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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梅林

2014-04-29 00:44:03王小王
青年作家 2014年8期
關(guān)鍵詞:梅林

[一]

她特別想做一個決定,可是又不知道那是個什么決定,她無從下手,所有的決定好像都丟掉了,像你拿著一大把錢,卻發(fā)現(xiàn)世界上所有的商店都向你關(guān)上了大門。

為了找這個決定,她每天起床后就在屋子里團(tuán)團(tuán)亂轉(zhuǎn),這里翻翻,那里看看,一派很認(rèn)真很繁忙的模樣。一天一天就這么過去了,她仍心亂如麻,沒什么可以決定的。每晚躺在床上睡覺的時候,她都能感覺到那種既沮喪又輕松的情緒,雖然這一天仍舊無所事事,但畢竟是被挨過了。

中午了,她餓得發(fā)慌,在廚房里轉(zhuǎn)了半天,煮了一碗清水掛面。端著碗,走著吃,從臥室吃到客廳,從客廳吃到書房,從書房又吃到臥室,碗空了。她把空碗放在床頭柜上,筷子架到碗沿上,沒撂穩(wěn),一根碰著另一根,一雙兒都掉到了地上。她朝地上看看,不想撿。在床上靠了一會兒,好像已經(jīng)睡著了,又突然睜開眼睛,撲騰一下坐起來,眼睛落在衣柜上。

一只老樟木箱被她從衣柜里拖出來,被她打開,被她仔仔細(xì)細(xì)翻過一遍。她停下來了,箱子里也靜下來,一道陽光照著被她攪起的細(xì)灰,那灰塵亂騰騰地在她頭上飛舞,互相擠擠撞撞,像一場看不出名堂的啞劇。她頭發(fā)里的白也被陽光挑出來,染的顏色早脫掉了,那些白現(xiàn)在全都明晃晃的。她看不到??吹搅怂膊灰欢ㄔ诤趿恕?/p>

她盤腿坐在地板上,從頭到腳都皺巴巴的。她從箱子里翻出了一個用紅紗巾包著的東西,紅紗巾還帶著香。她湊近了,把陳年的香深深聞進(jìn)去,接著才小心地揭開紅紗巾,是一張結(jié)婚證書,她看著照片上的兩個人,好生羨慕,尤其覺得那個小丫頭特別好看。

她拿手指頭撫摸那兩個人的臉,撫摸那兩個人的名字,一個叫張久,一個叫梅林。她讓那兩個名字弄得心里咯噔咯噔的,連忙起身去含了五顆救心丸。她想起,叫張久的這個人一開始把叫梅林的這個人稱作梅同學(xué),后來接觸多了,便叫梅林,接著更親近些了,改成了小梅,戀愛后變成梅梅,結(jié)了婚,開頭的幾年也叫梅梅,再往后又叫成梅林,然后,也不知從哪天起,開始叫她“哎”,叫梅林的這個人學(xué)他,也叫他“哎”。這兩個人的名字早變成一樣的了,不再是張久,不再是梅林,他們都是“哎”,一模一樣。

“哎,”梅林用手指頭點著照片上張久的腦門說,“你怎么不叫我‘哎了呢?”然后她終于忍不住蜷在地上哭起來。她用手使勁抹著不斷涌出來的淚水,臉上的皮膚被蹭來蹭去,她在悲傷的間隙感覺到手指頭下更讓她悲傷的松糙。

梅林在老樟木箱子底,在紅紗巾里面找回了自己的名字??伤l(fā)現(xiàn),那名字也已跟著她老去,變得沒有一絲光澤。她實在是沒有什么可以掌控的,只有哭泣這一件可以把握的事情了。她咧開嘴,把救心丸濃烈的氣味悲戚地呼出去,又更悲戚地抽進(jìn)肺里來。午后近乎燦爛的陽光從窗子后悄聲移走,房間顯得淡漠平靜了,仿佛一顆巨大的心臟,也被這救心丸的味道浸潤救助而得到了暫時的舒緩。

最近,梅林感覺到自己的身體越來越差,腰疼,腿疼,牙疼,頭疼,頸椎疼,胃疼,心也疼,這折磨著她,讓她愈發(fā)覺得活著很痛苦,很沒意思??伤峙滤?,怕自己變成一具尸體,然后又變成一堆灰燼。張久已經(jīng)變成了灰,她想不出兩堆灰可以用什么方式交流和生活,所以盡管她信起了佛,逼著自己相信有那么一個極樂世界可以收留他們的靈魂,或者有種神秘的方式可以讓他們輪回轉(zhuǎn)世再來人間續(xù)寫前緣,但隱隱的絕望感仍舊蠶食著她,覺得再也不會與張久有重逢的那一天。

梅林把張久的遺像從衣柜里捧出來,貼在臉上,將兩頰上的淚水蹭給張久,問他:“哎,是咸的嗎?”

張久微微含笑,梅林也對他不好意思地笑笑。然后她搬了把椅子,站上去把張久的遺像掛到墻上。梅林自己也記不得這是第幾次了,她反反復(fù)復(fù)地折騰張久的遺像,隔幾天把它摘下來鎖進(jìn)箱子,或者塞到衣柜里,然后又拿出來再掛上,有時候用塊布把它遮起來,有時候把照片從里面拆下來想燒掉,有時候又放在床上,就擺在張久睡覺的那一邊。梅林拿張久沒辦法,其實是拿自己沒辦法,她不得不時常在心里求菩薩保佑,卻不知該讓菩薩保佑自己什么,長命百歲還是趕緊死掉,忘掉過去還是永葆記憶的鮮活,她不知道。茫然充滿她的身心,她覺得自己像是一個迷路的游魂,滿目皆墳,不知歸處。

[二]

家里沒有一點兒可以吃的東西了,哪怕可以做出一碗白粥或者面湯,梅林也不會出門。她已經(jīng)對外面的世界沒有絲毫興趣。

睡衣緩緩地與一具頹唐又虛弱的身體剝離,攤在地上。梅林打了個寒戰(zhàn),抱著自己,想重新躺到床上去,徹徹底底地躺下。她為自己的想法哭起來。梅林赤裸著坐在床邊,看著敞開的衣柜,里面她的衣服和張久的衣服互相抱著。淚漸漸止住了,梅林站起來,很果斷地從衣掛上摘下一件襯衫,又摘下一件外套,放在身上比比,又扯出一條褲子。關(guān)上柜門,她對著鏡子把一身衣服穿上。穿上后仍舊對著鏡子看,看了好一會兒,終于決定出門去。

衣服有點兒大,初春的風(fēng)從領(lǐng)口袖口和下擺一起往里灌,梅林倒讓濕涼的風(fēng)吹得精神了許多。她叫了輛出租車,去遠(yuǎn)一些的沃爾瑪,她不想在附近的農(nóng)貿(mào)市場見到那些熟悉的面孔。透過車窗看這城市,梅林生出年輕時坐在電影院第一排看電影時常有的那種恍然感,不知自己是真是幻。

在超市里,梅林挑了滿滿一購物車的東西,正走向收款處,手機(jī)響了。她翻出手機(jī),上面顯示“愿”。接通電話,“愿”語氣很著急,問她在哪兒。

“我能在哪兒,我在超市。”

“我往家里打電話沒人接,我還以為……”

梅林不等他說完,很不耐煩地打斷他:“以為什么啊你,以為我死了?我死不了,你別盼著了。你有事沒事,沒事我掛電話了?!?/p>

“媽,我哪兒惹你不高興了?”張愿假裝委屈。

梅林也覺得自己有點兒過分,可她不想道歉,就沒有回答。

張愿接著哄她,故意很多事地問:“媽,你逛哪個超市?”

“沃爾瑪?!?/p>

“哎呀,我也剛從沃爾瑪出來。咱倆在地球的兩邊,卻正好在一個時候都在逛沃爾瑪,你說巧不巧?”

“哼?!泵妨址笱艿鼗貞?yīng)了一下,她并不相信兒子的話,覺得他把自己當(dāng)五歲的小孩兒來哄騙。

“媽,你都買了什么東西?”

“買什么東西,一大車東西,我挨著樣兒地告訴你?”

“那就告訴我唄,我想知道嘛。”張愿開始撒嬌。

“你煩不煩啊?閑著沒事干了?”梅林這么說著,手上卻不自覺地開始翻看購物車?yán)锏臇|西,并且緊接著就說給兒子聽了。

梅林一樣一樣念著包裝上的名字,突然出生些親切感和幸福感。兒子卻驚呼著打斷她:“媽,你買這么多甜食干什么,你不是從不吃甜食的嗎?”

梅林愣住了,她扔下手里的一盒曲奇餅干,突然出了一身的虛汗。她發(fā)現(xiàn)原來她買的都是張久愛吃的東西。她因被兒子揭穿而覺得氣憤,生硬地回答他:“我現(xiàn)在愛吃了,能怎么樣!”

“那能怎么樣,你愛吃啥就買啥唄。媽你接著說,還買了啥?”張愿沒話找話。父親死后,他跟母親的通話變得多起來,雖然都是些無用的家常話,但他想讓母親知道她的生活還得繼續(xù)下去。

但梅林這時已經(jīng)徹底沒了耐性,她告訴兒子就這些了,便用力地合上手機(jī)翻蓋。

耳邊沒了兒子的聲音,梅林突然覺得像深夜里做了噩夢從床上跌落下去一樣恐懼。超市里熙熙攘攘,人流涌動,卻沒有一個是她的親人。他們像鬼影一樣縈繞在她周圍,讓她覺得周身瞬間裹上一股陰森的風(fēng),她眼前發(fā)黑,身體哆嗦著倒了下去,在超市冰冷發(fā)亮的白色瓷磚地面上,躬著身子,活像旁邊冷氣箱里一條氣數(shù)已盡的大蝦。

[三]

梅林在醫(yī)院里醒過來,她想起自己在超市里昏倒,很迫切地想知道是誰救了她。

護(hù)士說:“阿姨,世上還是好人多,是一對小夫妻用自家的車把您送過來的。我們一開始不知道實情,還把他們給教訓(xùn)了一頓?!?/p>

“為什么?”梅林聽到這訊息,覺得沒來由的失望,但她還是很配合地追問道。

“老年人昏倒原因很復(fù)雜,不能隨便移動,如果是心肌梗塞或者是腦溢血的話,不當(dāng)?shù)囊苿由踔習(xí)鹕kU。我們以為他們是您的家人,就把人家給訓(xùn)斥了幾句,告訴他們這種情況千萬不能隨便把老人動來動去的,應(yīng)該馬上打120叫救護(hù)車。他們也沒生氣,還一個勁兒地道歉。”

“后來呢?”梅林問。

“后來輪到我們道歉了。”小護(hù)士說完,很明媚地哈哈笑了起來。

有什么好笑嗎?梅林生氣地想。我真的成了老年人了?腦溢血,她竟然還提到腦溢血!梅林怕聽這三個字,張久就是被它帶走的。梅林閉起眼睛,手指在被子下面狠狠揪扯著床單。

小護(hù)士趕緊又說:“阿姨,您別害怕,您沒什么大事兒,昏倒主要原因是貧血,血糖也太低,有點兒心肌勞損,這個年齡都這樣,您打幾天針就可以出院了?!?/p>

梅林逼著自己點點頭。

小護(hù)士接著告訴她,他們在她的衣服口袋里發(fā)現(xiàn)了一個名片夾,里面的一沓名片都是張久的,打了名片上的手機(jī),沒打通,就打了上面單位的電話,很快就有人趕過來了。

“人呢?”梅林猛地睜開眼睛,挺起上身大喊道。

“誰?”小護(hù)士被嚇了一跳,“您說的是誰……”

梅林冷靜了下來,她知道自己的想法很荒唐,她竟然期望著,那個接到電話趕過來的人會是張久?,F(xiàn)在她已經(jīng)徹底清醒過來了,現(xiàn)實隨著身體上的那種飄乎感的消失再次清晰地砸向她。她聽到自己心里咚的一聲,她努力對小護(hù)士咧著嘴角,作出一個笑的表情,說:“我問的是救我的小夫妻,我得謝謝他們?!?/p>

“噢,阿姨,他們早走了?!毙∽o(hù)士咯咯地笑起來,“那男的抱您上車的時候蹭破了手,把他老婆心疼的啊,都快哭了,我們給他包扎好了,他老婆還捧著一個勁兒地吹。您說,那吹得著嗎?就是吹著了,那是吹能吹得好的嗎?”小護(hù)士突然笑得有點兒接不上氣兒,她一邊收血壓計,一邊從笑里又汩汩地冒出聲音:“那男的也聽話,就由她捧著吹,我看他那只包著繃帶的手呀,活像個燙饅頭,一個舉著,一個吹涼了想吃!”她手倒沒閑著,幫梅林將衣袖抻下來,把自己的笑也抻得熨帖了,像一個喜劇大師突然變成韓劇主角,滿臉是甜地加上一句:“哎呀,真是恩愛?!?/p>

哼,恩愛!梅林想,幸虧自己昏迷不醒。她現(xiàn)在實在沒辦法待見別人的恩愛。梅林看到那小護(hù)士貼近的臉蛋上泛著粉潤的光澤,眼仁黑是黑、白是白,目光清清亮亮地閃著憧憬。她在羨慕人家的婚姻,她還沒結(jié)婚吧,可能還沒有談變愛。梅林想勸她去做個尼姑,別去愛,也別去結(jié)什么婚。梅林想,如果讓她有機(jī)會重新活一次,她就會出家做個尼姑,從小尼姑變成了老尼姑,也不害怕皺紋不擔(dān)心掉頭發(fā),不痛,不苦,不用為了一個男人從年輕哭到他死去,每天端莊地敲出空靈的木魚聲,嘴里說的心里想的全是人類難以企及的美與崇高,多好。

小護(hù)士接著給梅林做心電圖,量體溫,手上忙活嘴也不停,親切得讓梅林心驚肉跳。每次上醫(yī)院都看不到一張笑臉兒,護(hù)士個個見了階級敵人似的嚴(yán)肅,今天偏偏碰上這么個小活寶,這世界到底是怎么了。梅林盯著這個愛笑的小護(hù)士,心里說,求求你,別對我笑了。小護(hù)士越發(fā)熱情,仿佛非要把她逗笑不可。梅林不由得腳趾痙攣,心里發(fā)狠,想把她臉上的笑摘下來放到腳板底下狠狠地踩上幾下。

門半敞著,有人輕輕敲了兩聲,聲音還沒落,梅林就看到有四個人擁在了門口。他們手里大包小包地拎了一堆東西。梅林看了看站在前面的那兩個人,緊繃的身體放松下來,嘴唇動了動,話沒有說出來,淚卻順暢地流下來了。

李墨成和何峰一起奔向床邊,手里的東西匆忙安置在床頭柜和椅子上,接著閑出來的兩雙手就擠在一起夠向梅林的手。梅林卻把手從床沿上抬起來,像要打人那樣狠狠揮向空中。

李墨成和何峰只好垂下胳膊呆立,看著梅林“請勿打擾”地哭,敞開式地哭。她倚在床頭,臉半仰向空中,目光朝著對面那堵白墻的上半截,哭聲從她胸腔里直接噴發(fā),沒遮沒擋。

小護(hù)士的笑從臉上塌下去,她慌張地推著儀器車退了出去,緊緊關(guān)上了房門。

李墨成輕輕走到窗邊,窗外一片灰綠色,是枯枝上剛剛長了點點的苞芽。何峰在床邊上坐下,低著頭一直在擦眼鏡。兩個跟他們一起來的年輕人就一動不動地站在門兩旁。

梅林狠狠地哭了一陣。已經(jīng)很久沒有人看著她哭,已經(jīng)很久沒有人關(guān)注她的悲傷,葬禮一過,人們的淚水馬上就干了,連兒子也一個月不到就回了美國。有人在旁邊,哭里便有種交流、有種表達(dá),那樣的哭對哭的人來說才更有尊嚴(yán)。梅林一個人哭了無數(shù)次,那種哭越來越氣若游絲,單薄可憐。這次她抓住機(jī)會,好好地哭了一回。四個忠實的陪伴者給了梅林面對自己的勇氣,至少在此刻,他們是在意她的,是關(guān)心她的,她還沒有被整個世界拋棄。

把剛剛被小護(hù)士逼迫出來的委屈都哭掉了,把對自己暈倒的可憐和心疼哭出去了,把這幾天又積下的那些對張久的怨和想也揮發(fā)掉了,差不多了,梅林知足了,有的痛就算把自己哭死也哭不沒,梅林不是一個恣意的人,她幾乎是一瞬間就收住了自己的淚水。

淚不流了,可哭得太猛,梅林抽噎著停不下來。李墨成走過來在床頭坐下,輕輕攬住梅林的肩膀,輕輕拍,輕輕說:“好了,好了……”可尾音還飄著沒著落,突然人就愣住了——他發(fā)現(xiàn)梅林穿的衣服不對勁兒,又肥又大,是男式的夾克,仔細(xì)看看,李墨成認(rèn)出,確實是張久的衣服。他的手被咬到一樣離開梅林的身體。

梅林沒有察覺,如果這時候她朝李墨成看過去,會發(fā)現(xiàn)他那雙也哭得通紅的眼睛里正沸上一層驚恐,聯(lián)想起他突然從自己肩上抖開的手臂,梅林會認(rèn)為是自己的憔悴和孤獨,是自己色衰新寡的境況嚇到了這個幸福美滿的男人,那么她膨脹虛空的自尊便會被那驚恐燙傷、炸破,她便會退怯、躲避,重新龜縮進(jìn)自憐獨泣的堡壘,直到末日降臨??墒撬龥]有察覺,她正在被另一張面孔吸引,這導(dǎo)致事情向另一個相反的方向滑去。那張臉上展現(xiàn)的悲傷超乎梅林的想象。四目相對,一直站在門口的女孩兒扭過臉,甩過一頭黑發(fā),拉開門跑了出去。

走廊里高跟鞋清脆的踏地聲阻止了一切追問,門內(nèi)的四個人都沉默著,也沒人動一下,仿佛那女孩兒只是個陌生人,她走錯了房間,現(xiàn)在突然得到了啟示,在朝著正確的方向疾奔。

梅林徹底停止了抽泣,她現(xiàn)在異常地鎮(zhèn)靜,天生的高傲和凌厲重新在她身上迅速積聚。李墨成和何峰熟悉這種氣質(zhì),他們放松下來。何峰去拆他們剛買回的一堆營養(yǎng)品的包裝。塑料袋和紙盒嘩啦啦響,顯得有些熱鬧。

梅林在這熱鬧里說:“記遠(yuǎn),你幫我告訴曉聞,等出院了,我請她到家里吃個飯。張久帶的博士生都吃過我做的菜,只有她連家門還沒進(jìn)過,你跟她說,師母給她補(bǔ)上?!?/p>

叫記遠(yuǎn)的男生正往杯子里倒開水,手一抖,水流蕩到了杯子外,又蕩回來,倒?jié)M了,他答道:“算了,師母,您身體……”

梅林接過杯子,“我身體好著呢!”

記遠(yuǎn)忙說:“是是是,您好好養(yǎng)幾天,出院我和曉聞去家里看您,吃您做的菜?!?/p>

梅林喝下一口水,靠在床頭上慢慢說:“你又不是沒吃過,我就不請你了?!?/p>

李墨成和何峰飛快對視了一下又一起看向記遠(yuǎn)。

記遠(yuǎn)看到兩個人的目光只有跟他一樣的無可奈何,只好尷尬地對梅林回道:“那好,我跟曉聞?wù)f?!?/p>

梅林把三個人的小動作都看在眼里,心里說:“你們都小看了我?!?/p>

就在這時候,那個決定已經(jīng)悄悄向梅林駛來。梅林還沒望見它的身影,但已分明感到了它裹挾的咸風(fēng)。自張久走以后,她第一次感到了些許的安定。

[四]

躺在醫(yī)院里,身體得到調(diào)養(yǎng),飲食起居也有了規(guī)律,梅林慢慢覺得自己從深處滋長出了一些力氣。一些因張久的離開而一度疏遠(yuǎn)的人來看望她,她為了張久而一直對他們以禮相待,可以前從未發(fā)現(xiàn)他們的可愛,如今,她卻覺得這些人都像自己的親戚,打從血脈里蔓生出熟稔。她從他們身上看到了張久沒呈現(xiàn)在她面前的另一種生活,她覺得張久藏在他們身上,藏在他們的牙縫里,藏在他們臉皮的褶皺里,藏在他們的手心里,藏在他們的腰后面,藏在他們的褲角里……她恨不得與他們?nèi)找瓜喟椤?/p>

但他們只是一閃而過,讓梅林更加悵惘。

張愿得知梅林住院,每天打好幾個電話給她。張久死后,梅林對兒子生出些難以解釋的怨氣,她想他,又害怕見到這個酷似張久的小男人。他和他父親太像了,一樣冷靜得近乎冷漠,又一樣隨性得讓人難以把握,他們都用自己的道理生活,并有力量讓你不由自主地屈從。張愿跟父親像老友一樣無話不談,對梅林卻是一副毫不計較的態(tài)度,梅林并不滿意,她感到的更多是兒子對她的心理上的疏離。近也怕,遠(yuǎn)也怕,分也怕,聚也怕,梅林索性不去要求,她無奈地想,也許她終將孤獨地死去。余生,她看不到余生的面目,悲哀的不是孤獨的死,每個人都是自己死去的,即使他臨終前眾人圍繞,但那一刻也是他一個人去經(jīng)歷的,悲哀的是孤獨的余生。

梅林現(xiàn)在最依賴的人就是李墨成和何峰。這兩個人是張久生前最好的朋友,他們因為在大學(xué)時同時追求過梅林而不打不相識,竟成了至交。張久死后,梅林滿心孤寂,卻拒絕見任何人,李墨成和何峰去家里看過她幾次,她都沒有開門。突然見到他們,梅林才發(fā)現(xiàn)自己從對昔日的回憶里得到的安慰比得到的痛苦多,她希望李墨成和何峰對她像對張久那樣形影不離,那樣她會覺得生活至少還有一角沒有改變。他們不來的時候,她就給他們打電話。一般情況下,兩個人都結(jié)伴來,就算她只給其中一個打電話,兩個人也會一同出現(xiàn)。這讓梅林很高興,她喜歡這樣,她并不知道,李墨成和何峰都怕單獨跟她在一起。梅林一直對他們保持著的矜持不見了,她對他們的熱情越來越青蔥和茂盛,這讓兩個家庭完整的男人感到了一些不自在。他們并不理解梅林對他們的需要是多么深沉。

張久喜歡打麻將,他身上有很強(qiáng)烈的賭性,這種性情讓女人缺少安全感。還好,他只是一個大學(xué)教授——梅林想,大學(xué)教授的職業(yè)讓張久的賭性頂多用來突發(fā)奇想去搞一項沒人敢碰的課題,或者帶一個成績不好卻埋藏著潛質(zhì)的學(xué)生,這反倒讓張久很快取得了學(xué)術(shù)上的成就。除此之外,張久的賭性多半都在麻將桌上發(fā)泄。梅林不阻止他,但也實在不喜歡這項活動,張久的一干牌友偶爾到家里來玩兒,梅林都是泡好茶水就躲進(jìn)臥室里,從不觀戰(zhàn)?,F(xiàn)在的梅林卻突然強(qiáng)烈地想念起麻將機(jī)呼隆呼隆的聲音,她對來接她出院的李墨成和何峰說:“回家陪我一會兒,教我打打麻將?!?/p>

兩人面面相覷。李墨成說:“病剛好,學(xué)什么打麻將啊?!?/p>

何峰接著說:“你不是最煩人家打麻將嗎?”

李墨成又跟著說:“三個人沒法兒打?!?/p>

何峰剛要附和,看到梅林的眼珠黑漆漆地盯過來,從李墨成看到何峰,又從何峰看到李墨成。

麻將機(jī)又從儲藏室里搬出來,梅林執(zhí)意把它擺在客廳的正中央。畢竟也多少受過張久的熏陶,三個人坐在那里敞開牌面玩了幾把,梅林很快就摸著了門路,她得意地抬起頭看看正對面張久的遺像。這個眼波被李墨成捕到,他突然覺得左背膀似掠過一陣?yán)滹L(fēng),他轉(zhuǎn)頭看看張久的遺像,心里說:“老張啊,梅林這是把我們叫來陪你打麻將啊?!?/p>

學(xué)會了打麻將,梅林想起了張久以前的那些牌友,她急切地想見到他們,想進(jìn)入張久從前的生活。梅林恢復(fù)了張久的手機(jī)號碼,用他的手機(jī)給他們打電話。

梅林說:“我是張久的愛人。”

她聽到幾乎每個接到電話的人這時都會在電話那邊長舒一口氣。梅林知道,他們看到號碼,肯定受到了些驚嚇,以為張久死而復(fù)生。她想,我就是要讓張久死而復(fù)生。

她要求加入他們的牌局,沒有人好意思拒絕,他們都顯得熱情過分地歡迎了她。于是,梅林代替張久坐在了他久違的麻將桌前。

很快就沒人敢再讓著她了,他們甚至要比跟張久打牌更加費心思。沒退休時,梅林幾乎是全市最優(yōu)秀的高中數(shù)學(xué)老師,144顆麻將牌被她用心一折騰,簡直是風(fēng)生水起。梅林已經(jīng)從一個優(yōu)秀的數(shù)學(xué)老師變成了一個優(yōu)秀的麻將家,她的加入讓牌局本身更具挑戰(zhàn)性和趣味性了。

但是沒過多久,大家又都不約而同地開始回避她。他們開始推脫,對她撒謊,說家里有事情,說有飯局,說出差在外,說身體不舒服……梅林并沒有察覺真相,她正在投入地進(jìn)行嘗試,因為她猜測那個她尋找的決定也許就是全身心地投入由麻將主導(dǎo)的新生活。沒有人看得到她心里的糾纏,他們只看到她理了和張久一樣的分頭,像張久習(xí)慣的那樣,用拇指當(dāng)啷一聲彈開打火機(jī)的翻蓋來點煙,一開始,她吸煙吸得還生澀,可是只幾天,他們就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像張久那樣把煙霧深深吸到肺里,等打出一張牌來,才帶著舒服的表情慢慢呼出。他們甚至?xí)绣e她的名字,每當(dāng)有人喊她“張久”的時候,她都像聽到自己名字一樣答應(yīng),而他們背上的冷汗卻要悄悄消上半天。他們漸漸狠下心不再理她,背著她偷偷組成沒有梅林和張久的牌局,玩得心舒氣順,不必再面對一個越來越像張久的女人而別扭和心驚。

而梅林又還原成一個心懷孤冷的寡婦,開始整夜失眠,固執(zhí)地守在電視機(jī)前,凌晨時昏昏睡去,第二天中午才起來吃飯。

在周遭世界再次遠(yuǎn)離的惆悵里,梅林終于看到,那個一直在尋找的決定像怪物一樣呼隆隆走近了。它龐大而兇猛,梅林對它無法抗拒,把自己赤裸裸地交了出去。

[五]

活著的人彼此理解是多么難,張久說過,在這個世界上從來就沒有發(fā)生過真正的理解,人類是從誤解中走到今天,人與人的關(guān)系都是建立在誤解之上的。那時,他剛剛吃光了碗里的飯。放下筷子,盯著那只空了的碗,他就說了這么一句話。這句話跟晚飯當(dāng)然沒有關(guān)系,跟在吃晚飯的過程中他跟梅林的簡短交流也沒有絲毫聯(lián)系。梅林已經(jīng)習(xí)慣了他的一切,包括他這些突如其來、似是而非的道理。梅林挑起一只嘴角,淺淺笑了一下,作為對張久的回應(yīng)。

“在你笑,并且我看到了你在笑的時候,我們對雙方的誤解已經(jīng)同時發(fā)生了?!睆埦幂p輕搖了搖頭,將上半身慵懶地靠在椅背上。

梅林咽下一口飯,瞪他一眼,“那在我看到你搖頭的時候,是不是我們的誤解就又加深了?”梅林不等回答,接著逼問,“你搖頭,是你覺得我誤解了你,你認(rèn)為我笑是因為我膚淺,我理解不了你的話,是不是?”

張久剛要說話,梅林打斷他:“你肯定會說不是,因為你要證明越交流越誤會?!?/p>

“不是誤會,是誤解。誤解不是貶意,誤在這里也不是錯誤,誤是一種偏移,一種專注于自我的認(rèn)知。你看誤字的構(gòu)成,有言在先,口大于天。我們的祖先多智慧啊,他們早就認(rèn)識到言說即會‘誤,且這‘誤立刻根深蒂固,甚至高于真實、高于真理?!睆埦寐龡l斯理地說。手指輕輕敲著桌面。

梅林很看不得他這副樣子,她舉起筷子指著張久,“你能不能不總是這么自以為是,你以為你看透世界上的每一件事,你以為你知道別人想的是什么,其實你并不知道。我笑是因為我想起張愿說過同樣的話,他跟同學(xué)打架,我批評了他幾句,他就說出這么句話來,原來又是你教的?!?/p>

張久又搖了搖頭,“不可說,不可說?!?/p>

“怎么我一說話就‘不可說,只有你‘可說?”

張久直起身體,認(rèn)真地回答:“誤解在解釋后加深?!?/p>

“為什么?”梅林一邊收拾碗筷,一邊帶著些嗤笑地問。

“因為要疊加上對自我的誤解,以及對解釋的二次誤讀。所以通常,兩個人想通過爭執(zhí)來取得對方認(rèn)同是不可能的,爭執(zhí)的結(jié)果只能是雙方越來越遠(yuǎn)。”

梅林說:“鬼才要跟你爭執(zhí)。”

張久“當(dāng)”地彈開打火機(jī),點燃一支煙,深深吸進(jìn)去,在胸腔里憋了一會兒,才愜意地吐出來。“今天的菜有點兒淡?!彼朴频卣f。

梅林很想問問張久,今天的菜淡不淡,合不合口味,但她還是決定先親口嘗一下。她夾起一筷菜放進(jìn)嘴里,細(xì)細(xì)地嚼,嚼得菜汁要溢出嘴角也沒有咽下去。她嘗不出咸淡,她記得自己放了很多的鹽,不知道為什么還是沒有味道。梅林氣憤地站起來,到廚房里舀了滿滿一小勺鹽撒到菜里拌勻,又夾起一口塞進(jìn)嘴里,這回她很滿意地點了點頭,替張久說:“嗯,現(xiàn)在咸淡剛剛好。”她自己沒察覺,自從張久死后,她的口味越來越重。

梅林咽下嘴里的菜,放下筷子,看著對面的空椅子,那上面什么也沒有。她學(xué)著張久的語氣對著空椅子說:“你永遠(yuǎn)不知道‘無。”

她仿佛看到對面張久疑惑的眼神,她像張久那樣搖了搖頭,很惋惜地說:“你以為你什么都知道,可是你不知道‘無,你永遠(yuǎn)都不可能知道‘無?!?/p>

沒有張久的聲音,梅林知道他認(rèn)同了。她靠在椅背上,“當(dāng)”地彈開打火機(jī),點燃一支煙,深深吸進(jìn)去,在胸腔里憋了一會兒,才愜意地吐出來。

她和張久在接下來的沉默中達(dá)成了一致,達(dá)成了相互理解。梅林感到她和張久此刻默契得如同一人,這種默契讓梅林心生感動,她站起身走到穿衣鏡前,對著鏡子嘬著煙,看到張久的面目在鏡子里清晰地浮現(xiàn)。

等張久在鏡子里抽完了一支煙,梅林走到桌邊拿起張久的手機(jī),想給記遠(yuǎn)打電話。想了想,卻又在電話簿里翻找起來,果然找到了曉聞的號碼。像是怕自己不夠堅定,梅林狠狠地摁住撥出鍵,因為太過用力,手抖了起來。她把手機(jī)換到左手貼在耳邊,右手在空中甩了甩。她一邊盯著開始變冷靜的右手,一邊傾聽著手機(jī)中的聲音,沒有彩鈴,只有單調(diào)的“嘟——嘟——”聲,像一只扯著嗓子的老鐘,梅林覺得自己的心聲在跟著那鈴聲共振。

“喂!”電話通了,那邊傳來的聲音帶著焦急和興奮的顫音,梅林舉在半空的右手一把拍向左胸,她在心里對曉聞?wù)f:“傻丫頭,難道張久還會再給你打電話?”她想起自己在醫(yī)院里醒來時那飄渺的期待,突然對曉聞產(chǎn)生了真摯的憐惜。

“是曉聞嗎?”梅林盡量讓自己顯得平靜而優(yōu)雅,她明知故問。

電話里靜了半晌,輕輕地飄出一句應(yīng)答:“是我。”輕得氣若游絲,是被瞬間抽去希望的虛脫感。接著是怯生生的輕喚:“師母?!?/p>

梅林知道曉聞害怕自己,可她打這個電話不是要讓曉聞害怕,她擔(dān)心自己的聲音不夠溫柔,清了清嗓子,才小心翼翼地、慢慢地說:“師母想請你到家里來吃個飯?!?/p>

[六]

梅林正跪在地上擦地板,家里的座機(jī)響了,她撐著膝蓋很費力地站起來去接。是李墨成。

“怎么不打手機(jī)?”梅林嗔怪道。張久的手機(jī)就在她口袋里放著,不用站起來就可以接。

“你的手機(jī)關(guān)機(jī)?!崩钅烧f。

“打張久的手機(jī)啊?!?/p>

“梅林,別鬧了?!崩钅蓢@口氣,“別再折磨自己了。”

梅林剛想辯解,想起了張久說過的話,“不可說,不可說?!庇谑撬谏嘲l(fā)上坐舒服,靜靜等著李墨成的下文。

李墨成等了一會兒,不見回音,以為電話斷掉了,高聲喊著:“喂!喂!”

梅林被震了一下,覺得李墨成的著急很滑稽,她把聽筒移開一些,說:“我在吶?!?/p>

李墨成尷尬地“噢”了一聲,過了一會兒,調(diào)整了聲調(diào),問:“你要請曉聞去吃飯?”

“是啊,怎么了?我正在收拾屋子呢,要沒什么急事我們以后再說吧?!?/p>

“張久已經(jīng)不在了。”李墨成又急起來。

“這不用你說?!泵妨植粣勐犨@句話,她有些生氣。

李墨成試探地輕聲問:“你都知道了?”

梅林冷冷地問:“知道什么?”

“看來是知道了?!崩钅舌洁熘?,更像是自言自語。

梅林還是接了一句:“知道了又怎么樣?”

“張久不在了,曉聞已經(jīng)轉(zhuǎn)到我門下,是我的學(xué)生了,事情都過去了,你就別再……別再為難她了。”他怕傷到梅林,馬上又接著說:“也別再為難自己了?!?/p>

梅林架起二郎腿,悠閑地拍著一只膝頭,她的口氣有點兒語重心長,“墨成啊,結(jié)果和成因之間從來就不是連線題那么簡單啊?!?/p>

李墨成嚇得啪地扔掉了電話,他在聽筒里聽到的明明就是張久的聲音。他沒有看到,其實梅林在電話另一邊拍著膝蓋無奈地?fù)u頭的樣子,也跟張久如出一轍。

梅林放好話筒,盯著它等了一會兒,可它沒有再響。她看了看墻上的掛鐘,覺得時間差不多了,正要到廚房去準(zhǔn)備,突然又愣住了。她搬過一只椅子,去摘掛鐘旁邊張久的遺像。張久在墻上呆久了,好像已經(jīng)習(xí)慣了,不愿意下來,一顆釘子勾住遺像背面的凹槽,梅林折騰得滿頭是汗才將張久請下來。她敲著張久的額頭,對他不滿地說:“干什么這么執(zhí)拗?你不相信我?”

遺像被重新放進(jìn)衣柜里,墻上留下兩顆釘頭,像兩只瞳仁。梅林翻出鉗子,又登上椅子,全力去撥釘子,可釘子釘?shù)锰睿瑤缀跫y絲不動。梅林凝視著那一對瞳仁,拿它們沒辦法,索性先不去管它們了。她身姿輕盈地跳下椅子去做菜。每一道菜都精工細(xì)做,仿佛是為了炫耀手藝,也似乎是因為滿懷愛意。

等把菜都端上桌,梅林看看掛鐘,已經(jīng)到了跟曉聞約定的時間。她摘下圍裙,剛想放回廚房去,再次看到了那兩顆釘頭。她揉搓著手里的圍裙,有些焦急,門鈴響了起來,梅林突然有了主意,高高舉著圍裙向上一拋,剛好勾在了一顆釘子上。

[七]

曉聞沒有跟她問好,只笑了笑便進(jìn)了門,笑得很歉意,但也很親切。梅林也不想說客套話,她只是說:“菜做好了,我們吃吧?!毕駥σ粋€下班回家的親人。

她們沒想到會這樣見面,但世界上想不到的事情每時每刻都在發(fā)生,她們都坦然地接受了這樣的發(fā)生。悲傷過后,人們往往變得更加順從天意。

曉聞脫下風(fēng)衣,梅林接過來,到客廳的墻邊向上舉著,沒夠著,去挪旁邊的椅子。曉聞走過來,看到那顆釘子,接過風(fēng)衣,說:“我來吧。”

她比梅林高,伸直胳膊掛上了風(fēng)衣。一條圍裙,一件風(fēng)衣,高高掛在客廳的墻壁上,遮住了兩只瞳仁。梅林覺得很好笑,她便笑著問:“你知道那兩顆釘子是干什么的嗎?”

曉聞本來疑惑著,聽梅林一問,便馬上想到了。她慌忙去扯自己的風(fēng)衣,被梅林拉住了手臂?!熬褪菕煲路?。”梅林說著,將曉聞扯到餐桌旁,按到椅子上坐好,又在她肩膀上輕輕拍了拍。

餐桌是長方形的,但梅林沒有坐到對面去,她拉過椅子,隔著一只桌角坐在曉聞旁邊?!澳阋喑贼~?!泵妨痔羝启~背,將最厚的一塊肉夾到曉聞碗里。

曉聞驚魂未定,慌慌地抓起筷子,卻沒抓穩(wěn),一只掉下來,咣啷啷磕在碗邊、桌沿,又跳到地上去。曉聞趕緊彎腰去撿,被梅林擋住了,“我來我來,你小心孩子?!?/p>

曉聞本來還在爭,這句話讓她定在那兒了。梅林撿起筷子,卻舉著笑了,“瞧我們倆,撿它干什么呢,反正要換一支新的?!彼傺b沒有看到曉聞的表情,到廚房里拿了干凈的筷子塞到曉聞手里。曉聞受了擺布一般接過筷子,往嘴里塞了一大口魚肉,重重地嚼著。

梅林看著她,伸出一只手,將她垂下的一綹頭發(fā)掖回到耳后。然后梅林注意到她的耳朵一下子變得粉紅,嫩得透亮的耳垂像一朵桃花的花瓣。梅林順勢便捏住那朵花瓣,輕輕地碾動著。

曉聞驚愕地怔住,一動不動,任梅林的手又輕輕撫過自己的臉頰。

梅林感受著萬般滋味在心里交替,心疼、憐愛、失落、迷?!l(fā)現(xiàn)這女孩子很像年輕時候的自己,眉眼、臉形都讓她想起結(jié)婚照上那個清麗的梅林,連那沉默的倔強(qiáng)也一模一樣。她把手放回桌上,輕輕敲打著。兩個人都不說話,只有手指輕敲桌面的聲音。手指停下來,梅林替張久做了決定,她說:“生下來吧,我會照顧你們?!?/p>

曉聞輕嘆了一口氣,滄桑的嘆息聲跟她的年齡不太相稱,聽著讓人心酸。梅林再次說:“生下來吧?!?/p>

“你怎么知道的?”曉聞問。她的眼睛空洞地看向桌上的菜。

“不是你寫信告訴我的嗎?”梅林也看著桌面。

“可是我沒有寫名字啊?!睍月勌痤^看著梅林。

梅林迎接著她的目光,溫柔地說:“是的,那是封匿名信,可是每句話都含著真情和企求,一看就是主人公寫的。我給張久看過,他說,是曉聞的字跡?!?/p>

“張久……”曉聞低下頭來,“噢,不,老師看過了?”

“是的,看過了,他當(dāng)時還說,文筆不錯,把我氣得半死。”梅林笑了起來。

曉聞也笑了,她不再那么緊張?!翱伤麖膩頉]有告訴我?!彼f。

梅林說:“他就是那么一個人。他覺得你那樣做了,肯定有你的理由,別人無法理解,所以沒有資格干涉?!?/p>

“可這不是我一個人的事情啊?!睍月劶悠饋?。

梅林拍拍她的手背,想了想說:“他不一定是對的……但是,我還是理解他……也理解你?!?/p>

曉聞終于哭了出來,可淚剛流出眼眶,就被她抹去。她不停地擦,淚也不停地流。梅林看著她,覺得是自己在哭,她捂著心臟,壓著里面滾燙的痛。夕陽的余暉挨個撫摸過樓房的窗口,不論是歡樂的還是悲傷的,是喧鬧的還是靜默的,它都平等對待,一視同仁。

曉聞不再哭了,她臉上沒有淚痕,她的淚水都在手里攥著。梅林握住她的手,就握住一團(tuán)涼涼的濡濕。太陽很快落下去了,屋子里的一切都像罩上了淺灰的薄紗。兩個近在咫尺的人已經(jīng)看不清彼此的眼神,梅林望著曉聞臉龐的輪廓,莫名感覺曉聞也朝向自己的臉上充滿著愛和信賴。她摩挲著曉聞的手,手上升起的溫度很快把淚水蒸干了。她把自己的兩只手分開,分別托住曉聞的手,莊嚴(yán)地問:“曉聞,你愛我嗎?”

曉聞聽到張久的聲音在昏暗的屋子里隆隆地回蕩,他在問:“曉聞,你愛我嗎?”他從來沒有這樣問過,曉聞一直期待著他向自己提問,所以她毫不猶豫地回答:“愛!”接著她感到自己被張久緊緊地?fù)肀饋?,他衣服的味道讓她心安?/p>

“我也愛你?!泵妨州p輕拍打著曉聞的背。

曉聞恍然回過神來,她猛地推開梅林,叫道:“師母!”

梅林站起身?!澳愕睦蠋煵辉诹?,師母這個稱呼失掉依托,也沒有什么意義,以后,你就叫我老師吧?!彼阅腥艘粯映练€(wěn)的步伐走到墻邊,話音剛落,她打開了燈。

曉聞于是看到她的老師站在燈光下,穿著她熟悉的格子襯衫,面容從容而睿智,目光充滿憐愛地望著她。她驚叫一聲,把一只碗撥到了地上,跌跌撞撞地奔向門口。

“曉聞,你吃完再走。”梅林過來攬住她,被一把甩開。

曉聞胡亂撥弄著門鎖,沒有打開,便瘋一樣晃動著大門。梅林看著她,想到張久此刻一定會無奈地?fù)u搖頭,于是她便也搖了搖頭,上前打開了門鎖。

曉聞打掉梅林欲扶她的手,飛快地跑下樓梯。梅林焦急地將身子撲到樓梯的欄桿上,朝曉聞噔噔如鼓的腳步聲大喊:“慢一點兒,小心孩子……”

沒有回應(yīng)。梅林聽到樓門砰地一聲關(guān)上,忙又跑到窗邊看。曉聞的身影在路燈底下顯得單薄無助,梅林想起她的風(fēng)衣,她轉(zhuǎn)過身,看到風(fēng)衣和圍裙之間空蕩的墻面,突然覺得張久在她身體里消失了。她跌坐在地上,淚水撲簌而下。

[八]

梅林被電話鈴聲吵醒,她下意識地拿起枕邊張久的手機(jī),沒有來電,又側(cè)耳聽了一會兒,她才反應(yīng)過來是座機(jī)。等鈴聲斷了,她才從床上坐起來,覺得頭昏沉沉的。昨晚曉聞走后,她一個人吸光了一包煙,喝掉了張久喝剩的半瓶白酒。電話再次響起來,不依不饒,梅林只好走進(jìn)客廳去接起來。

“媽——!”張愿在電話里大聲叫她。

她皺著眉頭說:“喊什么喊,震死我了。”

“你怎么不接電話?”張愿的聲音小了些。

“我在睡覺。”梅林抬眼看了看墻上的鐘,已經(jīng)中午了,她想起美國的時差,對兒子說:“這么晚了,你怎么還不睡覺!”

張愿說:“我哪睡得著,從九點多就開始給你打電話,座機(jī)不接,手機(jī)關(guān)機(jī),擔(dān)心死我了。”

梅林沒想到自己睡得那么沉,但她不想讓張愿知道她喝醉了酒,她轉(zhuǎn)移了重點,故作生氣地說:“假仁假義,擔(dān)心我就回來天天陪著我啊?!?/p>

張愿笑了,仿佛面對一個不懂事的小孩兒,“我不是要上學(xué)嗎?等放暑假了,我和蘇珊一起回去看你?!?/p>

“蘇珊?蘇珊是誰?”

“蘇珊是我女朋友啊?!睆堅敢詾檫@個消息會讓梅林高興。

可梅林沒有一絲高興的意思,她追問道:“是美國人?”

“對,是美國人。”

“不行!我不同意!”梅林對著話筒吼道。

“為什么?”

為什么呢?梅林被問得啞住了,她理了理自己的思緒,發(fā)現(xiàn)她是無法容忍張愿的兒子、張久的孫子,長著一張被美國血統(tǒng)遮住的臉。那樣再下一代、下下一代就會很快完全失去張久的容貌,張久就會在這個世界上了無蹤影。但這樣的理由實在既拿不出手,也站不住腳,梅林只好拿出做母親的權(quán)威,“不為什么!反正不能找外國人!”

“外國人怎么了?”張愿覺得母親無理取鬧,他嘆了口氣。

“你爸不會同意你找個外國人!”梅林終于找到了抵擋。

“媽,我爸已經(jīng)死了。就算是活著,他也會同意的。”

梅林已經(jīng)不在乎引出這句話的原因,單單是這句話本身就已讓她心底發(fā)冷,她覺得張愿把她排除在了他們父子倆之外,不管那個叫張久的男人活著還是死了,不管那個叫張愿的小男人在國外還是國內(nèi),她始終孤單一人。梅林嘴唇顫抖著質(zhì)問:“你說什么!”聲音輕飄猶疑,仿佛不敢相信兒子剛才說了那樣的話。

“你根本不懂愛情。”張愿沒有聽出母親的異樣。

梅林仿佛看到張愿在電話那一邊像他父親那樣無奈地?fù)u了搖頭,她再也控制不住,對著話筒歇斯底里地大喊:“你說我不懂愛情?你說我不懂愛情?”她覺得兩個最親的男人都欺負(fù)了她。一個有了外遇,卻在緊要關(guān)頭說死就死了,把那么大個難題留給她,一個不但無法理解她的痛楚,而且還在這時候像個飽經(jīng)滄桑的人一樣說她不懂愛情。

“媽,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說你不懂我們的愛情。”張愿被母親嚇到了,他試圖挽回。

但已經(jīng)晚了。

“可你什么時候又懂過我?”

梅林凄楚地說過這句話,便掛斷電話,任鈴聲響個不停,也充耳不聞。她強(qiáng)烈地想念著她和張久最初的愛,現(xiàn)在她滿腔的愛無從寄放,她感到心里既空又脹,她想哭一哭,可是淚也不見了,她便枯坐在一片陽光里,像一株得不到澆灌的植物。

直到陽光從她身上滑走,那個已龐大成怪物的決定才又現(xiàn)身了,仿佛它是懼怕光亮的?,F(xiàn)在它招搖在梅林心頭,給了她對抗世界的勇氣。梅林出發(fā)了,幾乎是歡快的。她帶著曉聞遺忘在墻面上的風(fēng)衣,融入到街面上生機(jī)勃勃的人流。

她走進(jìn)商場,買了一大堆補(bǔ)品,都是適合孕婦吃的。商場的營業(yè)員看到一個穿著寬大男裝的人,以不乏灑脫和儒雅的成功男人的步伐踱進(jìn)來,一只手插在褲袋里,一只手在貨架前指點。她們還來不及以純熟的八卦功夫打探補(bǔ)品是買給誰的,這人就已經(jīng)一氣呵成地完成了選購。她們一直望著這個奇怪的客人走得看不見了,才想起湊在一起討論這個人到底是男是女。

梅林已對世俗的眼光毫無顧慮,她現(xiàn)在篤信張久的話,沒有人會被別人真正理解。在曉聞住處的樓下,她回望自己走來的路,想起她曾跟蹤張久到此的情景。她當(dāng)時也是站在這兒,數(shù)著感應(yīng)燈一層一層亮起,仰望兩片合在一起的窗簾,想象著她至愛至親的男人擁抱別人的身體。

那時她剛剛收到那封匿名信,她不想相信,所以她的那次跟蹤原本只是為了證明那封信有多么可笑,但最終她發(fā)現(xiàn)可笑的是她自己。后來她向張久出示那封信,逼問他為什么要騙她,張久極為認(rèn)真地糾正:“我沒有騙你,我從來沒有說過沒有這么一件事?!?/p>

“好吧?!泵妨譄o力地說,“那你為什么不告訴我?!?/p>

“因為你從來沒有問過我?!睆埦谜f。他嚴(yán)肅的神情表明他不是在狡辯,也不是在開玩笑,這就是他的思維,他的邏輯。

梅林聽到張久這么說,真的笑了起來,她第一次發(fā)現(xiàn)悲傷跟發(fā)笑并不抵觸。她確實感到痛寒徹骨,但也真的覺得十分好笑。

現(xiàn)在梅林把自己的軀體裝在張久的衣服里送到這兒,好像是她和張久結(jié)伴而來。她快步走上樓去,仿若主人歸家一樣泰然地敲響房門。

[九]

曉聞?wù)驹陂T里,她在猶豫。倒不是猶豫讓不讓梅林進(jìn)來,盡管發(fā)生了昨晚的事,但她對梅林仍保持著起碼的尊敬和禮貌,她是在猶豫如何稱呼。

“我來看看你?!泵妨中χf。

梅林的語氣讓曉聞放棄了選擇,她只好叫她“哎”?!鞍?,進(jìn)來吧。”她把梅林讓進(jìn)來,接著說,“哎,拖鞋在柜子里。”

梅林自行參觀了每個房間,發(fā)現(xiàn)都是張久喜歡的陳設(shè),這原本應(yīng)該讓她感到心痛,但是實際上她卻很欣慰。她拉過曉聞一起坐在沙發(fā)上,打量她的臉色,關(guān)心地說:“有點兒貧血,我買了大棗和阿膠,要常吃?!?/p>

“我知道了?!睍月勴槒牡卣f。她羞赧地低下頭撫摸自己的腹部。

梅林注意到她的小腹已經(jīng)微微隆起,好像看到一個小張久在里面對著她笑,她欣喜地問:“有三個多月了吧?”

曉聞想了想,答道:“差不多。”

梅林像張久習(xí)慣的那樣向后仰在沙發(fā)里,一只手放在身側(cè),輕拍著沙發(fā)說:“真好?!?/p>

曉聞熟悉這動作,她略略欠身,離開梅林緊挨著她的身體,有些煩躁地反駁:“有什么好!”

梅林很吃驚,她直起身子,扭頭盯著曉聞,“怎么不好,你不是一直想把孩子生下來嗎?”

“可是!”曉聞漲紅了臉,還是說出來,“可是那時候,他還活著?!?/p>

“他死了,還有我啊,我會好好照顧你們。生下孩子,你接著上你的學(xué),我?guī)湍惆押⒆訋Т??!泵妨终鎿吹卣f。

曉聞緊緊皺著眉,看向梅林的目光里流溢著復(fù)雜的憂愁,“你為什么要這樣?”

這個問題把梅林問住了,她仔細(xì)地思考了一會兒,用那種沉緩但卻不容置疑的語氣說:“我既然這樣決定了,肯定有這樣決定的理由。只是我不知道罷了?!?/p>

曉聞再次看到張久坐在她身旁,她從沙發(fā)上彈起,一直退到了墻邊,緊靠著。等她看清了梅林的臉,終于抑制不住地捂著臉啜泣起來。她愛張久,舍不得他們的孩子,可是沒有了張久,一個越來越酷似張久的女人會給她帶來什么呢!對未來的恐懼像一層密密麻麻的甲蟲,她渾身戰(zhàn)栗,向地上癱坐下去。

梅林仿佛看到無助的自己,她從未如此感同身受。她奔過來,蹲在曉聞身邊,以全身心的愛展開臂膀,想把這女孩兒緊緊抱在懷中。

可是曉聞狠狠將她推坐在地?!安灰鑫?!”曉聞顫聲大喊。

梅林呆呆地坐在那兒,她讓自己什么都不想,專心致志地發(fā)呆。曉聞的啜泣聲也弱下來,她也什么都不再想。兩個呆坐的女人此時并不比那套同樣呆坐的張久的衣服更有思想,迷惘如蒸汽一樣一團(tuán)一團(tuán)滾動著升起,籠罩著她們,幾乎要把她們?nèi)诨癁槊糟旧怼?/p>

何峰的電話把她們驚醒了。電話是打給張久的,不,是打給梅林的,不過是張久的手機(jī)。梅林不肯再用自己的手機(jī),他們只好接受了在張久死后還要撥通他的電話的事實。

何峰的電話竟然是為了約梅林打麻將。梅林明白了,是李墨成把她昨天找過曉聞的事告訴了他。他們一定經(jīng)過了精心的商議,才想到了這么一個辦法,為了讓她分心,讓她“別再為難”曉聞,也“別再為難”自己。真可笑。梅林在電話里笑個不停,笑得何峰一聲不吭,連大氣也不敢喘。梅林笑夠了,譏諷說:“你們也想不出什么高級的點子?!?/p>

何峰尷尬地辯解:“什么點子不點子,不過是打打麻將?!?/p>

梅林從地上站起來,一只手把曉聞扶起來,將她拉到沙發(fā)上坐好,告訴她不要再坐在地上,受涼了不好。

何峰聽到電話里的聲音,警惕地問:“你在哪兒?”

“我能在哪兒,在家里!”梅林得意地說完,也不管何峰哇啦哇啦說了什么,就把手機(jī)直接塞進(jìn)口袋。接著她開始忙碌起來,給曉聞煮上棗粥,然后炒好了菜。一切真的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樣。

曉聞已經(jīng)清楚她無法阻止這個女人對她的關(guān)心,她平靜地與梅林一起吃完了晚飯。

臨走前,梅林再次對曉聞千叮萬囑,婆婆媽媽的樣子倒完全像是一個婦人。這讓曉聞略感輕松,她對梅林說:“你讓我再想想。”

[十]

梅林覺得自己又慢慢變得幸福起來。她感激那個決定,甚至覺得那是張久有意的安排。雖然她一直沒有等到曉聞“再想想”的明確結(jié)果,但她固執(zhí)地認(rèn)為曉聞與自己心意相通。每天她都準(zhǔn)時出現(xiàn)在曉聞家里,包攬了一切家務(wù),精心得就像母親照顧女兒、像丈夫照顧妻子。有一天她甚至在張久的鑰匙包里找到了鑰匙,嘩啦啦地扭開門鎖,用張久的語調(diào)說:“我回來了?!?/p>

曉聞驚訝地看著她進(jìn)門,在心里長嘆一聲:“你到底是誰?。 ?/p>

梅林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誰,她貼在曉聞的肚子上說:“叫爸爸?!彪m然只聽得到曉聞的腸音,但也高興得哈哈大笑。

曉聞充滿同情地望著梅林,那同情與對自己的同情一樣巨大。

梅林抬起頭來,看到曉聞的神情,說:“我是替張久說的。”

曉聞沒有說話,她覺得自己腹中不是美好的胎兒,而是一眼濃黑的濁泉,汩汩涌流,混入她的血液。

這樣奔波了幾天,梅林一天剛要出門,突然有了新的想法。她暗罵自己愚蠢,為什么不把曉聞接到家里來呢?說到底,這里才是她的家,才是張久的家,也才是曉聞的家,是他們共同的那個孩子的家嘛。梅林于是改變了計劃,她給曉聞打電話,讓她這幾天自己照顧自己。

曉聞覺得有些突然,隨口問道:“那你呢?”

梅林把這當(dāng)成是親人間的關(guān)心,她感到很安慰,便愉快地告訴曉聞?wù)f:“我要給你和孩子布置房間?!?/p>

曉聞像聽到什么噩耗一樣慌張地掛斷電話。她的心從連日來的恍惚里被彈了出來,在空中翻騰了幾圈,終于落了地。雖然摔得很疼,便總歸是有了著落。曉聞下了決心,她要趁被黑泉吞沒前拯救自己。

當(dāng)想到這間空蕩蕩的大屋子即將迎進(jìn)新的家人,梅林便興奮得不知所措。她經(jīng)常望著房間的每一次改變而感慨和享受,這讓她的進(jìn)度有些緩慢。等一個溫馨的房間完整地展現(xiàn)在她面前的時候,她看到的儼然是整個壯美的河山。她開始相信,自己的余生,竟是一個締造者和統(tǒng)治者。墻上的釘頭也已取下,墻面粉刷一新,張久的遺像層層包裹放進(jìn)了衣柜的最里面,她和張久還有張愿的照片也都收進(jìn)了抽屜……來吧,我親愛的曉聞,來吧,我親愛的小張久。

梅林是那樣輕快地跑上了樓,她覺得自己的身體重新煥發(fā)了青春,她已不再在乎白發(fā)與皺紋,就像張久從不在乎一樣,但她仍感念那種自內(nèi)而外的力量,就像張久也一直需要這種力量一樣。但是,等她打開房門的時候,她重新蒼老了,那支撐著她的架子轟然垮塌了。她沉重地合上雙眼,感覺到眼圈灼熱,里面流出的不是淚,而是血。

曉聞走了,她留給梅林一個空空的屋子和一張字條。字條上寫著:“孩子我已經(jīng)打掉了。別再找我!”

“她怎么可以這樣對我!”在學(xué)校里,梅林得知曉聞已經(jīng)退學(xué),絕望地?fù)u晃著李墨成,幾乎是在咆哮。

李墨成怔著,任由她對自己捶打,他心里想的是曾經(jīng)那個美麗的梅林,沉靜里帶著高傲,凌厲中不乏善良,雖然后來她選擇了張久,但他一直在心底愛著她。他的心再一次涌現(xiàn)張久死去時的悲痛,他發(fā)現(xiàn)梅林也正在死去。

何峰奔上前抱住梅林,試圖讓她在自己懷里安靜下來?!懊妨郑瑫月勗撚兴约旱纳??!彼麑暝拿妨趾?。

梅林不再動,她僵硬地矗立在兩個男人憂傷的目光中。

“有誰想過我的生活?沒有?!彼詥栕源?,走出門去。

[十一]

那天夜里,梅林做了一個夢。這個夢做得無比漫長,她在夢里看到張久遠(yuǎn)遠(yuǎn)向她走來,走得疲憊但也頑強(qiáng),走了整整一夜,終于來到了她面前,緊緊將她抱住。那個時候,太陽剛好從地平線上鉆出,張久瞬間融化在她的身體里。她感覺到身體膨脹,肌肉堅硬,體毛生長,胯間熱辣辣地生出一根粗壯的陽具。

她從夢中緩緩蘇醒,伸出手去摸身旁的床,空落落的,只有她一人。

“梅林!”她喚道。嗓音沙啞。

她坐起來,清了清嗓子?!懊妨郑 彼俅魏暗?。

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聲音仍舊粗糲低沉,但她并沒有為此不安,就像她一直以來就是這樣。讓她不安的,是她發(fā)現(xiàn)梅林不見了。

她找遍了每個房間,也沒有看到梅林;她不停呼喚梅林的名字,但沒有人應(yīng)答;她撥打梅林的手機(jī),但一直關(guān)機(jī)。她突然發(fā)覺,自己已經(jīng)很久沒有看到過梅林,她為失去了梅林而產(chǎn)生龐然的驚恐。

她從衣柜里拖出那只老樟木箱,急切地翻找著。

一道陽光照著被她攪起的細(xì)灰,那灰塵在她頭上飛舞,互相擠擠撞撞,像一場看不出名堂的啞劇的續(xù)集。

她找到了那個紅紗巾包裹著的結(jié)婚證,顫抖著展開,又顫抖地合起。

她穿好衣服,將結(jié)婚證和身份證放進(jìn)襯衫胸前的口袋,不放心地拍了拍,走出門去。

“我要打廣告?!痹趫笊缋?,她說。

“什么廣告?”

“尋人啟事?!?/p>

“有照片嗎?”

“有?!彼贸隽私Y(jié)婚證,指著上面的梅林說,“就是這個人?!?/p>

“您確定用這張照片?”

“確定?!?/p>

“您的姓名?”

“張久。”

“請出示一下身份證。”

她拿出張久的身份證。

工作人員看了看身份證,又看了看她,點點頭,“請在這個登記簿上留下名字和電話。”

一個登記簿遞過來。她在上面寫上張久的名字和手機(jī)號。

“把您要刊登的內(nèi)容寫在下面?!?/p>

她認(rèn)真想了想,寫下一句話。

[十二]

第二天,晚報上刊登了一則整版的尋人啟事。一張黑白照片,明顯是從別的照片上截下來的,那個年輕美麗的女人的頭微微向一側(cè)靠著,她甜蜜羞澀地笑著,人們可以憑那笑容確定,原本在她旁邊的一定是她深愛的人。

除此之外,只有一行大大的黑體字:

梅林,你回來吧!我很想你!

[作者簡介]王小王 1979年生。原名王瑨。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小說、詩歌、文學(xué)評論在《人民文學(xué)》《鐘山》《花城》《山花》《文學(xué)界》《詩刊》《詩歌月刊》《星星》《長篇小說選刊》《中國圖書周報》等報刊發(fā)表,部分詩歌及小說收入年度選本。短篇小說集《第四個蘋果》入選中華文學(xué)基金會“21世紀(jì)文學(xué)之星叢書”。獲2012年《人民文學(xué)》短篇小說年度獎、2011年《廣西文學(xué)》評論獎等。曾主編《新實力華語作家作品十年選》(四卷本)?,F(xiàn)居長春,供職于《作家》雜志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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