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仁明
我的浮躁不安與焦慮惶恐,發(fā)作得早。大概,十五六歲吧!古人大約這個年紀,生命多少就有個安定;這是因為他們活在一個深穩(wěn)強大的文化氛圍中,浸潤一久,熏陶個十來年,約略,就有根基了。有此根基,他們一生縱有顛躓,都不難稍稍調(diào)整、定一定神,就又找到該有的神清氣寧。但是,當我成長之時,臺灣的文化氛圍,雖說比同時候的大陸好,可畢竟已不如以往;尤其,我性情本有偏差,又極早就有文藝青年的傾向,于是,便受戕更深。那時,我才初中一年級,都還沒滿十二歲,就嗜讀報紙的文藝副刊;副刊的每篇文章,我?guī)缀醵疾环胚^。我讀著讀著,似乎開始變得有想法;可讀著讀著,也開始染上時下文化人的淆亂與混濁。百年來,神州大地的災難與混亂,原因固然是錯綜復雜;可真要說根源,仍在于思想的惑亂;更根柢的原因,則是文化人的生命普遍不得清安。文化人常常越是不安,就越要說個不停。于是,他們大聲疾呼;于是,他們奮筆疾書。年少的我,只知虛心而認真地讀著,又哪里讀得出這些文章究竟是毒是藥?又哪里能知道讀完之后到底是福是禍?蘇東坡言道,“人生憂患識字始”;當我讀書越多,越像個文藝青年,也越自以為有思想之時,我就不免要浮躁憂思、不得清寧了。
那時,我才十五六歲,到底在不安啥,當然搞不清楚。我只知道,這樣的不安,無時稍減,與日俱增。比起其他的同儕,我似乎關心頗廣、涉獵也深;我省吃儉用,每隔一段時間,總要去書店買本所謂世界名著的那些翻譯書。除此之外,我還喜歡柏楊、李敖、胡適他們那樣的反傳統(tǒng)論調(diào)。在年輕人的圈子,反傳統(tǒng)一向都是個時尚。自覺好學深思的我,每回買書回來,總以為是滿載精神食糧而歸;殊不知,我的惶惑難安,其實也隨之而日益嚴重。到了高三,重重憂思的我,幾乎三兩天就要發(fā)作一次。每回發(fā)作,我就變得孤僻非常。每回發(fā)作,我就越來越像我心儀的那些西方哲學家與文學家。他們多半憂深難解,他們也多半不近人情。自詡有想法而孤獨的我,看著身旁的事物,似乎都變得陌生而索然;我的生活,也突然都既無意義,更沒意思。
高中畢業(yè),我就這么帶著滿身的糾結與一腦袋的困惑,初初到了臺北。我在臺北這臺灣最西化的城市,進了臺灣每一所大學都同樣美國化的校園,看著城市的霧霾,聽著城市的噪音,既覺煩躁,又感陌生。朋友邀我一道去喧鬧的西門町,他興奮不已,我則差一點窒息。焦躁的我,有種脆弱,有種敏感,更有種神經(jīng)質(zhì)。我走在人山人海的西門町,一方面覺得氧氣不足、呼吸困難;另方面則覺得荒然若失、疏離寂寞。眼前西門町擁擠的時髦男女,一如學校迎新舞會上西洋搖滾樂與閃爍燈光下的人影幢幢,看著看著,我心頭突然涌上一陣蒼涼:我得回家,我得休息;我必須離開這里,我必須離開臺北。
不多久,形容憔悴、神色慘傷的我,辦了休學,離開臺北這喧囂的陌生之地。回到南部老家,我過了半年無所事事的生活。這半年,認真講,是養(yǎng)病,養(yǎng)心病,養(yǎng)心不得安之病。為何會心不得安,當時,我是不明白的。我只覺得心累,只覺得疲憊不堪。這半年,每天睡足十個小時,閑來沒事,就抱著鄰居的嬰孩玩玩,時近傍晚,再去海邊散步兩小時。如此一來,我原先的焦躁似乎也稍稍平息了些。我還種了一些花草,又讓空心菜從樓頂?shù)钠脚_上往下蔓延;我望著那長得很快的空心菜以及上頭的白色小花,有種久違了的平靜與欣然。
這半年的休養(yǎng),雖然并無大用,卻有某種程度的療效。多年之后,我回頭細想,或許,這是因為恢復了一些與自然的聯(lián)結;也或許,自我懂事以來,這是頭一回長時間在鄉(xiāng)下過著與傳統(tǒng)還算多有延續(xù)、與實際生命也多有觸動的生活;更或許,這半年壓根就沒讀啥書,也沒思考啥問題,因此,早先那作繭自縛的糾結與困頓,暫時放下,于是,生命就舒緩了下來。其中,與自然聯(lián)結的這點,因察覺容易,且關心已久,當時,我是清楚自覺的;至于另兩點,我根本就還懵懂不知。
話雖如此,那時我還是隱約感覺得到,一個人如果要不再漂泊、不再蒼白、不再焦躁,就必須老老實實地回到他心靈的家。早先,我在臺北的苦痛,就是一種心靈無家可歸的苦痛。心靈若真要有所歸宿,除了與家人、與朋友的人情潤澤之外,還需要與大自然多有聯(lián)系,更打緊的,則是必須回到一個讓人安身立命的文化傳統(tǒng)。中國傳統(tǒng)的儒釋道三家,橫說豎說,其實就是說個安身立命之道。正因隱約感覺得到,于是,當我半年多后再度北上、重返大學生活,便覺得該在此多有留心了。
結果,四年下來,的確留了心,也的確下了些工夫。儒釋道的書籍,我算是讀了一些??伞坝霉Α绷怂哪?,固然得益,卻也隨即生弊;個中得失,若加加減減、乘乘除除,到頭來,卻只是扶得東來西又倒。我雖說不復當年蒼白,也不復當年虛空,我雖“知道”儒釋道三家的根本,也“明了”傳統(tǒng)文化的核心,但是,真正儒釋道的力道,一旦落實在生活,我竟是很難使得上力。我雖懂,但無力;我知道路,但走不了;我看到那心靈的家,卻不得其門而入。正因如此,我煩躁依舊、不安依然;尤其,當我讀過這幾年書之后,我竟變得比以前更貢高我慢,也更容易生氣憤怒。
怎么了?
簡單說,這是因我貪念過甚,也因我讀書不得法,更因我用功不對處。
五四以來,讀書人除了“全盤西化”之外,更吸引人,也更眩惑人的口號,其實,是“學貫中西”。而不管是“全盤西化”,或者是“學貫中西”,那種對西方無條件、無揀擇地虛心與肯定,都迫使讀書人必定得仰視著西方、更必定得對西學下一番工夫。如若不然,似乎就得背上“顢頇無知”、“故步自封”的罪名;如若不然,似乎就被視為毫無文化責任感。但是,當世人眾口一聲地高談“學貫中西”、競唱“東西會通”時,如此論調(diào),雖說響亮,可或多或少,都有點像馬謖說話那般地言過其實。很久之后,我才明白,以中西文化差異如此之大、根柢捍格又如此之深(尤其十八世紀啟蒙運動之后的那個強勢的西方),真要“貫”、真要“通”,其實,不僅極不容易,更幾乎就不可能。許多人的標榜會通,看來煞有其事,但說到底,要不就拼拼湊湊、雜糅一番,要不就“西學為體,中學為用”,以西攝中、化中于西罷了!
當時,我并不明白個中原委,更不清楚可能的異化;頭腦簡單的我,純粹想當然爾地對西方要有個起碼的認識。一方面,是覺得該有這樣的文化責任感;二方面,是我不自知的貪多務博;三方面,其實也是我受時潮所制、人云亦云罷了!那晌,我雖自認頗有想法,對學校的課程也多有不屑(每周通常只到校上一門課);可說來好笑,我當時的思維,竟然和體制內(nèi)的課程一模一樣!換句話說,一如那四年所修的臺大歷史系系訂課程(一門中國通史搭一門西洋通史,兩門中國斷代配兩門西洋斷代,諸如此類),我自己讀書,也一樣是中西齊等,亦步亦趨,忽而中國、忽而西方,這會兒讀論孟老莊與禪宗、下會兒讀韋伯新馬及解構。我雖然清楚儒釋道三家乃大根大本,可時時刻刻仍關心著西方思潮;我腦袋想著中國古人的哲理,手里卻寫著歐化拗口的學術句子。那時,臺北有本《當代》雜志,介紹各種西方新學說,在知識界里,一紙風行,我也是每期必看的。
這樣的“用功”法,平心而論,如果只停留在知識的層面上,那當然沒問題;畢竟,“為學日益”,多多益善嘛!可是,一旦要聚焦在生命之道,一旦要找回心靈的歸宿,那么,就不免彳亍徘徊、蹉跎光陰了!換言之,這樣的“博采中西”,除了讓腦袋塞進更多的理論與學說之外,對于自家生命的安頓與成長,不僅無益,更只會因內(nèi)在的捍格與矛盾而加深加劇一己的緊張與撕裂,老實說,那是治絲益棼呀!
更麻煩的是,我還沾染了一身學院的習氣。現(xiàn)今學院,乃西方產(chǎn)物;他們教人讀書,總強調(diào)概念完整、邏輯清晰。因此,我整天把儒釋道三家“心”、“性”、“空”、“無”、“般若”等詞兒掛在嘴邊,好像只要把這些名詞給想清楚、弄明白,我的生命問題就可迎刃而解似的。結果,我說得堂堂皇皇、分析得頭頭是道,可是,我的生命不見成長,我的煩惱依舊無解,我的回家之路更是迢迢其遙。這樣的概念完整、邏輯清晰,到頭來,竟變成阻隔生命的自我欺瞞。所謂“用功”,自欺欺人罷了!事實上,這樣地把中國的生命學問擺在西洋式抽象思考的架構下條分縷析、說明論證,正是不折不扣的“西體中用”;借此“西體中用”,若想獲得中國文化的益處,若想回到自家的文化傳統(tǒng),簡直就是癡人說夢。中國的學問,本根源于修行;若無修行,所有的知識學問,都難保不會成為顛倒生命的戲論!儒釋道三家的話語,乃古人窮一生身心性命鍛煉而來,豈是我三言兩語就能輕佻地分析之、論證之?我既無此體驗,更無此鍛煉,只一味地夸夸其言、空口說白話,最后,當然要自食惡果。
這么讀了四年書,誤入歧途呀!問題的癥結,當時,我是不太自覺的。我只知道,我沒踏實感,我沒回到家。于是,我離開了學院。
這一離開,離得遠了。我先去服兵役,再只身跑去偏遠的臺東池上鄉(xiāng)下。因為當兵,我才猛然發(fā)現(xiàn),原先自以為深刻的學問,只需換一個環(huán)境(其實是只要離開了象牙塔),便幾乎無用。這種學問,當然虛妄。我還從部隊里朝夕相處的士兵身上看到,他們讀書甚少,也沒太多概念,可是,他們普遍活得比我清寧。更要緊的是,他們雖所知有限,可骨子里,卻比我有更深也更多的儒釋道的影響。他們比我平實,他們沒有我那種自以為博通中西的知識的傲慢;他們比我從容,他們沒有我那種遇事動輒采批判態(tài)度的道德優(yōu)越感。
當了兩年兵,知道自己的種種虛妄,光陰就沒虛度了。退伍之后,我到了池上鄉(xiāng)下。這兒有湛湛藍天,這兒有青山綠水;我望著那一片廣闊的稻田與兩側綿亙的山脈,頓時間,身心放下,天地寂然。久違了!這樣的自然,這樣的平靜與欣然。我在鄉(xiāng)下的中學教書,生活簡單。教書的前七年,我沒電話、沒電視、沒計算機。臺灣“民主化”之后每逢選舉的藍綠撕裂與集體癲狂,我看著,我聽著,我也關心著。但是,我?guī)缀醪皇苡绊??!鞍倩▍仓羞^,片葉不沾身”。從此,我終于在心靈的回家路上,一步步,老老實實,走著。我看山,我看水;我看花,我看草;我觀人,我閱世;我聽著學生的嬉鬧,我與鄉(xiāng)民閑話著家常;我還寫書法,也??此嬂锏纳缴剿ň谷荒敲聪癯厣系脑粕娇澙@與水汽氤氳!)。除此之外,我喝茶,盤腿坐榻榻米上。
同時,我還開始看大學時代從沒看過的京劇與昆劇等傳統(tǒng)戲曲,也開始聽古琴、琵琶、笛、簫、胡琴等中國音樂???!這是中國人的性情,這也是中華民族的魂魄呀!看著看著,聽著聽著,我有種熟悉,也有種安穩(wěn);多年來,那迷失消散已久的魂魄,似乎就在那回旋揖讓的身影與嘹亮清揚的聲腔之中,一步步,收攝了回來。于是,我想起南部老家經(jīng)常耳聞的歌仔戲與北管音樂,也想起十二歲之前還沒被文化人淆亂的那一個清平世界與蕩蕩乾坤。
這時,我重新讀書,老老實實地,就只是讀書,只讀該讀的書。除此之外,外頭的種種文化熱門書、年度紅火書、知識界話題書,我多半都知道,但是,我?guī)缀醵疾蛔x。因為,那與我無關。畢竟,我已迷路太久,夠了。于是,除了古書,我還讀了大學時代從來沒有老師提起、學院也完全不認可的南懷瑾先生,一讀,果然好,老先生道行深、修行夠,難怪不知修行的學院要藐視他!又于是,我讀了文化界爭相睥睨、學術界也不屑一顧的胡蘭成先生,從他中年奠基的《山河歲月》,到晚年文明的大論述,句句無漏,句句無余,句句打到中國人心靈歸宿的最關鍵,這就難怪,當年惑亂迷失卻自以為是的我,壓根,就沒想要讀他!
后來,過了而立之年,我?guī)煆牧止确枷壬?。吾生也晚,南、胡兩位先生,只是讀了他們的書;至于林老師,我則有幸真切地看到他的人。有真人,才有真學問。林老師是個真人。中國傳統(tǒng)的教育,最重身教;教育的重點,是要你看到那個人。古人說,“目擊而道存”。我自從親炙了林老師,才更清楚,傳統(tǒng)文化的力道,究竟有多大;我自從親炙了林老師,也才總算明白,一個人如果真正回到了心靈的家,到底可以有多么安穩(wěn),又可以有多么如如不動。
于是,多年之后,有一回我在臺北見了大學時代的老朋友。碰了面,吃了飯,隔了一會,他端詳片晌,微微詫異地言道,以前,明明你是個憤青,也是個文青,總是一臉緊繃、滿臉郁悶,怎么幾年下來,卻變成柔軟輕松、滿臉笑意了呢?說罷,他又感慨言道,唉!也不知為何,這幾年來,自己老是生氣,老是憤怒,年紀越大,似乎還越嚴重哩!他一句一句說著,我一句一句聽著。聽罷,我又仔細看了他;笑了一笑,沒多說。如果,他再繼續(xù)追問,或許,我會笑著言道,那是因為你還沒回到家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