上程度較低”類別的兒童，到了7歲時，會難以找出積極的詞語來形容自己。到了10歲時，他們更可能表現(xiàn)出抑郁癥狀。還有多項研究已經(jīng)將兒童在學齡時出現(xiàn)抑郁跟成年抑郁聯(lián)系在一起。

還有些研究針對的是在學齡前出現(xiàn)其他失調(diào)癥的兒童，結果發(fā)現(xiàn)在進入青春期時，其早期出現(xiàn)的問題并未自行消失。現(xiàn)有的一項研究顯示，對于抑郁癥，這個結論同樣成立。在盧比縱向研究的學齡前兒童中，比起對照組兒童，那些在研究開始時就確診有抑郁癥狀的兒童在兩年后出現(xiàn)抑郁癥的可能性高了三倍。埃格發(fā)現(xiàn)，那些達到她學齡前抑郁癥標準的兒童，在四年后有抑郁癥狀的可能性高出了六倍。

不過，近期在治療自閉癥方面取得的成功顯示，在很多個案中，越早甄別和干預某種失調(diào)癥，取得顯著進展的機會就越高。對于早期診斷抑郁癥，現(xiàn)在的一個主要論點是即使抑郁癥有遺傳易感性，但它并沒有牢牢地刻進心靈深處；學齡前兒童心理狀態(tài)極具變化，這似乎使得治愈的可能性更為顯著。由于幼年時期的大腦具有神經(jīng)易塑性，早期治療的機會顯得尤為誘人。如果你刺激大腦的某個特定方位，大腦實際上是可以改變進程的?！皼]人了解準確的原因，但治療看來能更有力地影響兒童的大腦?！北R比說。她還舉例說，年紀越小，語言學習就更容易。芭蕾、小提琴、游泳課——我們都是在四歲起開始接受各種各樣的訓練。

想要令學齡前兒童抑郁癥的診斷取得有意義的影響力，就必須找到適當?shù)寞煼āＵ勗挴煼▽和粚嵱?，因為他們既沒有語言也沒有智力上的成熟度來表達和整理自己的情緒。幼兒園的輔導員喜歡用游戲療法，但至今沒有研究證明這種方法是有效的。

但是，盧比說，或許存在一些治療方法能通過干預兒童的發(fā)育，確保其能跟同齡人一樣在社交、認知和情感上發(fā)揮正常功能，從而幫助防止抑郁癥。根據(jù)埃格進行的流行病學研究，在2～5歲的兒童中，有1%～3%患有抑郁癥，而且這個比例貌似會隨著年齡增長而上升。她和其他研究人員表示，總的來說，美國600萬學齡前兒童中，有8.4萬人可能出現(xiàn)了臨床抑郁癥狀。適時干預有可能阻止或?qū)⒂绊懡档偷阶畹统潭?，甚至避免抑郁癥伴隨其一生。這些治療最起碼能教會他們更好地應對今后的打擊。如果仍然坐視不管，他們唯一的選擇也許就是藥物和持續(xù)的談話療法，反反復復念叨著20年前爸爸媽媽對自己帶來的傷害。

同時，盡管從業(yè)人員仍在爭論該給學齡前抑郁癥貼上什么樣的標簽，但大部分人都同意，無論患上哪一種心境失調(diào)癥，這么小的兒童都不應該單獨接受治療?！盀橐钟舻膶W齡前兒童開展心理療法，他們的看護人必須始終參與進來，”盧比說，“這并不是因為看護人肯定有問題，做了什么錯事，而是因為在兒童的心理儀器中，看護人是必要的一部分。這么小的孩子還不是獨立的個體?！?/p>

其中一種已經(jīng)嘗試的治療方法叫“親子互動療法”（Parent-Child In-

teraction Therapy，簡稱PCIT），它在20世紀70年代開發(fā)出來，當時是為了治療兒童破壞性行為——通常包括學齡前兒童的暴力或攻擊性行為——它是一種短期療法，往往為期10～16周，在受過培訓的治療師監(jiān)督下進行，同時持續(xù)進行居家隨訪。盧比對這種療法進行了改造，好讓它用于抑郁癥治療，在2007年開始并持續(xù)至今的試驗中使用，希望了解它是否有可能成為學齡前兒童的治療方法。治療每周進行一次，每次一小時，接受了培訓的家長需要鼓勵子女學習情緒控制、壓力管理、內(nèi)疚補償和其他應對技能，希望孩子們能學會處置抑郁癥狀，而家長能不斷強化學到的經(jīng)驗。

我觀察了一次治療，當中治療師刻意激起了孩子的內(nèi)疚感，這個孩子就是告訴玩偶“當我做錯事時，我確實覺得難過”的那個金發(fā)的5歲男孩。他跟媽媽一起坐在桌邊，轉(zhuǎn)身向治療師打招呼，對方拿著一個托盤，上面放著兩個茶杯，其中一個有意涂上了圖畫。她告訴他，他們可以辦個茶話會，還告訴他自己特別喜歡當中一個茶杯，費了很長時間親手在上面繪制了圖案。“今天，我打算讓你用我喜歡的這個杯子?！彼龤g快地說。當他小心翼翼地拿起這個被人動過手腳的杯子時，它的把手突然斷了。他的臉色頓時陰沉下來。治療師對打壞的杯子深表痛惜，有意擺出一臉抓狂的樣子，然后借機走出了房間。另一位治療師從雙面鏡那里觀察室內(nèi)動靜，并通過耳機指導孩子的媽媽，幫助她的孩子解決問題，面對自己的情緒。endprint

“你覺得自己是個壞孩子嗎？”他的媽媽問。大部分家長不愿意讓子女處理個人情緒，而是希望分散孩子的注意力，讓他們不再沉湎于負面情感?！八麄兿胍还P帶過，就此不提?！北R比說。而在這次治療中，治療師則是鼓勵這位媽媽挖掘孩子的感覺。

小男孩含著眼淚點點頭。“我覺得我就要進垃圾桶里了?！彼f。

“誰會把你放到垃圾桶里？”他的媽媽問。

“你會?！彼Z帶譴責地回答。

“我永遠不會這樣做的，”她說，“我愛你。意外免不了會發(fā)生的呀。”孩子看起來回過神來了，他們聊起了她的耳環(huán)，于是他開玩笑地伸出食指輕輕彈了下。緊接著，他的臉又拉長了。

“你生我的氣嗎？”他問道，緊接著他又說：“我再也不會這樣做了。”聽起來他像是在發(fā)火。

“你不是壞孩子?！眿寢尠参克１R比說，有時候家長并沒有意識到孩子正在感受到內(nèi)疚或羞愧，她說：“在孩子做出逾矩的行為時，家長沒有打消孩子的顧慮，而往往一罰了之?！?/p>

“我就是壞孩子，”孩子說著，鉆到了桌子底下?！拔矣X得你現(xiàn)在根本不愛我?！彼傻搅说匕迳希槌榇畲畹乇г拐f：“我太傷心了，我太傷心了?！?/p>

親子互動療法能否成功，很大程度上取決于父母，從本質(zhì)上說，他們承擔的任務是將孩子的大腦重新編程，以養(yǎng)成新的、更具適應力的習慣。并非所有家長都有能力應對這項任務的警覺性、一致性和敏感性。但早期結果看來是喜人的。盧比和其團隊的數(shù)據(jù)雖然還處在初期，但已經(jīng)有結果表明參試兒童的抑郁嚴重程度出現(xiàn)了顯著下降，對后續(xù)治療的需要降低。

我們是否能以某種方式將成年抑郁癥扼殺在萌芽階段？即使我們現(xiàn)在真的可以開始系統(tǒng)診斷并治療學齡前抑郁癥，恐怕也無從得到一個確切的答案?！霸缙谛睦斫】祹Ыo人們的期許在于，如果你能及早改變負面條件，而不是任由負面行為肆意發(fā)展，你確實就可以防微杜漸，避免出現(xiàn)全面癥狀，”加州大學舊金山分校的艾麗西婭·利伯曼說：“當然了，你永遠都沒法確知這個孩子長大后是否真的會得抑郁癥?！?/p>

家長們無法從中清晰地看到未來的道路。“我們不知道基蘭長大后，是否會有患抑郁癥的危險?！?月份，拉古在電話里對我說?；m參加了研究，但由于被分入對照組，他并未參加親子互動治療。不過拉古和伊麗莎白仍然覺得，他們在對照組中接受的家長培訓對自己有所幫助。在研究過后的幾個月里，基蘭的情緒貌似有所好轉(zhuǎn)，去年夏天他去了爺爺奶奶的農(nóng)場玩，這次旅行特別有用。但在過去的這個冬天，他的狀況看來一點點地開始回落，變得容易突然發(fā)脾氣或者情緒消沉。盧比的實驗室對這家人解釋說，抑郁往往會不定期發(fā)作。“我們擔心他一輩子都擺脫不了了?！币聋惿讓ξ艺f。

最近，伊麗莎白問基蘭，他生活中最快樂的時光是什么時候。他告訴她，應該是在他8個月時他們帶他去西班牙旅游的那次。伊麗莎白問他是否記得自己去過西班牙。“不記得，”他說：“但在照片里，我看起來真的很高興?！彼浦俳o一個答案，一段他真的能記起的時光。他使勁想啊想?！拔易羁鞓返臅r光還沒有到來?！彼f。（來源：《紐約時報》中文網(wǎng)，2014-02-09）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