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 明
(浙江省社會科學院,浙江 杭州 310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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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州天真書院的歷史沿革及功能轉(zhuǎn)化
錢 明
(浙江省社會科學院,浙江 杭州 310025)
本文以日本所藏孤本《勛賢祠志》及2012年海內(nèi)外圍繞該孤本而發(fā)表的三篇很有分量的論文為基礎(chǔ),對天真書院作了細致的史料梳理和初步的史實考證。認為從“仰止祠”到“勛賢祠”,并非簡單的名稱之變,而實為內(nèi)質(zhì)之變?!把鲋埂蓖瞥绲氖前ā傲⒀浴痹趦?nèi)的立體的學者型的陽明形象,而“勛賢”關(guān)注的則是以“立功”“立德”為重點的事功型的陽明形象。
天真書院;勛賢祠;陽明學派;講學;祭祀
天真書院又稱天真精舍,*按:朱熹、陸九淵二人所建立的講學場域都不稱“書院”,而稱“精舍”,陳榮捷解釋說:書院初義為一場所,用作保存與編纂書籍,而精舍則是隱居之所。漸漸的演變,兩者同為講習之地。由于這種共同功能,精舍亦稱書院。雖然朱子的精舍不稱為書院,但精舍亦指稱書院?!腋以儆幸谎?,在朱子時,書院可私可公,但精舍則純?yōu)樗饺?陳榮捷:《朱子與書院》,收入《朱子新探索》,臺灣學生書局1988年版,第478—518頁)。據(jù)陳氏分析,“書院”與“精舍”雖名稱不同,但“講習”功用一樣。李弘祺則辨析書院與精舍雖是兩個不同傳統(tǒng),但“朱熹則是第一個把它們連貫起來,將‘為己之學’的理想與‘私人講學’的民間制度結(jié)合在一起的人”(李弘祺:《精舍與書院》,《漢學研究》1992年第10卷第2期,第332頁)。因杭州天真山(玉皇山南部山嶺之稱謂)而得名*喻均《勛賢祠志·沿革總敘》:“始(陽明)先生往來武林,游天真諸梵剎……樂之與門人修業(yè)其間。嗣是,每一至輒移旬不能去?!?第1a頁)然天真山名則又可能來源于山麓建于南北朝時期的天真寺(參見鶴成久章:《陽明學の圣地に殘された石刻——<天真精舍勒石>について》,古典研究會編,《汲古》第62號,汲古書院平成24年12月,第47頁)。陽明在詩文中曾多次言及“天真”,又是盛贊“天真之奇”,又說要“踏天真路”,并強調(diào)“爾身各各自天真,不用求人更問人”(《王陽明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790頁),把良知本體又稱作“真心”。據(jù)此推斷,天真書院的得名當主要來源于兩個方面:一是因山而得名;二是因?qū)W(心本體傾向)而得名。其地乃王陽明“先年進忠建勛留宿之地”*喻均:《勛賢祠志·恢復(fù)紀六》,不分卷,明萬歷年間刻本,第17a頁。。始為陽明祀祠,后逐漸擴建為全國性的私人講學場所。從明嘉靖九年(1529)秋建成到明萬歷三十七年(1609)開始逐漸為官辦的虎林書院所取代,有近百年歷史。陽明的再傳弟子張元忭說過:“明興百余年,迨乎正嘉之際理學乃大振,海內(nèi)書院以千百計,而淛之天真、涇之水西為最盛。天真之始,文成公嘗托跡焉,而諸門人相與卒成之?!?張元忭:《張陽和先生不二齋文選》卷五《沈文池傳》,《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154,第442頁。說明天真書院在明代學術(shù)史上尤其是陽明學的傳播發(fā)展史上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由于陽明弟子孫應(yīng)奎(余姚人)根據(jù)巡按謝廷杰(新建人)的指示而主持編纂的《天真書院志》*《千頃堂書目》卷八載有“《天真精舍志》四卷”。孫應(yīng)奎撰有《天真精舍志前序》和《天真精舍志后序》(見孫應(yīng)奎:《燕詒錄》卷六,《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90,第587—588頁)。失傳較早,后人對散存在各種文獻中的相關(guān)史料亦從未做過系統(tǒng)梳理和解讀,致使這所影響甚巨、名冠中晚明的書院,長期以來為人所忽略,即使是杭州人,在講到書院文化時也很少提及它。幸運的是,雖然孫應(yīng)奎編纂的《天真書院志》失傳已久,但續(xù)此書而成的由豫章(今南昌一帶)人喻均*喻均,字邦相,號楓谷,隆慶二年進士,排名為三甲榜末。初任工部主事之職。因朝廷政爭牽連,險被下獄,出為浙江蘭溪縣令,升杭州府同知,轉(zhuǎn)處州知府。萬歷十五年調(diào)松江知府,萬歷十七年升山東按察副使,后調(diào)任天津兵備副使,復(fù)遭朝中譏議彈射,遂決計辭官,歸鄉(xiāng)隱居。著有《蘭陰詩稿》、《括蒼詩稿》、《武林詩稿》、《浪游詩稿》、《仙都詩稿》、《云間詩稿》、《山居詩稿》,以及《江右名賢編》(與劉元卿合撰)、《新建志》、《南昌府志》、《錢塘縣志》等(參見喬志忠:《日藏孤本〈勛賢祠志〉及相關(guān)史事》(《浙江學刊》2012年第6期)撰、錢塘(今屬杭州)人陳善*陳善(1514—1589),字思敬,別號敬亭,世居錢塘太平里。據(jù)許孚遠《中奉大夫云南布政使敬亭陳公神道碑銘》:陳善“十四及姚江王文成之門?!孜?,舉浙江鄉(xiāng)試第二人。辛丑(嘉靖二十年),成進士,拜歙令”。官至云南左布政使?!跋壬缏勍跷某芍畬W,遇按臺蕭公廩、督學藤公伯輪,大集學徒于天真書院,屬先生提衡其中。書院中廢,又旋復(fù),因修復(fù)俎豆祠田,計為長久,詳具《勛賢祠志》。撫臺徐公栻聘修《杭郡志》。先生仿《綱目》立例,自漢周迄今,具為條載,筆削甚嚴,凡再閱歲而志成,然精力自是耗矣?!壬小痘浥_行稿》二卷、《黔南類編》八卷、《黑白鹽井事宜六衛(wèi)倉條革》二卷、《杭州府志》一百卷、《勛賢祠志》四卷、《族譜》二編、《家藏稿》五十二卷。……而余(即許孚遠)嘗登先生修德之堂,及侍函丈于天真書院,惟見先生謙退凝斂,淵然莫測,使后進望之而消其躁妄之氣?!?《敬和堂集》卷十,日本內(nèi)閣文庫藏萬歷二十二年葉向高序刻本,第11b—19a頁)校的《勛賢祠志》*據(jù)毛奇齡《王文成傳本》載:“《勛賢祠志》云書院七十五所,祠四百二十所?!?《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史87,第20頁)然此言未見于喻均本《勛賢祠志》,喻本中只有接近于此言的“當其生存而建功講學之地莫不有祠”(頁23a)。毛氏所據(jù),可能出于陳善自撰的《勛賢祠志》四卷本。此書今佚,許孚遠《中奉大夫云南布政使敬亭陳公神道碑銘》、萬斯同《明史稿·藝文志》有著錄,但官修《明史》已無此書,可能散佚于清初順康年間(參見喬治忠:《日藏孤本〈勛賢祠志〉及相關(guān)史事》)。卻被保存了下來。2012年下半年,筆者先后從南開大學教授喬治忠和福岡教育大學教授鶴成久章那里得到了珍貴的日本所藏孤本《勛賢祠志》復(fù)印件及照相版,并仔細拜讀了海內(nèi)外圍繞該孤本而發(fā)表的三篇很有分量的論文*即喬治忠的《日藏孤本〈勛賢祠志〉及相關(guān)史事》、鶴成久章的《陽明學の圣地に殘された石刻——〈天真精舍勒石〉について》和陳時龍的《論天真書院的禁毀與重建》。,它們?yōu)槲覀兘议_了天真書院這所沉睡數(shù)百年的“王學圣地”的神秘面紗。本文試圖在此基礎(chǔ)上,對這處至今只留下片塊遺跡的書院做番細致的史料梳理和初步的史實考證。
天真書院始建于明嘉靖九年。成書于嘉靖四十二年的《陽明年譜》對此有詳細記載:
嘉靖九年庚寅五月,門人薛侃建精舍于天真山*根據(jù)孫應(yīng)奎《兵部左司務(wù)管子行墓銘》(《燕詒錄》卷七,《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90,第595頁)、薛侃《報同志》及《天真精舍勒石》(《薛中離先生全書》卷十二,民國四年公昌印務(wù)局鉛印本)三種文獻綜合分析,天真精舍的建設(shè)過程大致為:嘉靖八年冬開始籌建,翌年立春動工,秋季建成。所以《年譜》所謂“嘉靖九年庚寅五月……建精舍于天真山”的說法不太準確。,祀先生。天真距杭州城南十里,山多奇巖古洞,下瞰八卦田,左抱西湖,前臨胥海,師昔在越講學時,嘗欲擇地當湖海之交,目前常見浩蕩,圖卜筑以居,將終老焉。起征思、田,洪、畿隨師渡江,偶登茲山,若有會意者。臨發(fā)以告,師喜曰:“吾二十年前游此,久念不及,悔未一登而去。”至西安,遺以二詩,有“天真泉石秀,新有鹿門期”及“文明原有象,卜筑豈無緣”之句。侃奔師喪,既終葬,患同門聚散無期,憶師遺志,遂筑祠于山麓。同門董澐、劉侯、孫應(yīng)奎、程尚寧、范引年、柴鳳等董其事,鄒守益、方獻夫、歐陽德等前后相役;齋廡庖湢具備,可居諸生百余人。每年祭期,以春秋二仲月仲丁日,四方同志如期陳禮儀,懸鐘磬,歌詩,侑食。祭畢,講會終月。*吳光、錢明、董平、姚延福點校:《王陽明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1328頁。
所謂“吾二十年前游此,久念不及,悔未一登而去”,指的是正德二年夏,陽明“赴謫至錢塘,(劉)瑾遣人隨偵,先生度不免,乃托言投江以脫之……十二月返錢塘,赴龍場驛”*《王陽明全集》,第1227—1228頁。。當時陽明路經(jīng)杭州,身負“罪責”,行動詭秘,無暇亦無心登天真山一游。正德十六年,陽明歸越講學時,嘗欲擇地江湖之交的天真山麓構(gòu)筑書院,以頤養(yǎng)天年。嘉靖六年,陽明赴廣西路經(jīng)杭州時,嘗與錢德洪、王畿“偶登茲山”,又遺二詩于錢、王。*即《西安雨中諸生出候因寄德洪汝中并示書院諸生》和《德洪汝中方卜書院盛稱天真之奇并寄及之》,見《王陽明全集》,第795頁。而錢、王二人則對乃師愿望心領(lǐng)神會,于是便將在天真山改建書院的設(shè)想及占卜的結(jié)果告訴了陽明,陽明聽后喜出望外。然翌年陽明即過世,改建的事被耽擱了下來。嘉靖八年十一月,陽明葬禮結(jié)束后,為使同門講學有處、聚散有期*薛侃《告天真土神文》曰:“追維夫子嘗圖卜筑此山,以便講學,二詩可以識其志矣?!?《薛中離先生全書》卷十二)按:“二詩”即前注所述陽明作于嘉靖六年的兩首詩,前者有“天真石泉秀,新有鹿門期”句;后者有“不踏天真路,依稀二十年……文明原有象,卜筑豈無緣”句。,由薛侃牽頭,動工興建,半年多后,書院竣工。由于當時錢、王正筑室紹興陽明墓,為師守弟子之孝,所以并未直接參與書院的修建工程。直到書院建成后,錢、王才應(yīng)邀前來書院擔任主講,而且做出了移居杭州,并以此為中心從事講學活動,把傳播王學的重點轉(zhuǎn)向浙西北、皖中南的戰(zhàn)略抉擇。據(jù)程松溪《與王龍溪同年書》載:“丙戌之春,自隆興奉別,星霜凡六易矣。聞吾兄已有聞,邁往甚勇,近來復(fù)筑室天真,為依歸地,意氣修為,無愧六年矣。”*程朱昌、程有全編輯,鄭云山、項瑞英點校:《程文德集》卷十四,香港:銀河出版社,2005年,第152頁?!皬?fù)筑室天真”,是指王畿筑室紹興陽明墓三年后,復(fù)筑室杭州,把天真精舍作為祭祀陽明、依歸修為的主要場所。而“丙戌之春”即嘉靖五年,六年后正好是嘉靖十一年。
嘉靖十五年,巡按浙江監(jiān)察御史張景為解決來書院“諸生廩餼不給”的問題,乃囑提學僉事徐階,命紹興推官陳讓*陳讓,字原禮,號見吾,嘉靖十一年舉閩省第一,尋登進士,授紹興府推官。張元忭《見吾陳公傳》云:“當兩先生(指蔡虛齋、陳紫峰)時,陽明先生方講致良知之學,獨異于朱子。世之為兩先生之學者,泥于舊聞,相率而排之。公既尊信兩先生,而亦無疑于陽明之說……公于朱、王二子之學,蓋皆超然自得,而非徒依傍口耳,私開戶窗者?!?《張陽和先生不二齋文選》卷五,《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154,第438頁)因此故,陳讓對天真書院的建設(shè)亦頗為盡力,人稱“天真祠之置圭田,三江閘之捍海患,公區(qū)畫贊襄之力為多”(同上)。盡管陳讓對陽明學并無反感,但像他這樣的閩中朱子學者,能為天真書院的建設(shè)盡心盡力,實屬不易。,以會稽廢寺田八十五畝為莊,歸于書院。后張景又動用官方贖金三百兩,囑杭州推官羅某及錢塘知縣王釴買宋人所為龜疇籍田七十畝以益之,“于是需足人聚,風聲益樹而道化行矣”。時任書院主持之一的舉人劉候特請禮部尚書黃綰撰《天真書院田記》。*黃綰:《石龍集》卷第十四上《天真書院田記》,臺灣“中研院”文哲所藏明嘉靖刻本,浙江省圖書館藏民國抄本。按:“田記”,《陽明年譜·附錄一》稱“碑記”,兩者相校,有多處不同。由于張景在視察書院時嘗嘆曰:“先生之功,存于社稷,人固知之;先生之功,覆于茲土,人猶未盡知也,惡可忽哉!”所以黃綰在記文中特地強調(diào):“書院之創(chuàng),非徒講學,又以陽明先生之功也?!睆亩固煺鏁簭某踅〞r為凸顯陽明心學而以講學祭祀為主,開始朝著為凸顯陽明事功而以“陽明先生之功”為主的方向轉(zhuǎn)變,而這種轉(zhuǎn)向顯然與王學在當時受到嚴厲打壓的政治氣候密切關(guān)系。
嘉靖三十三年,黃弘綱又根據(jù)歐陽德生前的建議,并遵照胡宗憲、阮鶚的指示,對天真書院內(nèi)的仰止祠進行了改造。*《陽明年譜》嘉靖三十四年條記曰:“三十四年乙卯,歐陽德改建天真仰止祠?!薄暗陆姨煺骒粼唬骸畵?jù)師二詩(見前注),石門、蒼峽、龜疇、胥海皆上院之景,吾師神明所依也。今祠建山麓,恐不足以安師靈?!m其徒御史胡宗憲、提學副使阮鶚,俱有事吾浙,即責其改建祠于其上院,扁其額曰‘仰止’?!?《王陽明全集》,第1346頁)然歐陽德沒于嘉靖三十三年,三十四年與薛侃、王臣一起被祀于仰止祠,故知此錄有誤。據(jù)筆者推測,“德揭天真祠”,即歐陽德所撰的《天真書院祭陽明先生文》(《四庫全書存目叢書》所收之《歐陽南野先生文集》目錄有載,原文缺),而改建仰止祠則應(yīng)該是歐陽德在祭文中提出的建議。德沒后,才由胡宗憲、阮鶚責成黃弘綱改建祠于書院上院。據(jù)鄒守益《天真書院改建仰止祠記》載:
天真書院,本天真、天龍、凈明三方地。歲庚寅,同門王子臣、薛子侃、王子畿暨德洪,改建書院,以祀先師新建伯。中為祠堂,后為文明閣、藏書室、望海亭,左為嘉會堂、游藝所、傳經(jīng)樓*錢德洪嘗于嘉靖三十六年在傳經(jīng)樓為王陽明《嶺南寄正憲男》書作跋。,右為明德堂、日新館,傍為翼室。置田,以供春秋祭祀。甲寅,今總制司馬梅林胡公宗憲按浙,今中丞阮公鶚視學,謀于同門黃子弘綱,改祠于天真上院,距書院半里許,以薛子侃、歐陽子德、王子臣祔。左為敘勛堂,右為齋室,后崖為云泉樓*嘉靖三十六年,胡宗憲命杭二守、唐堯臣重刻《陽明先生文錄》、《傳習錄》于天真書院,以嘉惠諸生,后唐堯臣撰《讀傳習錄有言》,文末有“嘉靖三十有七年戊午人日,門人南昌唐堯臣頓首百拜謹書于天真書院之云泉樓”(錢明編校:《王陽明全書》新編本,第6冊,浙江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2203—2204頁)句,說明云泉樓可能是當時刻印陽明著作的重要場所。,前為祠門;門之左通慈云嶺,磴道橫空若虹。立石牌于嶺上,曰“仰止”;下接書院,百步一亭,曰“見疇”,曰“瀉云”,曰“環(huán)海”;右拓基為凈香庵,以居守僧;外為大門;合而題之曰“陽明先生祠”。門外泮璧池,跨池而橋,曰“登云橋”。外印龜田,亭其上,曰“大極”云。歲丁巳春,總制胡公平海夷而歸,思敷文教,以戢武事,命同門杭貳守唐堯臣重刻先師《文錄》、《傳習錄》于書院,以嘉惠諸生。增修祠宇,加丹堊,搜泉石之勝,辟“凝霞”、“玄明”二洞,梯上真,穴蟾窟,徑三峽,采十真,以臨四睡;湘煙越嶠,縱足萬狀,穹島怒濤,坐收樽俎之間。四方游者,愕然以為造物千年所秘也。文明有象,先師嘗詠之,而一旦盡發(fā)于郡公,鬼神其聽之矣。*董平編校:《鄒守益集》,鳳凰出版社2007年版,第382頁。按:該文《陽明年譜》所記略異。
改建后的仰止祠被改名為“陽明先生祠”,這似乎隱喻著王學所處的政治境遇已發(fā)生了變化,思想文化的多元化已為嘉靖后期所接受。故此,不僅祀奉陽明的祠堂面積有了擴大,地點也由天真山麓上移至“距書院半里許”的“上院”,而且祀奉對象也由“功德”之陽明變?yōu)椤叭恍唷敝柮?,立言傳道成為重要之補充,書院所開展的活動又朝著祭祀與講學并重甚至以講學為主的方向轉(zhuǎn)化。于是,三年后胡宗憲便命杭二守、唐堯臣重刻陽明《文錄》、《傳習錄》于書院,并再次“增修祠宇”,把追思陽明、傳播王學的活動推向高潮。
隨著仰止祠位置的升高,遠處的錢塘江可盡收眼底,“湘煙越嶠,縱足萬狀,穹島怒濤,坐收樽俎之間”,令四方游客嘆為觀止。而此時地處紹興城內(nèi)王府旁的“陽明先生祠”*汝登曾纂修《陽明先生祠志》三卷,一冊,現(xiàn)藏于國家圖書館,未見。,則漸趨衰落,陽明學派的講學中心也開始從紹興移到杭州,以致使地處紹興蘭亭的陽明墓,也是“久曠灑掃”,逐漸冷落。鄒守益《書同志諸生謝石磯梁翁冊》嘗曰:“嘉靖庚申(三十九年)春,予年七十矣,念陽明先師墓道久曠灑掃,而同志約江浙大會于懷玉之上,梅林胡總制方靖??埽尢煺鏁?這應(yīng)當是改建仰止祠后的又一次重修,由時任浙江巡按御史和浙江福建總督的胡宗憲主導(dǎo)。但后來蕭廩等人上疏條述天真書院建立原委,列述致力于此項建設(shè)之人,卻只字不提胡宗憲。《勛賢祠志·沿革總敘》雖有胡宗憲其名,但僅一帶而過,只字不談其擴建天真書院之事。原因就是胡宗憲乃被朝廷治罪,而且他擴建天真書院的費用來源也頗可疑議。為免節(jié)外生枝,修志因而從簡(參見喬志忠:《日藏孤本〈勛賢祠志〉及相關(guān)史事》),介緒山子以請,遂乘興赴之*據(jù)耿定向《東廓鄒先生傳》(《耿天臺先生文集》卷十四,《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131,第1449—1450頁),鄒守益遂于是年講學于天真書院,這也許是書院重修后第一位受邀來講學的外地學者。據(jù)此亦可印證鄒守益對于天真書院的重要性。。聚靜寺,謁蘭亭,歷武夷以歸,而勞與暑并,為痰火所困,延石磯梁翁療之。翁與予從子遵,蚤夜調(diào)攝,久而愈虔。”*《鄒守益集》,第866頁。鄒守益正是因為此次浙東、閩北之行才積勞成疾,后幸虧門生梁石磯為之晝夜調(diào)攝,才病愈返回吉安繼續(xù)講學。而鄒氏之所以要在自己的古稀之年前往紹興祭掃陽明墓,就是想提醒同門不要冷落了紹興這塊陽明學的“英靈”之地。萬歷二年,侍御蕭廩*蕭廩,字子發(fā),江西萬安人,嘉靖末進士。曾從陽明弟子歐陽德、鄒守益等人游(張廷玉:《明史》卷227《蕭廩傳》),著有《修業(yè)堂集》五卷。[按浙,又在天真書院內(nèi)增建凝道堂] 田汝成:《西湖游覽志》卷六《南山勝跡》,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153頁。,遂使書院的講學傳道功能進一步凸顯,成為名副其實的傳播王學之中心。
進入萬歷初年*一說七年,一說八年,喻均《勛賢祠志》二說皆采用。,張居正“以新法廢書院”*據(jù)光緒《杭州府志》卷十六《學?!份d:“萬歷八年,毀天下書院,而精舍(指天真書院)亦混為里中所佃。十一年,禮部議復(fù)祠田,仍賜祠額,有司春秋致祭如禮?!绷頁?jù)陶望齡《重修勛賢祠碑記》,六年后天真書院始復(fù),然書院之名已不復(fù)存在,被改名為“祠”。記曰:“萬歷己卯(七年),當事者不悅學,例毀天下書院,天真在毀中。后六年甲申,詔還所在書院宜復(fù)者。浙撫臣萬安蕭公稟以天真請朝論韙之,更精舍曰祠,賜今額。”(《歇庵集》卷八,《續(xù)修四庫全書》集部第1365冊,第321—322頁)。據(jù)其好友張元忭說:“近奉明旨,所在書院雖毀,而先祠及公館率仍其舊。”*《張陽和先生不二齋文選》卷三《答傅太守》,《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154,第374頁。[也就是說,如果書院匾額只以公館或者祠名,則毀與不毀仍有余地。于是,為了保存書院之實體,當時的書院大多“改額為祠”]《張陽和不二齋文選》卷四《游白鹿洞記》,《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154,第422頁。按:如地處長沙西門外的惜陰書院,“舊祀陶公侃者,近以新法罷書院,改為陶真二公祠矣”(同上,卷七《惜陰篇》,第474頁)。,或者改稱“公館”,或者稱“仕學所”*如紹興稽山書院,“止云‘稽山公館’,似尤可以無毀者”(《張陽和不二齋文選》卷三《答傅太守》,第374頁)。后又稱“仕學所”:“侯復(fù)以原直歸司馬,役遂舉,首新文公祠,次尊經(jīng)閣,又以其余屋五楹,曰仕學所,時時以政暇集諸生講肄其中?!?同上,卷四《修復(fù)朱文公祠記》,第405頁)。但由于天真“書院名目規(guī)制備載郡志”*《張陽和先生不二齋文選》卷三《復(fù)王龍溪》,《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154,第377頁。,要想逃過此劫已無可能,于是使它成了當時被重點禁毀的書院之一。對此,喻均曾質(zhì)問道:“乃于時用事者,尊法律而黜道術(shù),俾海內(nèi)杜口,以講學為諱,甚且并先生之廟貌而例毀之,此遵何道耶?”*《勛賢祠志·沿革總敘》,第5b-6a頁。
實際上,天真書院遭毀廢是上下合力的結(jié)果。所謂“上”,即下令毀天下書院、嚴禁群聚的“用事者”張居正;所謂“下”,即睥睨精舍膏腴之地很久的盤踞在書院周圍的天龍寺諸富僧及里中豪民(后來這些人表面上“俱悔禍”,有所反省)。除此之外,當?shù)毓賳T“慄慄奉詔令惟謹,莫敢抗議”*《勛賢祠志·沿革總敘》,第2b頁。也是原因之一。結(jié)果使王門弟子辛辛苦苦用了五六十年才建設(shè)起來的天真書院,只用了四年時間,就“鞠為茂草”,變成了廢墟,致使“一代名臣遺跡、四方名賢義舉,澌滅已盡”。*《勛賢祠志·恢復(fù)紀六》,第15b-16a頁。真可謂“買田筑室,成于四方學者之經(jīng)營”;“沒產(chǎn)毀祠,遂為一旦奸民所占據(jù)”。*《勛賢祠志·恢復(fù)紀六》,第20b頁見到這種情形,當時傾心或同情陽明的學士大夫無不“涕洟沾襟而不能止”。*《勛賢祠志·沿革總敘》,第3a頁。即使后來復(fù)建了,也很難再現(xiàn)當年之風貌,這從袁宏道作于萬歷二十五年的《天真書院陽明講學處》詩里可有所察覺:“百尺頹墻在,三千舊事聞。野花粘壁粉,山鳥煽爐煴。江亦學之字,田猶畫卦文。兒孫空滿眼,誰與薦荒芹?”*錢伯城箋校:《袁宏道集箋?!?,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2版,第359頁。
萬歷十年張居正亡,十一年十一月,時任吏科給事中鄒元標和兵科給事中王亮分別上疏。
鄒疏
乞請“凡所拆書院、先賢遺跡,宜敕禮部令郡邑,或概議修復(fù),或量為調(diào)停。雖未必真儒輩出,然使天下曉然知陛下崇儒重道盛心也”。*鄒元標:《鄒忠介公奏疏》卷一《直抒膚見疏》,崇禎十四年林銓評刻本。王疏則請求“陛下念守仁之忠貞,重守仁之學術(shù),行令所司查復(fù)天真祠宇,一切祀典,俱仍其舊。且守仁論定,尚宜從祀孔廟,何吝一祠館也”?萬歷皇帝命將兩道奏疏交禮部議。禮部議覆的結(jié)果是:“人情向背,視上指揮。若不辨公私毀之,未幾而復(fù)之旋繼,又滋地方一番騷擾。私剏書院已經(jīng)拆毀者,不必概復(fù),如果有先賢所遺或系本朝敕建者,曾經(jīng)拆毀,量為查復(fù)。其天真書院既云先臣王守仁專祠,仍行撫按查先年奉何明文?蓋造動支何項錢糧?所稱書院學田是否學徒置買,應(yīng)否歸入里甲?俱議擬前來,以憑斟酌覆奏。其各省學田原額不一,今書院拆毀之后,田歸何處?一并查明到部請旨處分。”皇帝的批復(fù)則是:“重道崇儒,原無講學之禁,亦不系書院有無,若近年私創(chuàng),已經(jīng)拆毀變賣者,不必一概議復(fù),以費財擾民。”*《明神宗實錄》卷142,臺北“中研院”史語所1962年校勘印行,第2648頁。顯然,無論是禮部還是萬歷皇帝,從費財擾民的角度,對復(fù)建書院的請求都采取一種謹慎的態(tài)度。*參見陳時龍:《論天真書院的禁毀與重建》,《明史研究論叢》第11輯,紫禁城出版社2013年版。
在這種情況下,侍御蕭廩便與新任浙江巡按范鳴謙*范鳴謙,字貞夫,江蘇江陰人,隆慶辛未進士,任福建龍溪知縣。萬歷十二年序刊《西湖游覽志》二十四卷。范鳴謙疏請復(fù)祠事,詳見《勛賢祠志·恢復(fù)紀六》之《中丞蕭公部使范公奏復(fù)祠宇疏》,毛奇齡《西河集》卷六《請定勛賢祠產(chǎn)典守公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320冊,第105頁)、張元忭《張陽和先生不二齋文選》卷三《與范按院》(《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154,第12頁)亦有記?!邦A(yù)為稽覈,遂協(xié)謀恢復(fù)之”,于萬歷十二年初(具體日期不詳)“合疏請于朝”*見《勛賢祠志·恢復(fù)紀六》,第12b頁,《中丞蕭公部使范公奉復(fù)祠宇疏》。按:《恢復(fù)紀》中把萬歷十二年因蕭廩等大臣聯(lián)名奏請,經(jīng)吏部、兵部、禮部查議上奏決定復(fù)建杭州王守仁祠,并請皇上為之賜名的題本全文,及萬歷十二年五月二十四日得奉圣旨,完整記錄了下來。這些文獻未見于其他史籍,其中對陽明功績、天真書院緣起、被毀狀況及應(yīng)當恢復(fù)的理由做了詳細述說,很有史料價值。,乞請復(fù)建陽明專祠。同年五月二十二日,禮部就蕭、范疏明確議覆:“合候命下轉(zhuǎn)行浙江撫按衙門,著有司即將王守仁天真書院用原拆木料于舊基蓋立祠宇。一應(yīng)工作,俱于該年山田租利取給,不得干涉有司。田地山蕩,盡數(shù)復(fù)歸本祠,以備春秋致祭之用。其乞賜額似應(yīng)特予,以示褒勸。”萬歷皇帝最終批復(fù):“是。祠名與做勛賢。欽此?!?《勛賢祠志·恢復(fù)紀六》,《中丞蕭公部使范公奏復(fù)祠宇疏》,第21b-22a頁。勛賢祠復(fù)建竣工后,蕭廩還特地為此撰寫了《修復(fù)勛賢祠碑記》(亦收入《勛賢祠志·恢復(fù)紀》)。數(shù)月后(萬歷十二年十一月),陽明被獲準從祀孔廟,其圣賢地位被最終確立。
蕭、范二人在奏疏中提出復(fù)建陽明專祠的主要理由,是陽明“勛業(yè)之隆”*《勛賢祠志·沿革總敘》,第4a頁。,“上則有功宗社”,“下則有功來學”*《勛賢祠志·沿革總敘》,第3b頁。,“守仁理學所造,視章懋而有光;勛業(yè)之隆,概諸劉基、于謙而無愧”*《勛賢祠志·沿革總敘》,第4a頁。。再一條理由是“精舍乃門人后學買田筑室為崇祀,謀合四方之力,逾五六十年而始成”*《勛賢祠志·沿革總敘》,第3b頁。,全靠私人集資,未動用公家的任何資源。最后一條理由是只“復(fù)新其祠宇”*《勛賢祠志·沿革總敘》,第6a頁。,與講學完全無關(guān)。而萬歷皇帝也正好需要這種既可避免講學聚會的政治不安定因素,又能為朝廷建功盡忠樹立榜樣的祀奉場所,于是詔令:“除近時私辦書院已經(jīng)拆毀者不必概復(fù)外,如果有先賢所遺或系本朝敕建者,曾經(jīng)拆毀,量為查復(fù)?!倍煺鏁骸凹仍葡瘸纪跏厝蕦l簟?,遂要求核查當年是“奉何明文蓋造”?“動支何項錢糧”?“所稱書院,學田是否學徒置買或系廢寺地土?應(yīng)否歸入里甲”?*《勛賢祠志·恢復(fù)紀六》,第13b頁。按:因出處不同,此處引文與前引《明神宗實錄》略有異。核查的結(jié)果是:“原非官司錢糧建置,亦與里甲僧寺無干。但天真原為祠祀,而土人習見生徒往來,稱為書院?!?《勛賢祠志·恢復(fù)紀六》,第15a頁。后被禁毀,完全是因為“有司奉行太過泥于書院之名,不察所以建立之由。遂并行議毀,而祀田亦照各省事例盡行變賣。召佃之議初下,凡有人心咸懷不忍,獨有住近天龍寺奸僧性寧等與本里奸民孟敘德等,因見祠山百余年古木不計其數(shù),花利既多,田地租入頗厚,視為奇貨”*《勛賢祠志·恢復(fù)紀六》,第15a-15b頁。,掠為己有,“至于祠屋,雖經(jīng)拆毀,木石各堆積天龍寺中”,所以“今祀禮雖廢而基址尚存,祠宇雖拆而木石見在,因仍而復(fù),不必更煩官司”。*《勛賢祠志·恢復(fù)紀六》,第17b頁。為使復(fù)建之議能順利通過,蕭廩等人在奏疏里,有意為皇帝開脫,只說祠宇被毀,“蓋亦有司奉行之過,而非詔令之本意”*《勛賢祠志·恢復(fù)紀六》,第20b頁。。他們還建議“止將屋料產(chǎn)業(yè)復(fù)歸本祠,各所得過花利姑不盡追,侵匿情罪姑不深究。俱各輸服其祠宇,即將寄寺原拆本料,于舊基空地仍復(fù)豎建”,目的是想讓復(fù)建之事少點阻力。他們甚至搬出社會穩(wěn)定之理由,聲稱若不能在舊址上復(fù)建祠宇,則“不惟無益公家,而留此壹段之田山,將以滋壹方之爭競”*《勛賢祠志?恢復(fù)紀六》,第18a頁。。最后,為了永久保存祠宇,以“褒功崇道”*《勛賢祠志·恢復(fù)紀六》,第18b頁。,他們在奏疏中乞請皇帝能賜祠額:“若非請賜祠額,恐無以傳示久遠?!?《勛賢祠志?恢復(fù)紀六》,第16a-16b頁。何況就浙江來說,由皇帝賜額之專祠有劉基之“開國元勛”、于謙之“安邦偉烈”、章懋之“理學名稱”*《勛賢祠志?恢復(fù)紀六》,第18b頁。,而陽明之功勛不亞于劉基、于謙,學問不亞于章懋,所以賜額于陽明專祠在蕭、范等人看來是理所當然的。結(jié)果朝廷也只同意恢復(fù)書院的祀奉功能,并且要求以陽明的勛業(yè)賢德為褒崇對象,而有意回避了他的學問思想。賜號“勛賢祠”,就是這種功能定位的最好證明(詳見后述)。盡管當時書院已一片廢墟,“木且朽蠹不可用,石亦僅有存者”*《勛賢祠志·沿革總敘》,第4b頁。,但批準建祠并賜號后,復(fù)建工程迅速啟動,而蕭廩則將復(fù)建事宜交由地方官喻均辦理,并“屬通判黃勉學領(lǐng)其役,鳩眾工,聚群材……士獻其謀,工效其力,官董其成”,三方合力,使復(fù)建工程進展神速,“夏而肇基,秋而竣事”。*《勛賢祠志·沿革總敘》,第5a頁。按:復(fù)建工程的具體時間只有短短五個來月,據(jù)蕭廩《修復(fù)勛賢祠碑記》:“經(jīng)始三月丁亥日,成于八月丁巳日?!?《勛賢祠志·恢復(fù)紀六》,第24b頁)
到了萬歷三十四年,甘士階*甘士階,字維藩,號紫亭,贛州信豐人,萬歷五年進士。巡撫浙江,又使勛賢祠得到重修機會。贛州是陽明學傳播的重要區(qū)域,甘士階從小就傾心陽明學說,來浙后遂邀時任錢塘縣令的聶心湯(江西新淦人)一起造訪勛賢祠,當時正好有一群諸生在那里舉辦講會,觀者如潮。聶心湯覺得勛賢祠離城太遠,而且“旁舍無居息處”,不便于講學聚會,“乃卜講堂于城中,得撫院舊府”,于是便與“藩臬*“藩臬”指藩司和臬司,明代為布政使和按察使的并稱。諸大夫”商議,建議改建虎林書院,所建費用不足,則取勛賢祠之地租補助之。甘士階和聶心湯改建虎林書院的目的,主要是為了給四方“理學之士”聚會杭城時提供“舍宇”,以達到“四方名士,可以延止,郡之后學,有所依歸,眾共快焉”的講學實效。而在甘、聶等人看來,無論已改名為勛賢祠的天真書院還是虎林書院,“均為講學用,無彼此也”,所以虎林書院的不足,理應(yīng)由勛賢祠來補充。于是萬歷三十六年十二月由聶心湯議請改建虎林書院,翌年二月落成,聶為之記。改建后的虎林書院,“門以內(nèi)為明賢堂,進為凝道堂,又進為友仁堂,堂左右為六館,為孝廉博士館,群郡邑諸士紳與海內(nèi)名賢相,切劘講習其間。最后是藏書樓,黃汝亨為之記”*參見丁申:《武林藏書錄》卷上,九,《虎林書院》,《叢書集成續(xù)編》本。。而轉(zhuǎn)化為單純祀奉功能的勛賢祠,在萬歷帝賜名的庇護下雖得到繼續(xù)維持,但若碰上對陽明學有所懷疑抵觸的地方官,不僅不會熱心于這種祭祀活動,而且還會從中阻撓,百般刁難,在祠宇經(jīng)營者疏懶的情形下,勛賢祠建筑受到自然損毀和人為破壞是不可避免的。據(jù)萬歷《錢塘縣志》載:“先是(蕭)廩聘陳善主教,修復(fù)祠宇,鳩置祀田,纂刻祠志。久之,權(quán)歸學職,漸至蠹蝕,祠亦傾圮。心湯重建太極亭,補刻《陽明全書》,清理租稅,歸縣祭祀之外,余羨以供諸生講學之費,永為定規(guī)?!?王同:《杭州三書院紀略》卷末,清抄稿本,《中國歷代書院志》第9冊,江蘇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第111頁。所謂“權(quán)歸學職”,有經(jīng)營管理權(quán)重新由官轉(zhuǎn)民、由公傳私的意思在,而其結(jié)果就是使祠內(nèi)建筑物“漸至蠹蝕,祠亦傾圮”。于是,就在甘、聶把勛賢祠地租拿來補助虎林書院建設(shè)費用的同時,自認為陽明私淑弟子、時任兩浙巡鹽御史的左宗郢又積極與聶心湯合謀,于萬歷三十五年對勛賢祠進行了一次修繕。
陶望齡曾對勛賢祠的此次修繕做過較詳記載:
先生之教既大行海內(nèi),其聚徒筑舍以講明其學者,偏于江之西南。武林天真精舍則其生平游而樂之,既沒,門弟子相與追祀者也。萬歷己卯,當事者不悅學,例毀天下書院,天真在毀中。后六歲,甲申詔還所在書院宜復(fù)者。浙撫臣萬安蕭公廩以天真請朝論韙之,更精舍曰祠,賜今額。于是廢垣復(fù)鼛,撤材復(fù)棟,原田悉還,俎豆如禮……天子曠肰改轍,宣霈德音,錫號勛賢,兼總德業(yè),炳然明示萬世以事理無二之學。于是先生卓偉之烈、精微之旨,昭揭兩言,而朝廷報功崇德、彰教淑人之典,亦并行而不悖于戲盛矣!……侍御史旴江左公,先生私淑弟子也,丙午(萬歷三十四年)來視鹺兩浙,顧瞻廟貌,如痼在躬。會清江聶君令錢塘,亦夙聞微言,竝肩廢緒,同德協(xié)力,相與謀飭新之,以丁未(三十五年)某月鳩匠事,某月竣工?!暿露?,皆聶君之以精舍中。故有先生集,版多散軼,君(聶心湯)悉購諸民間,補其殘缺,遂為全書。先是祠前八卦田之中有亭,曰太極,毀于火,至是復(fù)建。凡侍御公經(jīng)畫所未逮,聶君咸用貲力究成厥功,以還舊物。蓋王、薛、歐、鄒,厥績始肇,繼而興復(fù)葺新,其人皆江右之產(chǎn)也。先生功業(yè)教化于此獨盛,抑何豫章之多君子乎!《書》曰:“若作室底,法乃弗肯?!睒?gòu)事艱于創(chuàng)逸,于因率類是也。*陶望齡:《歇庵集》卷八《重修勛賢祠碑記》,《續(xù)修四庫全書》集部第1365冊,第321—322頁。另參王同:《杭州三書院紀略》卷末,清抄稿本,《中國歷代書院志》,第9冊,第113頁。
由于是皇帝賜名的祀奉場所,所以“凡用鹺院羨鍰若干”*《歇庵集》卷八《重修勛賢祠碑記》,第321頁。,即動用的是鹽政“節(jié)余”之錢。說明天真書院不僅名稱改了,而且性質(zhì)也變了,由初辦時的民辦改為了官辦。皇上賜號自然是這種轉(zhuǎn)變的主因,但一些朝廷命官的努力也是重要原因。如甘士階、聶心湯對勛賢祠的特殊關(guān)照,左宗郢、聶心湯對勛賢祠的重新修繕等。關(guān)于甘、聶二人與勛賢祠的關(guān)系,周汝登和萬歷《錢塘縣志》曾有詳述。周在《天真講學圖序贈紫甘亭公》中說:“天真山有勛賢祠,故為講所,(紫亭)公聿加修飭,躬臨祗謁,集縉紳文學而會之,相與論證?!诵木箠^,咸稱陽明復(fù)起,先后符映,真圣世一大奇觀也已?!视嘣腹罒o忘于天真之會,因繪為圖而申以言,授公行李,以備時時之顧諟云?!庇衷凇对偌o》中記述道:“戊申(萬歷三十六年)春仲次丁之期,予祗陽明夫子于天真祠下,因得追隨紫亭甘公相與論學,多士翕從,橋門云擁。已而公開講所,申盟約,頒行郡邑,兩浙道運彌昌。明年仲春,予復(fù)赴茲期,公時有內(nèi)召之命,思聲事不可無述,而更有所遠期公者。作《天真講學圖》并為序言,將以貽公,而公方寢疾,逡巡俟之,謂且起,不十日以訃告矣?!闭窃诟适侩A、聶心湯及周汝登等人的努力下,勛賢祠才又部分恢復(fù)了當年書院之盛況,遂使“人心竟奮,咸稱陽明復(fù)起”,“已而公開講所,申盟約,頒行郡邑,兩浙道運彌昌”。為此,周汝登還專門作了《天真講學圖》,以示“圣世一大奇觀也”。*周汝登:《東越證學錄》卷七《天真講學圖序贈紫亭甘公》,《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165,第539—542頁。
正因為此,陶望齡在《重修勛賢祠碑記》里所理解的“勛賢”,也成為“卓偉之烈”與“精微之旨”,即事功與學問,并且認定皇帝賜號是為了“炳然明示萬世以事理無二之學”。故此,陶氏不僅對天真書院在搜集刊刻陽明著作方面的貢獻予以了充分肯定,而且還對王臣、薛侃、歐陽德、鄒守益的興復(fù)葺新之功給予了高度評價,認為正是由于陽明在江右所立下的豐功偉績和對當?shù)氐慕袒Γ攀沟媒鳟a(chǎn)生了眾多王學精英(“多君子”),而天真書院的主要功臣亦的確都是江西人。陶氏的這番話,一方面是為了把陽明之立言提升到與其立功、立德同等之高度,進而為王門的講學傳道提供理論支撐,另一方面也是對當時浙江在傳播陽明學方面落后于江西之現(xiàn)狀所做的隱喻批評。陶是紹興會稽人,他對陽明去世后紹興王門講學的衰落情形是比較清楚的,所以才會借評述天真書院來揭示江右王門的興旺和浙中王門的危機。*參見拙文:《王學的跨江傳播與兩浙的地位互換》,《浙江學刊》2013年第6期。
如果說在嘉靖年間天真書院的初建、興旺階段,主導(dǎo)建設(shè)、管理的大都是王門高足(如薛侃、王臣、歐陽德、鄒守益、王畿、錢德洪、黃弘綱、方獻夫、董澐、劉侯、孫應(yīng)奎、程尚寧、范引年、柴鳳等),所以后來祠內(nèi)配享的也都是王門高足,那么到了萬歷年間勛賢祠的復(fù)建、發(fā)展階段,先后主導(dǎo)復(fù)建、修繕、管理的大都是一批在職或致仕官員,如蕭廩、范鳴謙、甘士階、左宗郢、喻均、黃勉學、聶心湯,以及巡鹽御史羊可立、左布政使徐元太等,而陳善在致仕后亦一直掌管勛賢祠。然而,喻均在敘述勛賢祠的歷史沿革時,為了回避其講學功能,僅僅列舉了一批在職或致仕官員的姓名,其中既有“各出其贖鍰余課,鬻田供祀”的張景、薛僑,又有“相繼獎率,咸樂輸助”的顧璘、萬潮、徐階,還有“協(xié)力表章,流遠益沛”的胡宗憲、阮鶚、謝廷杰、蕭廩、滕伯輪。正因為有了這樣一批官員的大力支持,才使祠宇“游息之榭日廣,贍養(yǎng)之產(chǎn)月熾,四方冠蓋之士望橋門而講業(yè)者,云蒸霧湧”。*《勛賢祠志·沿革總敘》,第2a頁。既然有了皇帝賜號,又有各級官員的支持及穩(wěn)定的財源,勛賢祠的興旺似乎是指日可待了。然而復(fù)建后勛賢祠的功能定位,卻注定了該祠走向衰落的結(jié)局。
在復(fù)建勛賢祠的審批過程中,蕭廩等人采用的辦法,主要是把小規(guī)模的祠宇與大規(guī)模的書院區(qū)別開來,把私產(chǎn)與公產(chǎn)區(qū)別開來,把浪費資源的興建與廢物利用的復(fù)建區(qū)別開來,把勛業(yè)與學說區(qū)別開來。這正好從反面證明了天真書院在被禁廢前,不僅功能上大大超出了奉祀的范圍,而且規(guī)模上也遠遠不止“數(shù)楹”,它在當時實已成為士人會集的場所、評論時政的平臺、思想傳播的基地。對這一敏感話題,喻均在《勛賢祠志》中做了刻意回避。喻均不這樣做顯然不行,因為奏疏和詔令都明確把祠宇定位為“專祠”而非書院,以圖把私人講學的影響徹底抹去。如果孫應(yīng)奎序編的《天真精舍志》尚存,則可能會有不少講學傳道方面的記載,而這也許正是該志未被保存下來的重要原因吧!
如果說天真書院建成后把祀奉祠直接稱為“陽明先生祠”的私人講學的目的太明顯,那么復(fù)建時皇帝賜號“勛賢祠”就是為了刻意突出其祭祀功能而抹去講學功能,目的就是凸顯陽明的政治家形象,而淡化他的思想家形象,使逐漸滑向“異端”之學的陽明學說不致成為恢復(fù)其名譽、妨礙其入祀圣廟的絆腳石。而喻均在《勛賢祠志》中淡化浙中王門,凸顯江右王門,也可能同樣隱含著這樣的動機。*當年黃綰撰《修復(fù)天真精舍碑記》,就把錢德洪、王畿與薛侃等同齊觀,而并未提及鄒守益、歐陽德,似可證明喻均在《勛賢祠志》中對配享諸子的順序排列并不客觀。因為江右不僅是陽明建立功勛的主戰(zhàn)場,其士人大都也是陽明實功實學的繼承者,而當時的浙中王門則恐怕已淪為陽明學走向空疏虛浮的代名詞。從一定意義上說,喻均編《勛賢祠志》與孫應(yīng)奎序編《天真書院志》,除了時間上相接,功能上也可互補。因此前者由江右人士編纂并凸顯江右王門,后者由浙中人士編纂并凸顯浙中王門,乃是順理成章的事。故此,《勛賢祠志》最后既不收浙中王門黃綰撰于嘉靖十五年的《修復(fù)天真精舍碑記》,也不收陶望齡撰于萬歷十二年的《重修勛賢祠碑記》,而只收蕭廩撰于萬歷十二年的《修復(fù)勛賢祠碑記》,也不是無緣無故的。因為黃綰《碑記》強調(diào)的是“講先生之學,以明先生之道”,目的是立學校,而“書院之作既近,近則新,新則惕,惕則勵,勵則學之道其修乎”,盡管嘉靖十五年修復(fù)天真精舍的動機已“非徒講學,又以明先生之功也”。而蕭廩《碑記》則是想質(zhì)疑:“吾黨由學而仕,日有孜孜,孰不愿為勛賢?然先生之勛系賢而其賢也,系學盍亦自其學而學之乎?”目的是“勛賢樹的,以勸方來”*《勛賢祠志·恢復(fù)紀六》,第25b-26a頁。。盡管蕭廩也承認天真精舍是陽明的“建功講學之地”*《勛賢祠志·恢復(fù)紀六》,第22b頁。,承認陽明之“學上泝鄒魯,卓然盛世賢師”*《勛賢祠志·恢復(fù)紀六》,第23a頁。,但他把“學”納入“德”的范疇,三不朽成了二不朽,講學立言被刻意隱匿掉,以凸顯朝廷“崇德報功”之用意。所以他主張把祭祀陽明的“專祠”,要么歸入“功祠”,要么歸入“德祠”*《勛賢祠志·恢復(fù)紀六》,第24a頁。,而無一言提及“學祠”*鄧以讃《張宮諭文集敘》曾對此批評道:“昔人比立言于功德,抑惟是真之所傳,自不可朽,如徒粉飾其辭,以是為行遠,容非虛車之喻乎?”(《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154,《張陽和先生不二齋文選》卷首,第319頁)。其實,無論是《勛賢祠志》的編者喻均,還是為復(fù)建勛賢祠作出重要貢獻的蕭廩,都反對張居正毀書院、禁講學的做法;尤其是喻均,不僅明確認定陽明“勛在社稷,澤霈疆隅,益以驗其知行合一之實學,非徒空言無施若往昔諸儒已也”*《勛賢祠志·沿革總敘》,第5b頁。,甚至希望“天子悟其非是,一旦改易弦轍,解深文之網(wǎng),馳講學之禁,學士大夫始得修其故業(yè),而先生之道炳若日星”*《勛賢祠志·沿革總敘》,第6a頁。。但他們又都有意回避了設(shè)書院、開講堂等有關(guān)私人講學的敏感話題,而是打著朝廷所能接受的“勛賢樹的”、“崇德報功”等旗號,為復(fù)建形式上的祠宇、實質(zhì)上的書院而絞盡腦汁。不過他們顯然明白,這需要時間,得一步步來,不能操之過急,須先從復(fù)建祭祀陽明的專祠入手,再根據(jù)時局變化而擴建為講學場所。所以復(fù)建后的勛賢祠即使有小型聚會,也完全不同于其前身天真書院有規(guī)制性的講學活動,原因很簡單,盡管勛賢祠獲準復(fù)建,但朝廷壓制私家書院的政策并未改變。
比較而言,建設(shè)天真書院的主要功臣是薛侃等一批陽明學者,而重建勛賢祠的主要功臣則是蕭廩等一批政府官員;設(shè)立天真書院的目的是講學與祀奉,而復(fù)建勛賢祠的目的則只是專祀陽明;天真書院中的仰止祠主要用于私祭,而勛賢祠則主要用于公祭。這從《勛賢祠志》的圖版與《祠宇紀》、《經(jīng)費紀》中亦能看出一斑:復(fù)建后勛賢祠不僅房屋很少,規(guī)模大為縮小,沒有藏書和講學的設(shè)施,也沒有用于學問講習的預(yù)算,而只是詳細記載了祭祀用的各項經(jīng)費,僅有一句話與講學經(jīng)費有關(guān):“或四方同志至止本祠,誘誨后學、有功斯道者,亦量行資助?!?《勛賢祠志·經(jīng)費紀五》,第12b頁。這是因為,學者們需要的是陽明精神與思想,而統(tǒng)治者需要的則是陽明勛業(yè)與賢德;對于傳統(tǒng)社會來說,陽明的思想學說具有顛覆性,而他的勛業(yè)賢德則具有維穩(wěn)性。從這一意義上說,《天真書院志》的失傳與《勛賢祠志》的存留,看似偶然,實為必然!
正是為了避免理學原教旨主義者以及一些別有用心人的攻擊,同時也是為了順利通過朝廷對陽明從祀孔廟的嚴格“政審”,在復(fù)建陽明專祠的奏疏中,蕭、范等人有意突出功德而避談學問,試圖使朝廷在對陽明的價值評判標準中,能把學術(shù)成分刻意降低,而把政治功業(yè)放置首位。盡管陽明去世后,贛州、吉安等地為表彰其生前所建之功業(yè),興建了不少“報功祠”,如嘉靖十八年“吉安士民建報功祠于廬陵”;三十一年,建報功祠于贛州郁孤山;三十二年三月和四月,安遠、瑞金兩縣分別“請建王公報功祠”,*參見《王陽明全集》,第1342—1345頁。按:祀奉陽明,嘉靖時皆為私祭,隆慶以后才逐漸改為公祭。毛奇齡《王文成傳本》曰:“初公喪歸時,世宗不諭祭,而民間之私祀者偏天下。及穆宗賜祀,而前此之私祀者悉改官祭,凡祠祀書院合不下數(shù)百所,亦綦盛矣?!?《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史87,第20頁)但浙中王門一般卻把祭祀陽明的重點放在思想學問上。所以就如同建于紹興王府旁的“陽明先生祠”,天真書院始建時也是以思想人格為重點的,無論“仰止祠”還是“陽明先生祠”,都無不透露出這樣的歷史信息。而改稱“勛賢祠”后,陽明的政治人格被進一步放大并凸顯,書院的講學教化功能則為報功崇德功能所替代。
由于復(fù)建后的勛賢祠已基本上從“民辦”變?yōu)椤肮俎k”,在規(guī)??s小的前提下,財力得到保證*《勛賢祠志·土地紀二》對勛賢祠的田地賬目敘述得相當細致,近到祠前,遠到松毛場(今松木場),無論大小,都一一計入(頁1b-3a)。。當時整個祠宇只有五間堂房:“祠臨田(八卦田)為門,門三間,門以內(nèi)為堂,堂五間”,陽明祠堂居中,后為“隆道堂”,由蕭廩題匾?!白詵|廂房迤東為燕居堂。先生舊有燕居遺像,精舍廢,移入同仁堂,今迎還”;“本祠建是堂居之(指燕居像),旁列門人薛尚謙諸君子配享,修故典也,而益以錢洪甫、王汝中,前后共十人。*據(jù)《勛賢祠志·配享紀三》:配享共十人,按秩序排列是薛侃、鄒守益、歐陽德、王艮、劉魁、冀元享、王臣、徐愛、錢德洪、王畿。其中江右王門三位,浙中王門三位,粵、楚、南中王門各一位(第3a-7b頁)。 浙籍三人排在最后,包括王門中最早亡的徐愛。除徐愛外,其他人均以對精舍建設(shè)貢獻之大小(即“有功于祠者”)排列,有明顯抬高江右(薛侃是在江右?guī)煆年柮?,亦可歸入江右)、拉低浙中的傾向。(祠)堂之左右為翼室,左居守祠者,右為庖湢,以待祀事”。*《勛賢祠志·祠宇紀一》,第1a-1b頁。“隆道堂”的功能,盡管喻均說是“為當路薦紳及四方衣冠萃止之處,規(guī)制與祠堂埒”*《勛賢祠志·沿革總敘》,頁1a。,但其實可能與講學有關(guān)。換言之,盡管復(fù)建勛賢祠的理由是把講學排除在外的,但真正開展起來,還是會偷偷摸摸地融進講學活動。
又由于復(fù)建后的勛賢祠是以祀奉為基本功能,所以祠志《祀典紀》對祭祀過程描寫得特別具體:“先是精舍釋奠雖稱春秋二仲丁日舉行,而有司疲于奔命,往往愆期,甚或委代塞責,非所以崇獎斯文、昭示來學也。頃中丞蕭公酌于次丁日釋奠,而郡縣之官始得從容整暇,躬詣行禮,無復(fù)茍簡之虞,而燕居堂、配享諸公則又酌于先生忌日致祭?!?《勛賢祠志·祀典紀四》,頁8a。中國歷史上有春、秋仲月(農(nóng)歷二月、八月)上丁日釋奠孔子的傳統(tǒng)。在傳統(tǒng)日歷上,每逢丁日一般都會注明宜祭祀。一年四季,每季三月,分別稱為孟月、仲月、季月。古代用干支紀日,每月甲乙丙丁等十天干一般會出現(xiàn)三次。釋奠用第一個丁日,稱為上丁,所以釋奠禮也被稱為“丁祭”??赘谒募局僭碌纳隙∪罩录溃Q為“四大丁祭”。從漢魏到唐高祖時,國子學都是四時釋奠。唐太宗貞觀二十一年規(guī)定,州學、縣學在每年春秋仲月的上丁日舉行釋奠禮。如果把勛賢祠祭奠陽明的日子也放在這一天,就會與孔子的釋奠禮發(fā)生沖突,使官員們“疲于奔命,往往愆期,甚或委代塞責”,從而降低陽明祀典儀式的莊嚴性和正規(guī)性,于是蕭廩“酌于次丁日釋奠”陽明。這項改革從表面上看是把原來與孔子釋奠禮放在同一天的陽明給降了一個檔次,而其實是為更多官員士人能參加陽明祀典創(chuàng)造了條件。
需要指出的是,盡管把書院改為專祠的目的,是避免別有用心的人詆毀阻擾,以便盡快恢復(fù)書院的祭祀功能,但不用原先屬于書院一部分的“仰止祠”之名稱而被賜號“勛賢祠”,則可能隱含著更為深刻的意蘊。顧名思義,所謂勛即勛業(yè),賢即賢德,勛賢乃功與德的并立。對于陽明之勛業(yè),毛奇齡《王文成傳本》稱:“況世爵定典論功有六:一曰開國,二曰靖難,三曰擒反,四曰平藩,五曰御胡,六曰征蠻。守仁有三焉。”*見《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史87,第18頁?;实圪n號“勛賢”,明顯看重的是陽明的立功與立德。而陽明弟子們?nèi)∶把鲋埂?,則主要反映了他們對先師在立言、立德、立功方面的完整人格的景仰,而且為了講學傳道,立言還被放在主要位置。這樣的功能定位,與創(chuàng)設(shè)天真書院、建立仰止祠的初衷是相吻合的。反觀陽明本人,也的確把講學傳道放在首位,用薛侃的話說,即“書院,先師精神所綏、道之所在”*薛侃:《薛中離先生全集》卷十二《與錢君澤》,民國四年公昌印務(wù)局鉛印本。。
由此可見,從“仰止祠”到“勛賢祠”,并非簡單的名稱之變,而實為內(nèi)質(zhì)之變。如果說“仰止”推崇的是包括“立言”在內(nèi)的立體的學者型的陽明形象,那么“勛賢”則關(guān)注的是以“立功”、“立德”為重點的事功型的陽明形象。天真書院初創(chuàng)時,除了祭祀功能*鄒守益《復(fù)王信卿》曰:“遠游逾百日,得以趨奠先師于天真、蘭亭之間。”(《鄒守益集》,第674頁)說明天真書院和蘭亭陽明墓當時嘗被王門諸子作為祭奠先師的兩大場所。,更主要的是為同門提供一個“講學有處、聚散有期”的講學場所。而仰止祠原本只是書院的一部分,為的是履行書院每年春秋二仲月仲丁日即農(nóng)歷二月十四日和八月十四日的祀奉陽明之功能。在祭期日,“四方同志如期陳禮儀”,并且“以是日興事作室,朝夕講肄,承事夫子之靈,以免于離居,以終永圖”*《薛中離先生全書》卷十二《告天真土神文》。。也就是說,王門諸子是想借祭祀的機會,把講學傳道、以學會友的門風永遠延續(xù)下去。當時有不少人來天真書院參加祭祀活動,結(jié)果卻被講學活動所吸引,比如浙南陽明學者項喬嘉靖二十五年夏來杭時,嘗“坐陽明天真書院之下,若為先生衍龜疇者,而先生格言遺翰在書院者,予誦服之,不忍行也”*方長山、魏得良點校:《項喬集》,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6年版,第25-28頁。。
問題在于,單一的祠堂祭祀功能,只是依托于朝廷政治的庇護和地方官員的監(jiān)管。明清更替之后,政治庇護消退,監(jiān)管流于形式,學風日趨虛浮,財產(chǎn)爭端紛起,勛賢祠走向衰敗和毀滅的命運已無法避免。倒是那些始終以講學傳道為基本功能的真正書院(無論私立的還是公立的),后來仍保持了數(shù)百年的生命力,直到十九世紀末在推行改書院、立學堂、廢科舉、去讀經(jīng)的新政下,才最終走進歷史的博物館。這也從一個側(cè)面證明了,思想文化的傳承與發(fā)展有其自身的定律,任何政治力量試圖駕馭和控制它,都只會加速它的滅亡或轉(zhuǎn)向。
(責任編輯 周感芬)
Historical Development and Function Transformation of Tianzhen Academy of Hangzhou
QIAN Ming
(Zejiang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 Hangzhou, Zejiang,310025)
Based on the sole copy of The History of Meritorious Service Temple, kept in Japan and some weighty papers written home and abroad in 2012 on the book, the present paper made a detailed carding and an initial textual research of the historical facts of the Tianzhen Academy, and holds that there is not simply a change of names from “Worship Shrine” to “Meritorious Service Shrine”,but it is a change of endoplasm. “Worship Shrine”advocated the solid scholarly image of Yangming of “expounding ideas”, while “Meritorious Service Shrine” concerned with the cause and contribution image of Yangming of “making contribution” and “moral composition”.
Tianzhen Academy; Meritorious Service Shrine; Yangming School; lecturing; sacrificing
2013-12-06
錢 明(1956-),男,日本九州大學文學博士,浙江省社會科學院研究員,浙江國際陽明學研究中心主任,主要研究方向:陽明學、文化學等。
G249.2
A
1674-7615(2014)01-001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