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穆玉敏
攬罪的供詞
◆ 穆玉敏
北京警察博物館一層的公安史廳中,特為彭真設了一個專門展柜,里面陳列著他親筆寫的兩份“供詞”。
“供詞”寫于1968年7月29日。彼時,彭真遭受殘酷迫害,失去黨內(nèi)外一切職務,并被投進秦城監(jiān)獄。除了被審訊和揪斗外,彭真的獄中生活多是被迫寫“供詞”。 博物館展柜里的兩份“供詞”是從彭真眾多“供詞”中挑選的。彭真長期分管新中國政法戰(zhàn)線的工作,特別是首都北京的公安工作,是在他領導和指導下開展工作的。而北京市公安局更是在他主持下建立的。因而“文革”中他的“罪行”中,不少都與公檢法司的“黑線統(tǒng)治”相關聯(lián)。
“文革”中最先遭殃的就是彭真領導的北京市委,彭真首當其沖。他時任中央書記處書記、北京市委第一書記、北京市市長職務。
1966年三四月,彭真和他的北京市委受到毛澤東的多次嚴厲批評。5月,他又在中共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上受到批判,停止一切職務,并被打成“彭真、陸定一、羅瑞卿、楊尚昆反黨集團”成員。
隨著對彭真和北京市委的公開批判,北京市公安局也受到?jīng)_擊和破壞。1966年5月12日,公安部派出了奪權工作組,奪了北京市公安局的權。6月1日,工作組把擬好的《關于整頓市公安局領導班子問題的報告》上報公安部,報告稱市公安局領導班子是“反黨、反社會主義”的班子。6月5日,北京市公安局領導班子成員或被隔離審查,或被停職反省,無一幸免。
1967年1月11日,北京市公安局被軍事管制后,軍管會搞了《關于北京市公安局問題的匯報提綱》和《關于徹底改造舊北京市公安局的若干問題》兩個材料,宣稱北京市公安局是“彭真、劉仁反革命修正主義集團實行資產(chǎn)階級專政的工具”,市公安局“10名正副局長、117名正副處長、分(縣)局長都是特務、叛徒、三反分子,全局有1000多壞人”。軍管會還編寫了《關于羅瑞卿、劉仁、馮基平、邢相生等一伙反革命集團里通外國的情況報告》,說羅瑞卿以及北京市公安局領導班子“里通外國”,是“供給敵人情報的批準人”。
為了弄清羅瑞卿和北京市公安局領導班子是怎么“供給敵人情報的”,軍管會不顧嚴重失密的后果,搞了一個大工程,組織兩千多人,耗時一年多清查檔案和卷宗,從中列出“出賣情報”材料8623件,“叛徒、特務、 反革命線索”153374件。并將其中“有下落”的85344件編印成122冊,轉(zhuǎn)發(fā)全國29個省、市、自治區(qū)進行追查。因為彼時國家安全工作尚未單獨分設國家安全部廳局,而是由公安部、省地市縣公安廳、處、局統(tǒng)管,“大工程”自毀長城的做法,使得各地公安機關苦心布置和經(jīng)營的國家安全情報系統(tǒng)遭受重創(chuàng),不少逆用特情及電臺暴露,損失無可估量。
逆用特情指的是被爭取過來的敵方人員為我工作。逆用電臺是一種反情報戰(zhàn)方式,指我方破獲敵人電臺后,保留敵方使用的番號、呼號、人員和密碼,繼續(xù)與敵方保持聯(lián)系,以獲取敵方情報,并用我方編造的假情報迷惑敵方。
就是在這個“大工程”實施過程中,彭真挺身而出,把“資敵通敵”的大罪攬到自己身上,明確說明自己才是真正的“供給敵人情報的批準人”。他在獄中連續(xù)寫下六份“供詞”,聲明北京市公安局的情報工作“我都應負責”?!肮┰~”中提到的焦志達、單不移的逆用特情身份當時已被軍管會所掌握,為了阻止軍管會繼續(xù)擴大隱蔽戰(zhàn)線的損失和擴大迫害的范圍,彭真說,是我讓北京市公安局“放手搞”情報工作的,并且讓北京市公安局“選派逆用特情去參加敵人的某種會議”,以獲取情報的。試圖保護以馮基平為首的北京市公安局領導一班人,為曾擔任過北京市公安局長的羅瑞卿分擔“罪責”。他反復說明馮基平和羅瑞卿的工作都是向他匯報過的,他要負主要責任。
當然,在那種情況下,彭真的擔當似沒起到他希望的作用。羅瑞卿的“罪責”沒能因為他的分擔而被減輕,他刻意保護的北京市公安局領導班子也“全軍覆沒”。北京市公安局局長馮基平的境遇甚至比彭真還要悲慘。
彭真被關押在秦城監(jiān)獄時,并不知道他竭力想保護的羅瑞卿和馮基平都被關押在秦城監(jiān)獄。而秦城監(jiān)獄正是他們?nèi)齻€人于1956年主修的。“文革”結束后,三人見面后談及此事不禁感慨這個歷史玩笑的沉重,自己批建的監(jiān)獄自己先坐。
彭真的這一壯舉直至1979年彭真復出才被人們知曉。彭真受沖擊最早,被解放最晚,前后整十三年。他在秦城監(jiān)獄備受折磨后,1975年5月又被弄去陜西商縣反省。雖然脫離了鐵窗,但人身自由仍受限制。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結束后,他才獲準回到北京。1979年1月27日,人們在首都黨政軍民在人民大會堂舉行的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上見到了他。2月17日 中共中央發(fā)出《關于為彭真同志平反的通知》,宣布“文化大革命”中“強加給彭真同志的種種罪名和一切誣蔑不實之詞,均應予以推倒”。他的六份“供詞”才被馮基平看到。
馮基平捧著“供詞”感動得熱淚長流。馮基平與彭真在戰(zhàn)爭年代是一個戰(zhàn)壕里的戰(zhàn)友,建設時期又屬同一個系統(tǒng)。馮基平常年在彭真領導下工作,彭真任北京市委第一書記時,馮基平是北京市委書記處書記、北京市公安局局長。1962年6月彭真被選為北京市市長,馮基平則當選副市長,兩人是同心同德的上下級和老戰(zhàn)友。
過去同心同德,“文革”中榮辱與共,兩人被指是“同一條黑線”。馮基平在秦城監(jiān)獄被關押長達九年,其中有四年時間竟然都是斜背銬度過的,因為他拒不認罪。
斜背銬的控制方式很殘酷,把人的一只手臂從肩膀上背過去,另一只手臂背后背過去,在后背處把兩手銬到一起,被人形象地比喻為“蘇秦背劍銬”,是專門給態(tài)度強硬的犯人使用的,極易拉傷肌肉和導致骨折。斜背銬的人直不起腰,抬不起頭,痛苦至極。整整四年的斜背銬摧殘,給馮基平留下了累累傷痕,腰彎背弓,身體變了形,兩腕留下永久的銬痕,讓本來就患有心臟病和腸胃病的他愈加嚴重。但他的意志卻未曾垮。專案組在向康生的報告中說:“在關押的犯人中,最數(shù)馮基平囂張”,是“死硬的反革命”,應“判無期徒刑”!
1975年底,馮基平在秦城監(jiān)獄滿九年,可以說他把“文革”牢底坐穿了,與他同批的人犯中,只剩下他一個了。他被專案組從監(jiān)獄直接押送到火車站,要把他送去陜西。馮基平說,我的問題沒弄清,我不去!康生等對馮基平又恨又怕,留在北京不放心。于是他們說馮基平有精神病,把他押解到醫(yī)院的神經(jīng)科“住院”。
彭真后來得知了馮基平的情況后,贊揚說:“老馮是條硬漢子!”而手捧彭真“供詞”的馮基平卻說,彭真同志才是真正的硬漢子?。?/p>
馮基平重新回到北京主持政法工作后不久,就被查出患了直腸癌。手術后,他抱病又去了秦城監(jiān)獄。他要在那里預審把他關押在那里的人。他受命任參加林彪、江青反革命集團案預審工作的領導人。他每天都工作到深夜。超負荷勞作,使他的傷口感染滲血,被強行送進醫(yī)院。他躺在病床上還在研究預審方案。
當兩案的偵查預審工作終于結束時,馮基平的生命之火也即將亮到最后。他的病情惡化,最終不治,于1983年9月29日辭世,終年72歲。
在痛心之余,彭真親自為《京都公安局長馮基平傳》題寫了書名。
發(fā)稿編輯/姬鴻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