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曉潔
(安徽大學 文學院,安徽 合肥230039)
晉末文學是典型的亂世文學,文學之士飽嘗戰(zhàn)亂之苦,還要面對亡國之悲。詩人的風格整體以悲傷為基調(diào),感傷思潮彌漫于兩晉之交。正如林媛在《論魏晉文學的悲情特征》中所說:“晉代的悲情是濃郁的死亡意識下的深重悲情?!保?]晉代亂世中,上至帝王將相,下至黎民百姓都深刻體會到這種生命的苦痛。文人思考良多,感觸更深。他們身處亂世,命運坎坷,氣節(jié)不保,常有刻骨銘心之痛。劉琨是其杰出的代表。劉琨領匈奴中郎將,親身北伐,志在伐虜卻壯志難酬,因而體驗更深,痛苦更重,悲情更濃。其詩文在中國文學史上書寫了濃墨重彩的篇章,具有較高的地位。
晉代初期在司馬炎統(tǒng)治下經(jīng)歷了相對安定的30年。司馬炎死后,惠帝愚笨,后宮動亂應運而生,出現(xiàn)了賈后之亂、楊駿之亂。宮廷動亂逐漸延伸至諸侯王室,司馬倫篡位,八王之亂一觸即發(fā)。諸王間常年混戰(zhàn),百姓朝不保夕。晉朝勢力一落千丈,邊境動蕩不安。北方匈奴、鮮卑、羌等民族鐵騎相繼南侵,兩京陷落,懷愍帝被擄,國難當頭,英雄扼腕。百姓逃難流徙,“人多饑乏,更相鬻賣,奔逩流移,不可勝數(shù)”[2]791,最終不免“流尸滿河,白骨蔽野”[2]791。晉末是中國歷史上的又一亂世。晉人對亂世的來臨充滿恐懼與無奈。在太平盛世,文士無須為生命財產(chǎn)安全擔憂,只需把酒言歡尋常度日,其詩文內(nèi)容自然多與歌功頌德、宴飲游樂相關,思想性不夠深刻。身處亂世處境則迥然不同。國家危在旦夕,百姓生死未卜,豪門貴族、文人墨客也朝不保夕、前途迷茫,文學更容易真實再現(xiàn)動亂現(xiàn)實,詩文的思想性更為深刻。正如宗白華先生所說:“漢末魏晉六朝是魏晉南北朝政治上最混亂、社會上最苦痛的時代,然而卻是精神上極自由、極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濃于熱情的一個時代,因此也就是最富有藝術(shù)精神的一個時代?!保?]但文人慘遭殺戮現(xiàn)象愈演愈烈。到晉朝,文士多肉體湮滅,少有全者。黑暗的現(xiàn)實最終致使眾多文士回歸老莊,崇尚清談,遠離政治。但仍有文人在國家危亡之際,心憂黎民,矢志報國。
具有愛國思想、面對現(xiàn)實的晉代詩人以左思、劉琨、郭璞等為代表。左思是太康時期杰出詩人,其《詠懷詩》(其一)展示了愛國之情,希望在內(nèi)憂外患之際棄筆從戎,定國安邦:“弱冠弄柔翰,卓塋觀群書。著論準《過秦》,作賦擬《子虛》。邊城苦鳴鏑,羽檄飛京都。雖非甲胄士,疇昔覽《穰苴》。長嘯激清風,志若無東吳。鉛刀貴一割,夢想騁良圖。左眄澄江湘,右盼定羌胡。功成不受爵,長揖歸田廬?!保?]296可惜左思處在一個重視門第的朝代,空有才華卻得不到重用,故而滿腹悲憤怨艾。晉朝在經(jīng)歷八王之亂、五胡亂華后元氣大傷,其時政局更加混亂。兩晉之交,文人一派以劉琨為代表,感傷國破家亡,寫慷慨悲壯之詞。一派以郭璞為代表,借仙境表達郁悶困苦之情:“顧瞻中宇,一朝分崩。天網(wǎng)既紊,浮鯢橫騰。運首北眷,邈哉華恒。雖欲凌翥,矯翮靡登。俯懼潛機,仰慮飛罾。惟其崄哀,難辛備曾。庶睎河清,混焉未澄。”[5]862-863雖曰游仙,卻具有極強的現(xiàn)實感。郭璞作品借游仙主題展現(xiàn)晉朝在內(nèi)亂外患中的現(xiàn)實處境和“悲來惻丹心,零淚緣纓流”[5]862的悲傷情緒。
左思、劉琨、郭璞都是晉代有著愛國品質(zhì)、敢于面對現(xiàn)實的文人。劉琨矢志報國,親歷戰(zhàn)事,半生戎馬,其作品更加真實地記錄了晉朝生靈涂炭、民不聊生之境況。又因其飽經(jīng)亂離,境遇困窘,故詩文情辭激切,充滿悲涼凄戾之情。左思詩抒憤懣之情,但不及劉琨詩文悲愴凄戾程度之深。郭璞詩借仙境比擬現(xiàn)實社會,雖抑郁悲傷,但不及劉琨親歷困厄后所發(fā)悲涼酸楚之情動人。劉琨有匡扶晉室、恢復中原之志,惜功業(yè)未就,身死異鄉(xiāng)。理想無法實現(xiàn)的痛苦之情寓諸詩文,感動著后世有志之士。“劉琨死后無奇士,獨聽荒雞淚滿襟。”[6]
同姓諸侯自相殘殺歷時數(shù)年,蠻荒民族屢次南侵,西晉滅亡,東晉偏安一隅。晉朝政局黑暗混亂,文人動輒得咎、命如雞犬。國恥家仇,命運堪憂。晉代文人經(jīng)歷了從巔峰跌落谷底的過程,其心靈所受的創(chuàng)傷遠非其他時代可比。正如李紅巖在《魏晉南北朝困厄文人創(chuàng)作研究》中所說:“在魏晉南北朝長達四百年的門閥時代里,文人不僅無法實現(xiàn)理想抱負,長時間處于主流社會的邊緣,遭受不公正的待遇,物質(zhì)、精神極度困厄。他們的苦悶是最深重的,他們的詩文體現(xiàn)出悲憤卻不凄怨沉淪的審美特征?!保?]劉琨的詩文中飽含著濃郁的悲情,其作品中的悲情主要表現(xiàn)在亂世亡國之悲、個人命運之悲、人格氣節(jié)之悲上。
《毛詩序》載:“治世之音安以樂,其政和;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笨追f達疏載:“治世謂天下和平,亂世謂兵革不息,亡國謂國之將亡也……亂世之政教與民心乖戾,民怨其政教,所以忿怒,述其怨怒之心而作歌,故亂世之音亦怨以怒也;國之將亡,民遭困厄,哀傷己身,思慕明世,述其哀思之心而作歌,故亡國之音亦哀以思也。”[4]631劉琨的詩文中交織著怨怒與哀思,飽含著強烈的亂世悲情、亡國遺恨。
劉琨現(xiàn)存完整的詩文,詩有三篇《扶風歌》《答盧諶詩》《重贈盧諶》,文有《為并州刺史到壺關上表》《與石勒書》《勸進表》《與段匹磾盟文》等十三篇,均作于永嘉元年任并州刺史后。亂世時局與坎坷人生使劉琨詩文多慷慨悲壯之氣?!对娖贰肪碇性u劉琨:“其源出于王粲。善為凄戾之詞,自有清拔之氣。琨既體良才,又罹厄運,故善敘喪亂,多感恨之詞?!保?]37其文章皆指陳時事,訴攻伐偉略,氣勢激昂。劉琨是敢于抗戰(zhàn)的英雄式人物,其詩文風格慷慨悲壯,但慷慨悲壯中難掩怨恨與哀思。晉朝大勢已去,英雄矢志報國卻無力回天,最后被拘禁冤死。其文風哀傷而又清拔,充滿末世之悲。
永嘉元年,劉琨受命出任并州刺史。在就任途中,劉琨寫下《為并州刺史到壺關上表》:“臣自涉州疆,目睹困乏,流移四散,十不存二,攜老扶弱不絕于路。及其在者,鬻賣妻子,生相捐棄,死亡委危,白骨橫野,哀呼之聲,感傷和氣。群胡數(shù)萬,周匝四山,動足遇掠,開目睹寇,唯有壺關可得告糴。而此二道,九州之險,數(shù)人當路,則萬夫不敢進,公私往反,沒喪者多。嬰守窮城,不得薪采,耕牛既盡,又乏田器。以臣愚短,當此至難,憂如循環(huán),不遑寢食?!保?]2078此表將戰(zhàn)后百姓水深火熱的生活境遇真實再現(xiàn),與曹操“鎧甲生蟣虱,萬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5]347有異曲同工之妙。正因親身感受到戰(zhàn)禍給晉朝人民帶來的深重災難,其文風才會如此沉痛:“死亡委危,白骨橫野,哀呼之聲,感傷和氣”[9]2078等現(xiàn)實描寫加重了文章的感傷基調(diào)?!叭汉鷶?shù)萬,周匝四山,動足遇掠,開目睹寇”[9]2078的現(xiàn)狀刺痛了劉琨的民族自尊心。強烈的責任感要求他誓死保衛(wèi)祖國、匡復晉室。奈何“守窮城,不得薪采,耕牛既盡,又乏田器”[9]2078,敵我勢力懸殊甚大,劉琨自恨身為將帥卻無力匡扶社稷救天下蒼生。亂世悲情淤積心頭,無法消解。寓諸詩文,便悲情流宕。
君主受命于天,是百姓的希望,故國不可一日無君。而此時晉朝愍帝被俘幽禁,皇位閑置,社稷無主,百姓絕望,司馬睿出于私利猶豫不定。劉琨情急之下遂作《勸進表》力勸司馬睿以天下蒼生為重登極:“自元康以來,艱禍繁興;永嘉之際,氛厲彌昏。宸極失御,登遐丑裔,國家之危,有若綴硫……不圖天不悔禍。大災薦臻,國未忘難,寇害尋興。逆胡劉曜,縱逸西都,敢肆犬羊,凌虐天邑……主上幽劫,復沉虜庭,神器流離,再辱荒逆。臣每覽史籍,觀之前載,厄運之極,古今未有,茍在食土之毛,含氣之類,莫不叩心絕氣,行號巷哭。況臣等荷寵三世,位側(cè)鼎司,承問震惶,精爽飛越,且悲且惋,五情無主,舉哀朔垂,上下泣血?!保?]2080《勸進表》作于國家危亡的緊急時刻,從歷代圣君的美好品質(zhì)寫到眼前的危急形勢,得出“多難以固邦國,殷憂以啟圣明”的道理,希望司馬?!耙陨琊閯?,以黔首為憂”即帝位,劉琨自當殞首追隨晉朝。劉琨反復陳述厲害、道理,用情至深,一字一淚:“莫不叩心絕氣,行號巷哭”,“舉哀朔垂,上下泣血”[9]2080。文風極為悲痛凄戾,浸透著英雄的血淚,充滿亂世悲情。后人讀來黯然神傷,掩卷鼻酸。
個人命運之悲由亂世之悲、亡國之悲派生出來,是亂世之悲、亡國之悲的自我化。在以殺戮和混戰(zhàn)著稱的兩晉,文人生存艱難,命運堪憂,仕途坎坷,功業(yè)難成,故而感傷歲月無情,悲嘆春秋易逝。早年,文人在儒家修齊治平思想熏陶下發(fā)憤圖強,希冀有所作為。然而身處亂世有志難逞,功業(yè)未成卻華發(fā)早生。他們感慨韶華易逝的無奈情緒中蘊含著文人個體命運之悲。青年時代驅(qū)逐胡虜、平定天下的滿腔熱情早已消磨殆盡,換來的是半生戎馬徒勞無功、家破人亡、孤苦伶仃。這種濃郁的個體命運之悲是對生死存亡的重視,是對人生短促的感慨,正是晉代“人的覺醒”的表現(xiàn)。它不僅僅是一種哀傷、無奈情緒的抒發(fā),更融入了濃郁的悲情色彩。
劉琨早年是賈謐二十四友之一,吟詠內(nèi)容不離其奢靡生活,但年少時亦有建功立業(yè)、報效國家之志。后領匈奴中郎將,成為晉朝與匈奴戰(zhàn)斗的主要力量。因其志高才短、戰(zhàn)略失策,被盟友拘禁縊死,令人痛惜。劉琨《扶風歌》《答盧諶詩并書》《重贈盧諶》等詩文中流露出感時傷世、命運多舛的悲傷情調(diào)?!斗鲲L歌》是劉琨詩歌的經(jīng)典作品,后世文人評價頗高,沈德潛評《扶風歌》:“越石英雄悲路,萬緒悲涼,故其詩隨筆傾吐,哀音無次,讀者烏得于字句求之……悲涼酸楚,亦復不知所云?!保?0]“朝發(fā)廣莫門,暮宿丹水山。左手彎繁弱,右手揮龍淵。顧瞻望宮闕,俯仰御飛軒。據(jù)鞍長嘆息,淚下如流泉。系馬長松下,廢鞍高岳頭。烈烈悲風起,泠泠澗水流。揮手長相謝,哽咽不能言。浮云為我結(jié),歸鳥為我旋。去家日已遠,安知存與亡?慷慨窮林中,抱膝獨摧藏。麋鹿游我前,猿猴戲我側(cè)。資糧既乏盡,薇蕨安可食?攬轡命徒侶,吟嘯絕巖中。君子道微矣,夫子固有窮。惟昔李騫期,寄在匈奴庭。忠信反獲罪,漢武不見明。我欲競此曲,此曲悲且長。棄置勿重陳,重陳令心傷!”[4]408《扶風歌》作于自洛陽赴并州途中。劉琨領匈奴中郎將急于就職,報國之心頗為激切。此詩首句充滿昂揚之氣?!俺l(fā)”“暮至”突出其趕路速度之快?!胺比酢薄褒垳Y”,其以武力趕走匈奴之志不言自明。其后情緒一落千丈?!皽I流”“悲風”“浮云”“歸鳥”等意象充滿悲情色彩。山河破碎,孤身北伐,劉琨此時已有生死離別的預感。對故土的留戀、對家人的不舍之情在離別之際噴薄而出。詩人是孤獨的,不被理解的。劉琨與漢將軍李陵境遇相同。同為封將大吏,所遇敵人同為匈奴,又都是孤軍深入,缺乏補給支持。李陵假意投降,武帝不明其志,屠殺其親族。劉琨內(nèi)心驚恐憂慮。劉琨深知晉朝派系紛爭嚴重,政權(quán)握在朝臣手中。圣明君王尚且不信任李陵,弄權(quán)的朝臣更不理解其赤子之心。劉琨慷慨北伐的背后實際上缺乏朝廷足夠的支持與信任。此去經(jīng)年,困難重重,各種憂慮縈繞心中卻無人訴說。命運捉弄,劉琨預料之事不幸被言中,英雄慷慨北伐最終家破人亡,含冤而死。
《重贈盧諶》是劉琨的絕筆詩作?!肮I(yè)未及建,夕陽忽西流。時哉不我與,去乎若浮云。朱實隕勁風,繁英落素秋。狹路傾華蓋,駭駟摧雙辀。何意百煉鋼,化為繞指柔?”[4]357劉琨在《重贈盧諶》中回顧了自己的坎坷人生,感慨時光流逝、功業(yè)未建、時不我待。在對命運的慨嘆中,突出的是生命短暫、人生無常的悲傷。當這種情緒與命運、愿望、離別、懷鄉(xiāng)、友情交織在一起時,這種人生短促、生命無常、樂少悲多的慨嘆更顯凄涼悲痛。從表面上看,這種人生觀極為頹廢消極,但隱藏在悲觀背后的恰是對人生的執(zhí)著與留戀。因劉琨處在戰(zhàn)禍頻發(fā)、天災不斷、死亡枕藉的社會中,這種強烈的欲求是無望實現(xiàn)的,故其悲情基調(diào)更濃:“何意百煉鋼,化為繞指柔?”[4]357在經(jīng)歷重重磨難后,劉琨感慨自己如百煉鋼般堅忍不拔的意志仍難抵命運捉弄?!鞍贌捴畧凿摚窨衫@指”[4]357,一片唏噓慨嘆,其悲涼凄戾之情自成絕調(diào),摧人心肝。
人格、氣節(jié)之悲是困擾著晉代亂世文人心靈的枷鎖。生處亂世,文人們往往不由自主地被卷到政治漩渦中,當文人感到自己的人格被侮辱、氣節(jié)被貶低時不得不忍氣吞聲、委曲求全,內(nèi)心深處又有強烈的意識去保護尊嚴免遭侵害,其心靈是極其矛盾痛苦的,其人格是悲劇性的。
劉琨身為貴族,性格剛直,心懷天下,對入侵中土的劉聰、石勒恨之入骨。但晉朝此時將孤兵寡,不足以與劉聰、石勒抗衡。劉琨為國家大局著想忍辱負重,借送回石勒母親之契機給石勒寫信,盛贊石勒的軍事才能和高貴品質(zhì):“將軍誕凜雄姿,勇賂自然,大呼于紛擾之中,奮臂于駭亂之際。發(fā)跡河朔,席卷究豫,飲馬江淮,折沖漢沔。雖自古名將,未足為渝…… 將軍以天挺之質(zhì),咸振字內(nèi),擇有德而推祟,隨時望而歸之,勛義堂堂,長享遐貴……今之遲想,蓋以天下大亂,當須雄才。遙聞將軍,攻城野臥,合于機神,雖不視兵書,暗與孫吳同契,所謂生而知之者上,學而知之者次。但得精騎五千,以將軍之才,何向不摧,至心實事,皆張儒所具?!保?]2082實際上,在出身名門的劉琨眼中,石勒是地位低賤且兇殘狡詐的胡虜。劉琨對石勒等人深惡痛絕,把他們看成是令“人神發(fā)憤”的“犬羊”、“縱毒于神州”的“蟻狄”,要“躬自執(zhí)佩,械截二虜”。劉琨屈尊就卑,卻換來石勒的嘲笑:“事功殊途,非腐儒所聞。君當逞節(jié)本朝,吾自夷,難為效。”[2]2715劉琨并非腐儒,只是陷于窮途末路。國內(nèi),王浚屢次阻撓,北伐愈益艱難。劉琨輾轉(zhuǎn)追隨八王,失掉了招兵買馬的威望,孤軍深入,勢單力薄,勝算極小。只有依靠戰(zhàn)爭結(jié)盟才能擴大勢力,獲取勝利。因此舉有利于扭轉(zhuǎn)戰(zhàn)局,劉琨便只能犧牲在他看來比生命還要重要的尊嚴,放下將軍身份、文人傲骨,為民族利益隱忍自抑?!昂我獍贌掍?,化為繞指柔”[4]357正是對其人格委曲求全的感傷詮釋。
《與段匹磾盟文》作于《與石勒書》后。劉琨昔日盟友代王猗盧死于國內(nèi)戰(zhàn)亂,猗盧國的將領率三萬士兵前來投奔。晉陽喪失外援,成為孤城。萬分危機之際,劉琨鋌而走險,決定乘初得猗盧兵將契機攻打石勒,結(jié)果損失慘重,晉陽陷落。劉琨失去根據(jù)地,無處容身。幽州刺史段匹磾來信相邀,劉琨與段匹磾暫時結(jié)盟。然華夷之隔,自古有之。段匹磾多疑:“匹磾以琨王室大臣,懼奪己威重,忌琨之形漸彰于外。”[2]1688故劉琨作此文,希望以誠心打動段匹磾,消除其疑慮:“古先哲王,貽厥后訓。所以翼戴天子,敦序同好者,莫不臨之以神明,結(jié)之以盟誓。故齊桓會于邵陵,而群后加恭,晉文盟于踐土,而諸侯茲順。加臣等介在遐鄙,而與主相去迥遼,是以敢于先典,刑牲歃血,自今日既盟之后,皆盡忠竭節(jié),以翦夷二寇。有加難于琨,磾必救;加難于磾,琨亦如之。繾綣齊契,披布胸懷;書功金石,藏子王府。有渝此盟,亡其宗族,俾墜軍旅,無其遺育?!保?]2083劉琨讀盧諶書,深知段匹磾為人心胸狹窄,斷非可以共成大業(yè)的盟友,但段匹磾確實是當時唯一愿意協(xié)助劉琨實現(xiàn)復興大業(yè)的力量。只因段匹磾所作惡事尚在劉琨可以忍受的范圍之內(nèi),故劉琨心中所存借段力量復國的希望仍未滅絕。劉琨竭力與段匹磾為善的真正目的在于報效朝廷,匡扶晉室。但事與愿違,劉琨后被段匹磾拘禁,于獄中寫詩向盧諶求救:“握中有懸璧,本自荊山王。惟彼太公望,昔在渭濱叟。鄧生何感激,千里來相求。白登幸曲逆,鴻門賴留侯。重耳任五賢,小白相射鉤。茍能隆二伯,安問黨與仇?中夜撫枕嘆,想與數(shù)子游。吾衰久矣夫!何其不夢周?誰云圣達節(jié),知命故不憂。宣尼悲獲麟,西狩涕孔丘?!保?]357作者例舉太公望、鄧禹、陳平、張良、狐偃、管仲等歷史典故,旨在激勵盧諶效仿先賢為國效力,同時希望盧諶設法勸說段匹磾饒他一死,共建功業(yè)。然而盧諶缺乏膽識魄力,以尋常之語敷衍應付,深違劉琨之意。昔日“百煉鋼”似的英雄,竟然要在獄中哀求他人營救自己,其郁悶絕望之情可見一斑。
鐘嶸《詩品》評劉琨詩:“琨既體良才,又罹厄運,故善敘喪亂,多感恨之詞。”[8]37劉琨詩文中的“悲”源于亂世時局。政治上,晉武帝實行分封制度,為日后動亂埋下禍根。諸侯王勢力日益強大,成為割據(jù)一方的軍政集團。其后宮廷斗爭引發(fā)八王之亂。八王之亂歷時16年之久,禍國殃民,給晉朝百姓帶來深重災難:“自惠皇失政,難起蕭墻。骨肉相殘,黎元涂炭,胡塵驚而天地聞,亂兵接而宮廟墮,支屬肇其禍端,戎羯乘其間隙,悲夫!詩所謂誰生厲階,至今為梗,其八王之謂也。”[2]1627八王之亂爆發(fā)后,晉朝分崩離析,國力衰微,民不聊生,邊防軍事力量衰弱。匈奴、鮮卑等少數(shù)民族乘勢而起,南犯晉室,中原大亂。統(tǒng)治階級昏庸無能,奢侈腐化加重了社會的腐朽。晉惠帝時,“及居大位,政出群下,綱紀大壞,貨賂公行,勢位之家,以貴陵物,忠賢路絕,讒邪得志,更相薦舉,天下謂之互市焉……帝又嘗在華林園,聞蝦蟆聲,謂左右曰:‘此鳴者為官乎,私乎?’或?qū)υ唬骸诠俚貫楣伲谒降貫樗?。’及天下荒亂,百姓餓死,帝曰:‘何不食肉糜?’其蒙蔽皆此類也”[2]108。面對動亂無序的統(tǒng)治與風雨飄搖的晉室,劉琨感慨不已,他以敏感之心寫作,詩文中彌漫感傷情緒。
劉琨詩文中的“悲”亦源于坎坷的人生經(jīng)歷。劉琨少時便以雄豪著名,有為國效忠之志:“逖與司空劉琨俱為司州主簿,情好綢繆,共被同寢。中夜聞荒雞鳴,琨覺曰:“此非惡聲也’,因起舞。逖、琨并有英氣,每語世事,或中宵起坐,相謂曰:‘若四海鼎沸,豪杰并起,吾與足下當相避于中原耳?!保?]1694永嘉元年,劉琨受命于危難之際,成為并州州牧,領匈奴中郎將,成為北方抗擊匈奴的重要軍事力量。劉琨雖有報國壯志卻缺乏將帥之才,終未能成功。且劉琨貴族惡習未徹底戒除,北伐后他剛愎自用,輕信讒言,殺害忠臣,致使晉陽失守,雙親遇難。失去雙親的悲慘遭遇使劉琨脫離虛無的老莊思想,復歸儒學:“自頃輈張,困于逆亂,國破家亡,親友凋殘。負杖行吟,則百憂俱至;塊然而坐,則哀憤兩集……知聃、周之為虛誕,嗣宗之為妄作也?!保?]2082然而面對敵強我弱的形勢,北伐大業(yè)屢屢受挫。功業(yè)未成,華發(fā)早生,理想與現(xiàn)實的巨大差異使英雄垂淚,詩文中充溢著悲音怨調(diào)。
在封建社會,士與仕緊密結(jié)合,“學而優(yōu)則仕”是文人的普遍追求。孟子曰“古之人未嘗不欲仕也”[11],儒家思想倡導文士積極入仕“兼濟天下”。但自八王之亂爆發(fā)后,晉朝長期處于戰(zhàn)亂中。大批文士或主動或被動地被卷進政治漩渦中,張華、陸機、陸云、潘岳等名士先后慘遭屠戮。面對殘酷的現(xiàn)實,文人轉(zhuǎn)向老莊,崇尚清談,玄風大熾,儒學失去一統(tǒng)地位。但因統(tǒng)治階級及門閥士族的努力以及儒道相互間的融合,儒學在衰落后復振。
《搜神記》載:“風俗淫僻,恥尚失所,學者以老、莊為宗,而黜六經(jīng);談者以虛薄為辯,而賤名檢;行身者以放濁為通,而狹節(jié)信?!保?]692面對世積亂離、風衰俗怨的境況,統(tǒng)治階級大肆推廣儒學以鞏固其統(tǒng)治,使儒學在困厄的環(huán)境中艱難發(fā)展。西晉初年分置太學、國子學兩種中央官學,“兩學并列,雙宇如一,右延國胄,左納良逸。祁祁生徒,濟濟儒術(shù),或升之堂,或入之室,教無常師”[2]1505。儒學未曾斷絕與門閥士族亦有很大關系。晉代門閥士族中以積世文儒、累世為官的名門望族地位最高,他們多由東漢世家大族演變而來,保持著儒家傳統(tǒng)思想。門閥士族重視儒學中的齊家思想,這使得他們能夠在政權(quán)頻繁更替的亂世屹立不倒。同時,門閥士族格外注重子孫教育,這都有助于延續(xù)儒學傳統(tǒng)。
儒學復振與玄學發(fā)展也有關聯(lián)。晉朝玄風盛行,表面上談玄之人離經(jīng)叛道,但實際上他們并非完全否定儒家思想。玄學是在特定時代條件下對儒學的補充,是在繼承儒道基礎上發(fā)展而來的。玄學以自然解釋名教,以名教解釋自然,最終回歸到對儒學的認同上。玄學處于不斷發(fā)展變化之中。最初何晏、王弼提出“名教出于自然”,以自然為本。繼而阮籍、嵇康倡導“越名教而任自然”,以自然反抗名教。最終向秀、郭象在否定何王、阮嵇之說基礎上提出“名教即自然”?!胺蚴ト穗m在廟堂之上,然其心無異於山林之中,世豈識之哉!徒見其戴黃屋,佩玉璽,便謂足以纓紼其心矣。見其歷山川、同民事,便謂足以憔悴其神矣,豈知至至者之不虧哉!”[12]郭象的“自然”與嵇康的“自然”不同,是獨化自生的存在,不僅可以指人的本性,也可以指封建統(tǒng)治秩序。名教是天然存在的,有其合理性?!懊碳醋匀弧睂W說融入了更多的儒家精神,是對儒學的復歸。在儒道逐漸融合中,玄學聲勢漸消,而儒家思想?yún)s在受挫后更好地向前發(fā)展。
儒學復振對士人影響很大,飽經(jīng)禍亂的士人開始反思儒學。晉朝士人重新將儒家思想作為主導的價值觀,把忠君報國確立為人生目標,在國家危難之際勇敢擔負起保家衛(wèi)國的責任。他們的詩文開始脫離虛無縹緲的老莊,逐漸關心百姓疾苦、邊疆戰(zhàn)事,繼承建安詩文慷慨悲涼的風格。劉琨便經(jīng)歷了這種轉(zhuǎn)變。劉琨是名門之后,少以豪奢著名,與潘岳、石崇等同為金谷二十四友。石崇《金谷詩序》記錄了二十四友于金谷宴游的盛況:“有別廬在河南縣界金谷澗中……有清泉茂林,眾果、竹、柏、藥草之屬,莫不畢備。又有水碓、魚池、土窟,其為娛目歡心之物備矣……晝夜游宴,屢遷其坐,或登高臨下,或列坐水濱。時琴、瑟、笙、筑,合載車中,道路并作;及住,令與鼓吹遞奏。遂各賦詩以敘中懷,或不能者,罰酒三斗。感性命之不永,懼凋落之無期。”[9]1651當時,金谷二十四友“日以賦詩”,劉琨之文則“頗為當時所許”。劉琨出任并州刺史前的詩文未能流傳下來,但通過金谷之會可以推測出劉琨早期不乏寄情自然山水、飲酒酬贈之作。劉琨自己也在《答盧湛書》中承認了少慕老莊的癖好:“昔在少壯,未嘗檢括,遠慕老莊之齊物,近嘉阮生之放曠,怪厚薄何從而生,哀樂何由而至?!保?]2082飽嘗戰(zhàn)亂之苦后,劉琨開始反思儒學,重新肯定儒學的價值,對玄學的虛無思想進行批評:“知耽周之為虛誕,嗣宗之為妄作也?!逼浜?,他慷慨赴國難,抗擊外族入侵。劉琨被拘之際曾作《重贈盧諶》:“吾衰久矣夫,何其不夢周?誰云圣達節(jié),知命故無憂。宣尼悲獲麟,西狩泣孔丘。功業(yè)未及建,夕陽忽西流?!保?]357劉琨以周公、孔子為精神支柱,感慨功業(yè)未就而今生死未卜、周公之夢難以實現(xiàn)。劉琨看透生死仍不能免除憂慮,正是因為受到儒家思想的影響。劉琨的憂慮是對祖國風雨飄搖命運的擔心及無法實現(xiàn)匡扶晉室愿望的悲痛。
楚辭系列詩人詩風慷慨悲涼,情辭激切。與含蓄蘊藉的《詩經(jīng)》相比,楚辭系列詩人抒情強烈而激蕩。鐘嶸《詩品》載:劉琨詩“其源出于王粲”[8]37,王粲又“其源出于李陵,發(fā)愀愴之詞”[8]22,而李陵則“其源出于《楚辭》,文多凄愴怨者之流”[8]18。推流溯源,劉琨詩文繼承了楚辭系列詩人“善敘凄怨”的特征。楚辭系列詩人作品中的“凄怨”源于他們坎坷的人生遭遇,正如楚辭系列鼻祖屈原。屈原發(fā)憤作《離騷》與其人生境遇緊密相關:“屈原正道直行,竭忠盡智以事其君,讒人間之,可謂窮矣。信而見疑,忠而被謗,能無怨乎?屈平之作《離騷》,蓋自怨生也。”[13]屈原堅持美政思想,卻遭讒言被流放。他一邊悲憤地唾罵著作亂誤國的昏君佞臣,一邊慷慨地歌頌著為理想犧牲的烈士,感情激蕩,語多怨憤。李陵詩風源自《楚辭》,鐘嶸評曰:“李陵文多凄愴怨者之流。陵,名家子,有殊才。生命不諧,聲頹身喪。使陵不遭辛苦,其文亦何能至此!”[8]18李陵本是李廣之孫,攜兵士五千橫行匈奴。然李陵命運多舛,孤軍深入,因救援部隊未能及時到達而戰(zhàn)敗,假意投降匈奴以圖尋覓合適機會戴罪立功,卻慘遭武帝屠戮宗族。《別歌》作于蘇武歸漢之際,是李陵“凄愴”風格的代表作:“徑萬里兮度沙漠,為君將兮奮匈奴。路窮絕兮刃摧,士眾滅兮名已頹。老母已死,雖欲報恩將安歸!”[5]109首句是對不堪回首的往事的回憶,后兩句表現(xiàn)兵敗時的艱難處境?;诤拗橹饾u加重,最終淤積心頭的抑郁之情不可抑制,以十一言問句形式噴涌而出,慷慨悲歌中充滿了哀傷怨憤之情。李陵之下有王粲一派。鐘嶸評曰:“魏侍中王粲詩,其源出于李陵。發(fā)楸愴之詞?!保?]22王粲是名門之后,極有才華抱負,曾親經(jīng)戰(zhàn)爭禍亂,在荊州度過了一段抑郁不得志的生活。王粲自傷情多,憂國憂民之情與懷才不遇之情融合,使其詩文中籠罩著濃郁的凄怨情緒:“荊蠻非我鄉(xiāng),何為久滯淫。方舟溯大江,日暮愁我心。山岡有余映,巖阿增重陰。狐貍馳赴穴,飛鳥翔故林。流波激清響,猴猿臨岸吟。迅風拂裳袂,白露沾衣襟。獨夜不能寐,攝衣起撫琴。絲桐感人情,為我發(fā)悲音。羈旅無終極,憂思壯難任?!保?]329這首詩堪為王粲“發(fā)愀愴之詞”的代表作。王粲的憂傷之情不加掩飾,任憑其在詩中自然流露,極富感染力。劉琨是王粲流派中的一個分支。鐘嶸評曰:“其源出于王粲。善為凄戾之詞,自有清拔之氣。琨既體良才、又得厄運,故善敘喪亂,多感恨之詞?!保?]37劉琨詩源出于王粲,在于其“善為凄戾之詞”。劉琨詩文直接抒發(fā)了慷慨激昂的報國熱情與報國無望的怨憤無奈之情:“功業(yè)未及見,夕陽從西流;時哉不我與,去矣若云浮。未實隕勁風,繁英落素秋,狹路傾華蓋,駭駟摧雙鑰。何意百煉鋼,化為繞指柔?!保?]357劉琨直抒胸臆,將壯志難酬的悲憤之情與時不我待的痛惜之情展現(xiàn)出來。情真意切,慷慨悲涼,是楚辭“悲怨”風格的繼承。
綜上所述,晉末是黑暗、殘酷的亂世,文人作品中飽含著濃郁的悲情特質(zhì)。因劉琨有著半身戎馬卻功業(yè)無成的特殊經(jīng)歷,其詩文中的悲情更為濃郁。劉琨形成此種悲壯、怨憤風格的原因,除了特殊的人生遭遇外,還與社會時局、儒學復振、楚辭悲怨風格繼承有關。劉琨作為西晉末年英勇作戰(zhàn)的英雄式人物,其直面動亂社會與悲慘人生的詩文在晉代文學史上具有較高地位,其所抒悲痛凄戾之情亦深深感染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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