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古漢語位移動詞“嫁、歸、適、行、降、奔”在位移者為女性時，常產(chǎn)生特定的義項。本文通過對語義和語境的分析，試圖探索這一語言現(xiàn)象背后所折射出的古代女性活動的一些特點及歷史文化原因。

關(guān)鍵詞：位移動詞 女性 特定義項 歷史文化原因

一、引言

“位移動詞”這一術(shù)語由陸儉明在《“V來了”試析》（1989）中首次提出。文中陸儉明提取了[±位移]這對語義特征，使得[+位移]成為位移動詞的判定標(biāo)準(zhǔn)。此后對位移動詞的研究在古代漢語領(lǐng)域也得到了廣泛關(guān)注。通過對相關(guān)文獻的檢索分析，筆者發(fā)現(xiàn)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一些位移動詞，當(dāng)位移者為女性時，常常會產(chǎn)生一些特定的義項，透過這些特定的義項，我們可以穿越歷史時空，探尋這些義項背后所體現(xiàn)的女性活動特點及其歷史文化因素。

二、特定義項分析

據(jù)中國古籍庫①，筆者發(fā)現(xiàn)的這類動詞為“嫁、歸、適、行、降、奔”等，它們都含有[+位移]這一語義特征。當(dāng)位移者為女性時，它們或為“出嫁”義、或為“歸寧”義、或為“休棄”義。例如：

（一）嫁

（1）摯仲氏任，自彼殷商，來嫁于周，曰嬪于京。（《詩·大雅·大明》）

（2）景公有愛女，請嫁于晏子。（《晏子春秋·內(nèi)篇雜下》）

（3）雖則王姬，亦下嫁于諸侯，車服不系其夫，下王后一等，猶執(zhí)婦道以成肅雍之德也。（《詩經(jīng)·序》）

《方言》：“自家而出謂之嫁，由女而出為嫁也?！睆奈灰粕峡矗?，即女子離開家。例（1）～（3）中，位移起點以位移者立足點為起點，暗含在語義中，分別為“仲氏任”的家國——“殷商”、景公家、“王姬”的家國，位移終點由介詞“于”引出，分別為周、晏子家②、諸侯國。概而言之，位移起點為女子的娘家，終點為夫家，上下文語境為婚嫁語境。

（二）歸

（4）女歸，吉。（《易·漸》）

（5）故仲子歸于我。（《左傳·隱公元年》）

（6）遣使來乞盟締姻，以其女弟歸太祖，是為高皇后。（清·魏源《圣武記》卷一）

（7）之子于歸，遠送于野。（《詩·邶風(fēng)·燕燕》）

（8）生七歲，喪其父，貧不能家，母夫人提以歸，教育于其外氏。（唐·韓愈《河南少尹李公墓志銘》）

（9）阿母大拊掌：“不圖子自歸！”（《孔雀東南飛》）

從語義上看，例（4）～（6）中的“歸”，為“女子出嫁”義，位移起點均為女子娘家，位移終點分別為女子夫家、魯國國君所在處、清太祖所在處，即女子“夫家”。歸，有“返回”義?！稄V雅》：“歸，返也”。若位移者為男性，則位移地點及語境比較豐富。如：“明公歸自王”（西周金文《矢令彝》）；“既而朝，則又將使子晳如楚，歸而飲酒”（《左傳·襄公三十年》）；“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fēng)乎舞雩，詠而歸”（《論語·先進》）；“大風(fēng)起兮云飛揚，威加海內(nèi)兮歸故鄉(xiāng)”（《史記·高祖本紀(jì)》）。這些“歸”的具體語義或為“回國”，或為“回家”，或抽象為“返回”，并且“歸”的這些具體語義均可抽象概括為“返回”，語境或為戰(zhàn)爭、或為出使、或為游樂，而位移終點和起點都必須根據(jù)具體語境來推測。同樣是“返回”義，當(dāng)位移者為已婚女性時，位移終點固定為娘家，義項為“回娘家探親”或“被夫家休棄”，部分原因是因為出嫁的女子與兩個家族有關(guān)：父族與夫族，且已婚女子的主要生活在夫家，沒有特殊原因是不會返回娘家的，所以“歸”特指“已婚女子返回娘家”，而這種特殊原因或為回家探親或為被休棄，仍屬于婚嫁語境。此處諸例中，“歸”均表位移，且強調(diào)位移終點。

（三）適

（10）《竹竿》，衛(wèi)女思歸也。適異國而不見答，思而能以禮者也。（《詩經(jīng)·序》）

（11）女自房觀之，曰：‘子皙信美矣，抑子南夫也。夫夫婦婦，所謂順也。適子南氏。（《左傳·昭公元年》）

（12）女三人，長適秘書丞錢袞，余尚幼。（宋·歐陽修《江鄰幾墓志銘》）

從語義上看，例（10）～（12），“適”有“到、往”義，位移起點均為女子娘家，位移終點均為女性夫家，語境為婚嫁語境，且位移終點通常直接列出。

（四）行

（13）女子有行，遠父母兄弟。（《詩·邶風(fēng)·泉水》）

（14）凡諸侯之女行，唯王后書。（《左傳·桓公九年》）

（15）左師公曰：“（燕后）已行，非弗思也，祭祀必祝之，祝曰：‘必勿使反?！保ā稇?zhàn)國策·觸龍說趙太后》）

從語義上看，例（13）～（15），“行”均表位移，強調(diào)位移起點，有“離開”義。位移的起點為女子所在的娘家，根據(jù)上下文推測位移終點為女子夫家，語境為婚嫁。

（五）降

（16）厘降二女于媯汭，嬪于虞。孔傳：“降，下；嬪，婦也。”（《書·堯典》）

（17）是以諸公主皆厘降于賓附之國，朝臣子弟，雖名族美彥，不得尚焉。（《魏書·崔玄伯傳》）

（18）其后公主降，有舅姑者備禮，本于珪。（《新唐書·王珪傳》）

從語義上看，“降”為“下降”義，強調(diào)由高處往低處走，例（16）～（18），位移起點為女子娘家，位移終點為夫家，且女子娘家地位高于夫家，一般指帝王家，語境為婚嫁。其中，“釐降”已凝結(jié)成詞，后世多用于帝王之女出嫁。

（六）奔

（19）晏子聞之笑曰：“嬰其有淫色乎，何為老而見奔？”（漢·劉向《列女傳·齊傷槐女》）

（20）文君，蜀郡成都人，卓王孫女，寡而奔司馬相如。（《全漢文》）

（21）時楊素家紅拂妓張氏奔李靖將歸太原。（宋·王讜《唐語林·補遺一》）

從語義上看，例（19）～（21）中的“奔”均有“逃離A處投奔B處”之義。例（19）中的，“見奔”即“奔見”，“見”指“晏子”，“見奔”也就是“奔晏子”。例（20）（21）分別為“奔司馬相如”和“奔李靖”。例（19）～（21）中，位移起點均為女子所在地，暗指女子娘家，終點為男性所在處所，其背后亦隱藏著“男子家”這一信息。可概括為：位移起點為女子娘家，位移終點為夫家，語境仍然為婚嫁?！氨肌?，此處為“私奔”義，即女子未經(jīng)娘家許可，逃離娘家私自婚配。“奔”作為位移動詞，其位移起點隱含在上下文中，而位移終點則清晰明確。

三、原因探析

通過對以上幾個位移動詞的分析，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當(dāng)這些位移動詞的位移者為女性時，位移的起點和終點相對單一而固定，往往對應(yīng)女子的娘家和夫家，語境也總與婚嫁語境有關(guān)，位移過程可具體為：離開娘家或夫家、前往娘家或夫家。因此，這些位移動詞才會有“出嫁”“歸寧”和“休棄”這些特定義項。為何女性位移者的位移出發(fā)點和落腳點總是與“家”有關(guān)呢？這種現(xiàn)象主要與古代女性的活動范圍有關(guān)。

在我國古代，女性是以“家”為主要活動場所的。如《易》所言：“家人，女正位于內(nèi)，男正位于外?！彼^“內(nèi)”，即家內(nèi)。這說明至遲在殷商時期，人們就開始用男女有別的性別觀念來規(guī)定男女的活動范圍了。這種活動范圍的限制除了受女性本身的生理因素的影響以外，主要由社會原因所決定。在以男性為主體的父權(quán)制社會，女性處于男性的附屬地位，女性的地位由父系家族和夫系家族的地位決定。女性的主要社會價值在于給夫家生兒育女、操持家務(wù)，這使得女性的活動范圍主要限于家庭內(nèi)部，所以女性的基本社會身份“女兒”“妻子”“母親”也都是以家為前提設(shè)定的。在這樣的情況下，若有位移，其起點和終點也多與“家”有關(guān)，所以女性位移者的位移起點和終點才會相對單一。

在古代，女性以家庭為活動范圍的特點，女人被冠以“處子”“待字”“奉閨閣”“室家”“內(nèi)人”這些稱呼。隨著封建禮制的逐步完善，男女有別觀念進一步發(fā)展嚴(yán)密，自五代以降，女性甚至被加以“纏足”的惡俗，更加限制了女性的位移。在女性群體中，最普遍而重大的位移便是“出嫁”了，對古代女性而言，這是實現(xiàn)其社會價值的必要途徑。經(jīng)由婚姻，娘家與夫家通過女性的位移被聯(lián)系在一起。因為“出嫁”伴隨著“離開”“到”“往”這些位移過程，所以會用以上表位移的一些動詞如“行”“適”“往”“徂”等詞，也就使得一些普通的位移動詞在位移主體為女性時往往表示“出嫁”義。當(dāng)然，其中有一些詞由于在婚嫁語境中使用頻率較高，漸漸地產(chǎn)生“女子出嫁”這一固定義項，如“行”“適”這一類，還有一些表示特殊情況下的婚配位移，如“降”“奔”等。另外，對于“已婚女性”還有另外一些位移情況，如“回娘家探親”或者“被夫家休棄”，常用的位移動詞便是“歸”。

古漢語文獻一般是由男性記錄者記錄的，而被記錄的則是男性眼中的重大事件，如《左傳》言“凡諸侯之女行，唯王后書?！本脱悦髟凇洞呵铩分兄挥涊d能夠成為“王后”的“諸侯之女行”。在男性記錄者的視野中，女性生活中的位移事件莫過于出嫁、歸寧和休棄，而這些位移的起點或終點本身就是女子的娘家和夫家。

四、結(jié)語

綜上，位移動詞“嫁、歸、適、行、降、奔”等，在位移者為女性時，產(chǎn)生“出嫁”“歸寧”“休棄”等特定義項，主要是由古代社會中封建禮教觀念的限制和女性固守家庭內(nèi)部的活動特點所決定的。正如羅常培在《語言與文化》中所說：“一時代的客觀社會生活，決定了那時代的語言內(nèi)容；也可以說，語言的內(nèi)容足以反映出某一時代社會生活的各面影。社會的現(xiàn)象，由經(jīng)濟生活到全部社會意識，都沉淀在語言里面。”[1]（P108）透過古漢語位移動詞在位移者為女性時所產(chǎn)生的特殊義項，一些觀念和活動上的蛛絲馬跡，確實可從語言這塊活化石中提煉而出。

注釋：

①本文所引例句，均來自中國基本古籍庫。

②例句“請嫁于晏子”中，位移終點并未以處所名詞或處所短語出

現(xiàn)，但是在其背后仍然隱含著處所的存在，故我們在分析時直接提取為處所的形式，并根據(jù)上下文，將處所補充完整，文中別的語例也作這樣的處理。

參考文獻：

[1]羅常培.語言與文化[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3.

[2]陸儉明.“V來了”試析[J].中國語文，1989，（3）.

[3]羅竹風(fēng)等.漢語大詞典[Z].上海：漢語大詞典出版社，19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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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鄧小南等.中國婦女史讀本[M].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1.

（吳越 安徽蕪湖 安徽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 241003）